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出版 首页




  如果在百度或者Google里输入“陈卫”这两个字,你会发现它常常与三个事件有关:创办民刊《黑蓝》、提出“70后”作家概念、创建黑蓝文学网。那本民间纯文学刊物只出了一期,“70后”概念已被泛滥成“80后”,而黑蓝文学网则是目前国内最具影响力的纯文学网站之一。而最近在这个名字下面,又增加了一个新的内容,一本十六万字的中短篇小说集《你是野兽》。在今天的这样一个急需“信息量爆炸”的时代里,用这样的几个事件勾划一个作家的轮廓似乎有些勉为其难,有种不能令人乐观的极简主义风格。他远离体制,没有赖以谋生的工作,同时他也远离市场,拒绝走卖文为生的道路。在一种你不这样就得那样的生存逻辑之外,他选择了一种像野兽一样生存和写作的方式。
  在当下这个习惯于“出名趁早”、不到四十岁的作家可以出文集、二十几岁的作家一年可以出几本书的年代,对于一个中国作家来说,经过十几年的写作之后,拿出一本中短篇小说集,多少有些怪异。几乎没有人会说哦这样也挺好的,顶多也就说哦是么,这不是轻蔑,因为他们会说:你不是塞林格、也不是胡安·鲁尔福,你只是陈卫。如果陈卫能把那几个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事件集中于一两年之内并且懂得反复热炒、与各种媒体发生关系并给自己冠上那些时髦的名头,那么他可能会顺利而迅速地成名、甚至会红得发紫。然而这个生活在南京的已经三十二岁的家伙从来喜欢的只是慢,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闲庭信步”,似乎在他的道路上根本就没有任何能够阻挡他的东西,除了文字本身。
  作家孙甘露意味深长地写道:“在一个作品和鉴赏作品的趣味普遍贬值的时代,陈卫小说的特殊倾向尤其值得珍视。”然而眼下的这个时代要的并不是珍视,而是热,不管以什么方式,一定要热。几年前的先锋文学杂志《芙蓉》在接纳陈卫的短篇《你是野兽》时评价道:“毫不夸张地说,《你是野兽》这个小小的短篇写尽了时下某些作者动辄十数万字的内容。”而如今的情况是“动辄十数万字”已是一种时尚作风。当你在季风书园的书架上看到这本小说集的时候,会发现它其实很安静,仿佛野兽的幼仔,散发着温柔的光。只有在你打开它的时候,才会忽然感觉到它们与时下那些热闹而做作的“现实故事”有着怎样巨大的差别,在一种追求多样化的简练而富有层次感的文体中,展现给你的,是一个别样的耐人寻味的世界。
  如果我说这本不到三百页的中短篇小说集是2005年中国文学出版方面很值得关注的一个事件,你可能会说哦真敢炒作,如果我说这本小说集里展现的是当代中国小说写作文体变化最新动向,你会说哦凭什么呢?因为陈卫是中国少数自觉而有耐心地走向“无人之境”的作家之一。就像诗人朱朱说的,“陈卫对他自身的写作有着明确的苛求,一旦了解到这一事实,你就可以为他的个性担保。”











  陈卫最早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小说是他这本集子《你是野兽》里收了的《春蛇》。一上来就是微距镜头底下的那种清晰和剔透感,一丝一缕能理得清的光线,一会儿又成了浩渺汪洋般的光,野花凄迷,花蜜油润,一个雌性名字“贝丽”,她在那中间生命力顽强地抖抖索索、扑扑飞舞而没有起来,我看到作者写她像一只蜜蜂,所以知道她不是蜜蜂,可她怎么也不像条蛇。光线的错觉,透出一种瑰丽又可爱的粉红色,可我再去辨认,并没有找到“粉红色”这个字眼。——光的魔术。后面则有一些在夜里像风一样迅速流淌的光,以及钟山风景区的那种光,你知道的:那种明暗触手可及,又很空旷,在空寥寥的下午的风景区,树木高大,时间晚一些,就会忽然冷下来暗下来。——我很喜欢他描写感觉时对“准确”的要求,甚至有种天真固执的一丝不苟,很可爱。但他的准确绝不是给世界做蜡像,他用那些柔软的丝线——古希腊人认为光是眼睛里伸出的透明触丝,触摸物体产生视觉——仔细度量了一遍,然后拎起那些软轮廓,或耷拉成别的随意而自然的形状。
  这其中的温柔善意,细致与端正、清洁感,从第一篇小说到最后一篇都充满着。这些小说是陈卫这十年间写的,除了这个感觉的一致,这些小说难以概括。它们既连贯又各自风格迥异,决定它们的面貌与质材的就仿佛是一篇对上一篇仍怀着爱意的背叛,下一篇对这一篇的促狭玩笑,再下一篇则柔柔地谦让了上一篇。我只知道这些小说看下来,首先很舒服。后来我琢磨了一下这种舒服的由来:这是一些——“独立小说”——我某天忽然间想到的词。虽然似乎写小说是一个人埋头工作,跟拍电影不同,但实际上如今我们能读到的独立小说越来越少。
  小说生产工业化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果你是一个写小说的,就会有人来告诉你要写什么样的小说、怎么来写,那小说经过许多人的指矫,许多部门和环节,使得逐字逐句都出于许多强加的和被强加的意识及无意识,最后成书面世,——或者更关键的是“面市”,因此就可以使语言文字同空气的接触变得非常难堪而在所不惜。这是最粗浅的一种不独立。对名义或形式上的另类或先锋的趋同是另一种,就像部分独立电影沦为刻意标榜和虚张声势的表现。虽然那些写作者看起来一个比一个独,将自己推塞进牛角尖里,但其实那里也很拥挤,而且越往里越挤;独立的人不会介意坐在人们中间。实际上最后也就是根本上的人的精神的独立自主,而它的保证就是清楚明确的意识和强大的创造力。不然我们的脑子和心就是超市满货架一模一样的罐头里的肉泥。
  我看到在这本小说集中,作者在持之以恒的探索的同时,未曾抛弃对独立自主思考的责任感,而文字最后回复了规矩和简朴,我就感到很高兴。这种规矩简朴是出于对语言的敬意,也是同文字间平等友谊秘密默契的达成。
  从内容上看,无论写的是我们的生活,还是村庄、夏天、少年,还是嬴政、赵高、红色老虎,归根结底则都是我们的生活,它与我们相处了最长久的时间,在它的陪伴下我们才得以渐渐学会变得平静和放松下来,而它好像是永葆青春的,不断地有新鲜的小泉水从罅隙里跃出。陈卫还在小说里好奇地揣测模拟罅隙来去的方向,因为是揣测,所以它们向各个方向延伸而去,有的方向按照着我们熟悉的样子,有的显得离经叛道。或者说,那像是一座矿物晶体,在保持相对不受外界侵犯与污染的环境里才终将能恣长成它有可能长成的那么雄伟、璀璨和坚实。












  有些小说初读之下就会使你对它的作者产生性感的假想,而有些小说是需要你深入之后,才会发现它惊人的张力并对它的作者产生信任。如果你需要更深一步理解和体会一篇小说的力量之美,那么你对这位作家也需要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小说集《你是野兽》的作者陈卫在其1996年创办的民刊《黑蓝》中最早提出“70后”这一概念,之后他又以身体力行的艺术创作在客观上纠正着这一被他人歪曲的概念。2001年,他创办了中国目前最好的文学网站——黑蓝,并且在这里继续贯彻着他对小说这种艺术门类持之以恒的坚定。
  然而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这些事实在好的作品面前变得不再重要。唯有作品才是衡量一个作家的真正标尺。陈卫的作品像他本人一样难以概括。他的谈吐会留给人一种果断坚硬、强于思辩的印象,而他的衣着打扮又前卫而中性。在经过他近乎苛刻的雕琢的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柔软而复杂的艺术美。这种复杂既呈现在某一个独立的作品中,也呈现在这整本小说集所带给人的感受当中。
  在这本充满艺术野心的小说集中,作者2005年的作品《那时我们这样杀死老师》尤其引人注目。这篇充满不安感的小说主要的篇幅用来描写两男一女三个逃课的中学生某个下午在校外荒野里的一些勾当。作者用常人看来近乎偏执的细节描写,慢慢展开了一幅既抒情又凶狠的场景。穿过草丛的细微的风、远处的学校和某种紧张的气息……或者某个女人头发上的味道,它们透过如此冰冷的叙述,弥漫在阅读者的周围。整部小说不是一个扁平结构的故事,而是类似于一个镂空雕琢、极轻而又结构稳定的金属体。同时它具备了艺术作品应有的探索和试验精神。
  而《你以为你能走多远?》则完全是另一种作品。它用一种简练粗重的笔法描写了秦始皇统治末期的关于若干人物的若干片段——这样的归纳完全无法概括小说的本意。当你读到小说结尾不动声色的那一句“我也喜欢海。”一个“也”字令人惊出一身冷汗。你急着翻回到第一页,你想知道你读到的故事,它到底在讲什么?相互爱恋者幽暗分裂的内心?人类精神层面的苦难奔离?还是怀古的文学政治史?或者三者都能得到满意的答案,这正是这篇小说可怕之处。而小说名字《你以为你能走多远?》与正文之间产生的猜疑,正是作者一贯为之的艺术手法。
  而至于这本小说的标题作品《你是野兽》,则是用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作品。它很容易使你想到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一间没有装修的空旷房间,中间摆着的大床(似乎它亟待着吞噬人体的温暖),还有主人公“我”在通电话时体现出的值得警惕和质疑的爱情伦理观,以及最后主人公在硬面本上写下的反复修改的一段话,这一切都构成了一种想象,这既是对主人公过去冷酷的青春经历的想象(每个成年读者都会被小说某段情节引发的通感所刺激,个别人甚至会感到难以忍受),又是对这篇小说的艺术感觉的想象。
  综观整本小说集,作者通过他十几篇作品所打通的场景,足够你的幻想在其中驰骋。柔软者可以在其中采摘到悠远而富有光泽的美;坚硬者会再次得到验证——真正的艺术一定是嗜血的。而陈卫在这其中的所作所为颇值信赖。











  “陈卫把自己的写作称作‘无门的写作’……”这是陈卫中短篇小说集《你是野兽》中最后由马骥来完成的评论中开门见山的一句话。“无门的写作”一说源自陈卫几年前的一个创作谈,而这本厚实柔软的书拿在我手里的感觉,还真有些无门而入。陈卫的十年小说创作的集合是按照怎样的秩序呈现?这本黑色的书似乎包含了十年跨度中产生的故事,从中看见感同身受的生活的细节,或者一个让人眩晕、感受能力上升和时光模糊的漩涡。唯一肯定的一点是它不同于这个时代任何粗劣的阅读快餐,如果一个人想从简单的翻阅中得到快感,无异于拿着麦当劳的优惠券吃西餐——这仅仅是一个比喻,因为抛开技巧不谈,陈卫的写作是带有东方色彩的,能够感受到文字间下足了功夫,显得浓郁多汁,值得读者擦亮牙齿,去细细咀嚼和品味一种缓慢、抒情的对过去的回味和一种凶猛、执著的向未来的敞开。
  小说集中带着成熟的耐性,作品打磨的手艺也往往令人赞叹。《你是野兽》、《中国》、《白沙乐园》等篇目显得抒情、阅读快感很足,容易让人手不释卷;《伤心夏季》在陈卫一贯的细腻上再加三分镜头感;收入集中的陈卫近作《那时我们这样杀死老师》,表述细腻迂回,无微不至又省缺得当,令人感慨作者在生活中眼光之辣,思考之深,手腕之高明。描摹生活的作家怎样才能不陷入成为一名“工匠”的尴尬?陈卫的写作回答了这一问题:思考,并且充满耐心。
  小说集的另一个特征是跳动不已的艺术家之心。“……以贬低上个世代而树立这个时代,以贬低他人而树立自己,是你们这帮家伙的一贯伎俩,有什么看头呢?”(小说《中间》)陈卫经常忍不住“上身”主人公以表达对时代、对人群的不满,饱含真诚,又严肃得可爱;在全书的很多篇目里,他会借人物的口传达文学理念,谈及小说作品。在《兽王温柔》中,给陈少华的信件,就像一个个小的创作谈,这里面,陈少华就是站在写作之门前面的后来者。能看出,陈卫在启蒙笔下的事物求得被感知的同时,也在悉心地把拨开迷雾后看到的事情讲给人群——而这是全然区别于攫取观众的一种本真和艺术家特有的良知。
  见功夫的小说受到褒奖是必然的,书封底孙甘露、朱朱和《芙蓉》的评价就很立体,孙甘露说:“在一个作品和鉴赏作品的趣味普遍贬值的时代,陈卫小说的特殊倾向尤其值得珍视。”当然,对陈卫这样一个充满艺术真诚和耐性十足的作家来说,只要客观真诚,怎样的评价也不为过。但是,当一部作品集对阅读匆忙的整个时代发起挑战的时候,写作者们依旧捏一把冷汗,需要告诫读者的是:只要全神贯注地参与进来,小说就允诺你现实之外的另一种可能性。












  在黑蓝论坛上回复《那时我们这样杀死老师》时,我曾说陈卫的小说常常以残忍为主题,而读完了陈卫新出的中短篇集《你是野兽》,我的想法有所变化。“残忍”这个词不准确,倒不如说“兽性”来得更确切些。不过不准确的还不止于此,我知道,陈卫大概不会同意“主题”这种说法,他小说的一个特点是,避开一切被归类的可能,无论是在所谓主题上还是在所谓风格上。他是有意识地在作这种努力,而非碰巧如此。对于写作他非常自觉,在这个集子里,不少小说有直接谈论写作的段落,或是叙述者自述,或是信件,或是对话。有些地方几乎不像是“小说”,倒像是把理论思索直接放了进去。
  这儿大概能窥到一点儿陈卫的心思,他不希望他的小说被说成“讲故事的小说”、“语言的小说”、“执着于物的小说”、“执着于技艺的小说”,等等,也许可以说,他拒绝任何成形,拒绝执着于任何可谈论的东西,于是,他只能执着于“艺术”。由此或可解释其小说多变的节奏和形式,从标题、引言到频繁的切换,读者能感觉到某种设计好的无可把捉,就此而言,评论陈卫的小说倒真成了件“无门的”事。当然,这么说的前提是“艺术”确是不可谈论、无可把捉的。
  “致使一个人开始写作的最初动因,并不能成为他将来一生的写作生涯的永恒的策动力,尤其当这最初的动因是‘青春期的压抑’。写作者不能因为这‘压抑强烈了一点’而证明自己在最初的‘特殊’。”(陈卫《无门的写作》)
  这段话我想很多人都会同意。而它也暗示了成年写作的某种困境,写作的有效性不是由表达了感情来确立的,那么是由什么来确定呢?对此陈卫紧接着回答:写作上的“特异性”,并不在于表象上的“新鲜”与“陌生”,另一些比如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内核和视角,才更为重要。然而是什么样的内核和视角?我相信陈卫会否定任何一个具体的说法。这种强势的否定姿态需要一个强硬的内心支撑,而陈卫正是有着一种倔强的力量。
  《你是野兽》、《兽王温柔》、《世界》、《中国》、《那时我们这样杀死老师》,从这些强硬的标题中就能瞥见那种力量和野心。而在《红》里,他直接写了一只老虎。“对于一只老虎而言,他醒得正是时候”,几乎可以说,整个集子是写了一头野兽的苏醒、出走、生长、搏斗以及搏斗之后的“温柔”(无论输赢)。不过,如前所述,这么说当然是不够准确的。
  同样在《无门的写作》里,陈卫说:我盼望中的写作,就是希望一种杜绝、关闭或者说斩断该作品生长环境的写作。若允许断章取义的话,我想说这里有某种与上个世纪以来的历史主义倾向反其道而行之的东西。这条路会通向哪里?情况会不会像一头野兽在文明社会里的奋力挣扎?我无法预言。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一定是与写作者生命息息相关的。《那时我们这样杀死老师》是集子里的最后一篇(也是我最喜欢的),在我看来,这篇小说同时具有让人赞叹和不安的品质,这些品质都带着股骚动的力量,暗示着未来。或许,这种“停不下来”、“一个小说引起另一个”的特点,是陈卫对写作“否定式”看法的自然结果,因为他否定了本质却又寻找本质。












  这是一部尚未定义、很可能也无法定义的作品集。说它不能定义,首先在于其中16篇小说迥然相异的风格或样式上,所有成熟的批评标签都无法覆盖任何两篇作品。在这些按写作时间排序的小说作品里,我们能发现一条不是线索的线索:陈卫的创作主题、写作手法在跨越十年的写作区间里都经历了令人吃惊的变化,从《伤心夏季》中行走的少年对外部世界若即若离的接触与感知,到《爸爸像西瓜一样》里的孩子眼中消弭了意义的观察对象——家庭生活、亲情(正是孩子的一句无意义的话点明了小说的一个可能的动机:“爸爸像西瓜一样”),从《世界》里通过虚构来映射现实世界的视象,到《兽王温柔》借助情节性甚至戏剧性的日常生活来呈现某种虚无之态,陈卫在小说语言、节奏、主题各个层面的闪转腾挪,使得我们无法看清他写作的全貌,也使得一些惯于“命名”的冒失的批评家们茫然无措。
  同样无法定义的是这些小说的外部特征。倘若我们仔细端详,借助各种批评器具去考量这些作品,谈论它们的物理属性,品评软硬、快慢、浓淡、疏密,会失望地发现那是徒劳的,作者并没有为我们进入其作品提供这样的路径。
  无法定义的现象在陈卫的创作谈《无门的写作》里可以找到答案。他拒绝风格化的写作, “盼望自己的每一个作品都有它自己不同的性格,但它们加在一起时却‘没有性格’,或者说:‘另有一个共同的性格’。”,他“本能地抵制那种每一件作品的性格也正好是它们加在一起时那同一个性格的写作”。这让我们在无门的阅读之外,得出一个起码的临时性的结论:写作不应是单一不变的、一劳永逸的重复,包括自我重复,而应在尽可能无限逼近艺术真实。
  这样的写作是有风险的,既要面临来自外界环境的巨大压力,也要承受不断的否定与自我解剖的剧痛,它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支撑着他十数年如一日在写作上不断精进的一个重要信念,是抛却了目的(批判或歌颂时代的目的、主题的目的、技术革新的目的等等)、对“艺术”的纯粹追求——“别样的美”——这才是他全部创作的“唯一的、被迫的‘目的’”(《无门的写作》)。
  明确了这些作品是在怎样的艺术追求下发生的,我们就可以尝试着通过关注作品本身(而不是追究它的价值、意义之类外在的属性)、沿着陈卫的创作道路去梳理一些基本的阅读体验,这可以说是解读陈卫的无门之门。
  于是我们在陈卫密封的作品外面发现一个透光的缝隙,仅通过它,我们看到在这些小说的巨大差异的根部,仍然有着一以贯通的逻辑脉络:追求真实。但是这真实不是对日常生活经验的复写,也不是传统现实主义的“总结与提炼”,更与当下盛行的贩卖私隐的作法完全不同。因为对单一、重复的反感,艺术真实在这部小说集里的呈现也是方式各异的,有貌似对生活场景忠实记录的变相的摹写(《中国》、《兽王温柔》),也有构造虚拟世界来囊括真实世界的事件质料(《你以为你能走多远?》、《红》),相比而言,后者的虚幻性质令宣示艺术真实的角度更为从容恣意,也更容易从感官上把握。当然,它们并没有规定或制约了真实的外延,反而是以敞开的姿态暗示了更多的可能性。
  这种源于对艺术真实的追求而显现出的对种种写作陷阱的反感和拒绝,袒露了陈卫作为作家/艺术家的某种“兽性”——只有意志足够强大,才能自觉自明地摆脱惯性写作的引力,悠游于稀薄的艺术大气层中;只有心性足够精纯,才可能实现不为外因发动的写作。从这个角度看,《你是野兽》这个集子阐明了他的写作野心,也提供了可资证明的论据。
  阅读这些有致幻效应的作品,在某些时刻,我们会恍惚察觉到一个实体的野兽:这是一头野兽在语言的镜面上完成各种高难度的舞蹈动作,是一头野兽穷尽各种可能去摆脱文体的桎梏,是一头野兽踏翻了可怜的小说形式的食盆,而走向艺术的密林去寻找更为鲜活灵动的美的飨宴。












  陈卫的小说有一种几乎是隐蔽的开阔性,他蕴含的力量是在长期的坚守和摸索中积聚的。从结束了其青春期写作的《伤心夏季》到最近的《那时我们这样杀死老师》,在他的写作脉络里一直存在着剧烈的内在震荡。一个寻找风格的读者在这本书里注定会感到困惑的。阅读的快乐来源于语言而非观念,陈卫的小说在不断地拆解我们自以为然的东西,我们获得了对这个世界更为真实,近于幻觉的感受。从文本上来看,陈卫的写作处于明确而坚定的摇摆状态:虚幻与现实,柔软和坚硬,冷静的观察和想象的狂欢……我们可以在这些对立的形态里辨认他毫无犹豫的履迹。如此尖锐的对峙与其说是一种策略和对自身的均衡,不如说是主动承受语言重力而造成的撕裂。陈卫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为自己的小说寻找光滑坚固的外壳——无论是技巧、题材或者词语的质地。小说的可能性对于他来说等同于仪式,他的道德感来自每一个作品自身的完满或者不完满。我欣赏科萨塔尔在一个访谈里说的话:短篇小说自己开辟道路。我相信他指的就是我在这本书里看到的一些小说。我们看不到这些路最终会抵达何处,我们甚至看不到我们应该看到的东西。意义的消失也是语言的凸现之时。陈卫对文字的敏感和磨砺使他的作品获得了更为坚实和根本的美。这本中短篇小说集充满了让人晕眩的碎片,又具有庄严的整体感——这是建立在对小说本体的坚韧自觉的追求之上的:水中的圆石浸透着孤独,也纪录了诡谲变幻的波纹。
  《你是野兽》包含了陈卫不同时期的小说实践(我宁愿不使用实验这个词),它的厚重和复杂性与时间的跨度的关系并不是必然的。其中孓然孤立的作品使时间好象凝固于针尖的一点。例如《世界》、《中间》等作品。正因为其浓缩与孤立,它们具有刀刃在黑暗中一闪的犀利。在陈卫早期的小说里,我私自钟爱的是《被迫接受Ⅱ》,这篇小说词语纯净质朴,充满了对细屑之物的凝视。这是陈卫不多的让我感到温暖而宁静的作品,虽然在最后他还是会将这一切拆卸。平稳的语调既显示了作者在叙述上的耐心,也体现了细致的感受力和对语言的适度控制。这种以孩子的视角推动文本的方式难免会让人想起塞林格,但在气质上更加接近汪曾祺那种纯粹的白描,它是讲究气韵和意味的。从这点上也可以看出陈卫对汉语传统的浸淫。文学谱系的影响是复杂微妙的,考虑到陈卫在发韧之初与海明威的契合,我们同样可以说标题小说《你是野兽》这样以对话对事件和情感进行浓缩、拓展的作品回应着《白象似的群山》、《杀人者》等。抛开大师的阴影,我们可以从看到,陈卫在经典的骨胳之上形成了自己丰富多变的血肉,这也构成了他的小说的价值和魅力。最新小说《我们那时这样杀死老师》在一定程度上是对《被迫接受Ⅱ》的回顾,但它的层次更高远,在技巧上也更加圆熟。在对物象绵密的触摸之外,它强调了空间的切换,人物的和情景的挪移产生了灵巧的节奏。牧歌式的风景里张扬的轻微的暴力,孩童的叫喊絮语里弥漫的紧张气息……在极有分寸感、精细而不乏跳脱的语言里叙述臻于浑圆的境界。对陈卫来说,这是一个获得了综合平衡的作品,或者是新一轮旅途的开始。
  这本二百多页的书里(相对于横跨十几年的创作,它的厚度并不过分),我看到了一个作者对小说创作的清醒,或者是对文学艺术的健康的态度。这是比形式实验或题材的探索更加深入的东西,它需要的不仅是优异的禀赋,更多的是坚持和忍耐,甚至是拒绝。在当代躁动的写作环境里,这一点显得尤为珍贵和重要。陈卫对纪德的热爱与研究,意味着在精神上渴求提升后的裂变,他需要不断获取强大而纯净的能量,从而完成自身的整合。在他看来,这种聚合应该以一本书的形式出现,这种马拉美式的渴望(一切都是为了一本书)既是来自血液的召唤,也使他的短篇小说里出现了隐忍、抑制。当我们在阅读这些作品时预感到的更完善和更彻底,那正是我们值得去期待他未来的全面释放和可能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