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敢走捷径,害怕被捷径报复

  
  我感觉写作描写生活,这个道理一目了然,但其内部又呈现出各种复杂情形和回路,没有谁能完全看清全貌。作者之间互相欣赏,企图相互理解,遵循一些大家也都尚在摸索的标准。也因为这项工作特别必须,所有人也就只能容忍或暂时忘记自己的盲目。但是理解力又很神奇,竟能使得许多作品对已经消失了的世界的领悟不断在自己这里产生新的影响。有时候它又出现了这样的极端,即:你原来完全排斥,完全不愿意领会其美感的作品,突然在某个时期显示了它的美,而且那么有说服力,那么专横,谴责(否定)的力度那么强,它真是灾难性的。如果这个读者刚好也还写作,他就肯定要承受经验和认识被颠覆后的空虚,这恰好是我前段时间正经历事件的一部分。然而黑蓝竟在这个时候把奖颁发给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现在还太早,实在是太早了。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怎么统和以前写作和阅读中得出的一点分散的经验,它们需要一个新的形式,而且应该考虑到这一新的形式继续支撑写作的能力。旧的这些语言气质让人生厌。我估计它勉强还能够完成一部分感受的传达,但是它本身的生命力,却因为习惯的堆积已经变得越来越微弱,几乎要没有了。它们使作品显得刚性,容易断裂,没有多余的容积。所以这个问题一定得解决。福楼拜说没有美的形式就不存在美,这句话真是果断。在这一点上我不太敢走捷径,害怕被捷径报复,虽然它可以帮助我更加省力地做展开的工作。
  现在我感觉自己有很多迹象,不过还没有一种迹象是可以拿出来说的,有时候一个新鲜的想法突然出现,还没有演变到需要特别隆重地记下它来的地步,它就又被忘记了。但是,对我来说,我永远也不应该忘记,小说最终也只是爱好,那种狂热是一种顾不得羞涩的热烈,也顾不得缺陷,好像是成年之后反而变得越来越清楚单纯的儿童式的好奇心,怎么都憋不住。还好,和以前相比,它越来越安静了,然而我还是总被别人提醒自己的出格和不恰当,每次醒转过来,意识到自己在正常生活中的焦虑,就开始愧疚,还有点觉得可笑。我对小说的这种喜爱其实多少是有些滑稽的,是一种内心总是呆愣的滑稽,自己跳出来看也常常觉得特别逗乐。
  对于我,这个奖情感上的慰藉价值远远地超过了它内涵当中的荣誉部分,尽管这荣誉部分特别重要。其实直到现在,我仍然没能摸准和它相处的窍门。至少从目前来看,我难以和它匹配。对于它的含义和突如其来的形态我完全没有概念,以至于非常惶恐,有点迷茫。譬如是我拿了一件我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的馈赠品,放在哪里它都和我不协调,它贵重、漂亮,太不像是我的,使我得花些力气把它清除出去。在这点上,原因绝对不是我一贯表现出的自怨自艾。对于这一点,怎么说都不过分。写作对我的重要性自不必说,写作的意义在我也并不是一个不可触摸之物,它并不潜伏,在表面直接对人发挥作用,这作用对人的影响深刻而且一言难尽。即便我说它那么仁慈、体谅人的情感和经验、不愿意引导你去为它牺牲、并不尖锐、所有的矛盾都尽量指向写作它自身,但也正因为上述原因和人的脆弱,对它的热爱还是会使人精疲力尽。我正在受各种作家的影响,我希望能不断受他们影响。他们一个个的总是能告诉你许多知识——关于人的经验、人的生命的真正形态,它让你发现你身边事物的文学性,让你学会怀疑,获得一些最基本的素质,让你容忍你的卑微。就好像在爱情当中,人会变得伟大、单纯,会特别地显现出自己最高尚的那部分心性。写作大概最大的好处是让你自由,你干什么都行,你怎么干都行,怎么折腾都不受限制,而且不分善恶。
  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交代交代《雪夜望海》为什么会写成这样。可是真的没法说,只能说它是特例,它并不是从通常小说制作流程上出来的。结构上的推敲、情境和人物组合的仔细揣摩、对行文意图的保守而谨慎的过滤,它都没有。它没有被贴上生产合格的标签,是没有考虑材质的严谨而勉强捏出的泥塑。然而,它居然获得这样的殊荣。有时候我又想看看它,想要找着一点可以使它不至于那么压抑难堪的理由,可是不行,它完全不符合理想。我在这里贬低它,真的是因为它并不完全,并不通透,我绝对不可能容忍这点。我觉得小说的意义的实现、小说美学分量的衡量都依赖和科学一样多的客观。我觉得小说必然首先成功地摹写了生活,然后才能谈得上美,其次才谈得上所谓技术。一个对生活没有基本尊重,也不试图去理解它的作者即便表达再努力,也不可能有实质突破。写作根本上应该是一种很直接又终极的美学体验,它应该很像是被冰完全冻住的意思群,它应该达到一个冷峻又真实的高度。正是基于这点我觉得《雪夜望海》违反了这一道德,它太不克制了。热情在小说当中本应该表现为冷峻的现实,应该尽量避免写作意识受制于不理智的情感。(我不是觉得激情勃发的作品不好,而是认为现阶段的自己需要各种限制,没法放开。)原先的材料和想法如何处理本应该做更全面的思考。
  最近时常感到,我有很多话要说,临了要说的时候却不知道先说什么,太多感受和意思一起冲过来,想说又不想说,说了没意思,不说又难受。大概这也是孤独的一个表现形式。我喜欢的作家有很多,郁达夫,张爱玲,鲁迅,屠格涅夫,普希金,艾米莉·勃朗特,博尔赫斯等等,还有我那些傻兮兮的理论书籍。这不是件好事,它容易使我表达失去根底,失去确信,因为一旦从他们当中离开,很多我已经熟悉的力量,在我还没有足够能力整理之前,就可能相互抵消了。我其实希望有更加真实的作品,类似福楼拜那种真实。
  我现在必须得改变运用语言的策略(这点在这篇受奖词的开头就已经说过了)。我现在成天都想着这件事,它太难了,得试着慢慢来,以往磕磕绊绊的文字给我的心理上造成了一种虚假的强势,我依赖这种强势说话,然而得改。比如还是说福楼拜,像《一颗简单的心》这种作品,它们的落脚在对结构和对生活与人物的理解上,所以在这那种情况下文字就自然而妥贴,因为它直接的指导者是浩大的生活。这使我想起荷尔德林,他说如果你惧怕已有的那些大师们,为无法摆脱开他们的阴影而绝望,就转向大自然吧,我感觉这句话很对。
  在平常,我说话最多的时候是和人谈论写作的时候。生活当中我几乎不说话。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我面对纸和笔的时候总也逼迫不了自己做场面的重现的工作,不知道为什么,会难堪,心里的堵会和说谎时的忐忑不安特别类似,这也导致我在小说写作活动以外基本没有其他可以练习描述的方式。我害怕自己说谎。说谎和小说不相容,它做作、虚伪、平庸,而小说写作只能提着气,说真话。所以,也只有在写小说的时候,具体事物的声光影也才有了明正言顺的出口,我也才能在这个过程当中长长地呼出积郁在心里的一口气。这样我就可以写了。诸如那个卖鸡蛋饼的女人,她相貌忧愁,嘴唇严肃,面庞惨白、消瘦,特别显得贫气,额角的碎发随着揉面的动作甩来甩去,她用手拍打了两下面团,带着女性气息、迅速地用袖口或手背摩擦了一下下巴,眼仍望着狼藉的面板,孤独且没有笑容。那个小男孩,又矮又瘦小,穿着皱巴巴的靛蓝色校服,走在阴天微微发冷的清晨,抱着一捆植物。那绑在一起密集着的几束肥大的根泡在水里,塑料罐边上带细齿的叶子轻微地摆动。我问他里面装的是薄荷不是,他看都不看我,表情也没有变,接着竟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很落寞地说:“是草莓。”

                          
                                      魏虻
                                      2012.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