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老四。”他还睡着,门声就响起来了。不是用指节,手掌,或者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来敲打这扇木门,是用伞尖。竹制的伞尖,伞骨密密的,撑开来像一只燕子新做的条缕清晰的窝,她每次来总是下雨,下雨总是带这把伞,到了门前把伞一收,站在檐下,就用那伞尖轻轻地叩门。……

  我像喜欢纳博科夫《洛丽塔》的开头一样喜欢《雨女》的开头,几乎就要把我的一票投给她,直到我最后读到了《积雪未消》的结尾:

  他清醒过来,应了一声“嗯——”然后问她:“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说脏话是什么时候吗?”
  ……
  “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我也不知道,有些场景无缘无故就冒出来了,而且往往是,想起一丁点东西,全部事情、印象和感受,都回来了。”他侧过身来看着她,像睡醒的样子,清楚地说:“我现在,特别怀念那个场面。”

  我像喜欢乔伊斯《死者》的结尾一样喜欢《积雪未消》的结尾,最终决定把我的一票投给他。
  判断一个作品优于另一个作品,我通常按照两个原则:第一,是殊异性,即看作品是否给阅读带来了新的体验,拓展了读者的意识领域。我在这两篇之间有过犹豫,在我看来,两者都是“诗化”的,区别在于,《雨女》从诗开始,以小说结束,而《积雪未消》从小说开始,以诗结束。更具体点说,《雨女》的叙述最终成为一个闭合结构(善始善终),作者安排的痕迹隐约可见,而《积雪未消》则是一个开放结构,与陌生人的性爱和童年回忆中的积雪之间,只有“不知道”联系两端,换言之,它是更为即兴的、朦胧的、多义的、诗的。
  第二,是必然性,即看作品是否有可以删削、修改、扩充、取代的部分。《积雪未消》以世俗、庸常、基于肉欲的一次性爱活动为叙述的主要内容,却在最后写出了疏离、孤独、嫉妒、愤恨、倦怠等多种具有普遍性的情绪氛围,把截然相反、互相矛盾的多种意绪交织在一起,达至整体的微妙的平衡——从结尾反观全文,会发现每一处细节、每一句对话都是不可或缺的(如果缺失,结尾的多义性就会有所缺失)。
  因此,我推荐邱雷的《积雪未消》获本届黑蓝小说奖。





  
经过认真郑重的考虑和对比后,这届我选择邱雷。
  选择这个作者而不是另一个作者的作品,我最后衡量的标准是什么呢?这是每次不能回避的问题。我总觉得最后衡量的还是“重量”,是和灵魂有关的某种重量。来自身体内部的沉着、来自人格深处的退避三舍而后又勇锐进击,这些化为作品的表面,就是“老练”。
  邱雷入选的两篇小说,对我而言就具有这样的重量。
  《积雪未消》和《错觉建筑物》这两篇小说长度适中,没有也并未刻意抹平人物和事件之间的冲突,风格截然有别,语言干净、有层次感同时富有诗意,所呈现出的世界血气丰满——这种丰满毫不炫耀,而是和我们的生活本质一样,在最温和与最难得的某种平静愉悦中,彰显矛盾、丰富性以及某种人类自身的悲哀之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处处写实而处处似有象征——这大概就是最大的诗意了吧。
  这两篇小说我都喜欢,《积雪未消》自然更生活化一些,也容易有通感,《错觉建筑物》语言沉着准确,使人如同亲历。我猜想可能是作者近两年来自己也比较中意的作品。

 


  山路漫漫,崎岖难行。而“他”终于从荒山黑夜中走了出来。这并不是偶然。而是心力所至。即便迷路、焦躁,却仍奋力跋涉,终于从山坳、松林中走了出来。
  小说讲的固然只是一次迷途中“他”之所思所想以及沿途看到的一切景别。但,它是属于自然的一部分;是世界的一部分。是“我”之于世界的人生体悟。
  自然,这亦是成年人的体悟。我们常常说三十而立,但立什么;怎么立;最后能不能立得住,却都是问题——说是性命攸关的大问题,绝不过分。更何况,成年人所处的世界,又有太多令人迷惑的东西。怎能不产生错觉?
  故此,迷惘在山中之“他”的境遇,必然是环顾左右皆黑夜,前后朦胧一片。其心里的焦虑可想而知。这焦虑,不仅是从外部投射进“他”心里的映射,更还是“他”自身早已怀有的一份长久酝酿出来的“病灶”。人到中年的困惑或者说情怀——年轻时代的理想和梦;一路走来的现实情状还有那生生不息的生命。
  这一切,均构成了“他”当下的生存状况:不论内外,都压力重重。而出路则只有一个:“朝前走”。
  这既是“他”所听到的忠告,也是小说作者自己的强烈建言——给他自己和所有人的建言,朝前走。

  这是成熟写作者的发出的声音。简单而掷地有声。更契合我心,所以,本届小说奖,我推荐邱雷的《错觉建筑物》。

 


  首先我想介绍一条大鲸鱼——可能你们在别的什么地方看见过关于它的新闻——多年以来,始终独自生活,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科学家跟踪它,录下它的音频,发现它孤独的原因是频率错了。普通鲸的频率是15到25赫兹,它是52赫兹。
  不管怎样,当邱雷这条鲸重新浮出水面,携带着《错觉建筑物》和《积雪未消》,像一条多年前投在白墙上的黑影子此刻又浮现眼前,我不禁猜想他(或者某个他的替身)会在某段时间里,固执而坚定地为了一个词、一句句子而昼夜不歇。面无表情,心如刀割。
  静物是聚焦点,移动串起了所有场景——这里包含了视角的位移,感触的流动,以及文字中隐约可见的几何构图(活动的)。专注自我的人构筑的小世界里,行动大于意图,目的暧昧不清。虽然在《错》里,“他”最终向大姐求助,打听镇政府的方向,但那慌乱中的一指,将未尽之路又引向新的混沌。邱雷显然毫无揭示归宿的诚意,他的诚意埋藏在每一笔清晰入骨的细节刻写中——活着,持续不断地向前走,无可奈何而又势在必行。
  《积雪未消》是一部敏锐之人所写的敏感之作——前些天刚和别人谈起敏感或钝感的话题,结论是钝感可能对活下去显得更好一点然而敏感的人是不会抛弃这些小尖刺的——当“他”对“插进来”还是“插进去”介意的时候,敏感便伤害了“他”。所以这是一部描写痛苦的作品。写得真好。

  本次小说奖,我推荐邱雷。



  
这期黑蓝小说奖入围的二十三位作者,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邱雷、了小朱、乌鸦十三三位作者。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诗人身份更为显著的了小朱,写出的小说也十分具有分量。这种分量来自他对回忆的深刻感受,并由质朴的语言加以叙述。他的小说语言与他的诗歌语言相比,多了些厚实,少了点空灵,如果他在叙述的过程中有意识地进一步提炼,将使主题之下的内容(尤其是对话)更为紧致,《云障》和之前的《兴善寺》在结构也会更趋完善。无论如何,当他开始使用叙事的语言开始写作的时候,已经标识出自己一个不低的创作起点,他的小说如同他的诗歌,都将为我们所期待。
  乌鸦十三的《继续开始》看起来是个小小的奇迹,因为在他的许多小说中,我并没有看到他如这次这么敏感而妥帖地捕捉到了让人震颤的神秘性。感到“奇迹”的另一个原因是在随后他写出的《海边》和《甲壳虫、我们以及其他》中,他那种充沛的写作才能被稀疏了,未能直接地牵动我的神经。
  相比之下,邱雷的小说更为成熟和均衡。相较于了小朱的小说在结构和内容上有时显得冗长繁琐和乌鸦十三对语言的把握的不稳定,邱雷的《错觉建筑物》和《积雪未消》在结构上显得匀称,叙述时对语言力度的把握更显分寸。一位作者的成熟在于他充分考虑到写作的各个细节并有条不紊地加以把控,在《错觉建筑物》这个小说中,邱雷尤其体现了这点。这篇看似“随意”的小说,由一堵墙开始,叙述者的目光从对墙的观察和感受不断前移扩散延伸至整个山村。在这个小说中,叙述者的目光进行着双重的观察——既对场景的观察,也对人物的观察,而邱雷在这两种观察之间的转换做得极为自然,克服了对单一场景的长时间观察容易出现厌倦而产生审美疲劳,并妥帖地符合了人物面对迷惘而并不感到慌乱的特点。语言上的妥帖,即是这种文质相符,并以娓娓道来的口吻,逐渐扩散和延伸直至小说结束。未能获悉是否因为邱雷的思想中具有哲学底蕴而使他的写作趋向理性,但他在写作中由语言流露出来的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理智,从而规避了“文人”写景写事时容易出现的抒怀感世,进入小说家角色的将诗意冷却以沉淀出底蕴,因此他所完成的作品,具有温厚的底蕴和清冷质地,既让人感到沉稳,又使人读到柔情。
  本期黑蓝小说奖,我推选邱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