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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问:赵松
访谈时间:2005年7月11日-15日





  一 死亡

赵松:昨天看到那个消息,克洛德·西蒙死了,格利耶也快要死了。我想,我觉得我们可以从死亡开始说起,你觉得怎么样?
生铁:我喜欢这样的开始。

赵松:死亡有两种,我觉得,一种是公共意义上的,另一种是私人意义上的。当我们谈到某人死了,这总归是公共意义上的一种对死亡的感觉和理解,因为这种对死亡的意识与理解,使我们在下意识里与死亡保持距离。
生铁:我觉得也许是人的遗忘潜能。因为无法逃避,就保持距离。

赵松:而私人意义上的死亡,我觉得恰恰会在沉湎于写作的过程中会有完全私人化的体会。
生铁:是的。写作使人体会到这种内心的死亡。但是,带来死亡感的,我个人觉得,还是现实生活。

赵松:你谈到了距离,这也是我想说的一个词。写作,在我看来就是为了制造距离,与生活的,也是与死亡的。
生铁:有时一直困扰你心头的东西,写出来后,似乎就淡忘了。冷淡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所谓的制造距离。

赵松:虚拟另外的空间与时间,仿佛生活本身的分支一般,分解了生活的某些部分,也制造了另一种生活。
生铁:所以我越来越质疑这种写作的功能。本来是希望指向真实的,但写出来又离真实远了,我不知道它指向哪里。

赵松:我真不知道对于别人而言写作是否有什么功能。
生铁:我内在是个指向性、目的性很强的人。当写作不再只是满足我表达个人的需求之后,我不知道它真正的作用到底在哪里。我说这个,不是说它能鼓励别人,启发别人等等这种外在的作用。好象最终还是一种“娱乐”,一种安慰。可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能不写。

赵松:一个人抽烟的姿态,可能会对他人产生影响。当然,是某些人,某些想抽烟的人,虽然你并不是为他而抽的。写作也一样,从一开始就无法指向某个人。
生铁:但是这种影响好小。但我始终无法避免朝这个“指向”去想,这是停止写作之后。写作之中,就好象抽烟的人在抽烟的时候,可能并不去考虑他人的。 赵松:我觉得写作可能就是个认识死亡同时模糊死亡和体现死亡的过程——以一种生机十足的方式。
生铁:我非常赞同这个观点。无论是小说外,还是小说内,它都是如此。模拟死亡,又淡忘和模糊死亡……甚至美化死亡。我是靠直觉创作的人,我的小说主题始终是“死亡”。我不是不想表达爱情,而是,我觉得顾不上。就好象一个看书很慢的人,名著的阅读计划还没有完成,很难关注更多时兴的作品。

赵松:我觉得你是个容易沉湎与沉陷的人。
生铁:是一种脆弱的表现吧。不过脆弱也可以是一种力量,也许。

赵松:不是脆弱,那样说就太简单了。说力量倒是有道理的,就是说你有种可以沉湎到底的力量,就好像一个人把头浸在水里,很长时间,睁开眼睛,看着水底的幽暗,在临近窒息时,你才会骤然反弹。
生铁:你认为这种沉湎和沉陷可能导致什么呢?

赵松:发出更强的一种力量。
生铁:但也许这不是他所情愿的……而他在水底的痛苦,被用纸和笔记录下来。

赵松:我记得我看你的第一个小说之后,认识了你,然后知道这是你的旧作。
生铁:是哪一篇呢?我很好奇。

赵松:应该就是《家电世界》。
生铁:那之前的总结就更贴切了,这确实是从长期的压抑中出来的作品。

赵松:我当时觉得你是个奇怪的家伙。看到你的文字,能感觉到某种近乎狂妄的情绪,同时你又不失一种天真,不是张扬向人的狂妄,而是自得其乐的,所以说天真。
生铁:我喜欢这个评价。因为它潜在的含义是我和别人不同。我是太天真了。在我获得足够的社会地位前,这种天真对我是种伤害。当然,这么说太悲伤了。这一篇本不是我当时写作计划中的一个。

赵松:而且你的文字各种原素的含量比较杂,有些东西是不容易调和在一起的,但是你硬是将它们扭在一起了,靠的是一种非常执著的力道。
生铁:其实除了靠“天真”本身的野劲儿,这种“调和”也还是有其渊源的——比如音乐,或者说现代主义的拼贴法。

赵松:这我知道,音乐对你肯定有影响,而且,现代主义的拼贴的影响也有,从中也可以找到你会转向的原因。
生铁:你所谓“转向”是指……

赵松:是指我觉得你当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写作已经面临一个瓶颈了,一个不得不越过的阶段,也就是从所谓的现代主义影响中脱身的阶段。我觉得这个阶段还在持续中。
生铁:从那之后,我确实开始收敛了。这既可以说是人在成长过程中生理的一种变化反应,也可以说是我觉得,早期的试验、拼贴练习,差不多就到头了吧。

赵松:说到底,我喜欢的就是这篇小说里的那种力量感,以及潜伏其中的某种不易被察觉的悲哀的气息,不是哀于某人某事,而是哀于某种人生,或者某些人生。变成了一种指向不明的悲哀。
生铁:或者说升华了自身的悲哀。

赵松:你以一种近乎压抑的内敛过程,体会着某些曾经重要的东西的失去或者消亡。总归是这样的,一种过强的力量如果不能使你身心张开那么就一定会令其内敛。
生铁:内敛也是种好事……虽然不情愿。客观的原因,如果用我一个朋友的话说,就是……觉醒之后,就是抗议,然后就是虚无、消极不合作,最后就是整体演变。我想对个体的人生也是如此的过程。我们这样谈的话,会不会把这个作品的价值放得大了?

赵松:我只是以这个作品作为一个参照点而已。对于我而言,还有另外一个作品存在着,就是你的生活本身。我看到了你的文字,它们使你的生活反而近于虚构,可以让我来想象了。
生铁:所以你说或许我本身就是一种故事。

赵松:不是故事,是小说。因为我还没有看到完整的线索。
生铁:我的线索,完整来看,很平常的。就象所有人的生活线索一样平淡。

赵松: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这些话我来讲同样可以。
生铁:我一直生活在幻想中。我甚至把生活也幻想化了。这是我的特点吧——暂不说是缺点。可是,我们这些写作者,又有几个不是如此? 赵松:嗯,但你又是个极需现实感的人呢。你的幻想化,我觉得是现实感无法得以落实后的过度强化想象的结果。这样说可以么?
生铁:是的。完全是。你这么说等于暴露了我的弱点。所以,写作者,或多或少是病人。

赵松:相对于日常来说,任何沉湎都是一种病态。
生铁:但我在现实生活里,也使自己尽可能做一个主流观念认可的优秀的人。

赵松:这我知道。
生铁:这个病态,还是针对现实的标准而言的。如果换一种标准,我是没有病的那个人。

赵松:这并不矛盾,我们毕竟生活在社会里,而不是深山。
生铁:所以,我有时怀疑自己是个犬儒主义者,或者目的性非常强的人。一面我通过写作来反抗这个世界,一面,我又可以迎合得比较不错。

赵松:欲望十足吧。
生铁:欲望十足——这一点是你今天了解的,还是第一次看我作品就体会到了?

赵松:在第一次看你作品时就看到了。
生铁:但我也不太为我的欲望强烈而感到过分忧虑。我有底线。

赵松:欲望十足的人对死亡是不是更敏感?
生铁:是啊……死亡对我来说,基本是个很广义的概念了。欲望满足了,我死亡一回,欲望得不到,我慢慢死去……我把死亡本身也唯美化了,痴迷其中。如果不是这样,我根本也就不会写作了。

赵松:满足欲望本身就是个死亡的过程吧。
生铁:我正是想表达这个。所有的宗教,都是在迫使人们淡忘欲望。

赵松:以便同时淡忘死亡,获得所谓的永生。
生铁:虽然给出的安慰方法不同,但总归是淡忘死亡。

  二 写作

赵松:好了,跟死亡也调过情了,我们可以回到写作本身上了。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
生铁:小学时吧,5年级写了个冒险小说。当时受一些国外的儿童冒险故事影响。每天写两页,让家人回来看。虽然很幼稚,但是第一次完整概念的“小说”写作。

赵松:还记着当时的感觉么,写完的时候?
生铁:当然记得,写完最后一页,是个傍晚,我到楼下走了一圈,觉得自己好象真的是刚从沙漠历险后回到这个城市。

赵松:这话我觉得说的挺好的。
生铁:是啊,毕竟是个完整的作品嘛。当时觉得夜色很美很神秘。在完成一个作品时,一个小孩的感受,跟所有成年作家的感受,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程度问题。

赵松:初恋或者初次做爱的感觉?
生铁:不是!是初次发现自己可以使一个人爱上自己的感觉,发现自己有了控制力!但这不是说我有控制他人的强烈欲望。

赵松:是一种把握局面的感觉。
生铁:对,自己可以完成一个完整的、有人物、有情节的作品了。

赵松:第一个写东西就有了这种感觉?
生铁:我诚恳地说,恐怕当时还真有这种感觉。因为,你把握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就能更好。后来有意识地开始写作,是因为我考虑,音乐和绘画需要的基础训练太多,写作成本低一些。如果我小时去学绘画或音乐,相信也会不错。

赵松:你那个时候就有了“成本”的概念?
生铁:“成本”是十几岁时考虑的。音乐不够具象,绘画只能表达短暂瞬间,都不足以体现一种“上帝”的感觉。而恰好这两种艺术形式我都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而写作我经过训练,并且只需要纸和笔,就可以走遍天下。写作可以完全准确地描述一个流动的过程,可以包罗万象,并且都由我一个人来创造。

赵松:这似乎早就注定你是个非常渴望现实成就感的人。
生铁:所以说,我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但这种对成就感的渴望,丝毫不会影响到我写作时的判断。

赵松:嗯,这当然不是一回事儿了。
生铁:渴望现实里的成功——虽然我没有想过要当富豪或者总理,这些是表面化的成就感。

赵松:为什么富豪或总理就是表面化的成就感呢?
生铁:因为这些太具象了,缺乏想象力,而且不能变化,这是我现在这么想。当时的想法很模糊,就是做最有特点的那一个人。但这个人是在哪个领域里的,还不确定。而且,也没就觉得自己一定要成功了。我不急的。因为写作本身——你也知道,本身就是能给你带来不可救药的快感的一种东西。


  三 阅读

赵松:不得不问一下,当初最先对你的写作产生重要影响的书是哪一本?
生铁:小时候看过的杂书很多,但真正对我有重要影响的,很俗——是海明威的小说。它使我产生了方向,明确了自己未来的目标。使我从无意识地写作,过度到有意识地写作。

赵松:为什么说很俗?
生铁:因为不好玩啊。很多人都是从阅读海明威开始学习写作的。如果我说是《暗铺街》,就好玩多了。

赵松:这是另一个生铁在说话喽。
生铁:那个天真的?

赵松:嗯,也是挑剔的。天真而挑剔的生铁。
生铁:……最终还是欲望的。

赵松:第一个影响我的写作的,也是海明威的短篇。当然这里没有认亲的意思,哈哈。
生铁:我当时是当励志书来看的,因为都说他是硬汉嘛。

赵松:我倒不是,我是当教材看的。因为之前我看的都是巴尔扎克、梅里美、司汤达。
生铁:我不喜欢巴尔扎克。因为我先读了海明威。

赵松:他的短篇里,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个?
生铁:《在异乡》。很简单,但是很美,同时又不是最深刻的。《一篇有关死者的博物学论著》,也是,不深,但有趣。

赵松:最深刻的是哪个?
生铁:我想想……略长一些的,比较深刻,也许是《老人与海》,这篇作者的意识体现得很强了。其实海明威的作品都不是很深。我觉得。我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就是自私、敏感、拿腔拿调。可是他的作品……很美。

赵松:哈哈哈,这话说的精彩。
生铁:如果从小说的角度看,《战地钟声》也比较成熟,但我还是更喜欢《在异乡》。

赵松:为什么不喜欢《大双心河》呢?这个问题可以跳过,嘿嘿。因为显然,我喜欢。
生铁:《大双心河》太隐晦。我是说,如果一个人没有足够到海明威那么有名气,别人不了解作者的背景,就读不懂。如果你拿起一本《黑蓝》,看到一个叫生铁的陌生人写了《大双心河》,你读了之后,会丧失作者一半的意图。这样总归是个浪费——多功利的想法。

赵松:其实他当时很有名的时候这个东西也不大招人喜欢。你后面的说法我不同意了,你也不能低估潜伏着的读者们。
生铁:我认为,如果一个人成为有一定社会认可度的作者,或者,作为他短篇集里的一个组成部分,《大双心河》很好。《大双心河》,几乎有《边城》的感觉——当然二者差得十万八千里。

赵松:这个我没想过。
生铁:我是先读了简介之后,才读的《大双心河》,所以……可能我对它丧失了自己的第一判断。

赵松:好,顺着海明威这条线,我是不是可以理出你的某种趣味,就是你会喜欢力量型的作家。
生铁:我倾向于最棒的,伤感的而又是最简单的小说。

赵松:这就是我说的力量型的作家。
生铁:“力量型”看是怎么说了。如果说形式上可能很内敛,也算力量型的,那么我承认。

赵松:当然,所谓简单,肯定不是单一的。我所理解的力量型作家一般技术上都不够很精致。
生铁:因为力量型的,他更直观。如果说我喜欢力量型的, 倒不如说,我可能审美上还是偏于旋律化的作品。无论是绘画、音乐还是小说,我都喜欢“简单、粗线条、旋律化”。但我也喜欢那个写《爱的沙漠》的莫里亚克。他不是简单力量型的。说到这个,我倒想起来,我上学时,有两个志向。排在第一的,是健美运动员,第二才是作家。

赵松:海明威就是力量型的,惠特曼更是。
生铁:惠特曼没读过。我对诗歌没感受。

赵松:但我觉得在你的文字里你似乎又总是在避免旋律化。
生铁:那是因为我后期还是想做个“真正的”作家吧。不过,《家电世界》里,那些被大家赞扬的部分,多么旋律化啊……旋律化到我都脸红的程度。海明威是走红了(原谅我这个词),但他并不是他那一代里技术上最好的作家。

赵松:他是在技术上有贡献的作家,而不是最好的。
生铁:但我爱他,因为他可以在小说里制造一种场感。如果一个小说,无法使我身临其境。再优秀,我也没兴趣。

赵松:场感,这倒是真的。我觉得他的小说可以用鼻子闻用手指触碰。
生铁:他的女性人物,塑造得多么中学生化,多么大男子主义化——除了《佛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里那个妻子。但她也是符号化的。

赵松:这一点倒是毫无疑问的。
生铁:是。所以有人要问我是哪一种作者,先锋啊,传统啊,我根本在乎的不是这个。我是想制造一个世界。

赵松:你谈到技术,那你是怎么理解技术的呢?
生铁:我联想到小时候拜师接受作文训练时的情景。当时的练习无非就是——当你打开一扇门时,你看到了些什么景物,引起了你哪些联想——而你又该按照怎样一个顺序,将你看到的,和体会到的东西描写出来。这是讲一个顺序问题。另一个问题,就是当时的教师或者大赛评委,他们喜欢看见活泼的、有童气的作品,而不希望看见小学生端着一副大人的腔调写作。所以,其实这训练的无非也是“看什么人,说什么话”罢了。对我而言,这就是技术吧。顺序,也就是章法了。看什么人,说什么话,也就是人物和性格塑造吧。这些是不能拿到桌面上的道理。可你不注意这些,也写不好。

赵松:塑造人物性格是必须么?
生铁:对于小说而言——我认为不是必须!但是,这是我欠缺的,我不能容忍,需要尽快进步。你不写人物,不应是因为你不会写人物吧。我希望做最好的。什么类型都会写的。

赵松:你试图无所不能。
生铁:我知道达不到。

赵松:对你影响最大的作家是谁?
生铁:海明威不用说了。还有西蒙娜·波夫娃,还有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把他们排前三吧。其他的就多了,卡夫卡、普鲁斯特、伍尔芙,都跟大家差不多……除了巴尔扎克、还有狄更斯,这两个我读了没收获。我总把莫迪亚诺和莫里亚克的名字搞混,都是法国人。

赵松:还好,没把他跟莫迪里阿尼搞混。
生铁:哈哈。这三个进到我血里去了,其他的都是对我有营养。

赵松:这三个人的风格差异其实挺大的,你怎么融到血里的呢?
生铁:海明威不说了,对我的人生观、写作技法上都有影响。《暗铺街》的作者莫迪亚诺,其实写的都是些神秘、旋律化而忧伤的小故事——现在可称之为很“小资”。而他又不是通俗作家。西蒙娜我只喜欢她的一本书《人总是要死的》。这个不多说了,对我人生观的影响大,而写作其实体现的就是一种人生观。

赵松:明白了,不同的角度,不只是写作。
生铁:看了莫迪亚诺,村上春树简直就是下下路了。孙子辈的了。

赵松: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想到你会喜欢他。
生铁:说起来,我还是很喜欢法国小说那个调调的。但我喜欢这些作品还是有共通性的,比如《暗铺街》和《在异乡》都很忧伤,都有那种命运琢磨不定然而最终变得低回荒诞的感觉,最后都使我远离了现实世界,产生幻觉。对我的写作也有影响。

赵松:莫迪亚诺在法国被冠之以新寓言派小说家。
生铁:莫迪亚诺有本《八月的周日》,比《暗铺街》还要好!他和海明威一样,技法很少,来回来去就那么几招。他们都不是托尔斯泰,都不是大音希声。

赵松:那个我看了。花城版的。
生铁:你居然看过?那本书印数很少的!

赵松:是,这不能算是中彩吧?
生铁:呵呵,没敢期望你读过。

赵松:为什么?
生铁:因为……书确实太多了!你就是读得再多,也不可能都读过,尤其是这样不很重要的作家。但书商还没认识到他的价值,他们只看到村上春树了。

赵松:法国作家没炒头了。我是六年前读到他的。
生铁:我说喜欢《八月的周日》,你有没有觉得我很降格?哈哈哈。

赵松:没有。
生铁:那我问你个问题吧。你觉得那个故事,吸引你嘛?好玩嘛?

赵松:好(这是谁访谁啊)。不过我得承认,我几乎已经忘了那个故事了。时间太久了。但我知道他是优秀的小说家,虽然不够大。属于那种用匕首与飞刀的武侠,动作轻快。
生铁:对,我喜欢这种作家。我没幻想过作托尔斯泰……因为知道作不了。


  四 技术

赵松:接下来,我要问的是,你怎么看待法国新小说的,看过没?
生铁:很少很少。午夜出版社的,读过。

赵松:例如?
生铁:《工厂出口》《嫉妒》,还有一本,其它的买了还没看。我对他们没什么太多要说的。很淡漠。不过我喜欢他们的姿态。我觉得写作就应该是他们那样的,而不是像作家协会里的某些人那样。他们表达了自己,就是一种胜利。我不是还曾问你,格利耶以后会在历史上留下多深的一笔嘛? 赵松:你这么关心历史么?
生铁:不关心,好奇而已。

赵松:我觉得格利耶在我心里留下挺深的一笔。
生铁:为什么?

赵松:理由并不复杂——他竟然可以这么干一下。
生铁: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这批人,使得小说真正可以革命。真正可以打破旧有了!但我坐在窗口,听见楼下的革命了。我支持他们!可我并没想下楼去——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嘛?

赵松:理解。
生铁:从这种角度讲,我也是个挺冷漠的人。就想写好自己的小说。

赵松:我觉得如果真有很多人喜欢他们,反而不正常了。他们是启示,不是样板。
生铁:如果真有很多人喜欢他们,我将质疑自己的审美能力。他们是开山人。单是这一点,我很喜欢和尊重他们。不过,读他们的翻译作品,我总是分心去考虑,某一点是不是翻译有问题。

赵松:我现在倒不大关心翻译的问题了,因为反正再好的翻译也好不到哪去。
生铁:而且我阅读速度又慢,所以我就对自己说,好!这些作品放在19世纪的作品后去读,而且我想学法语。

赵松:新小说实际上隐含着一个小说原创性的问题。换句话说就是对小说写作有新的认识和手段,而不是拿着人家的设备生产自己的东西。
生铁:是的。这也是每个写作者应该考虑的问题。一个是原创性,一个是持久性。 赵松:中国作家里,你有看重的么?
生铁:中国作家的阅读计划里,基本是古典的。因为五四之后的作家,都是学外国了。曹雪芹不用说了。李贺、李商隐、三曹……这些都隐约有影响。现代的,沈从文。当代的,朱苏进很好玩。残雪的部分作品,有借鉴意义。我没时间去读现当代的。

赵松:看来你是想从根上理起了。
生铁:野心吧……

赵松:带着巨大的野心沉入浩如渊海的故纸中去。
生铁:呵呵。还是因为读得慢。读一会儿就觉得好疲劳了。读不进去了。

赵松:你有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危险呢?
生铁:没危险。因为我知道我读不完。不知你所谓危险是什么?我对读书其实兴趣不大。是我为锻炼写作的例行公事。谁有能说,一个体操运动员每天早上起来跑步,是出于一种陶醉呢。

赵松:体操运动员的体能与力量训练谁又能说是例行公事啊?
生铁:也对。

赵松:这样看来,你现在并不太重视阅读喽?
生铁:说不太重视。可也陆续读了。读书对我的艰苦,大过享受。我很难体会到海明威说的那种随时随地身临其境的快乐体会。

赵松:个中辛苦,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写的欲望过强造成的呢?
生铁:可能是读时总是琢磨对方怎么写的,每一词,每一句。无法一目十行。很快就累了。 赵松:嗯,这正常。
生铁:这个话题倒无太多深意。可能是和人的生理特点有关。我不能快速记忆书中的一些东西。

赵松:马尔克斯说过,一个作家过了二十五岁以后,就再也不会像鹦鹉那样学舌了,他是引述的另外一位危地马拉作家的话,他谈的是技术问题。不知道你听了作何感想。
生铁:正常吧。我觉得正常!因为标准高了。学舌已经不能满足了。

赵松:那你觉得自己目前的写作中是否还面临着一些技术问题呢?
生铁:我面临的技术问题太多了。我现在首先要解决的,一个是故事的结构,一个是人物的塑造。这是我之前欠缺的训练。而这两个训练,涉及的东西多,需要人的阅历,所以不急。其它技巧上,也有觉得不够用的地方。所以最终觉得,写作的最高境界,好象是一种无技巧。这么回答满意嘛? 赵松:非常好,无技巧的痕迹。
生铁:在写完《家电世界》后,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搞。后来就写了《螺旋型病菌(苦闷)》,还有《粮油店,你们也在夜里卖冷咖啡?》,都是想从内敛中寻找技巧突破的出路。想看看哪一片区域是自己或别人还没开拓过的,还处在茫茫的黑暗中正待开采。


  五 黑蓝

赵松:你知道黑蓝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生铁:今年3月吧。一个偶然得不能再偶然的机会。

赵松:初到黑蓝是什么印象?
生铁:初到黑蓝,觉得一切很规范。于是就试着投了一些作品,你和黑蓝很快先后回复了邮件给我,我就觉得这里效率很高。说明它的管理群体很有活力、并且认真。

赵松:实际上,最近两年是网络文学平台走下坡路的阶段,你认同这种观点么?
生铁:同意。所以,我对它的存在更感到小小的吃惊。更多地参与黑蓝之后,发现这里还有个区别于其他自发性的文学网站的特点,就是没有那种不思进取、小圈子捧臭脚的恶劣习气。

赵松:那它有的是什么呢?
生铁:它让我回忆起98、99年的那种自发的网络文学团体。即使在版主轮值制度开始之前,我已经觉得,无论是否陌生的朋友,只要作品有潜力,都会得到注意和帮助。它是面向真正搞小说创作的人的。

赵松:现在黑蓝对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生铁:我不知道未来意味着什么。起码现在而言,它意味着淹没着我的无意义生活中的一个有意义的亮点。做黑蓝版主,我把它的意义等同于做医院的护工、志愿性病宣传员或者交通协管员。事情不大,但是有价值的,而不是说,我每天只是在为自己赚钱或者什么的。这样说并不夸大。

赵松:很纯净的一种想法。
生铁:至于事实是否真的如此纯净,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一方面我是很现实的人,另一方面,我也不可能靠黑蓝来推动自己的写作。写作最终还是自己的事。

赵松:相对于文学期刊,像黑蓝这样的文学网站,它的优势与劣势在哪里呢?这种优势与劣势确实存在么?
生铁:我现在想,它的优势是不存在官僚行为造成的耗损,因为它尚未成为一个经济利益实体。相对而言,可以更直接地表达观点或完成抉择。劣势,还是在社会地位和认知度上。实际上这已经是黑蓝自身存在意义之外的一种东西了。不是“主义真”的问题,是“枪杆子”的问题。任何事情,如果我们要去分析它,总会有优势和劣势,而这种优劣势态是否足够有意义,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赵松:在你所知道的对于黑蓝的批评中,有没有让你觉得值得注意的问题?
生铁:目前我听到的批评,都是很肤浅和不值得辩解的。如果真有什么问题,那也是黑蓝的组织结构决定的。一种体制决定了这种体制可能存在的矛盾。

赵松:如果黑蓝通过资源整合把整个平台的运作提升到更为专业的程度并完成与市场的接轨,你觉得这会对黑蓝的未来发展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生铁:那一天到来时,我觉得黑蓝决策层,首先要认识到每个人自身角色的转变,思考方式的转变。并且就如何杜绝即将面临的问题,制定新的章程。最关键的问题是生存下去,发展才有可能。

赵松:你怎么看黑蓝小说奖这个事件本身?
生铁:非常好。据我所知民间文学界从没有人这么搞过,它会产生很多良性影响,提升黑蓝本身影响的意义倒在其次了。

赵松:我想请你通过一段话来概括你的生活,曾经有的,未来的。
生铁:幻觉、悲悯、彩色果冻的童话世界……都不会消失,但请给我坦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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