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过去是可怕的:从开始写第一篇小说到现在,已经过去快十年。十年里,生活和写作里的重大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开始出现什么样,现在依然如故。把表面看似不同的霉斑擦掉,就能看到旧的问题原封不动地躺在那儿,顽固、生硬、毫无变通的可能。这十年就像一场围着这些问题转圈的茫然的仪式,孤独仍然孤独,恐慌也仍然恐慌。
  生活要求人们完整,而不是人们反过来试图让生活完整,所有弄错了这一点的人,都比别人更容易察觉到它带来的痛苦、更离不开自己的孤独。但是不完整的方式太多了,不完整比现实还多,不完整几乎是丰富。以一己之力将曾经属于完整的表象的碎片黏合起来,试图恢复光洁顺滑的历史或未来,都可能是这个时代最显眼的功绩,但这种努力,恰恰会是对行将崩溃的“现在”的最后一击。在既是担忧、又是不无恶意的无所作为的情绪下,我们陆续看到自身的坍塌。不管这些自身过去是怎么建造起来的,坍塌总归都一样。而写作、作品和写作者,都像是剧场里早到的观众,已经提前目睹了还没发生的事情。过去,写作可能是排毒、重建精神、照亮意识里的黑暗角落,现在,在写作的同时发生过的欣悦和不快的感受都在加剧,这使我相信:个体的时间累积,就是在持续放大介于生和死之间的徒劳摩擦。写作所反映出来的,就是这种摩擦从不间断、无可回避,而不论它有没有被提及。但是,有时更直观的麻烦是:对写作者来说,写作这个事实本身就是最难回避的冲突,同时又是构成别的冲突的重要原因。在这种困难面前,没有多少人可以侥幸。如果我不再写作,那也不意味着我躲开了什么,至多只是选择用另一种姿势面临这种困难再次加诸自身。而我的不完整、对拥有和丧失的无益的挣扎、在反省中还有自怜护在前心,倒是可以反过来好好地教育一下我的写作。
  在这件事上其实没什么值得和别人分享的,每个人都只在自己的问题里生活,所谓共通经验屡次被证实是感觉的误判。最多只能盼望我的作品可以作为警戒,尽管如此,有些错误仍然非犯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