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有的小说《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以其特有的冷静缜密的文风,探讨了人生的失败这一普遍性的主题。

  读完小说的第一部分,我们对主人公景阳仍然几乎一无所知,不过在对一只双头蚁的描写中,第一次涉及失败这一主题,也暗示了主人公的人生遭际:

  那只双头蚁在视野中又出现了,一点点触探着前方的路径。那的确是两个头,但离那颗正常的头很远,在腹部,另一只头不是从蚂蚁的身体上长出来,而是咬进去。这是来自另一只蚂蚁的头。它怎么会在这里的?稍稍想一下,也许是这样,当战败的一方用上颚钳住这只蚂蚁的腹部的时候,另一只蚂蚁从侧面,将进攻中的敌人的头咬断了,但这只战败的蚂蚁并没有松口,而是把自己的头变成了一枚钉书钉,一枚勋章,别在胜利一方的身上,继续在这个世界上行走。

  在这一场景描绘中,失败者比胜利者更受叙述者的关注和认同。

  小说的第二部分让我们对景阳有了更多的了解——失败的职业生涯、失败的人际关系、失败的母子亲情,在对空拳的描述中重申了失败这一主题:

  “有时候我甚至想,空拳之所以去除身体的因素,就是因为它们也可以是为失败者准备的拳术,一个人即使失败了,他也可以把失败编织成招式……但真实的拳就不行,一种被打败的拳是没法把自己的失败收拾起来的。”

  在对空拳的执迷和热爱中,叙述者对失败的认同感削弱了——“但真实的拳就不行,一种被打败的拳是没法把自己的失败收拾起来的。”

  小说的第三部分在另一个人物沈兰元身上重叙了关于人生失败的故事,强调了失败的原因及其造成的难以弥补的伤害:

  “比方说吧,有人在背后推了你一把,你发现自己这时正好踩在雷上,这时候,大部队也开拔了,你动也动不了,那人就置你于不顾了,走了,你甚至不知道该向谁喊救命。”

  小说的第四部分讲述了景阳受伤后一次无力的短暂出行,这几乎就是景阳之前人生经历的缩影和之后人生命运的预言。不过,在小说的最后,叙述者带给读者一丝希望,像鲁迅在烈士墓前添加的花环:

  他走下床来,新开的花瓣十分饱满,由上而下,沿着同一根花茎,旋向所有的方向。一张从中间对折的纸片,一边搭在瓶口外沿,一边在瓶内,展开后,横跨那条折痕,写有一行钢笔字,收笔处能看到尖细的笔锋。
  “倒根蓼,又叫重楼。”景阳轻轻地念。

  吊诡的是,小说最末的这点亮色,在故事时间中出现在起始阶段,而第一部分“失败者并不松口……继续在这个世界上行走”的偏执和倔强,出现在故事时间的结尾。“倒根蓼,又叫重楼。”——暗示了小说的时间结构,同时又对读者发出重读的召唤。

  主题之外,小说还有一个“复古”的特色,提供了“另类”的知识,展示了传统小说叙述者所普遍具有的博物学家般的知识系统和言说热情,当然,这种博物学知识的绍介与小说主题的契合是前提。比如小说提及的重楼这味草药,微苦,小毒,传说中可解蛇毒,被中医用来疗治癌等不治之症。世界的虚空和人生的失败,不也是不治之症吗?

  综上,不有以其小说《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以及他一直以来的小说创作)艺术地呈现了人生的失败经验和世界的虚空本性,以其博物学家般的好奇与热情投入写作,并在写作中展示了科学工作者般的精确和超然,再加上我个人的偏爱——“爱这样的loser,爱这些已然、即将或注定消失的脚步、隐匿的影子、遗忘的记忆、沉寂的声音以及不存在的故事与诗”,我愿意推荐不有为本届黑蓝小说奖得主。





  
虽然有近40篇候选小说,压力很大,但我仍在较快的时间里收缩了我的目标范围,那就是不有、了小朱和余余的作品。
  余余的两个作品里,我更青睐《一个人的后庄》。《一个人的后庄》再次证明了我的想法,那就是,一个作家,一个作者,他不需要被迫地更换题材,拔高所谓视野。就写自己最熟悉最难忘的题材,可以永远写下去,并且总有一天会达到至善至美的境界(这里是指小说的完善度)。
  了小朱的《兴善寺》和《两天》也让我暗自吃惊。我读过他的诗,也买了本《云中行的诱惑术》,但我不知道他的小说能写得这样流畅、老练、气氛出色。《兴善寺》我认为有问题的地方在于,小说开始的引言,也即那段诗,有点“蜜里撒糖”了。此外小说中有一些七绝,在网络上搜到过,不知是否借用(为了塑造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物,而去寻找符合他身份的诗。这也正常,我只是好奇,非贬义)?

  但我最后选不有的小说《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不知从哪一天起,我突然渐渐为不有的小说所折服。他的小说呈阶梯状进步,到了这一篇,竟给我一种“大师”的感觉(姑且让我们忘记这个称号在这个时代的可笑感)。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就小说名字与小说内容之间的相互关系而言,这个小说的名字明显要高于其他候选小说,包括《兴善寺》和《一个人的后庄》。

  这个小说教给我们何为描写、为什么要描写以及描写的语调、气质、步态对于一个小说为什么如此重要。举个例子:
  “暴马丁香开了。”
  就是这样一句话,结合小说的前后文,我认为它已经触到“描写”的最高境界。这是非常好的一个段落的开头的句子!它很稳重,又不矫情,恰到好处,和小说的名字一样干脆、有暗劲。但它又像一束光、一声炸响。整篇小说始终控制在这样的氛围中,一步步慢慢展开(或曰回放)。

  我在想,不有的这个小说何以和前面我提到的那两个优秀的小说有所不同?我凭什么选择这个小说?毕竟,实际上这篇小说的一些句子,特别是人物的对话,并不能算完美。我很难形容但又必须讲清这个问题。《一个人的后庄》唯美绵长亦有做人的风度,《兴善寺》奇诡同时又无比镇定,使我在阅读中不断回想自己作为一个人存在的意义。但我仍觉得,这些来自于小说的实际上关乎人类本质的心灵抚慰,仍然是浮在小说自身之上的——这正如一个人的美貌,很容易先于这个人的气质而浮现出来,立刻吸引人眼球,让人怦然心动。而《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在一个更高的“法则”上以几公分的高度超过了其他小说——不是因为它更古怪,不是因为它看起来更像一个有话非不好好说的小说。
  这个法则是什么呢?就是我认为《你以前是做什么的》这个小说,它的容貌没有脱离它的气质,它的举手投足都将容貌和气质牢牢拴在一起。我想可能我说的还是小说语言——叙述、描写等等的力量。

 


  推荐不有的这一篇,是在反复权衡了马耳与阿穗之后决定的。因为,他们最近的三篇小说,在内里是非常接近的。而不有处理的则更好一些。实际上,他们这三篇都是由心生情——但在由情返心并照度在心这一点上,不有做的更好些。就是说,在回到心的这个度上,不有处理的更有力:小说主人公多重的、复杂的心态和张力以及张开之后的再度吸收,过程完满。其所体现作者意图的表达不仅能沉下去,还有收蓄。不有语言上是有生气有情调的,特别是他这一篇在结构的运用上也加强了小说的全局气韵——尤其是,他在有形中表露出无形的繁芜,这一点很好。
  马耳现在转得方向是对的但仍需消化反刍。阿穗也是需要继续锤炼。事实上他们俩人都处在一个非常接近达成(现阶段)自身成果的一个临界点上。就还差一点点。但这一点点,只能通过他们自己去突破。
  余余和朱雨薇,我还在观察特别是朱雨薇,她现在也还在变;余余是气太满,他需要一些尖利的东西刺破自身过于满持的气,落进更充实之中。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让我对于这些曾在别的小说里出现的陌生东西(新鲜的动植物或其他)产生了非趣味类的兴趣,这些新鲜物种不再只是新鲜,而开始拥有一个背景(战后),“背景”给了小说力量,但不有也并未把赌注放置于小说背景投射出的悲情之中──毕竟不有不是塞林格,也不是海明威。只是恰如其分地使用这个背景,以及“战后的人”,它们使小说产生新的意义,并使其有了新的指向,“倒根蓼,又叫重楼”的定义和指引,使小说由上而下,沿着同一根花茎,旋向所有的方向。其实我想说的是,早在为《报平安》写的评论怀着的就是一颗小说奖推荐语的心,我那不多的真心话基本上都说了。出于一些原因,《报平安》暂未能在黑蓝论坛发表,而《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与《报平安》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小说,但就是从不在同位置过分的停留使不有留给了我们越来越多不同的印象,和感觉,但“他和他的小说,形成的是一种垂直体系。沉重、不透风的记忆感,他抓住的是日常中零散的不起眼又容易扎在穴位上的细小体验,这种有意的收拢和归集使阅读他的小说能产生一种使阅读者可以进行日常思考的功能”的感受却仍然延续着。尽管我个人认为《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在对话环节可以打磨得更好,但对比起这期小说奖其他候选小说,不有的这一篇仍是最好看,也是可以给我最多期待的。对于夸奖一位小说者来说,读者式的期待是最重要的。



  
提起不有的小说,我立刻会想到《异禀》、《退居》、《球友们》等一系列精彩的作品,他的小说有着一贯的注重语言的特点,这是我最为看重的素质。我想黑蓝小说奖的某一传统,即是表彰注重小说语言并给予出色处理的作家。在这次入选的几十篇作品中,不有的《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在这方面以语言风格明确统一而更甚一筹,我将这一票投给不有。
  在上一届小说奖推选魏虻是因为从魏虻的小说中能看到她我行我素的蓬勃活力,而不有的小说,则永远存在对事物的精细关注。这种特点长期地存在于作品之中勾勒出两位作者某种固定的写作气质,有时你会感到,他们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作者。这种印象来自他们各自明显的语言风格。在不有的小说中,更容易看到他将话语探及事物的细微之处,小到一个词的选用,在绝大多数写作者会一带而过的时候,不有恰恰在这方面表现出了他的奇异之处。这不仅表现在《你以前是做什么的》这篇小说中对动作、对植物、对动物的细致观察中,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们会觉得这是一种单纯的观察癖好,而当他的小说中像“越过门洞,回望石墙,一块儿没有任何题字的匾额就骑在月洞双门之上,变为发亮的印堂。”这种聚焦明确绝不含糊而又形象生动的句子俯拾即是的时候,他那种细致观察便因有了精细明朗的表达而形成自然的风格。他的小说既有充满奇幻色彩的《脱轨》、带有散文意味的《球友们》、实验色彩浓郁的《退居》又有以故事线索为推进的《报平安》,形式不一而足,而这些作品,无不是具有精微细妙的特点,这就是一个作者的语言能够超越故事、题材、主题而被稳固保留下来的性格,这是小说中最为本真的闪光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