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地方对面有条叫桂花巷的巷子,它的名字让我注意到初秋的桂花香气。有天晚上我走到住处楼下,在昏暗、刚下过雨的湿润空气中闻到非常浓烈的桂花香,就好像我的目光穿透黑暗看到了确切的白色花蕊。原来,楼下的桂花倒比桂花巷里的更味浓些,我有好几年没有因为周遭植物而使感官上得到明显触动了。
  此时我刚到成都,还没上班,觉得一切都很陌生、没有安全感,好在独居并不让我感觉寂寥。
  前女友来看我,我们本着“小巷子里有好吃的”的原则,在桂花巷里找到一家冒菜馆,帮工的中年妇女有点神色恍惚,我留意了她;几天后再来时,我听见她嘀嘀咕咕地在里间跟老板娘说想走,老板娘劝她留下来(“至少干满一个月嘛”)。我对前女友说,上次来我就觉得她呆不长,她让我想到我的母亲。昨晚下班再去这家馆子时,她已经不在了,老板娘的女儿在招呼客人,声音很稚嫩,皮肤比大多数四川女孩粗糙些。真心希望已经离开的那位中年妇女,不要在下一份工作上受太多挫伤。
  刚开始上班的时候,我每天都穿过桂花巷去商业街口站坐车,后来发现走跟桂花巷平行的仁厚街要略近一点,而且走更安全的天桥过街,不用横穿马路了。正如“巷”和“街”的区别,仁厚街要宽些,街边的树也从桂花变成了白蜡。仁厚街每晚都开黄色大路灯,把街道照得黄橙橙的;人少、车也少,我就一个人走在这条又像街又像巷子的路上,看路边的小麻将馆、冷清的水吧、清真牛羊肉铺……。有一天,我注意到一棵白蜡树的树冠,在路灯下异常鲜亮;我看着那些好像凝在一起的树叶,忽然想到——四川的冬天,白蜡树的绿叶是不会凋落的。我心里就好高兴。我走了几步,回头看见一个身材欣长的年轻女子,我拿不准她漂不漂亮;留意听她高跟皮鞋的声音,在跟我平行但略落后一点的地方响起时,侧脸看去,不是很漂亮。我就把脚步放慢。她走到我前面去了。她的背影很好,双腿细长,配以发亮的黑色高筒靴,有点野性;腰肢也很柔软的样子;后背略弓,走的时候有点前倾;她的步子很紧凑,像是着急赴约,又不想走得慌张;这种走法是迷人的,在我看来。一个卖柚子的男人一直看着她,脸随着目光跟进而侧转,另一个站在街边的老人也是。我想我是不是看错了?她其实是漂亮的?我加大了步子,她踏着上天桥的阶梯时,我几乎刹不住脚跟到离她只有一两步的距离。她一边向上走,一边回手把黑色针织坎肩往下松了松,露出里面的米色汗衫,她用手掀着坎肩扇风,我闻到浓郁的女性香水味道。可能意识到后面有人(我有规律的脚步声也跟一阵了),她又把坎肩拉了上去。她走得太快,后背肯定出汗了。我一直跟着走到天桥另一边(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也要往那边去),老年人们在广场边跳夜舞,几辆旅游大巴停在广场中间。她绕过大巴时,我选择了从两个大巴中间穿出去,正好在她走过去几步之后我穿出来又走在她的后面了。我想她已经警觉后面的脚步声,不过没关系,我马上就到了。我一直跟她到窄巷子,停了片刻,看她朝巷里走去(仿佛到了约会地点,步态因而放松,拎着皮包的手也自然下垂),融入到了灯光人影之中。在遇到她的前几分钟,我一直在想写受奖词的事,到现在我也还没想好该怎么写。
  体验、怜悯、感悟、女人,也许会是终我一生的关键词。只要我的心还未曾枯槁,我就会去书写它们吧。

  在现实生活中,我几乎不曾跟人面对面讨论过写作,甚至对亲口说出“写作、创作、作家、文学”这类重大词语怀有排斥心,如果非要让我选个词语定位自己,我会说我是“写小说的”。这并非客套,而是知道我只能写小说,像散文、诗歌、戏剧、评论……都没有把握。我知道我要写小说,也知道自身有很多毛刺,但我——感觉得到我该怎么写。这种“写”是顺从我的内心,是我的正道。
  在理解黑蓝之前,我也写小说,但那更像是“套”小说。读到别人怎样怎样好,就不禁手痒,自己也写,但像是从别人那里借了个壳子,套了些自以为是的东西进去。几句自以为不得了的句子,一个漏洞百出的环形或者几何形故事结构,一套看起来有松有驰的叙述节奏……都让我得意忘形,甚至目空一切,觉得名作家也不过尔尔,我才是怀才不遇的天才……这时的我是不懂什么叫小说的(即便现在也不懂),浮躁、虚浮,小说门外耍大刀。我第一次接触了黑蓝论坛,读了“小说奖”栏目里面的作品(《织锦》《睡莲症》这种风格的),完蛋,理解不了,气息不通。我甚至想你们这是入了歧途了吧?甚至看到田耳那个帖子还有点认同感(原谅我的少年无知吧)。不过也有收获——我从黑蓝“资料库”板块复制了一些外国小说,打印出来读。
  后来断断续续的上论坛看看,有一天我读到一个小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写一个女生去男生宿舍找男友,我记得里面有个细节:当女生经过水房的时候,一个拿脸盆的男生出来,他惊讶地看着她,走过几步以后,他忽然大声唱起歌来。我对这个细节印象非常深,就好像我认识的某个男生就这么干过,或者我自己也这么干过。我在小说里体验到了巨大的、来自我自身的认同感;后来在黑蓝另一篇小说里我读到了非常精彩的对话,有些话完全像我亲耳听过的,或者让我来我也会这么说的……这种小说中的“真”到现在亦为我珍视。这说明我在黑蓝感受到了不曾感受的东西,一些被课本、杂志、小说、论文遮蔽的东西,一些来自我们对中国这片土地共同体验的东西。我开始打印小说版的小说来读,越来越体验到一种方向感,只是还不会把它疏通到我自己脉络中去。
  去年45月份的时候,我换了第三份工作,上班时间的下午两三点钟我习惯去小说版“精华栏”里读一两篇小说,有特别喜欢的,就把该作者的帖子们搜出来读。我对黑蓝小说的认知和认同有了很大提高。我也把大家提到较多的外国小说找来读,最有帮助的是“午夜文丛”系列,尤其是图森。他出现在我恰好需要他出现的时候,这个时候我思考得最多的是如何写出“真”的小说,如何写出情节、对话、人物感情……都让人觉得似曾相似的小说。图森让我学到了如何来写“我”。同时感谢邱雷,他在豆瓣上《高大的金发女郎》的讨论里无意中提到了图森,有这么一段话,对我起到了点化的作用,请允许我引用一下:

  我觉得图森的语言特点,可以这样去看:他小说中几乎所有的描写、抒发和讲述,都有一个明确的来源,指向图森本人。他使我们的阅读中始终有一个“图森”存在。他光头,言语中带着轻微的嘲讽(有时是对他自己),是个聪明、有见地(偏好,口味)、故意暴露一些浮躁的人。在《电视》里,当邻居太太暗示那些蕨喜欢音乐时,他说:“我该唱点儿什么呢,对这些蕨?”这时我们可以肯定,他就是图森。这种语调和他的形象吻合了。我想,当我们能从小说里找出作者本人,那他的语言特点也就不言自明了吧?
                                     ——邱雷

  要写出“真”的小说,要写出不是借用别人壳子的虚浮小说,要写出让自己心荡神驰的小说……是不是就该把小说中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心理变化都指向我自己?我这么干了。在《收信人不详》的后面1/3,我尝试把一切都指向“我”,我把自己当成女主人公或者要发出某个动作的人物,以此评估——正在写的这个对话是否指向了我?人物要选择的动作是否指向了我?写完这部分以后(即便也写得不好),我赫然开朗了。我知道我该怎样写人物了。然后我写《小镇青年》,这篇的“我”是个青年男子,我能更准确、更到位地把自己带入进去,效果还不错。我找到了属于我的写作基石。之后《失身》想尝试把小说(尤其是句子)写肥厚,把小说路子拓一拓;《无为在歧途》则是想尝试让“情绪”作为小说的原动力。这两篇的效果一般,但也在不同程度上使我得到一些细微启示。然后我写《预言者》,前两节很快就写完了,后面的拖了好久,直到前女友休年假回家后,我得以在半夜来写它(晚睡强迫症),每晚写一点,心情非常好,我在豆瓣说里写:“新小说进入收尾阶段,这篇大部分由分散在近两周一个个半夜时段写就的小说,越写越超出预期地宽阔,我预感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都会对它念念不忘,我耐心而焦灼地等待结尾到来。”事实上还没等到结尾,女友休完假回来了,其后拖了一周多找了个时间匆匆结尾。我对这篇最忐忑的就在于此:前面是一个节奏,后面是一个节奏,结尾又是一个节奏;可能读者并不放大这个问题,但作为操作者我还是心存芥蒂。所以当得知获奖时,我感到惭愧,我本来可以做得更好些,让自己更有信心去摘取它。后来看到顾耀峰的话,我底气多了些:“黑蓝的小说作者们,一直在小说的当代性方面做出着卓绝的贡献,每一个小说奖的得主,每一篇入围的小说,实际上都在为‘当代小说的艺术’添砖加瓦——虽然并不是有意的。”仔细一想,我也是有点自己的特点的,我也是能为当代小说的可能性增加一点点细微选择的。所以,感谢评委和会员们的选择,有幸得到这个奖项承载的信任和分量,写得好不好我都会继续写下去。另外,现实生活中的我是个冷漠的人,唯有在小说里承载情感和无助,所以要感谢所有读过我小说的人,你们抵消了我大部分的孤独,谨以此文献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