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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在开始·评论】


写而后“毁”

生铁/文


你平时读小说吗?
你最近一次读的小说是什么时候?
你觉得小说是不是“讲故事”的另一种说法?
你期待从一个小说中得到什么?

  之所以要问这样的问题,不仅因为我觉得小说是一个需要重新定义的名词,更因为我对“你”是否能从下面将要推荐的这本书中找到答案,充满了幸灾乐祸的观望。
  《从现在开始》是作家陈卫的第二本短篇小说集。在时下这一小说整体气氛不良的环境中,这个信息本身就具备一定的意义。在小说扉页的作者简介中有这样一句话,说本书作者“是中国少数视写作为艺术的作家”。这句话本身很刺眼。写作难道本来不是艺术么?如果不视写作为艺术,那么当代“非少数”的那些作家,又视写作为什么呢?再望望封面上的那把小斧头,使人感觉这本书所要表达的姿态已经使它站到了“大多数”的对立面。
  小说的推介语是两排小字:“一个我们时代的非凡挖掘者,一场精妙小说的爆炸性试验”。“非凡”和“爆炸性”两词用得有些多余了,“实验”也已是图书市场的标签之一种。甚至连《从现在开始》一开始也没让我觉得是个好的书名,因为我认为人们对于名词的记忆力更深刻一些。拿到书,第一感觉是书没有想象中的厚。一个短篇小说集,适合放在兜里,走到哪里,甚至在咖啡馆里等人的时候,都可以拿出来读一篇,就是这样的。即使是最好的短篇小说,我觉得也是应该能够在地铁、飞机场和咖啡馆里读的。所以那些硬皮封面的短篇小说集我完全有点想不通。这是题外话。 陈卫的这本小说集分为上下两编。上编由回忆式的、带有乡愁色彩的小故事以及当下城市生活的活剧所组成。尽管每篇的主角名字并不都一样,但读者很容易将他们视为同一个角色,并看着他们在每一篇中渐渐成长、变化,进入到他们内心之中。
  初读之下,很容易觉得头几个短篇是非常平凡的小说——因为好读、文字简练、情节也很具体。但渐渐地,文中的人物活起来。行文如此流畅,令人浑然不觉,没有文学杂志里那些作品中的冗余,使人知道在这流畅的背后,作者选词造句以及在整个世界中选择具备代表性、符合小说自身要求的细节时的功底。
  更使人渐渐认识到这些小说价值所在的,是它们对性、死亡、爱情这些最核心的艺术主题的几乎前所未见的呈现方式。
  小说集的开篇《如果外婆今年不死》,以诗人萨福的诗歌《我们完全知道》作为题记——“我们完全知道/死是邪恶的/我们有/神的意旨:如果/死是好事/神也会去死”。
  假使你不知道这个诗人的背景也没有关系,因为这首诗本身的那种因为对死亡的认识准确而产生的森冷的感觉,马上与小说正文中发生在中国乡村的那则故事里的乡土气息混合在了一起。的确这两种气息并不和谐(后者甚至有些幽默滑稽),它们和小说那怪异的名字所构成的一种难以言表的关系,却大大扩展了短篇小说的“空间”。作者想表达什么?他希望让我们感受什么?这些无疑成为了读者心中的问号。
  小说讲述了一个乡村儿童目睹并参与家庭为病危的外婆“翻材”图吉利的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他回忆起年初时对外婆所说的不吉利的话“如果外婆今年不死,我明年过年保证她活到一千岁!”并因此造成的种种家庭后遗症,而他之所以口出此言,仅仅是因为哥哥把他预备对外婆说的祝福语抢先说了出来而已。一个单纯但绝不乏敏感内省的孩子的形象跃然纸上。
  小说接着进行下去,隔了没两天,家人又叫孩子和他的父母回去,因为外婆这次真的病危了。过年时本出于好意的童言无忌现在则成了一语成谶。情节开始飞速地发展起来。巧合、尴尬造成的种种景况使我在读这个小说的时候竟两次扑哧笑了出来,而这时小说却正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气氛里往前走、往前走……
  小说《伤痕》的名字和小说的内容看起来都直接了当。它选取的是一个生活中一个最微小不过的场景——两个还是孩子的兄弟之间的一场争执以及因此带来的身体上的伤痕。但读完这个故事,你又联想到他们暂寄亲戚篱下的生活所带来的某些难以捕捉的“伤痕”。

  上编中另有两篇小说需要特别推荐一下,那就是《那时我们这样杀死老师》和《我将适时地离开你》。《那时我们这样杀死老师》是至今为止陈卫短篇小说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两个短篇小说之一。它图穷匕现,充满了凛冽残酷的气息。而几位青少年主人公,本身也成为这种气息的象征物。而《我将适时地离开你》则选择了我们平时最熟悉的某一种绝望感,那种绝望感与雨夜有关、与灯火明媚的商场有关,也与爱情中的隔阂、控制与反抗有关——更重要的是,我们以往很难表达这种绝望感,因为它无从表达,而这个小说做到了。
  不过另一方面,我个人总觉得《那时我们这样杀死老师》和《我将适时地离开你》这两篇出现在这本小说集的下编中更为合适。
  上编以本书名同题小说《从现在开始》作为收尾。但这小说好像百米赛跑时裁判举起的发令枪。在小说的下编中,头一篇小说就给人以猝不及防的惊讶。这篇名为《两只空气同时落球》的小说几乎可以说是作者伪造了一篇欧洲17世纪的日记。这篇日记的作者是一位修道院的神父(同时也是位知识分子),而日记所记述的人物则是出生于1623年的法国数学家布莱斯?帕斯卡。
  假如我不作这个“剧透”,很可能你要花一段时间才能搞明白这篇日记纯粹是作者陈卫的小说虚构。如果说有哪篇小说能彰显作者的艺术野心,这篇小说就是最清楚的一例。整个小说都好像在冲你挥动着粗大的手臂——“你以为我是某个类型的作者吗?错!你想概括我的所有作品的艺术感觉吗?你将失败!你想搞明白我小说的意图有多深不可测吗?那就试试看。”
  这篇小说就是给我以这样的感觉。你想知道谁是布莱斯?帕斯卡吗?先去上网补补常识,回来再读这篇小说吧!等等,顺便再去查查萨福是谁!
  其实我认为反复谈论陈卫小说所体现出来的那些“特殊点”并不是很高级的做法。写特殊的、与众不同的作品,就是一个作家的本分。基于这个前提,那么,一个好小说,它是执着于故事本身的精妙埋伏,或者执着于小说的结构,甚或解构小说,使小说的文字仅仅停留在一个平面上、一盘沙子……这些似乎都不值得一说,因为这是一个人在不断深入学习和创作小说的过程里,达到的几个必然的走向——一个写作者是很容易理解这些的。而对于非写作者(小说阅读者),这些到底是为什么,也即一个写作者的动机是什么,我们却要反复谈起。甚至包括陈卫对于小说名字、题记与正文之间近于苛刻的挑选、摆放和比量,我都不觉得奇怪。
  《从现在开始》下编的小说共有八篇,其中个别的篇幅不长,其中篇幅略长的《我的谜底你永远不懂》也是下编中的一个有分量的作品。对读者而言,重要的不是它的故事,而是它特殊的观察方式。当其他小说将冲突的着力点放在人物的相见与交流之中时,这个小说则把全部的力量放在了两个无可避免见面并发生某种冲突的人物见面之前的心理和行为解剖上。这本身已使小说形成了足够的张力,而小说却在两人即将见面的时候戛然而止。仅以小说留下的张力和悬念而言,使我联想到了海明威的小说《杀人者》。这并不是在暗示陈卫小说的渊源,事实上两者大相径庭。我只是认为,陈卫的小说的特立独行依然没有脱离现代小说的范畴。于我而言,这本集子里收录的小说并不是陈卫最难读懂的小说。换句话说,其实验性的口味并不是很重,但对于回答不了我在本文开头所问的那几个问题的你而言,无疑也还是具有挑战性的——当你在阅读本书上编时所组织起来的对于小说、当代小说甚至新小说的观念越来越清晰时,下编开始的每一篇小说,都将这种感觉击得粉碎。这时我保证你将又想起小说的推介语:“一个我们时代的非凡挖掘者,一场精妙小说的爆炸性试验”。回过头看封面,作者本人正张狂地把斧子砍入自己的画作,而在封底,照片里那只洋洋得意如狗摇尾巴一样摇着斧头的手臂,竟使我突然觉得,这本小说集挺可爱的。




陈卫小说的源头意义

司屠/文


  自从陈卫的第一个集子《你是野兽》出版后,已经有了很多关于陈卫小说的具体而精准的评论,它们构成了可观的陈卫小说阅读指南,这或许能促使一部分将真正和他意气相投的写作者早日发现他,我相信这对他们很有必要,虽然早了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好或坏,迟或早,总归都是一种缘份。
  作为一个也写小说的,对于他的小说我自然有话可说,但因为可说的太多,不知道从何说起。我的第一印象也是我对于陈卫小说最经常的印象是:陈卫的小说是矛盾的,多种貌似相反对立的品质集于一身,并且是被先进的熔铸于枚枚整体,陈卫的小说单纯而复杂,天真而含混,残酷而温柔,僵硬而性感,娴熟而陌生……陈卫的小说有感情而不感伤,从不故弄玄虚而又不是平实平白,无所依傍(在他那里没有当代放眼皆是的一般作家的文学、文化、文史情调,而他无所依傍还不仅是这些)却又别具一种典型,总之,陈卫出人意料,窥一斑难知全豹,可显然那是一只豹,它催促你去跟踪它的踪迹,对它进行系统地认知——我对他的下一个作品有所期待,我想不到我还期待谁。
  (一个人就他人的写作进行思考评说也是对于他自身写作的观照,他必然地会将目光瞄准萦绕困扰着他的那一部分在对方身上的体现或不体现,那实际上是在为自己而写)。
  而这些明显又是刻意为之,是充分的自觉,在这种充分的自觉背后是极度的自信——我关心的是这个——在这样一种写作里不存在对于读者的任何的谄媚,也完全无视写作潮流,无视同时代很大一部分同行(他们中也不乏真诚、优异的写作者)的不理解、不屑、沉默,陈卫肯定孤独,但陈卫不需要不孤独(如果我没误会的话),他明显还能以此为营养,他目光坚定,毅然决然,表现得像一个革命者(确实就是),一意孤行直至自身也成为潮流,直至越来越多的有志于小说艺术拓展的写作者被他吸引,团聚在他的周围。
  而我还认为陈卫的这种自觉和自信正是他的本色所在,我的意思是他的这种写作容易在当代被人诟病为“刻意”,但他的自觉、自信却非刻意,居然这是他的骨骼清奇非俗流,那么,所有这一切的刻意、造作、变化多端也便是自然而然,我这么说倒不是在为陈卫辩解,任何的辩解都不必要,我对陈卫谈不上了解至深,但我相信他也是这样的人(如果看到别人在为他辩解,他大概也会很不爽吧),陈卫其实绝对地忠实于他自己,或者,这么说,专注于他自己,人们往往忠实于他的模仿者(常常还会有多个),那么就算他写得再先锋再实验又有什么意思(这又算是什么先锋、实验呢),你必须是惟一的,惟一的思维,惟一的语言系统,而陈卫的这一特殊的自身显然已足够清晰、不容忽略,并且,重要的是他总是那么的坚定甚至是坚硬、清醒,目标始终,不为所动,这也使我对他的写作充满了信任、敬意。趁他的第二个小说短篇集子出版之际,向他表示祝贺,也为他能在当下中国如此凋败的文学环境中再次结集出版自己的作品而欢欣鼓舞。


                             司屠
                            2010-4-16



他的谜底你永远不懂
——读陈卫小说集《从现在开始》

陈鱼/文

  读完陈卫的集子《从现在开始》,想起新印象主义的“点彩”画法。大概的解释是:印象派画家依照光谱中各种单色光组成万物色彩的原理,用单色点互相组合,在人的视网膜上还原为种种复杂的颜色,代表作是修拉的《大碗岛星期日下午》。
  这幅画,修拉画了两年。

  百科说:“他每天早上到海边写生,下午回到画室里研究构图和色彩。为了摄取正确而且逼真的写实效果,他还对当时流行的服饰和发型等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比如为了真切表现画面前景一个妇人用鲸骨支撑而高高隆起的裙子,他曾经买来同样的实物拆开来观察,作了大量的黑白写生和笔记。据统计,为创作……修拉共制作了400幅素描稿和颜色效果图。在画面中,共有40个人物,每一个形象都是画家经过千锤百炼概括而成。他们好像彼此毫无关系地被摆放在一起,画面上却洋溢着一种宁静而幽雅的秩序美。”
  陈卫的短篇《那时我们这样杀死老师》,一万五千字,写了整一年,平均每天出产50个汉字不到。“慢工”并非“细活”的充分条件,但是陈卫的小说,却能清晰地看见这种缓慢所积累起来的“准确”,这种“准确”首先体现在句子本身——对任何一个场景、人物、动作、心理的描写,都是恰当、妥帖、不偏不倚、不轻不重,这样微观地察看陈卫的小说你甚至会有一种紧张感——仿佛一个由砝码和跷板组成的平衡系统,任何一枚砝码的重量或者摆放位置不对都将导致平衡的破坏,你小心翼翼看着陈卫放下最后一枚多米诺,然后长舒一口气。“他停了一下,找准位置在她脚边跪下膝盖弯曲时发出‘喀吧’一声响同时他又吃力地‘呃’了一下,大腿后面拉直的筋一凸一凸地跳,他慢慢地把双手撑在苏小叶身体两边,不碰着她,吃力地用手一步一步向上爬,对好位置之后,才慢慢地,放下自己的身体合在苏小叶身上。”——这样的句子比比皆是,“与此同时,他站了起来;他站着前后看了一看,然后又盯着车厢接头处看了一下,似乎在对他突然站起来这个动作弥补着缓冲,”(《中国》);“胳膊上裂着一条约一寸长的口子,张得跟嘴似的,深处已经见到一丝丝红红的肌肉。奇怪的是没有一点血,也丝毫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疼,一瞬间他都怀疑这条口子是假的,”(《伤痕》)——如果说句子本身的准确得益于陈卫细微深入的观察和有效的还原能力,那么,另一些句子——如,“雨终于下下来了。不是很大,但很密。玻璃上被他擦过的地方,现在又模糊了,但比起没有擦过的地方,它还算清晰些。”(《中国》)——这个看似废话的句子,用它本身的字、字组成的长度、标点的阻断,为整个小说的节奏提供了稳妥而舒适的保障,这样的句子运用更类似于诗歌的“无意义的语态”,这些看似随处可得的零件,在陈卫的拼装中总是恰到好处,这得益于出色的全局观和掌控力。这些能力的获得,或许如修拉一样,是长年累月的速写、笔记、冥思、废弃凝铸而成。
  陈卫——用单色(句子,甚至是词、字、标点)点互相组合,在人的视网膜上(读者的阅读过程)还原为种种复杂的颜色(感受)。
  陈卫在黑蓝贴出过一篇歌德《自然的单纯模仿·作风·风格》(王元化译),“自然的单纯模仿”强调描摹,强调匍匐于自然造物的纹理勾勒、镜面反射;“作风”是作者个人行为的强力体现(经常会被称为“强烈的个人特色”);“风格”是一种均衡,恰恰是这种均衡,被歌德赞誉的“表明艺术已经达到和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带有一种模糊和容易被忽略的特性。这,也类似于中国禅思的“见山是山”。陈卫的小说正是在极力追求贴合自然真实的力度下弥漫出艺术感受,陈卫经常说他的小说是没有风格的,而他对小说的唯一追求是“艺术”,他的小说之路完全不同于个人特色浓烈的陷于自身炫目语言的作者,他的小说写得朴素、耐心、细致、不虚荣,很难在陈卫的小说里拎出一个让人惊艳的句子,但是句子的组装却能在不动声色中动人心魄、力量迸发,并且,难以替代。
  在结构上,《从现在开始》中的短篇都精巧而不刻意。以《我的谜底你永远不懂》为例,“季弦”、“小林”两个和文学沾边的人物,前者正较为顺畅地走在创作之路上(他正坐着火车来找小林吃饭),后者却在瓶颈期,生活潦倒,更严重的是他在季弦的阴影中心浮气躁、无法写作(事实上这完全是自身的弱势造成的),他正在等待季弦的到来,他用一连串自虐式的拷问试图让自己走出犹疑彷徨的困境,重新鼓起力量,于是,通过拷问,小林从一开始对季弦到来的惴惴变为了期待——期待一场宣告式的仪式,他要当着季弦的面挥刀自宫斩断旧躯壳开始新生活(这勇气从头到脚依然沾染着小林式的惴惴),但是,最终这个爆点没有到来——火车上季弦的艳遇让他或许永远晚点。箭在弦上,这是陈卫常用的招式,小林蓄谋的仪式最终落空,他也彻底被懦弱的自己打败(我想这是必然的),而关于那场津津有味的艳遇,你也只能在它发展到即将开始之时眼睁睁看着陈卫戛然收笔。而在《我将适时地离开你》中,从头到尾都是一对情侣的游逛、交谈、心思,你牵挂着“离开”何时发生,陈卫最后给你的交代是他们依然在结尾延续着情侣的关系,让“离开”真的成为了“适时”——这个“时”,因为没有交代而成为无时不在。而在小说《从现在开始》中,开头的元叙述(两段写完废弃的开头)让小说成为一个“触发装置”——然后是看似正经的大量细节(几个人寻找一个夜宵解决处,最后吃了土鸡)——最后,主人公舞台剧式的大段独白让小说铺垫的孤独和游离迅速结晶、浮出水面,而最后以简洁利落的再次回到日常场景叙述形成结尾,这样的颠簸再一次迅速消解了“孤独和游离”的文艺腔,由于前面“触发装置”的设置,让你感到后面大手笔的玩法无可厚非,在来回拉扯中,文艺腔没了,但是冲击力度却层层加强。纵观整个集子,结构的精巧或许是容易做到的,很多有阅读经验的作者也往往会借鉴改装一些优秀的叙事结构,但是,要把结构落实——把图纸变成建筑,就需要一砖一瓦的一丝不苟,陈卫除了能做到落实结构的效果之外,他还能消除结构的“刻意”,这必须要一个大容量的小说进程来细致地容纳吸收,陈卫确实做到了。
  也和结构相关,是陈卫小说的题目和题记——这应该是我第一次目睹题目和题记的这种布置——这种格局,完全不是常规的总结概括,而是成为一股独立于小说正文之外的另一股力量,读完《我将适时地离开你》正文,再回头去看题目,若即若离的危机潜伏被瞬间强化——离别、无望、哀伤在无所不在的终点招手,再一次看题记“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强烈的情绪像把子弹摁进弹夹一样变成深深的无奈,及时行乐不仅挽回不了任何结局,反而让行乐本身变得伤感,但是,纵然在无望中,这种必须抓住点什么的渴求,同时让小说充沛了一种温情,陈卫撕开了口子,也安慰了几句,这种用正文建造一个庞大的靶子,却用题目和题记瞬间击碎它的做法,是我第一次目睹的。同样的效果,《那时我们这样杀死老师》、《对伟大偶然而要命的限制》都能看到题目(题记)作为颠覆之力的存在。
  个人觉得,在陈卫的小说中,故事(事件、素材)是不重要的,就像很多欧洲和台湾导演的镜头,他们要的,不是一个框在镜头里的“意义”,而仅仅是画面,是线条、色彩、棱角、光影,陈卫的小说很好地说明了小说如何消解剧情、教化、道德、意义,他把小说拆散了,他在第一个瞬间告诉你所有零件的真实存在,当你被这些光彩熠熠的零件吸引时,你的脑海中浮现出一辆车的外形,关键是,这辆车,完全可以是世界上任何一辆车——这或许是将小说回归为文字艺术所能获得的权利、能量以及,本意吧?

                              陈鱼
                            2010-04-18

 

两只陈卫同时落球

冯与蓝/文


  下文提及的篇目,并不都是陈卫的得意之作。动笔之前,我在他的经典作品、自认写得一般的篇目和近两年的新作中各选取了一批,一来因为它们都是陈卫用思想的刀锋雕刻过的、同时指明了生命成长的方向与个体发展的力度与广度的作品。即便对于个体而言,从摇篮到坟墓,经历着不同的时间与空间,每个生命体都在以其独一无二的神经传感方式与外界保持着无法复制的信息交流,但倘若在宏观的角度鸟瞰这一过程,你会发现陈卫已经领先一步,以小说这一有趣的艺术形式将其作了方向各异、不同维度的“速写”,这些线索贯穿了他所有的作品;二来,因为他个人对写作的苛求,使他所有作品都能保持在一个相当高的水准之上,因此无论抽取何种形式的“样本”都不会降低它们的平均水平。纵观陈卫少年时期至今的所有作品,一个极为强烈的感受是:作者几乎是带着“献祭”的决心,以近乎“残忍”的方式,自剖了从初生到临近不惑,这一长段生命历程中,自我意识由萌动到觉醒、从膨胀到自审;伴随着矛盾冲突、对现实的抵御与对欲望的追逐;在前进中怀疑、在覆灭中重生;不断演化,决不重复的个体成长之路。不夸张地说,就我目力所及,国内还没有哪个作家能像陈卫一样,目标明确地通过微观的个体角度,持续、渐进、无比耐心地且力量恒久地探索在实质上属于全人类的精神世界。
  与那些痴迷于自我感受的作家不同,陈卫的作者意识始终带着审慎的态度与登高望远的角度。从某种程度来讲,我们的心理过程正是由思考、怀疑和实践组成的,但这一过程在写作时常常被作者忽略,写作更多地沦为抒情的工具,成为剥夺读者思考权利的迷幻剂——假如文字作为工具只能体现这样平庸的价值,那么这些工匠们的水准和原始人没什么区别,因为原始人的头脑只能依赖于无意识和直觉,类似思考与反思,质疑与实践,诸如此类复杂的“算计”对它们来说全然陌生嘛。对比之下,陈卫无论是智慧还是技术都高明得多。譬如在《世界》中,塑造一个原始人,需要精确到摒弃任何一个微小的来自于文明社会的意识,同时又要准确地还原一个“真实”存在着的个体,陈卫依然能够将作者意识与原始人的无意识剥离开来,有如在不远处架设一台摄像机,寸步不离地跟踪拍摄但只负责还原而非干预——那么,精彩之处来了,如此高精度的“还原”,对作者而言,已经不是“塑造”一个原始人,而是将埋伏在其潜意识中的“原始人”呼唤出来,连皮带毛,鲜血淋漓。并随着作者视角的变化,我们参与了它的一切:奔走、冲动、哀鸣。最后发现,“这一夜,就这一夜,事实上只有他独自一人蹲在地上,他是唯一还在冒着热血同时又逼迫自己平静的人。”
  一个原始人,毫无目的,奔跑的动力源自哪里?有一种说法是,当人们面对巨大的未知事物时流露出的负面情绪,称之为“恐惧”,这是文明社会对“恐惧”的定义,如将之加诸原始人之上也未尝不可,但似乎流于表象。促使一个原始生命体不断运动的本质在于对“生”的渴求,同时存在的还有“死”的冲动,如果缺少某一具体对手释放这些庞大的力量,它们势必将转化为个体内部的斗争。在此,作者无意为原始人行为作一个明确的解释,仅仅是尽可能“真实地”还原状态。如我们所见,原始人在旷野中奔跑,与自己为“敌”,自我意识尚未萌生,仅在痛觉中浑噩感知自身存在……小说伟大地还原了当人类以“人”的身份存在于世之前的真实状况。如果荣格的说法能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有一个原始人——不妨承认,作为读者,当你们同样看到“地上有的净是高草,矮树,发光的石头”,听到“一种悠长的声音被风吹送过来……一声比他最长的呼叫还要长久的声音结束后,又一声起来了……”,感受到“……自己的血是咸的,是鲜的,是有味的,入骨的……”那么你们尽可以认为是自己潜意识中的“原始人”在看到同伴,明了自己并不孤独时发出的啸鸣,尽管陈卫的那个原始人不一定热爱群居生活。
  如果说《世界》展现了从蒙昧年代开始就潜伏在人类灵魂深处的本能,那么《伤心夏季》中的小鱼则代表了一个孤独少年的自我意识在行走中的成长。我将两者区分了先后:原始人先于“小鱼”存在,当小鱼意识到自己作为“小鱼”而存在时,原始人便隐匿了;隐匿,并非消失,它一直都在,只是被个体的社会化过程掩埋了。对于渴求孤独的小鱼来说,社会化过程(他当然不知道什么叫社会化过程,这是成人世界强加的概念)是痛苦的,但自始至终,读者都无法明确究竟是哪些事物令他“伤心”。这是陈卫的神妙之处,他通过一系列叙述上连贯又具备独立意义的意象,拼贴组合成了小鱼行进过程中的背景。这些精心拣择过的风景看似寻常,寻常到几乎每个读者都能从记忆中搜寻出一鳞半爪以获得“似曾相识”的神奇感受,但就因这寻常,反衬出“小鱼”的个体体验的独特之处:几乎每个少年都曾体味过孤独,但不是每个人都喜爱孤独;相似的景致,投射出的可能是截然相反的心境。对于敏感的小鱼来说,任何可能被其他人忽略的细节都可成为其注目的对象:口哨、少年帽子上的白色印刷字体、缠绕树枝的萎死的藤蔓、一棵一棵被人拉着后退的枫树……但显然,他不为其中任何一个停留。与原始人目标不明的奔走不同的是,小鱼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虽然关于行走意义的思考在多年以后才被作者在其他作品中提及,但这次的行走对一个少年成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意味着小鱼拥有了控制自己身体的力量,同时促使他对这一力量的源头——身体与自我意识产生了更为明确的兴趣,但同时他也模糊地感觉有更多的事物是他的力量所不能及。“当小鱼终于登上五松岗,两条在阳光下播散着蓝得耀眼的光芒的钢轨倏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顿时震慑于它们这片广袤的岑寂之中。”并不是小鱼的存在改变了原本平常的事物,而是小鱼发现了隐藏于平常事物中令人敬畏的东西。与其说小鱼被钢轨“震慑”,不如说是小鱼被突然跳脱的自我震慑。随后,隐藏着的“原始人”也以生命的两种本能形式出现:“没有列车开过,但钢轨不可抗拒地延伸及其表面不断跳跃着的蓝光使小鱼同时想着生和死。”
  作为从少年向青年过渡的敏感时期,《你是野兽》中的几个个体则呈现出典型的青春期迷惘。从内容上看,是男主人公在一个下午打的几个电话,分别打给两个女性,前一个是正在交往的(或者说随着电话的结束而结束的),后一个女性则属于遥远的过去。男主人公做的事,就是通过电话对第一个女孩子步步紧逼,满足周末的本能焦虑。将所有的力量交付给本能是为了使问题尽可能变得简单——在广袤无边的草原上,在高等生命伊始,人类的确是怀着“我想怎样便怎样”的态度看待问题,但随着文明推进,问题接踵而来,每一个问题都迫使人类动用更多的意识,文明程度加深,也就离原始人的乐园越来越远。一切结果只能通过实践获得,文中的“他”不断地追问“为什么”导致那个虚弱的异性生命逃得更远。到底“为什么”呢?
  “……其实我一直很怕你,怕自己没有明白你的意图而瞬间铸成大错。——你说你爱我,但是你又说,真正的爱情只有一刹那的瞬间,过后全是义务和责任,你说,这以后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就算我们有结果,你能保证我们能过个几十年你仍不厌倦我吗?……”这是一个社会化的女性在面对异性强大攻势前最常见的怀疑。先怀疑,而后得出结论:“……难道你觉得我们还有保持这份关系的必要吗?”本能的蛮力在文明社会的价值观面前瞬间粉碎。可以认为,这篇作品中作者书写了几乎是属于所有人类的困境:本能的需求和来自于社会与个体的理性价值判断间永远存在无法弥合的矛盾,这矛盾体现在主客体之间,同时也存在于每个个体,在每一个属于人类文明的时间点,无时无刻不在宣告本能的“失败”或终将“失败”。在《兽王温柔》中,这一矛盾更体现得淋漓尽致,甚至已经到了喜剧性的地步。男主人公凌越面对旷野表达兴奋之情,“……原来,我是一个属于旷野的人,我只适合在旷野上居住。我哪里适合住在密集的居民楼里?!不,我只适合一个人住在旷野上!……”不难窥见“原始人”正在凌越发自肺腑的喊叫声中蠢蠢欲动,紧接着是来自于女主人公梁卉的一记闷棍:“‘得了吧!’梁卉叫道,‘别为自恋寻找理由啦!你这个自我膨胀的人!’”
  鉴于陈卫的创作总是保持着一种自传的性质,即便是那些带着虚构痕迹的场景,也总感觉和作者的生活经历或是个人的审美趣味息息相关,所以以上引用的对话内容真实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作为几乎所有个体在自我成长中由痛楚转向默默承受,最后确认规则的过程中的一个切片的意义。身为更清醒地活着的一员,梁卉在削弱凌越本能力量的同时,自我也同样经受着折磨,“‘不过,’梁卉接着说道,‘能够在这坡顶上盖一间小屋住着,确实是件美事。’”虽然通篇不乏梁卉善意的嘲讽,也有放低到以家庭主妇身份亮相的管头管脚,读者们并不难发现梁卉也是凌越所在团体中的一员,既然有相同的趣味,为什么梁卉表现出明显于凌越的理性克制?我想除了现实的打压之外没有更好的解释。一个普遍的现象是,如果一个生命力旺盛的年轻人必须为生存而努力,他们就免除了内部冲突,反之,如果他们无须为生存挣扎,外在的冲突就会内化为性冲动。据此不难理解梁卉与凌越间如同一对反义词一般无比贴合又恰恰相反的亲密关系,他们是两种矛盾形式的典型代表,是陈卫塑造得极为精彩的人物之二。
  当本能遭遇理性的阻力——无论来自内部还是外界——为了对抗这些倾向于将人卷入社会的强大力量,我们体内会萌生出一个保持少儿状态的自我意识,出现在《两只中国瓷器》中就显得更耐人寻味。虽然陈卫本人并不认为这是篇佳作,甚至于封存了两年后才拿出来“示众”,但我以为这篇小说动人之处正在于未经修饰的语言,轻而淡,描写了两个青年各自为了生存而作出的选择。在第二只“瓷器”中,宋冬的兄弟肖维青谈了一个富有的女朋友,并邀请宋冬和蒋卉前去作客,两人发现肖维青女友家是如此豪华时,“有一瞬间我发现我和蒋卉都有点失控,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我们想尽量做出一副自然的感觉,但就是不能做到真正的自然”。宋冬描述当时的感觉时显然已经超越了文中所指的“穷人的心理障碍”,陈卫下笔时又显然高于宋冬的视角。为摆脱困窘的生存境遇,解决本能带来的困扰,许多肖维青们自觉自愿地埋藏了自我需求,步入与理想相去甚远的樊笼,以为从此便拥有了继续跋涉的能力,然而事实果真如此么?这就是“中国瓷器”的指向:精致、华丽,表面光鲜却内在空洞,经不起一记拷问。
  日益成熟的年轻个体在现实面前被迫停滞,茫然四顾,在去留之间彷徨,最简单的避世法,就是以进入梦境的方式回溯过往——于是《宽躺椅》在迷境中出现。这是一个味道独特、通篇没有出现“梦”字而实际上处处弥漫着梦境气氛的小说。似是而非的父子关系;一个心里不太喜欢的朋友变成了兄弟;聊天中出现的某个人物最后在美术馆会面,而相遇的情境又是如此怪异——躺在宽躺椅上讲些貌似熟稔的话题,却在中途走神,关注一个捕捉蝴蝶的男孩。一段段缺少因果联系却在小范围逻辑内成立的对话,以碎片形式投射了“我”对于外部世界的忧惧。这里的“我”更关注于社会关系的把握,尽管如此言不由衷,貌合神离,却显然已经向社会人的身份更进一步,那些压抑的少年心态就如同结尾处男孩手中“不慎”放飞的蝴蝶,在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放手”中实现了蜕变。
  既然无论是与外部还是与自我的“争斗”都是如此的难舍难分,绵延持久,我们便也不难觉察陈卫的每一个小说都经受过“痛苦”的锤炼。肉身之痛容易解决,思想之痛则避无可避。或者说我思故我在,唯有无尽思索的折磨中,理性之花才能高高绽放。这也是陈卫的小说的精妙之处:既描摹现实困窘,表现个体矛盾,又具备超然的“上帝之眼”。正因为其独特的上帝视角,小说体现的个人意志才能脱离狭隘的时代性,独立于生命之上,在每个人类历史阶段、在每个个体成长阶段,都能聆听到其呼号的回声。可以肯定的是,只要人生的严肃问题不解决,“痛苦”的思考就将继续;但人生的问题能彻底解决么?我们说,一些问题的意义并不在于被解决,而在于不停追寻答案的过程。冲击力使生命持续进步,防止安于现状带来的愚蠢和枯竭,呈现在小说上,就有了代表人类理性思维交锋的《两只空气同时落球》。从物理学角度质疑了人类历史进程中的所有努力。然而,奇妙的是,作者一面“假冒上帝谈论一切”,指向宇宙背面的虚无,一面又毫不放弃日常生活细致入微的描写(比如结尾处对一只小猫的喂食),以宏大的宇宙问题对比微小的生命喜悦,呈现出巧妙的平衡。
  与《你是野兽》相隔十多年之后的《从现在开始》,延续了陈卫一贯对矛盾的思考,在力量的运用上有了更为娴熟且圆融的把握。体现在形式上,是两个开头的颠覆,作者有意识地干预了叙述的进程,它使剩下的绝大部分篇幅在无限贴近生活的同时又无时不在背离常理。小说的中心人物是一个叫老周的中年男人,主要内容是一群人找吃的,并吃到了好吃的。老周身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他带领的是两个年轻男子。这样一个貌似寻常的格局,在寻找“食物”这一主题下被赋予了丰富的象征意义。从原始人开始,人类为之所惑又为之所累的头等大事就是“觅食”,满足口腹之欲。暂时的满足,无法抵挡下次侵袭的饥饿——那意味着你永远将为之行进,一次饮食所产生的热量则绝大部分献给了下一次觅食所需的消耗。年轻女孩子这一意象隐含的性暗示,就像年轻人面前的烧鸡公,热气腾腾,“中年人”老周具备足够的经验,知道“怎么吃”、“吃哪里”才能让“吃”更成为乐趣,这是漫长跋涉之后的经验积累,足以使年轻人长期受益。然而,经验丰富的老周并未因此而解决“生”的痛苦,在吃下美味的烧鸡公后,老周的说辞就开始形而上地飘忽起来,因为有再二再三重新开始的小说开头作铺垫,老周的言行并未显得突兀,反而明确了作者局外观察者的身份——如同一出早有准备的演出,老周的言论和市井环境有着明显的不协调,这显然是作者的安排,实际上到底有多少人吃鸡并不重要,鸡有多好吃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于生存本质的关注,极轻又极重,极低又极其高远,飞机飞往何处的猜想与石婆婆家的鸡公有多好吃以及到底哪个开头更好,都如同带着不知飞机行进与否的问题悬停在半空,几乎等同于无解的生命本质。可以肯定,老周这一角色一如陈卫塑造的诸多角色一样,成为投射其思想锋芒的媒介。既然关乎生存与因之带来的永恒矛盾,主题可谓严肃而沉重,作者另一个圆融之处是安排“袁群”这个人物不定时的出场,以其不经意的喜感打破了属于主题的一部分压抑。“打破”,并非“破坏”,既然有无止境的“痛”,势必有与之抗衡的消解。这原本就是人类灵魂深处的两面。

 


备忘录的小说簿

六点亡羊/文


  陈卫颇有文字贵族的派头,细密,忠情现实逻辑,他的一本书你不要想很快翻毕,慢慢一页页读来,总能唤起生活中你也想说——却言辞难以描摹到位——突然被人一语点破的小伤怀。于是这回来上海填补旅途的小说,《从现在开始》就成了上上之选。说它是新小说集,也不新了——上面部分小说,在我早年在黑蓝玩耍的时候就瞻仰过,所以现在看起来,(由于自己经历了些变化)倒显得更像是一部“回忆录”了。

  对文字怀有敬意的写作者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孤独又穷困的事业,在我的朋友圈子里,靠写作能拥有物质富足生活的人一个都没有,这似乎是跟如今强大的拜金氛围是拧巴的,为了糊口,一些写小说和写诗的朋友们开始去写点看人脸色吃饭的剧本、软文,甚至投笔从商,都是无奈之选。陈卫有没有这样的问题,我想不用揣测,但是值得强调的重点是,像他的书里面对这个人的介绍的那样:“是中国少数视写作为艺术的作家”;就像他的小说里一群吃饱了烧鸡公的年轻人开始对世界的理解夸夸其谈那样,世界给予这些人的骄傲是不能消灭和无可比拟的。文学是一条一头连接着自身内里、一头连接着外物世界的喇叭的通道。

  《你是野兽》出版的时候陈卫寄过一本给我,上面的签名显得清晰得多,几年过去,陈卫新小说的签名显得“艺术家”气质更浓重了些,我只能想象,他自身内里也在经历着改造。第一次注意到,这个被文艺青年们推崇到文学“伟人”位置的作家,里面对生活的关注是如此接近一个七情六欲的“人”,他的小说里面,有大量对亲情、朋友间、两性之间的微妙感觉的描摹,他带着一个青年直男的欢快去记录和解释男性世界的形状,这是年轻时代的我沉迷于技巧而没有关注的,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可以从不同的阶段,按照自己的需要,从陈卫身上汲取营养、获得洗涤。无论是多年以来视陈卫为对手还是敌人或者是朋友,从作品的评说上,都应该给这位执着的作者和写作阶梯教室里面的教员一份尊重、肯定和褒奖。

  艺术门类在陈卫的交际圈里似乎被一网打尽,加上他多年不变的发型和诡异的笑容,你只能把他归类为对艺术有执著变态精神的文字流掌门(但是这个人居然上过《时尚先生》的封面?!)。这本书的封面一如既往地文艺腔里面带着一丝神经质(以前有过黑乎乎肉感的丝袜和今天一个挥动斧头砍向油画的人)。说到这插播一条我的观察:艺术家们的聚会里面(这些多数是画家、画廊老板、媒体)用的都是一次性打火机,用外型考究的打火机的人非常少,用火柴的就更加少。所以谁拿出酒店的火柴来点烟,总是显得格外性感些——扯这个,就是想说,陈卫在写小说的圈子里,就像用火柴的人一样显得格调不同。

  也正是因为这种格调,我敢保证,陈卫的小说不会卖得很火,他这辈子成为畅销书作家怕是没戏,当然这也不是他的选择。但是,喜欢他的读者会一如既往。因为“陈卫”是个不错的牌子,一个不错的品质代言人。即使有一天我们所有人的生活都开始变得没有时间去写一篇书评,他也应该是不会被“太忙”这种借口拒绝的一个作家。总有一天我们都没有了,陈卫还在那。我有这个预感吧。




评《从现在开始》——一些启示

西城四月/文


  对陈卫小说的第一印象是“不易读”(当然这无损小说品质,这种评价也不适用于《如果外婆今年不死》、《两只中国瓷器》等另外一些比较传统的小说)。像我这样习惯于被作者牵着鼻子走的读者,发现正在看的这篇小说,既不试图牵引你抵达某个终点,也不轻易展现它的野心与抱负。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是呈现而不加言说。难免让我觉得悬在半空,需要抓根绳子。偶尔你看到叙述者的身影隐约地站在角色后边,附和着他发出声音,下一瞬间这种重叠便消失无踪。虽然小说始终在他的掌控之下,他仍尝试着置身事外,用一种尽量平和(但不冷漠)的口吻告诉你曾经有那么一些事,它或许没有意义,但很有意思。
  对“现实”不断逼近再逼近的企图,让这一部分小说在叙述上显得粘稠密实,语言平淡,甚至,为了追求尽可能的准确而变得有点笨拙。然而这种笨拙却自有它的魅力,例如“鼹鼠动了一下,但随即慢下来看着苏小叶,苏小叶靠着柱子一动不动,看看鼹鼠最后又看汤易,突然放下别在身后的手,向走廊前面走,走了两步转头看鼹鼠,等鼹鼠也走起来,才真正往前走。”在脑中将其理解并且具象化需要一定的精力,读者的阅读节奏被轻轻地阻挡,调整,并最终与叙述者的叙事保持一致。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我在读《那时我们这样杀死老师》时,觉得时间仿佛被悬置。时间在小说中自然是流动的,只是作者让我们看到每一滴水的形状,忘记了这是一条大河。这种缓慢而坚韧的句子,构成了小说在语言上的张力,并成为作者进一步开疆辟土的有力工具。
  陈卫是否有所谓的风格?我不清楚。似乎他的每一篇小说都在变,他总能为每一篇小说塑出最合适的体型,裁出最漂亮的衣服。我想,比起风格,更显著的应当是他的的艺术家气质(我是说……好像也说不大清楚,然则这种气质无疑有很大的魅力)。
  谈到《从现在开始》(我最初老将它跟《在继续之中》搞混),这篇小说刺激我思考关于何谓小说的问题。我知道这个问题早已被无数人讨论(事实上关于小说,好像也没什么新的问题了),但它对我自己仍是有价值的。小说是自在之物,它无需为自身寻找一个存在的理由。我们言说、归纳、辩论,试图为其寻找一个形状,或许并不明智,它只适合描述而不能界定。面对一个陶胚,最终的目的是如何将它变成一件漂亮的艺术品,而不是用了几只手。由此而及创作,叙事技巧并无好坏之分,只有是否恰切的问题。正如《从现在开始》中的元叙述,它使得这篇小说抽离了一定的现实感,结尾的飘忽因而显得合理而充满趣味(这些在大家的评论中都已提及),不需因其已被滥用而有所忌讳。
  但这难道不是常识么?这么想着,我觉得心有不甘。我明明从中获得了更多的乐趣,待到临笔时它们似乎又跑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大概要到自己也进行创作之后才能体会。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今年买到的性价比最高的书籍,何况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本签名本,我肯定要把它放在柜子最显眼的地方。

 


对他的艺术充满信任

X/文

  对陈卫的写作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陈卫拒绝风格化的写作,从他的上一部小说集《你是野兽》中便可窥一斑,而《从现在开始》更让人觉得陈卫把这个观念走得更远。陈卫对写作风格的拒绝却让他的作品显现出了小说的品格,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小说的品性。风格的形成是一个作家写作成熟的标志,也是一个作家写作缺陷的体现,因为没有哪一种艺术形式可以完全驾驭得了所有的小说品性。品性与形式的完美结合必须在于两者之间的双向选择,而陈卫的这本集子也说明了这一点。他的作品中既有传统意义上的叙述故事如《如果外婆今年不死》,也有可进行主题解读的《中国》;既有结构典雅的《两只中国瓷器》,也有打破叙述惯性的《定淮门》。而他的每一个作品,无不体现他对小说品性的追求。例如《定淮门》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会呼吸的实体”。如果说一篇小说是通过想象进行虚构的话,《定淮门》就是一个包含着双重想象的作品,在对一个行动的想象之后也对这个想象进行再次的想象,它们共同形成了小说内部的动力,由想象的精准和二次想象所拉开的空间形成了一张一合不断进行下去的节奏,连同外部呈现的高密度的叙述和紧密的断句,共同打造成一个既韧实又体态完整的作品。而在《我将适时地离开你》中,他又展示了在一个封闭的叙述空间中如何将作品建构起来的高超技艺。这些各自具有独特品性的作品,也正体现了对“作为本体存在的小说”的写作追求。
  《从现在开始》的出版无疑具有非常可贵的意义。陈卫对小说的追求,也说明了在文学商业化写作明星化的浮躁氛围中,还是会有写作者怀着深藏坚韧的品质和对小说艺术的敏锐感悟继续探索着小说的写作,而世纪文景的出版举措,无疑也是对这种坚韧的写作品质的肯定。如果这个兆头能形成风气,对文学的贡献必定不可低估。从文学史上来看,小说的发展正是伴随着小说家们越来越关注小说本体写作的趋势发展。从魏晋的志怪小说到《红楼梦》,从《十日谈》到现代派,小说的发展正是在从关注它所负载着的意义慢慢转向关注它本身作为一种叙事体裁的意义中进行的。
  可能每一个小说写作者都要面临着“什么是小说”或者“小说是什么”的问题,而小说本身的发展却使小说自身变得非常难以下定义。对于像“小说是一种叙事性的文学体裁,通过人物的塑造和情节、环境的描述来概括地表现社会生活的矛盾”这样现在看起来很过时的定义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统领着小说家对写作的认识,毫无疑问也统领着评论家对小说的研究。而现在看来,这个定义却显得多么狭隘和偏颇。二十世纪的文论的发展以及小说家们自觉对陈旧的写作观念的突破,使得小说写作面貌呈现出巨大的变化。你会发现再也没有哪一种文体、哪一种主义或哪一个流派能够统领文坛,而更清楚的现象是各小说家在探索中相互吸收营养而丰富着小说的内涵并推动着小说的演化。而陈卫的写作正是这样一种实践,他看似回归到了对小说定义的探讨的写作中,而实际上他却是开辟出另一种成为“小说”的小说,他从内部探察小说,发现小说自身的秘密,同时也为其他小说写作者提供写作上的营养。
  这本十年间打磨而成的作品集,让人对它的品质感到放心。《两只空气同时落球》里的叙述者对为他翻译日记的王晔小姐评价说:“她特有的机敏和深藏不露的严谨使我对她的艺术充满信任。”我想这句话可以改成“陈卫特有的机敏和深藏不露的严谨使我们对他的艺术充满信任”并用到对这本书的评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