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出版 首页

【同行·评论】


而他即将离去

冯与蓝/文

  
  “灯碧辉煌的机场在周围的黑暗的烘托下,像是一艘即将离地而去的外星飞船。不过,直到我们抵达,它也没有飞离。”这是司屠的小说《夜行》结尾处的两句话。这两句话很好地形容了司屠小说的整体气氛,这种气氛或淡或浓地渗透在他的文字之中,与行文混为一体,甚至让人相信他就是这么坚定地以即将离开的飞船自诩——当被黑暗烘托的“机场”呈现出舞台般的奇幻感觉,任何“停留”在内的日常事务均被涂以超现实的油彩,作者之眼和悬挂舞台上方的聚光灯有相同效应,传递的是在短暂时刻之后即将发生之事,“未发生”与“将发生”之间的紧密连接产生奇特张力,“不过,直到我们抵达,它也没有飞离”。“没有飞离”并不代表“永不飞离”,而是“时时刻刻将要飞离”的蓄势待发,这是一个最丰盈的时刻与空间;是阿拉伯数字9,也可能是0;是事件的结束,或者仅仅是转折……
  然而,你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时间点寻常到几乎遍及人类的每一项衣食住行,其神秘之处在于与之对应的那一小部分(某几个、某一个)个体心理期望的微妙变化:异乎寻常,也无法复制。从这角度来说,观察物本身的性质已经退居其后,包括可能存在的覆盖它们之上的故事薄膜,司屠需要的仅仅是将之撕去,或者压根就是为了撕去而覆盖——这位作者的野心在于永远不允许自己站得比别人更近,他需要一个“安全”距离以便于一览无余,同时他也必须无限制地贴近内心从而彻底掌握个体对“物”的认识。这就难怪有时他表现得像个孜孜以求的恋物癖。在《弦上箭》里,借着对“鞋子”的貌似迷恋,以其为舞台的狂欢叙述带出了一个“鞋子”背后的超物质世界,“惟有使表演更加地出神入化,他便表演起了一个一心一意的购物者”,必须控制在某个恒定温度与恰当距离的巨大意志力避免了深陷其中以至于模糊方向的“危险”。关乎“度”的拿捏,对司屠来说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娴熟。
  另一方面,超越实际意义上的物质层面转向对认识本身的认识,这并不意味着司屠对现实的坚拒。或者说他很早就明白这是通向更高认识的必经之路。如同《故人豫襄》中的豫襄,为刺杀襄子而全然挥别“过去”,改造了外貌,更改了身份,在平静的叙述中带着“故事”的面具慢慢走来……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刺出预想中的一剑。即将到来的“刺杀”再次成为悬空之物,对过程的迷恋才是根本核心。当豫襄被厌倦的情绪击倒,几乎丧失了报仇的欲望时,你多少会为司屠的坦诚而惊讶,这是一个人人都可经历但都讳莫如深的微妙心态,自高自大或是自暴自弃,目的重要么?不重要么?或者跟目的毫无关系。如果说人们的失衡更多在于对“失去目的”的恐惧,为维系这一源泉不得已而将“目的”塑造得更为结实可信的话,其负效应就是更快更多地失去目的本身。这一矛盾根植于每个现实场景,叫人困惑不已却又如影随形,对于如何将之分辨并从日常中剥离,司屠深谙此道。《景园芳》是另外一个体现了作者强大控制力的典型作品。在所呈现的情境里,文中人物以偶然的感觉参与其中,犹如河道中悬浮其上的树叶,不知流向何处,但必须借助水流方能行走。然而无论何时,树叶是树叶,水流是水流。
  无论是早些年对古代志异小说的重构,还是近阶段致力于“内部世界”的挖掘与书写,始终盘桓其中的自我觉察,以及因为洞悉而拓展出的平静的宽阔,都使司屠的小说流露出非同凡响的气息。这种气息也会因为作者日臻完美的自我要求而越发难能可贵。




耐心,冷静,克制,愉悦

硬硬的还在/文


  司屠的小说,我最大的感触是,愉悦。我问自己,这一愉悦是如何来的?发现,这种愉悦,作为一个读者,面对他的小说,必须耐心,冷静和克制,才可获得。作为作者——我不敢妄自揣测,只从他的行文里猜猜——司屠自己必先耐心,冷静和克制,才能创造出那些给你愉悦的小说。作者和读者间的这种“互动”,我认为源于司屠对写作和自己的信心。
  在这个似乎每个人都可以写作,都可以找到独特的方式(文字的,影像的,甚至行为的)表达自己,这个微博和快餐文化几乎无孔不入,的时代,坚持这种古典主义的写作方式,以近乎苦行僧般的虔诚对待每一个字词,同时又似乎在和它们殊死搏斗——这样的写作,如果不是有着强烈得近乎偏执的自信,我想司屠不可能坚持得下来。当然,这一切都可以以“兴趣”作为解释。就像司屠小说里的人物可能会追问的一样:你这么说,这么“自我感动”和“自我升华”,不怕司屠担待不起么?也许他仅仅是源于“兴趣”,即,对写作的兴趣让他这么干,和你讲的什么“古典主义”、“时代”、“坚持”等等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想说,兴趣必不可少,兴趣是坚持和专注的源头。但其实“兴趣”是个很玄的东西,它很容易变化。尤其是在这个时代,讲点儿黄色笑话就“有趣”,用翻译体描写做爱过程就“先锋”,抖个包袱没抖好就“叙事空缺”或“博尔赫斯”,句子稍微长点儿就“意识流”的时代,“兴趣”和“坚持”简直须臾不可离。
  所以,司屠对小说的兴趣,也正是他对小说的坚持。从这个小说集的第一篇到最后一篇,按这个顺序读下来,我们虽可以感受到他的一个变化的轨迹,但他对小说的那股“劲”始终在那。早期对乡村主题的挖掘和对短促、干脆、急迫的句子的兴趣(前五篇,《唐朝的瘦身运动》除外),到中期对现实中人际关系的关注和少年时期经验的反刍,再到《世界》、《同行》中虽受制于现实,但以“现实”为土壤生出的“顿悟”,最后,也是最出色的两篇,《便衣》和《弦上箭》——它们浑然一体,几乎在现代汉语里实现了穆齐尔在德语里实现了的同样的东西:对细微之物,琐碎平庸之物,易忽略之物(这些事物和我们的生活及命运的关系也许只有通过小说才能表现出来),以及对某类人的意识(这种意识又几乎普遍地存在每个人身上),近乎疯狂的、彻底的、却又细致得几乎每段都是《捕蝇纸》般描写的追踪和展开,都可以见出司屠对小说的兴趣和坚持。而最难能可贵的是,如此细致和耐心地专注于感兴趣之物,却一点都不排斥读者,也就是,司屠用“现代汉语”,而非“翻译体”,邀请读者和他一道,凭着耐心,冷静,和克制,去对现实和命运追问,去对自我和非我追问,去对理性和非理性追问,然后又对这些追问进行另一层面上的追问……几乎不可穷尽,最后一起达到那难以言喻的“愉悦”。
  这四个词语所代表的品质,也许只是常识,也就是说,有了这些品质,并不能保证你能写好小说,但没有它们,你会更糟。之所以一再强调“现代汉语”这个概念,就是因为司屠在这个常识之上,对“现代汉语”的掌握似乎达到了一个阶段,这一阶段让他可以充分、精确、有时甚至带着微笑的从容去写他想写的东西。这样他的小说才会让人“愉悦”。我想,要达到这样的境地,阅读,反思和对语言的敏感自不必说,对生活和命运的深入以及适时的疏离亦必不可少。
  最后,我想表达一下对这本小说集的迫切占有之情:快出!寄本来!我要重读!




劳作,然后收获

余余/文


  一个埋着头“刻苦”写小说的人,在写了十来年后,终于他的小说结集出版,这真是一件让人欢欣的事。
  收入司屠短篇小说集《同行》中的十七个短篇,最早的写于2003年,最近的是2010年底。这些小说记录了一个小说写作人,在光阴的岁月里一次又一次悄悄的“蜕变”。
  司屠的这些小说我愿把它们归成两类,一类是“外向”的,另一类是“内向”的,当然也不是绝对。其中,我最喜欢的一个短篇是他的《在继续之中》,它似乎介于以上的两种特质中间,且把这两种特质调制得很匀和。《在继续之中》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清新的气息,如冬夜里,从窗缝间吹进来的风,让人觉得清醒,又是适宜的。小说中,“我的妹妹”从上海赶来,带了“有妇之夫”的男友来见“我”,虽然心里不是那么乐意的,但还是见面了。在一系列的吃饭、唱歌的招待程序中,穿插回忆了“我”与婚外女友的交往。在小饭馆里,在卡拉ok包厢,处处有着她的影子。整个小说像唱着两支高低音谱的乐曲,如此和谐、融洽。
  司屠早期的几个“外向”小说中,我喜欢的是《阴谋》与〈故乡〉,它们讲述的是“我家族”里头的故事,小说的语言简练、利落,很好读。像翻笔记体小说,情节是散淡的,漫不经心的道来。说完了,你嚼一下,小说的余味还在那儿。
  当然司屠的野心不允许自己停留在某种固定的风格上,从《世界》开始,我觉得他在做新的尝试,他开始关注人物身处的“环境”,看他那种写“环境”、景物的句子、段落,每每让我佩服不已。比如《世界》中写雨夜人在车上的感受:“我们都有些累了,这一路上没有人说话,车子似乎无声地潜行,身处这车子里我有一种别样的感受,仿佛小时候睡在四面落雨的老房子里,你清醒过来,你所在的房子正处于黑雨的包围,仿佛方圆百里只有你所在的这所房子处于黑雨的包围,黑雨无边落下,将你与你所在的这房子置于其中……”
  《同行》中,也是夜里途中的情形:“群山一路蜿蜒。亮光来自路灯、反光标志以及后面、另一边车道上偶尔的来车,或是附近山坡上的一盏灯泡——挂在一间门户紧闭的房子的门楣,使这惟一的房屋自山中凸现,它暗黄的光线照着躺卧在门前的一片地面,在它所能照见的物体的边缘是树木黑乎乎的轮廓,然后夜色彻底占据了上风。这孤零的照亮突然出现、转瞬即逝,被汽车抛在了身后广大的黑夜和群山中。而那一片清冷的地面在你的脑海中将一再显现。……“
  这些“物”的描写带着写作者的体温,像光束一样照亮着小说的通篇。使小说产生了与以往不同的“气质”。
  已经不那么年轻的司屠,在小说的写作上还正处于他的“青春”期,不断地探索、挖掘着“新”的一个自己。《便衣》、《弦上箭》在向内扩张的同时,一次一次同自身进行着“博斗”,小说还可以这样写。
  在写作的田地上,司屠像一个勤恳的农人,默默地种着自己的地,外部环境的艰难对他来说可以忽略不计。他只是要种好自己的地,然后,收获的一天,终于到来了。
   

 

愉悦就在被写下的那些事情中

王贤/文

  真可惜!小说是写给人看的!
  小说写得再好再完满,最多也就让一个作家异想天开地供奉给上帝参考阅读人类和大千世界的生活。古往今来,再如何先锋再如何实验的小说都是有事情在其中发生的。没有情节、情感、情绪,那断不是什么小说。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大抵是因为我甚少读过司屠这样的文字,他的小说有事情,读来却让人觉得是无关紧要的,可还是会生出诸多低沉厚实的共鸣。有时候真的不得不怀疑,他做白日梦和老天爷打交道的时候,顺势俯望了人间一眼(这下完了)。几乎每个人都会欲以当上帝的想法去做几乎没一件可以做成的事,那烦恼自然不用说,但要一个写小说的人来做,他能怎么办呢?
  在我看来,只有一个办法:让世界肯定你所感到的愉悦。
  在一个花园里,小方桌上放着一杯刚泡的绿茶,你躺在摇椅上看着茶叶慢慢浮游沉淀下去,这让很多人看来觉得羡慕不已——生活啊!诗意啊!当那杯茶被拿起来喝了,有人感觉就不太好了。然后再等到茶喝光了,那就很少再有人认为这有诗意了,尤其是置身事外之人。我的意思是,很多人读小说,一开始觉得那氛围甚好,不由得往下看,或者期待着什么;然后有自己意想不到的情节生出,或者不愿意看到的意料之外发生了;最后,整个故事颠倒过来了,要么不知所云等等,他们失望极了……好在总有些以此相反为审美阅读并且获得快感的读者不断诞生,他们循着共鸣的节奏,慢慢地享受被确定的愉悦。
  我读司屠的小说时,一直觉得不管这小说是看得多少,有没有看完,都觉得好。因为它不会给你电影般的波澜起伏、惊心动魄,或者历史小说般的高潮迭起,而是实实在在的所思所想,着实令我安心。我想称之为“踏实的诗意”。
  司屠的小说是非主流的,却又如此吸引安静的人去体阅。生活的细节和在生活中人的一切记忆、联想、想象交织起来的虚构——这种人类独一无二的本事在司屠的小说中被放大,同时也被沉淀下来,慢慢过滤。他知道这些煽情的东西处理起来可以写成法国人的《追忆似水年华》,所以不妨简单地拣出几段来,剔除那些已经平静下来甚至褪了色的激情,再有头有尾地和故人一起度过。
  这度过的目的就是,他要让世界肯定每一个人所感到的愉悦。这是一种怎样不可思议却又简单快乐的思维!这是一种如何展现世界与自我之间辩证的内心生活。这世界需要人们自己花一辈子用心去播种和耕耘,虽然人本身是狭隘、贫乏、微不足道的,但并不妨碍人发展出一种自我生存甚至生活的能力。这些能力对这个世界是否善良,是否道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愉悦在此过程中表现出来的作用力。需要说明的是愉悦在这里是一种终极意义上的集合,它涵括了一个人对此生此地不可避免的认知与解释,高尚的、猥琐的、肯定的、否定的、诧异的、镇定的……
  与其说司屠在小说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不如说是在叙说自己的活法。只要有活法,就能被人找到一种至少是情绪上的共鸣。他的思考是基于裸露自己的全部生命经验。每位创作者都是在愉悦中释读世界映照于己后的密码。满足了一个人需要的东西,那诗意自然就充满那个人,然后从那个人身上流露出来。借用小说中的话说,就是“明确地向你指出你所处的现实,它粗粝、逼仄,不容回避。但这或许只是观看者的心境的偶然反馈”。(《同行》) 于是在《难道是鸡,难道鸭》20031117日的日记中,通篇都是毫无规律的想象,只是小说中前后照应的方式经验性地让读者恍然一悟,原来这家伙一直坐在自己的办公室,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更重要的是,它直述鲜为人道的共鸣:当一个人的奇思妙想如一阵喷嚏,毫无预兆地纷至沓来,他想保留,但经验告诉他,这样的努力往往是徒劳的,所以等回到家时只会发现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被牢记的“我想保留最后一个念头。”《河马来信》写出了因为“重蹈覆辙”的缘故,成长性的反省和想象让一个人在面对时间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生出了羞愧和内疚。《高宠之死》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儿童时代鲜为人记的爱意,还有转瞬即逝的性情流露,自我认可的本能选择,不期然的偶然动摇与坚定……《草丛中》一篇,人物那种自给自足的意淫满满地占去小说的大部分内容。《在继续之中》,大量直接的心理独白,人与人之间那种独立敏感、舒张无序地呼吸和背后无可言明的意愿,在经过人物默默地留心观察后,人物隐秘的内心世界袒露无疑。我愿意想象司屠是如何在小县城的公车上或小饭馆前(司屠住余姚)偶遇他的老师、曾经的同事,甚至是在一栋楼的电梯里撞见自己过去暗恋的女人(当然不适合用女生)。甚至那篇《旅行与艳遇》,也让我不由得认为是司屠的经验性意淫而被写下来的。这所有的一切经验,都被冠上了小说的虚构外皮。司屠毫不掩饰地将自己单纯质朴的经验性想法吐露出来,展现给读者的是一种思考性的共鸣。《夜行》中有一段出色的文字可以用来佐证:“窗外,暮色沉沉,起了雾,不远处山脚下的一个村庄灯光点点,黑山高耸其上。人似乎应该庆幸此刻他是以旁观者的身份经过此处,而不是生活其中;不能设想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会是何等的孤寂清冷,仿佛你曾经生活过,那种感受梦魇般地又触及你。”
  总之,我想说司屠的小说真好,因为他写的那些事的情,都是由他那颗清醒的心来做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