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的长篇小说《兄弟》试图用百万字“正面强攻”现实生活,这部“巨著”没有做到的,Juneau的短篇小说《国度》做到了。《国度》是一篇典型的“以小见大”的作品,让我联想起乔伊斯的《死者》和陈卫的《中国》,这些作品放弃了百年历史的时间维度,也拒绝了万里江山的空间维度,而只是立足于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用昆虫般的坚韧与耐心仔细地编织着自己的作品之网。而当你以同样的耐心仔细读过《国度》之后,你将发现,千年以降,万里之遥,我们中国人所特有的“中国式生活”尽在其中,而这“中国式生活”中所包蕴的种种微妙又复杂的情绪,正是不能不沉浸于“中国式生活”的我们每天感同身受却又常常无以言表的。作者用其《国度》精雕细琢出了中国人在日常生活和精神层面所面对的“无物之阵”,也捕捉到了中国人所特有的“百年(甚至千年)孤独”。
  《国度》没有令人目眩的开篇,也没有扣人心弦的悬念,它属于这一类小说——你只有完整地从开头读到结尾,才能感受到它的力量和精巧,而“内心的冰冻之河”才会悄悄裂开、融化。《国度》结尾部分在长时间压抑和控制之后的“爆发”,有两个效果:第一,为“开头要吸引人”的小说套路提供了反证,事实上作者有权利用自己的方式选择自己的读者;第二,把小说的叙述重新引向开头乃至全篇,这是这一类结尾特有的力量,它迫使读者再一次从头阅读,而在新的阅读中,读者会发现之前所有灰色的、晦涩的细节都静静地发出了微光。
  因此我推荐Juneau小说《国度》获第二十五届黑蓝小说奖。
  题外话,我还想说的是,我的孩子刚刚上小学一年级,学校里正在引领小学生背诵《弟子规》,这是目前一种虚假的国学热潮中的一朵小浪花,但足以使我百感交集了,尤其在读了Juneau的《国度》之后。顺便推荐做父母的朋友去读或重读一下鲁迅写于1919年的杂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希望我们的孩子将来能够写出他们自己的“国度”。

 


  明亮如镜的刀身——评Juneau的《国度》
  切开生活肌理的刀,有的锋利有的钝,但一定都有明亮如镜的刀身可供我们来回照自己。——shep

                         
  我认为,把生活的拼贴画卷撕裂开来细细检视那些碎片,并将人情中的微妙切断分解打上“我”的烙印,正是《国度》这篇小说的优异之处。
  此外,《国度》另一个在结构上的突出点,便是它在最后由故事情节的陈述转化为“我”的沉思。这并不是冗余更不是败笔,而是小说结尾处必要的最后一击。因为,对于这样一篇插入生活、人情深处的小说而言,需要一定的力度,以便于叙述本身抽离其对象对己身的包围、压迫。幸运(或者作者已然意识到了)的是,小说从一开始就做到了这一点——“暴露着粉红色的、类似于翻扒出的软体动物内部的肉”——这样暴烈的词语有助于打开紧密咬合的生活的褶皱。这样的用词在后面还有若干处,其作用亦均在于此。割开了与母亲相连的亲情认同,也割开了纠缠混绕在一处的人情。
  在作者冷静的陈述下,凛冽感飘散在其中。一个惯常到有些陈腐的庆生会的场面,就这样摆到了我们的眼前。说它有些陈腐,是因为整个场面都安稳地静伏在人们习以为常的窠臼之内。老寿星;家族里的兄弟姊妹及其伴侣还有后代乃至于稚嫩的第三代;街坊邻里。至于说酒席啊录像啊闲言碎语啊等等,更是将日常的零碎打包处理。小说模拟了生活,故而,就不能不带着些陈腐味儿。但,这个透着庸常陈腐的情节环境,恰又是小说赖以表达其主旨的背景,或者说是土壤。正是在这种习惯性的、日常性的环境中,小说深入到昏暗不明的人情世故的腠理。那些投掷于亲人之间的冰束一般的词语彻底截断了日常亲情的筋腱。所有尝试着维持这一日常性的企图,到最后都只能以失败而告终。首先腐坏的是“我”与母亲的关联。从“我”与母亲的相互关系;相互态度还有相互交流、相互映照中,作者以不同角度刻画了这一极为复杂的概念和其内涵。母亲的面瘫不仅造成了她此后的一切苦难,更非常鲜明地把母亲与“我”的距离拉开,就像她剥开自己的眼皮那样。在这种紧张的关系中,常态下的亲情已崩解粉碎,只剩下一地亲情的碎片。但传统的习俗仍在支配着所有人的一言一行,并在编织出笼罩在人们头顶之上的那张大网中起着关键支点的作用。由此,小说开始进行到更深的一个层面。而与之相应的,便是每当遇到这样关键的节点时,“我”们一家人(在庆生宴上)便毫无悬念地坠入到紧张、冒汗、血压升高和心脏加速的病理反应过程之内,且久久地不能自拔。贯穿期间的问候、交头接耳、笑、颦眉、叹气、闲话,无一不来自于家庭生活的实质内容。显然,家庭生活正是由这些琐碎、无聊、鸡毛蒜皮的碎片磨合、拼接而成的。显然,家庭生活通常是由母亲这一关键角色维持/把持的。因此,当谈到家庭时,作者其实是继续隐含地谈论母亲——家庭之主——以及母亲的孩子;“我”。于是乎,叙事回到了原点。在这本已腐坏的关联中,回忆所引起的不适已经超出了眼下正在发生的尴尬。往事不堪回首在此处的注解,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回溯“母亲的权力”。而,亲情关系一旦落到权力二字上,整个小说的面貌便瞬间改观。这便是小说题目的隐意。也是结尾时所以出现“尊严”两字的由来。而,联系到前半部分“我”对儿子说的那句“我就是不倒!”的气话以及“我”对自己孩子的种种表现来看,某种惊悚的,若隐若现的东西便会映射出来。这不正是“我”与母亲现在的关系,传递到“我”与儿子未来的关系的征兆么?
  实际上,从严厉的“房东”再到“母亲”,作者延续了《伴虎行》的写作母题,或者说是更进了一步:将亲情关系中的一环从整个人情链状物中切下,晾在砧板上,像做一块腊肉那样,撒上盐,腌渍起来。
  然而,这却并不是一个能让我们都放松下来欣然接受的话题——虽然,大家都明白个中的滋味——事实上,这确是一个中国人更愿意回避的话题:我们引以为傲的(旧的)家庭观念,正在走向崩解;缓慢地;同时不可逆地走向其解体的目的地。
  于是顺理成章地在最后,作者还是联想到了死——父母的坟地。我们与老一辈人的关系最终将在这里得到清偿:无论是豪华的墓地还是频繁地祭扫,纸人纸马杀猪宰羊,或者干脆彻底忘之脑后,这都不能改变什么。生前的愧疚、怨念被带进坟墓,至于活着的人,则要继续活下去。
  在这里,作者的反思终于到达了情绪的饱和点。不,是超过了先前的饱和点而继续上冲至静寂的宇宙。而,之前诸多的情绪上的对抗也在此得到了中和……但那只是历史针对当下的中和,而不是“我”与母亲这种难以名状的纠缠关系的最终和解。“……在她意志的运转之下,这种意志像风车一样搅得我和父亲晕头转向……”这意味着,小说最后仅仅妥协而非圆满落幕。
  读Juneau的小说,会给人在细节上以某种恐怖感。《伴虎行》如此,《国度》在这方面表现得更为圆熟老练。换而言之,《国度》的问题仍还是《伴虎行》的滞重之嫌。但这篇小说的优点已经超过了她的不足:语言(用色);叙事的方式当然还有那个余味绵长的结尾,都是非常出色的。至于,作者的性别优势,我在这里没有特意说,可,这个优势是实实在在的。“我”与母亲是被同时包裹进这一性别概念之内的,只有理解这一点,才能深入地理解这篇小说的意味。
  本届小说奖,我推荐Juneau的《国度》。

 


  井井回的《镜中自己有别想象》对力度的把握很舒适,显示出对小说局面和内在气韵良好的控制能力。语言也很好,恰到好处、有力量却不紧张。这个小说是向理解力和生活常识敞开的,它在推进的同时也显出要消化“生活”本身的愿望,我觉得这是小说之所以从容、健康的一个原因,它有尚未完结的内生力量。同时,这个小说又显得不充分,特别是可以预感和预知的“情绪”完成后,小说也结束了,我觉得还不够。
  Juneau的《国度》,应当有人也和我一样,首先为它的叙述头痛过,这些漫长和晦暗的气氛里,推动小说向前走的几乎都是厌烦、忍耐和不忍。这使得阅读每向前走一步,都要克服情绪的本能抵抗:滞涩的句子和甚至显得冗繁罗嗦的对话,从我们对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场景的记忆中又一次郑重其事地涌过来,在每一个对小说的“好看”都没什么贡献的点上,反复铺陈,直至淹没对一个顺滑的故事的所有期待。
  在这之后,剩下来的东西才帮助这个小说重新成立,或者说,才把读者带到“情感质量”的陡坡上。所有真诚的作品都会面临作者自身最困难重重的内心,呈现和解决这些困难的技巧自然也能让作品天然地不同,但最打动人的,仍旧是情感深处的东西,坚决和软弱共生,甚至其实就是一回事,单调有意无意地成就了丰富,怜悯、自责、反省和偶尔的释怀反复涂抹到了极其厚重的程度,由此而形成的情感的某种形态,最终使我们各个不同。
  生、死、老、病,人生的这些重大命题与我们每个人的距离都相似相近,这些肃穆的命题有时甚至很迷人,有了这些,并且有了对它们的理解、服从和抵挡,生命才呈现出更有意味的格局。
  我推荐June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