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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是出于事先(至少是宏观的)规划,还是作者在写作过程中的对偶发性控制的才能,《断鼠》最终呈现的局面,都让观众感到“高屋建瓴、匠心独具”,这一效果照亮了小说最初貌似无意散乱的一切,同时又不把任何人、物、动物、场景过分地推到台前;在断定这一切都出于作者最初的设计的同时,读者必将疑惑作品中那么多貌似“无关”但却精彩的段落;假如这一切都出于偶发,我们又将赞叹最终小说“线索”的明朗和人物“命运”凸现时情绪的饱满。
  “偶发凸现的饱满”,来自于对疼痛无动机的运行,来自作家对小说自身节奏的高度敏感。意识始终在飘忽,但落笔又入木三分。这种飘忽游离与真实坠落并举的状态,使“所有过程,全是目的”成为可能。每个材料、每个物、每个句子、每个字,都是目的,都自给自足,同时又指向小说的整体。无动机艺术,并不意味着无视“理性”,它要求艺术家以崭新的自觉全面刷新无所不在的感性与理性、失控与控制、私己张力与小说界限之间的衍射。
  8439以她十九岁的年纪,以精当的“碎片凝聚法”,把握了距离自己年龄、身份都很遥远的动物、人物以及物的命运和感受,让读者感受每一次赞叹的同时不仅归功于她的机智,更惊叹她充满可能性的小说胸怀。




  之所以8439会给人以天才的印像,大概缘于她的作品和她的年龄、学识之间令人惊讶的对比。阅读《断鼠》是一次难忘的经历,你完全不知道她下一步要干什么,与其说这是精心构造的文本,不如说这是儿童式的胡涂乱抹。然而——正如贡布里希所言——后者是二十世纪艺术的标准之一。叙事环节视觉的敏感与叙事流听觉的和谐完美地统摄在一起,来自于真正的身体性——如果说这并不必然导致作品中对文化怒气冲冲的冒犯。有两个词能够消解8439给人带来的困惑:“无动机”和“反对阐释”。前者是针对创作者的目的而言,后者指向阅读者的期待,这两个词意味着我们要俯下身体,和创作者一起去经历儿童的天真,去发现自己诚实的感官。这是一个自足的世界,叙事变化的动力只源自于小说的所有道具之间的万有引力:老鼠被卖掉,妻子有了外遇,主角与耍蛇女竞争,主角获得耍蛇女的青睐。如果非要找出什么象征的话,我愿意把“马戏团”当作儿童游戏和现代艺术的舞台,在这里,人和动物获得平等,每一个人都即是他自己又扮演着动物的角色,每一个人都期待着和他人的碰撞,无论是相好还是背弃,都洋溢着儿童般地任性和真诚。小说在“马戏团”那场戏里缓慢而必然地腾空而起,我们意外地遭遇到感动和爱,正如那个漂亮的结尾所说:“她这种热情的话语像平静的河流缓慢缠绕住脑肠,过后几分钟激动人心的力量才骤然发生起来。可仍然是那条河流,即便浪流破裂在高空成为碎石;即便水的方向变得难以捉摸,依然是这条风景怡人的河流。”艺术的激动人心的力量就在于此,这也是我推荐8439《断鼠》的理由。




  就像“蜘蛛是带着餐具出生的”,好的写作者都带着一种天然的伦理感出生,因而他们并不需要各式各样的遮羞布,譬如“实验”、“探索”、“坚持”之类。当然他们更不需要在嘴上套一个塞满各种各样知识粉末的过滤器,以便使所有的呐喊都降格为干瘪的微言大义。好的作品不是从结构、隐语或师承中获取自己的品质的,像任何一个婴儿一样,它从两条腿之间滑落——一条叫做极度懒散,另一条叫做极度紧张。懒散和紧张都源于一种坚定不移的心态:忠于自我的自然。
  然而自我的自然又是什么?请8439的《断鼠》给我们示例。并且,让我们把那个偏正短语拆分为两部分:自我和自然。自我是容易理解的,自我是一个纯净的、不容许被污染的、封闭的环,换句话说:自我和自尊没有区别。那自然又是什么?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自然最多地隐藏在童谣中,它作为童谣的关键性质赋予其最重要的生机。先让我复述其中一段:
  “小皮球、香蕉梨、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在成人的话语系统里,这种咿呀之语是无意义和无价值的,然而如果我们认可他们的游戏之中的艺术性质,就不难发现其中具备了一种强大的、不可截断的意义:那就是,它是依靠音韵的意义而不是内涵的意义来使自己获得生命的,靠“i”这个音它完成了自我的内在组织,并造就了持续运动和流淌的倾向。我们在那里要追求的不是词与物的对应,以及继之而起的种种象征和比喻,而是舌尖上的感觉——这种我称之为“自然”的韵律,“自然”的意义是说:它放肆地(在内涵上)而又有规律地(在肌理上)创造出自足的内驱力(压韵其实是为了内驱力的创造)。
  小说自有它的叙事韵律,假如一种叙事的结构不能自我驱动的话,那我只能说它是勉强的。作品一旦在前后关系上专注于事实上的逻辑性(无论在哪个层次上,从《故事会》的拙劣游戏直到《浮士德》的豪华象征),甚至以此为自豪的资本,那么它可能是《麦琪的礼物》、好一点是《福尔摩斯》、再好一点是《傅科摆》,甚或是《百年孤独》之类;但显然,这种作品并不了解那种作为自然的韵律,也定然和卡夫卡、博尔赫斯、以及在国内由残雪和孙甘露示范过的那种叙事之舞的精髓相去甚远。如果它专注的是思辩上的逻辑性——我的天!还有人能想象更糟糕的创作思路吗?但我相信8439对这种叙事之舞深有所悟,因为她的事件从没有陷入过因果之笼——一只老鼠的特异功能、马戏团的比赛、鸭血汤和丈夫的胡思乱想,这些事件的前后关系、比例在普及到真实世界之中后显得凌乱不堪,而自我驱动的意义唯有在艺术的房间里才能被擦亮。它是靠不自觉的尾韵组织起来的——尾韵就是对事物和生活的真诚感觉——像“i”般纯粹和一致的感觉!它将放弃任何求因果的努力,而自我的敏感又从这种懒散之中创造了紧张,从而在每个点上都带来精确和诚恳的感觉,带来从马戏团的晚宴到丈夫的悸动,又急流至姑娘的貂皮衣和话语。这一段的确是很难再美丽的转折,它带着真正的舞之气息。
  同样的自然也发生在铺张的细节和伸展的枝桠中,细节和枝桠又成为更广阔自然的元素,这一切都是我推荐《断鼠》为获奖文章的理由。言辞毕竟是表面的,所有理由的最深处都有待诸位自己去品味原作。




  很高兴地推荐小九的这个小说,我觉得这是一篇既让人开眼界又充满忧伤的作品;而且在形式上也一下子抹去了小九以往的文本给我造成的那种粗糙、原始、枝杈乱伸,有待修剪的印象,这是一个秩序整饬,结构均衡的文本。
  与最初阅读小九的其他作品体验不同,我们不必在费力地沿着她不断变换的视角去感受、理解小说中所观察和描述的一切——那个时候,她也许比读者更兴奋,因为她发现了一种崭新的秩序,但还暂时无法掌握,这种秩序于是有些混乱和跳跃,读者感受到这样一种奇怪的秩序,也感受到这种跳跃和混乱,并且试图去认同它,因为他们和小九一样,都感受到这种秩序的迷人之处,一种新的审美体验。而在《断鼠》里,她暂时收敛了那种快节奏的视角转换,而代之以“慢的描述”或者“慢的想象”。我们是不是可以试着这样理解:那个秩序在她那里越来越清晰,因此更加自如,作为阅读者,我们也趁机省时省力,使阅读更加放松和享受。
  说到秩序,不能不提到那些动物,是的,这是小说迷人的重要方面。这些有关动物的描摹和想象是什么意思呢?《断鼠》的视角在时空上是单一的线性,这些动物,在这个线性中有自己的位置,它们就是那秩序中的一环。
  许多朋友在评价8439的小说的时候,几乎都用上了这样几个关键词:“无动机”和“随机性”。我不知道这些词汇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概括她的小说,至少在这篇《断鼠》里,我没有看到“随机性”,也没有看到“无动机”。相反,我觉得这是一个有“预谋”的作品,或者说是“越来越有预谋”的作品。也许一开始是无动机的,但越写自觉性越上来了,“随机”也消失了。一个丈夫与会唱歌的老鼠的故事主线完整的呈现了出来。我在整篇小说的布局中,并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无动机”和“随机”,所有的细节,都好象是“预谋”。但这是多么迷人的啊“预谋”啊。
  除此之外,我推荐这个小说的另一个重要理由在于,我对小说所表达出来的情绪有一种强烈的认同感。同样作为一个小说作者,我喜欢小说中所流露出来的忧伤情绪。为什么是“忧伤”,或许,“忧伤”并不准确,但确实是“忧伤”。这是一个无趣、无能、无助男人的忧伤,也是那只老鼠的忧伤,还是那个耍蛇女郎的忧伤。
  一个小说写到最后,总是要用情绪来打动人的。你看这结尾:
  “我会找你倾诉,”姑娘看着他,“是想让你知道不只你孤单一个人。”她这种热情的话语像平静的河流缓慢缠绕住脑肠,过后几分钟激动人心的力量才鄹然发生起来。可仍然是那条河流,即便浪流破裂在高空成为碎石;即便水的方向变得难以捉摸,依然是这条风景怡人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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