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未被承许的期待,性质不同的,来临了。
  这篇小说得之于意外——我曾打算在一个更为从容的时间段内去处理它,如果它被沉积了足够长的时间会同现在不一样,它会赋予更多的幽默,而时间多少会让事物更滑稽,如果不是更庄严的话——我现在正尝试以不同的方式来看待它,不是当初我希望的那样,直面之后的忘却,而是让我更有力量,从写作中获得的也许就是预料之中的痊愈——而在当时,我远不能,也无法如此从容。这篇小说对我来说可能是个转折点,不仅是对于生命、痛苦、人生存的意义,还在于我对于这种写法的厌倦,它提示着我应有的另一次变化,不管能不能达成——那些矗立于远端的蜃景,无限逼近的途中,微小的点点滴滴的不在预期的细节,每一分每一毫逐渐清晰若脉,它们在分泌、构成、变幻,有时确定有时却又因自我怀疑而模糊否定,但它们无一不会是你自身,成为自身,使你有所变化,随着文字共同呼吸,似乎那些文字诞生出了自己。
  与以往不同,我对于一个小说的构想是从整体上实现的,但这次却是从瞬间进入,正是因为那个瞬间——在回忆中如此漫长而难以忍受,逼得我一次又一次地回溯,那些交织的种种心理的阴暗、反复、纠缠,如同黑暗湖上所能映照的全部反光,从中看到的只是个人的恶与私利,不,我躲不开,如果我躲开了,那么这些反光也无非会在以后的时日以另一种方式来反噬,并投射至我其后的文字中,所以,它就这样产生了,集中、强烈、难以忍受,实际上在写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在面对什么,所要撕下的是些什么,必须彻底,“把手探入它的核心……挖出血淋淋的鬼”(《樱桃》,马雁),虽然也许它还不够彻底,但首先,我必须忠实的是我自己——很感谢各位评委中肯的评解,不管是批评还是褒扬都大于我,大于这篇小说本身,更多的时候,我依靠的是直觉和本能,并没有那么清晰的意义的引导,它是无意达成的,并不完美,而不完美就是常态,未完成的或未写出的才是完美的。而我对于过往,包括自己写下的那些文字也并不留恋,我觉得我简直就是残忍的,我可以毫不留情毫不犹豫地抓住并利用掠过我的每一次锋芒,正因为它们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所以我可以毫无愧疚,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作为一个写作者是无耻的。有些时候,在我思考写作的意义的时候,不是针对我自身,而是对于他人,我甚至怀疑自我状态的抵达是否是以损害或牺牲他人而为代价的。
  在一本未被证实的小说《骑士》中(遗憾的是我最近发现真有这么一本小说),在被转述中它已然达到了一种神奇的不可企及的高度:一个人为了失败的荣誉所进行的远征。在失败的归途也可以说是前进或逃避的征途中,他不仅残酷地对待自己以达到心理上的平衡,怀着暴虐的冷酷享受着这残忍的快感,而且要同由其自身的恶(欲望、意志)所浇灌出的硕果——原本淳朴老实的贴身仆人斗争而又离不开彼此,那漫长的一生都走不出的峡谷隧道,那永不能被抵及的无止境的界限,自由(意志),幸福的最高境界(《萨哈林游记》),在被实施时却是如此的不近人情惨不忍睹……这正是我想写的那种小说,但我同时又明白我永远也写不出这种小说,就像康拉德世界里的大海,那枯燥的平静如钢的界面,或者是一直行走,没有任何目的也不需要任何风景,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不停地走下去,这就是永恒,谁若无法忍受谁就无法忍受这乏味单调的永恒,或是永恒的假象。就像我总在投射,有时候过度相信理性的强大并不停地投射,而后来的事实总是证明了没有人会是我当初设想的那样,或是我要以为的那样,没有人会是那样的,无缺陷的坚硬构成,一种坚实的永不沦陷的实体……
  在一篇失败的小说里,有这么一段:“当我看到那像洞开的窗户一般的空洞时,我想起了我幼时渴望得到的可以不停地变幻图景的装置,我以为我能够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盯住它直到我老死;而作为窗框的石质部分由于时间已裂痕斑然,上面雕饰的花纹同其上攀附的绯红蔷薇都是刻意做旧的效果,因为它要填满视觉或是为后期形成对比,总之我所面对的整个这一面或是世界全是一种久已无人的荒废衰颓,而那个空洞此刻正急剧地运转着光影。我走近前去,除了图像听不到任何声音或是嗅到气息。我以为我会看到这些,那是盘桓于我脑海很多年了的一种影子,不知为什么我竟会这样坚定地相信,它始终不灭必将永存并为我所见。每每念及它时无论我身处何处我都会觉得我正居于无人的旷野,它就像任何真切的情感一样莫可名状。在这其中可以没有巍峨的宫殿但却有着泛着蒸蔚水汽的深潭,从很高的顶端泻下的一注水正于表面溅出水沫,四边环聚着开着奇丽红花的茂密树丛,我的女神赤裸着金色的躯体,面容如黑夜一般不可预及。在最深的水底我向前游去,追随着那我永远无法触及的躯体。在光亮退尽的黑色水面上我们露出头部和上身,就像两个已被固定的半成品,在这个被扣上的盒子里我们相互张望。突然,激流又一次出现,它从天而降,发出轰鸣的巨响,我仰头望着它,想像着它炸落于我脸上将我的脸击得粉碎,而潜伏的喜悦,以及激情,那些青春时代所有的梦想,都在这实现中化为沫影……在我的脚跨进去时,我站在一片潮水似逐渐退去的沙地上,上面残留着一些奇怪的辨不出形体既似垃圾又似生物的东西。目力所及之处,俱是平平的没有起伏的直线,黑色的树林退到了地平线外,奔流的荡叠着银光的水冲向远方似乎要与天空融为一体,而在近处几乎察觉不出它们在流动。天空消失了,又似乎正覆盖下来,湿重的云飞速地移动,间隙处是深不见底的黑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沉黯的月去照映下方闪耀得近乎诡异的水光,每一圈的光晕在中部是纯白在边缘则浮荡不定,如此衔接无穷无尽,仿佛熔化了的晶体表面飞速扩展。但在另一些瞬间,它们又会陷入完全的黑暗,仿佛已然结实了的黑色土地。在极远的地方,依稀可以辨认的一股水柱会偶然地冲出上方,或者那不过是承受不住的星辰融化了正缓缓注入。这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而我所面对的空间依然静默,在它们相互重叠却越来越深阔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正在开始却又已经结束了。”
  正是在这样一些失败的时刻,使我时时得以审视自身,并在另一些时候,重新拥有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