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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离正襟危坐,全神投入在上将吹奏出来的音乐里,这音乐在正午的阳光下纤毫毕现,像一群害怕阳光的幽灵。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硬是要在明亮的殿堂里梳理头发,于是她们的头皮酥松着泡腾起来,身体也逐渐在蒸发缩小,最后她们的头颅缩成了很小的一团粉红色的点,倒栽着坠下来,把洁白的羽衣也倒着盛开,像开在天空中的点点竹花,把死亡的凄美在白天里上演。
  要离努力品味着其中的意境,往妖异这个空洞的概念里不断填入他自己的理解,有时他发觉先前填进去的有些是不对的,就再把它们取出来,换些其他的理解来重新填塞。几番尝试之后,当他终于把空洞的妖异填成充实的妖异后,第一次看清楚了上将的容貌细节:上将的柳叶眉下,有一双细长外翘的眼睛,虽然他已经瞎了,但瞳仁上还沾着金黄的光泽,下眼睑处有黑蓝色的眼淤,在金黄的光泽下暗暗涌动,像海洋跪伏着聆听乐音时的微微颤抖。如果说先前要离还认为自己的岩壁艺术远胜于上将的杀人仪式的话,那现在他所展露的尺八艺术则几乎是可以和要离的相匹敌了。
  当上将吹完最后一个音后,要离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没法看我的作品了。
  这时一个庞然大物从天上落下,砸在要离和上将旁边。
  上将对此毫无反应,只是回答道,对于雕刻,我向来喜欢直接用手去感受。
  要离也不理睬那落下的是个什么东西,他径直搀起上将,扶上将下了悬崖。在他的帮助下,上将就随着一起在岩壁上滑动着。
  悬崖顶上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喝骂声,接着传来他被扭获后的谩骂声,要离和上将不管这些,他们只是一心一意地按照棋谱记载的落子顺序上下左右滑动着,去触摸每一枚棋子。两人的衣襟都是敞开的,像两只翱翔在黑白世界里的比翼大鸟,浑然不觉周遭的一切琐事。
  等滑至最后一枚棋子后,上将仰天长笑起来,要离扶着他往崖顶上攀援,上将依旧长笑不止,到达崖顶后,要离也不由跟着大笑起来,两人的笑声盖过了四周所有的声音,这混和后的笑声是那么浑然自足,每一声都仿佛是个实心的大铜球,这些大铜球不断往魔王山的上空抛去,然后落在上面排着,不掉下来,很快天空就被足足撑大了一倍。
  接到卫兵的报告,要离和上将才知道抓到了一个中国年轻人,不知怎的,他和一节火车车厢一块儿从空中坠落下来,砸在了魔王山的这座崖顶上。上将听后,吩咐手下把他带上来审问。
  要离认出了他,他就是那天在火车上坐在要离旁边那相貌奇异浑身矛盾重重的天才男子,现在他正神情激愤地怒斥着上将和要离。你们毁了我的计划了,你们在搞什么淫乐乱音?把我搅得心神不宁从天上坠下。你们耽误我的大事了。这下好了,摄政王刺杀不到了,反正阴谋败露,要杀要剐随你们了。来吧,杀了我吧,杀了我就全解决了。哈哈,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上将和要离两人相视一笑,虽然上将什么也看不见,要离转头又看了看那节把山顶泥土砸出一大坑的车厢,他认出这节车厢正是那天他坐的那节,现在车厢底盘上的火车轮子滑稽地侧倒在地上,像牲畜被绑后推翻在地时四肢侧向僵直的样子,但令要离惊奇的是,车厢厢体完好无损,好象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魔王山山顶上自己分娩出来的一样。
  你是被他尺八的魅力给摄去心魄了吧。要离上前一步,向这年轻人发问。他周身焦黑色的气息又弥漫开来,把年轻人的气势压了下去,他想试一下,看看这年轻人是不是真的具有过人的勇气和卓绝的才智。
  我到日本留过学,还会在乎那点微末道行?尺八的乐声能摧伤意志薄弱的人,但对意志顽强的人却毫无作用,而且,真正的音乐应当是像孔子或柏拉图所提倡的那种,而不是这种靡靡之音。年轻人重新鼓起勇气,镇定自若地回击要离。我不过是一下子头脑发昏,想快点开到满洲国于是就把那节车厢给催逼地飞了起来而已,自然,这么一来,这靡靡之音就趁机而入把我给拽了下来,唉晦气。那你是谁?我好象哪里见过你,哦,你就是那天坐我边上的,哈,我在空中开了半天火车车皮,临末了还是落你手中,现在这世道,小日本的尺八能把火车车皮给截获下来,正是咄咄怪事。
  这是因为我们大和的气势是压倒人间一切物质的。上将在要离身后插话进来。我们的国土虽然小,但我们却是别天五神的后代,而天皇是人间最高的神,他的神恩泽披人间,让人们过上快活的日子。我们日本臣民已经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可你们中国呢,地盘是很大,可你们的人民仍旧和南亚诸国一起,受着英美俄等列强的铁蹄蹂躏,现在,大东亚圣战就是为了帮助你们脱离苦海,在以后新的大东亚共荣圈里得到幸福的。满洲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你为什么还执迷不悟,非要和我们这个美好的理想过不去。
  因为我们不甘心受你们奴役,我们被你们杀了那么多人,我们要报仇,我们要推翻你们的满洲国!年轻人脸胀得通红,额头鼓得几乎要半透明了,似乎他身上所有的智能都一下子聚集到了脑门那里,准备和上将进行一次心智之战。
  要离往旁边站了一点,使站位变成三角形的样子,他好象感到有场激烈的争论,就要在他们这三个智力超群的人之间开始了,所以他调适了一下站位,让这即将会发生的争论可以有更广阔的空间。要离站好后,便接着年轻人的话跟道,仇恨是一定要雪的,但显然日本人并不认为我们的仇恨是合理的。
  当然是不合理的。上将铿锵的话音让在场的所有人感到心在震动。南京虐杀是南京虐杀,满洲国是满洲国,你们不能因为追求理想中出现的偏差而把理想给抛弃掉。不管是甲午海战,还是南京保卫战,你们的民族如果足够强大,就应该有能力和我们拼死一战,大不了以求个同归于尽,可你们全输了,而且输得那么狼狈,无论是清政府还是民国政府,都是无能之辈,在这样无能的政府领导下,你们的民众会过上好日子吗?如果没有我们大和的帮助,你们国家的人们将永远被奴役在鸦片之下。我们不是想来奴役你们,我们是想让你们恢复你们应有的本分,我们应该把西洋人从太平洋这里赶走,让你们转而成为我们大和的臣民,你们不服从我们,却又打不过我们,你们在经济文化科技军事上落后于我们,却又不低头归顺我们,你们这么做是不符合名分之别的,你们的先哲为什么要你们先要格物知致,然后才能治国平天下?就是担心你们不懂得宇宙万物的秩序,狂妄自大地以为自己的国家是世界的中央所以叫中国,可是万物的秩序是神封的,神以实际的行为昭示了日本乃是一个强国,面对强国而不守一个弱国的名分,这难道不是羞耻吗?身为妻子,就该懂得侍奉丈夫的道理,身为长子,就应该懂得尊敬祖父的规矩,而你们身为弱国,非但不敬畏你们的邻居日本,反而去投靠外族,这难道不是一个大家族的叛变吗?这种不忠的行为,才是真正值得仇恨的。上将说完,面孔直朝年轻人对去,似乎这样就能把握住年轻人听了这番话后的全部反应。
  年轻人不说话了,他只是愤怒地放眼向山下望去。日本人绵延不绝的行军队伍及轴重物资正在魔王山下踽踽而行,这些部队军容整齐,号令严明,有时还故意以不喝水走上两天来锻炼军人的意志。他们在中国各地缓缓散开,每占据一个地区就把那里的版图划归为日本所有。渐渐地,不仅蒙古建立了亲日政权,东北已为关东军所据,华北实行了特殊化自治,连华东、华中和华南除长沙以外的所有大城市,也皆插上了日本国旗。此时中国的海上通道已全被封锁,国民党军队的精锐之师又丧失殆尽,共产党领导的游击力量虽还在艰苦作战,可对敌占区根本构不成一击致命的威胁,而国民党脑子里尽想着怎么消灭赤色部队,对日本军队是让了又让,苏联美国等国家则根本就不把中国战场当回事,一点点的对华支持简直是杯水车薪。在日军的践踏下到处是哀鸿遍野,眼看整个国家就快要被彻底占领。
  要离也看着眼前这幅景象,不过他是从一个中性或者无性的角度来看的:他把中国理解为一个大而无当的男人,由于失去了身为男人的阳刚之气,于是就变成了一个阴气十足的女人,而她的邻居则从一个瘦小的女人跃为了一个霸气十足的男人,现在正在这场国家间的性倒错游戏里扮演主人的角色,主人拿着枪炮在那女人身上肆意践踏,把那女人践踏得伤痕累累,那女人在下面哀哭挣扎,却更激起这男人的兽欲。虽然国家的性别更换了,但这里面没有乐趣,因为里面掺进了死亡。要离站在一旁说道,低沉的嗓音把年轻人眼前的景象给压黯下去。所以,这种国家游戏实在是没什么好玩的,一切侵略和抵抗都是制造死亡的原因,我不知道人类的战争里到底有什么好追求的。要离盯着远处某个虚无的点上,看上去有些出神。
  战争当然是不幸的,可既然他们打过来了,我们就得抵抗。即使抵抗失败了,也要杀身成仁,因为我们不愿在你们日本人定的秩序下苟活。年轻人傲气地回答道,虽然面对这满目仓夷的家园,他心中已经绝望,但书生意气却顽强地支撑着他继续争辩下去的信念。
  如果你们足够强大,你们当然可以不服从我们定下的秩序。上将自信的口气像一排整齐的气浪,隆隆推向年轻人。但是现在你们是弱者,就必须安于弱者的位置,你们的国家到处是一片散沙,谁都可以起义造反弑君灭祖后自称为王,也可以通过科举制度由贱入贵,在这种看似平等实是混乱的风气里,你们只好卖命地推崇孔子那套儒学,企图以仁这个空泛而干瘪的教条来统御这混乱的局面,可你们的仁只是一个人为的道德而不是一个神为的道德,所以你们就认为人人都可以以仁自居来治国理政,而现在我们皇军杀了你们的人,你们就以为不仁,就不配当你们的国君,可你们哪里知道我们天皇的道德是神为的道德,他凌驾于一切之上,他不仅可以统御我们日本人,也可以统御你们中国人,更可以统御全世界的人,这是一个从上到下、从神到人、从日本到中国的秩序,你们不顾客观事实,不遵守这个秩序,相反却一意孤行,盲目信奉自己那套落后的秩序,以至才被杀死了那么多人,你们非但不承担这惨痛的后果,还要把这后果夸大后全归咎于我们,这难道就合理了吗?你想想,如果归顺了我们,这虽然不符合你们的那套道德,却符合天下苍生都想过上好日子的道德,在小道德和大道德发生矛盾时,你难道会舍大求小?上将说到这里正气凛然的样子,似乎他代表的是至高的伦理规范。
  德国有位哲人说过,要推行一个你认为好的事情,你就先看看用在自己身上是否好。现在你们日本人要推行大东亚共荣圈,把中国人作为二等公民,那么,你们如果换过来,试想一下中国人要求推行大中华共荣圈,把你们日本人降为二等公民,你会怎么想呢?要离听到这里,想到的就是康德的道德判断律,他插话进来,把这疑问向上将提出,然后期望着他能得到有日本特色的回答。
  如果神认为我们日本人不如你们,那神就会要求我们服从你们的要求,做你们中国人的二等公民,就像当年隋唐时期,我们心甘情愿地身为二等公民,诚恳接受你们的文字科技行政制度等等一切文明成果一样,你看那时你们还没有打过来,我们就臣服了,而近代英国人培里打过来没多久,我们也马上臣服,然后我们就诚恳地接受一切西方文明,撤去幕府统治,开始明治维新。要离,还有你年轻人,你们看我们有没有夜郎自大地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于是就永远奉行锁国政策呢?可你们中国政府呢,不管人家船坚炮利到何种程度,就是不肯低头承认自己不如人家,不为什么,就是为了你们中文里特有的那个单词:面子。那个时候,我们的教育家福泽谕吉在他的《劝学篇》里就说过,中国人就是觉得除本国以外似乎没有别国存在,一见着外国人就呼为夷狄,把他们看作四只脚的牲畜,贱视他们,厌恶他们,不计量自己的国力,而妄想驱逐他们。结果反为夷狄所窘。你们看,福泽谕吉的话多有预见力,在今天,你们中国人不仍旧企图以卵击石地反抗比你们强大的日本人吗?这难道不是不守本分的表现吗?上将说到这里有点激动起来,他的头微微颤抖着,像个洞察到人间罪恶的先知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心中的怒火。
  可这是你们日本人的想法,你不能把你们日本人的想法强行加在我们中国人的头上。你们喜欢臣服于强大的外族前面,可我们不喜欢,我们有我们的规则,我们有我们的习惯,我们在唐朝的时候没有侵略过你们,在元朝的时候虽然企图侵略你们,但元朝文化并不是我们中华文明的主流,况且那次出征中途就被你们唤做神风的海上风浪所废。而从日清战争到现在的日中战争,我们也没往你们的国土上派兵,恰恰相反,是你们首先踏上了我们的国土。所以我们中国人的想法是不欺凌别人,别人也别想欺凌我们,谁要欺凌我们,我们就向谁宣战。我们是为了民族的自由而战,而所有牺牲的同胞也是为了民族的自由而死。哼,你们日本人明明是觊觎我们国土的辽阔,资源的丰厚,所以才会倾一岛之力逐中原之地。英美俄法列强,我们自己会把他们赶走,用不着你们日本人假途灭虢。年轻人不愧是受过西方教育,关键时刻不乱方寸,他守住了最后一条底线,并反守为攻,试图揭开日本人侵华的真实动机。
  的确,如果这仅是我们日本人的想法,那这就是我们的不对,因为虽然我们是有美好愿望的,但你们却不一定也把它看作是美好的愿望,但如果这是神的想法呢?如果是神要我们来解救你们于水火之中呢?而你们的抵抗其实是反对神的想法,故而才会遭受如此悲惨的虐杀呢?要知道神的想法是肯定正确的。至于我们日本人内部是不是有人想要借神的想法把中国作为我们的资源基地和原料输出国,我认为肯定是有的,但这只是附着在神的想法上的人的想法,不能作为我们进入中国的主要动机。上将把日本人和日本神给分层开来,显然他相信这是神的光辉让他这个瞎眼之人看得更为清澈。
  可你怎么证明你所相信的神是我们大家的神呢?如果这天照大神不过是你们日本人的民族神,而不是我们大家共同的人类神,那么,我们中国人又凭什么相信她呢?你不要用西方那套耶和华是一切人类的神这种断言式的宣称来证明你的信仰观点,因为我照样可以说与之相反的观点来反驳你的宣称。要离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上将肯定语拙了,因为不可能有人能在信仰问题上严格论证神的存在,即使日本神道教的大神和西方基督教的一元神之间有很大差别。
  我没法证明,因为神在我心中,而不是在语言上,这个道理我们日本人很理解,你们中国人也应该很理解,否则曹洞宗这样的禅宗也不会在我们两个国家里都兴盛起来。因为我们都理解:到了最后的关头,语言是无力的,只有守住我们心中的那一滴灵性,才是与神相遇的惟一之道。但这些有关圆熟的修练虽然重要,却与目前我们所争论的焦点关系不是很大,所以我也不打算深谈下去,我只是单问你这年轻人一句:你是不是想让你的祖国繁荣富强?说!上将说到这里,整个人的气势并得如同一把天道之剑,气贯长虹地指向那年轻人。
  是!年轻人退后一步,然后坚定无比地把修筑地更为严实深厚的回答向上将排列出。
  并且为了这个目的,在不得已时可以采取任何手段?
  是。年轻人想了一下,把刚才修筑的城墙往地里又沉下一尺,然后才做此回答。
  那何不先放弃无谓牺牲,跟着我们建设东亚新文明,最后你们如有本事,再反过来让我们再一次臣服于你们,重现你们当年盛唐的伟大景观?
  年轻人不说话,只是咬紧牙关,浑身剧烈颤抖,一丝鲜血从他嘴角上挂下来,像在泄露他心灵深处斗争到现在的内战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他再次转过头,望着狼烟四起的国土和这国土上颠沛流离的臣民,同时,他的内在视觉里浮显出汉以前的伍子胥、申包胥、勾践他们的传奇形象,接着他又仿佛看到了李陵、石敬瑭、张邦昌、刘豫,还看见秦桧正与他妻子一起,被人浑身浇满滚烫的铜汁,跪在杭州岳飞的墓前,永远忍受着千年的唾骂,最后,在他汗流满面的一刻,他看见了自己,正在立与跪之间挣扎。这就是中国,这就是背叛乃最深之罪的中国,无论你以怎样的名义,即使以苍天有好生之德佛陀有悲悯之心的名义也不行,一切都以面子为最高准则,个人的面子集体的面子国家的面子民族的面子胜于一切,即使流血飘橹饿殍满地也在所不惜,仁是这面子外层最华丽的包装,所以,我们的杀身成仁,事实上不过是杀身成面子。
  叛徒,你往何处去?年轻人心里响起四万万的声音,这声音结结实实地压在每一页中国的历史书上,使他无处可逃,只能和历史上所有被定义成汉奸的中国人绑在一起,承担起所有他们应该承担的及不应该承担的罪责。
  可眼前国之将危的景象再次深深映入的眼帘。他看见在这张即将塌陷的国家大床上,国民党和共产党正在同床异梦地睡着,任凭矮个的日本人在她们大床的四周锯短床腿,最后一跃而上彻底将她们一一收服,而她们的四万万子民也将在同一时刻成为别人的奴仆。
  是保全四万万条奴仆的性命重要,还是保全四万万条国人的面子重要?
  是自己的面子重要?还是天地的良心重要?
  天地的良心,正如这上将的神道一般,谁又能证明天地的良心是最高的准则?如果不能证明,又何从为我的叛变行为做出一个公正的评判?
  民族的败类!嘿呀嘿!嘿!败类!嘿呀!嘿!嘿呀嘿!民族的败类!嘿呀嘿!嘿!年轻人心里响起了黄河边上的船工号子,但这号子的词却成了这一声高过一声的詈骂,他们千夫所指,一根根食指如匕首般扎向他的眼睛。
  好吧,就顺了你们这些刍狗的心愿,让你们愚蠢的冲动成为天下的笑谈,而我则舍身求义让这笑谈流传千秋万代,在我身后,千万个中国人会翘起他们的拇指,象是千万瓣无耻的蒜瓣,在异口同声地赞美为国捐躯的我,却浑然不顾这荣誉背后,是损失了多少条刍狗根本就不当事的生命?捐躯,一个无私的自私,一个冷酷的同情,刍狗们,你们实是不配分享我的生命!噢,苍天,我都在想些什么?天地的良心,你在哪里?
  年轻人迅速关上了眼睛,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古训趁势发起了反冲锋,企图让他超拔出个人的名誉之忧而直接为生民立命。这种民本意识让他意识到自己存在的可贵之处,似乎孟轲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情怀,可充盈在天地之间的每一个角落里,使他虽然孤立却不感到孤独,他重新体会到普通百姓的甘苦和豁命出去的快乐,但忍辱负重的使命感与负罪感,也越来越重。
  矛盾,一切都是矛盾。年轻人看到自己体内的一切正渐渐分裂成了两半,这两半互相激烈决斗着,把他身上每一寸血肉都当作决斗的场地,他看着自己逐渐成为一团支离破碎的垃圾,最后被扔出了意识的外面。他听见自己最后是绝望地大叫了一声,似乎有无数的彩色油珠被这声音惊起,在鼓胀的额头里面乱冲乱晃。

  遇到南墙了,当然是要撞的,即使撞昏过去也要去撞。但醒来后,你们中国人是继续撞,当然有些人撞得更重更猛,有些人则撞得轻些,或索性在旁边装装样子,但我们日本人却会掉转方向,回过头来以同样的勇气,向着另一方向狠狠扑去。所以,鸦片战争对你们中国人来说,只能产生造了一半的北洋水师南洋水师,企图以此来继续维持你们的大清方向;可我们的萨摩和长州两藩被轰后,我们却完全掉转了头,开始了明治维新。上将吩咐手下将扑通一声昏倒在地的年轻人带下去关押后,就向我总结起他对中日双方在学习先进文化方面的差异。
那这年轻人会怎样呢?他是会撞了南墙后回头,还是仍不回头?要离目送着年轻人被抬下去的身影,接口问道。
  一切存乎于心,看他的造化了。上将说完,凭直觉自己摸索着往大厅那里走去。他也不用手去探道,还是像视力正常的人一样昂首走着,只是走得缓慢而迟钝。阳光下他的身影纯净而高耸,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琼玉的气息。
  要离没有去搀扶他,只是跟在他旁边,就像跟在一柱大神旁边一样,眼看这大神快要撞上一棵树了,他才出声提醒说前面这树怎么会长得从左手处斜出来挡道呢。上将听了侧耳一乐,即刻调整了一下行走方向。
  回到大厅,上将把尺八妥善收好后,就有勤务兵端上饭菜。要离低头闷吃,也不搭理上将,上将也不吭一声,吃完饭后,径直回内屋休息去了。
  要离便独身一人往关押年轻人的地牢走去。
  年轻人已经苏醒了,他坐在那里双眼发怔,手脚上的镣铐像一条条冰冷的死蛇,垂荡到地上,他鼓起的额头现在是青灰色的,那种半透明的流光溢彩现象已经消失。见要离前来看他,便客气地咧嘴一笑,嘴唇上一些因焦灼而开裂的口子因此而又渗出了些血丝。
  如何?要离隔着铁栏,平静冲淡地问年轻人。
  什么?年轻人随便反问了一句,想试图重新集中起自己的精力。
  投降还是斗争?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因为两条都是绝路。
  那么出家成佛是第三条活路。
  这是把难题留下而不是把难题解决。
  可你没能力解无解之题。
  但知其不可而为之是知识分子最善养的浩然之气。
  然暴虎冯河吾不为也才是最聪明的决策。
  只是这世界上有些事情是错的却是你必须要去做的。
  而有些事情即使是对的也是不能去做的,是么?
  所以对和错都不能左右我最后的决定。
  能决定你的只有命运的必然?
  或者是命运的偶然。
  这样的话,你是为谁而活的呢?
  不知道。也许我不过是命运手中的一个道具。
  再问一次:投降还是斗争?
  什么?年轻人随便反问了一句,他的精力已全投入到两难抉择里去了。
  如何?要离隔着铁栏,平静冲淡地问这地牢。
  地牢原本其实是一个天然的地下溶洞,里面的一切形象又潮湿又幽暗,两人在里面保持不动地互相注视着,就像这溶洞里的两座钟乳岩,在地下渗水一滴又一滴的过程里,慢慢积聚着各自的形状。每一滴水滴里所含的微量矿物质想要在钟乳岩表面上扎根下来,都是件难乎其难的事,但水滴有的是时间,它们千万年来自始至终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在这个地牢的每一寸时间上都刻下水珠四溅时的清脆声响,这声响诡谲地像黑暗里倏然开放的大丽花,重重的花瓣在瞬间就把地牢里所有的角落都触摸了一遍,而在钟乳岩又一次努力窥视这花的盛放容貌时,它又倏然关闭,仅在岩面顶部的小水洼里留下些许微弱的余振,像在缩微记录花瓣边缘某一段的精妙勾线,而新的声响,此时已凝聚在钟乳岩正上方的汇水点上,像一朵还在吸收营养的大丽花花苞,静静地等着属于它的那一个快要来的倏然灿烂。
  地牢并没有回答要离的提问,它依旧独自沉在黑暗里,不时往洞穴深处填充着水滴的花瓣,这些花瓣虽然每一片都稍纵即逝,但它们的质地都是非常的柔滑,在拂过年轻人脸庞时,都能带走些许他嘴唇上因焦躁而开裂翘起的表皮。年轻人在两难之间来回振荡着,表面上他仍旧坐得纹丝不动,背叛却像早就埋伏在坚贞之城里的一支伏兵,在城池生死一刻的时候它鼓噪着从内杀出,想和敌方里应外合破了这城池,可坚贞多年经营的城堡墙高石厚,卫戍部队弓强弩硬,叛军与敌军的内外夹击无论如何猛烈也不能把它弄垮。势均力敌之下,双方就在这城池两边展开了肉搏之战,片刻之后尸体就已经堆得和墙头一般高,可年轻人还没有看到最后胜券是握在双方谁的手中,他只是作为一个多余人守在旁边,让已成为血城的坚贞保卫战惨烈地进行下去。天空像一间巨大的地牢,其间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星辰,只有一朵又一朵素色的大丽花在天上花开花落,向这人间地狱袭来一阵阵天上的花香。

  上将摸索着回到里屋后,就瘫坐在了塌塌米上。侍女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哆索地侍奉在一旁。上将虽然眼瞎了,但他听得见她身体里边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咚。从昨晚到现在实在太累了,先是蒙神的恩惠一气呵成了《伊邪那歧命与伊邪那美命》的定稿,接着又和要离比拼观日时为了还恩失去双眼,最后又耗尽心智和那年轻人及持中间立场的要离进行了一场道义之辩,现在,没有一点精力可以用了,六十多岁的人,却像个八九十岁的老头一般不中用,真是让人扫兴。上将想着想着就自顾自地摇摇头。
  但也许是大神附体让我脱力了呢?上将从头找个理由来安慰自己,也许是天照大神将她的所有力量都灌注在我身上,使我即便眼瞎了也照样能战胜他们,但我毕竟是凡人,承受不了她给予我的力量,结果就倒下了吧。
  房顶上方传来悉悉嗦嗦的声音,像老鼠在啃啮干木头来磨短自己不停生长的牙齿,这声音虽然不响,但在午后静静的空气里,听起来也相当烦人。上将本想叫卫兵进来赶走它们,但又一转念嫌这也是烦事一件,想反正现在也睡不着,干脆就索性打定主意不睡,坐起来干活。
  

  上将吩咐侍女把缝织了一半的羽衣从樟木箱里取出来,然后叫她按他新构思出来的图案进行缝织:羽衣边上的图案将采取安满室山古坟里挖掘出来的二神二兽镜上的外区纹样,其上的锯齿文及棒状珠点所构成的复波花纹将成为缝织的依据。
  侍女在随军前本是个优秀的织女,所以很快她就领会了上将的意思,捏着梭子就低头下去工作了。上将听着她的呼吸渐渐变得细微绵长,知道她已全心投入到这复杂的工作里去了。
  一缕缕细沙般洁白的时间撒入淡湖蓝色的空气里,静静地沉积下来,光线的脉络模糊而华丽,从这里到那里,像透明的绢从手指间倏忽流走。
  忽然当空破出一块惨叫,心里的画面顿时消失,上将惊出一身冷汗,虽然表面上他还是和先前一样,稳如盘石地坐在榻榻米上。
  一匹马被从马尾巴处倒剥皮至马头处,鲜血淋淋地躺在上将里屋的中央,奄奄一息地抽动着僵硬的四肢。脱离身体的马皮并没有完全从马头上剥离下来,于是就半耷拉地罩在马头上,像什么土红色的大幅厚呢花缎盖那儿。滚圆的马臀由于失去了皮肤,所以非常夸张得撅在那里,上面的筋络和肌肉组织在鲜血的浸染下依然清晰可见,马尾巴在地上无力地扫动了几下,把淌在地板上的马血像打蜡似地给来回铺了铺,可又没铺均匀,就不铺了。
  屋顶上方被凿开了个大口子,下午的阳光汹涌地灌进来,把死马淹在了由强烈的光线所造出的柱形烟雾效果中,此时浸泡在浓稠血液里的死马像祭台上的一具睡姿安详的牺牲,正在被祭台上方的顶射灯光照亮。祭台周围现在多出了几十个浪人打扮的男子,他们隐在阴暗里,像墨绿色气流里的一根根石柱,在死马的高光区外若隐若现。他们中的一个人从地上捡起一堆物事,然后将之向祭台上抛去。白炽的阳光下,侍女的尸体裹着缝到一半的羽衣,轻飘飘地落向祭台中央,像给马尸披上了一层淡烟。侍女的尸体下身,有把缝织羽衣的梭子插着,银光闪闪地在衣服外面露出短短的一截:刚才被倒剥皮的马从屋顶上坠进来时,侍女受了惊吓,一不小心,把手上的梭子给捅进了自己的阴道,那惨叫声就是由于这致命的一捅而发出的。
  看来我们运气真不错,一切都是天意帮忙啊,传说中的须根男之命大神,要在今天复活了。这群人中为首的一个高声嚷道。上将,我们重演古代传说了,只是你今天却没有天照大神那么幸运,我们这次来,非杀了你不可。
  杀人无所谓,但要有理由。上将说这话前,弥漫在空中的马血味道和侍女的人血味道已传入了上将的鼻孔。
  理由?理由很简单,我们是和平主义者,我们必须刺杀你,从而结束这场罪恶的战争,让和平来挽救我们的国家和这个世界。
  听你口音是肥后一带的吧。听说你们那里的人特别倔强呢。
  就是和你一个地方的,而且是一个家族的。
  但战争不会因为缺少我而停止。
  但至少能阻止一下战争的进程。你是天皇最得力的陆军将领,你死了,陆军部就没什么优秀将领了,天皇就会重新考虑这场战争。而且,在肥后,你曾侮辱过我,说我不配当个武士,当时,我就是你手下的家臣,你是不是还记得?
  哦,想起来了,难道真是你?我的?哦,原来就是你啊,那天走路时你的刀鞘脱落在地上,被我忍不住嘲笑了几句,没想到今天你总算逮到机会,可以公仇私恨一起结,哈,真是我的好家臣。
  这没什么好笑的。
  是没什么好笑的,虽然你早已离开我,可我还是你的主人,虽然我眼睛瞎了,可我还是上将,我倒不是怕死,而是担心你杀我会担上一小一大两个不忠的罪名。小的不忠是你想谋害主人,大的不忠是你想违背天皇的意志。至于孝嘛,我也不指望了。
  这我都已经知晓。不过,我还是能守住忠孝以明心迹的。
  那就是说,你们已经决定事成之后剖腹了?
  是。
  嘿嘿,想学当年浅野侯的家臣大石他们吧。
  对,我们这里一共四十七人,你应该记得,大石他们这些赤穗义士也是四十七人。等把你杀了后,我们也会像他们一样,剖腹以两全忠诚和义理。
  两全忠诚和义理?是这样,好,那就来吧,反正我要做的事,也做完了,中国人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不过,孩子,我有个请求,请先让我写封信给个朋友。上将说完,就坐直身体,等待他们的反应。
  那群人中的几个互相交头接耳了一番,就答应了。
  上将开始寻找笔墨纸张。
  那首领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于是一个浪人就上去帮上将准备纸砚用具。
  上将持翰在手,凝思片刻,就凭感觉在纸面上写了几行字,写的时候,那个浪人自觉地向后退出几步,直至他写完,才上前帮他把折迭好的信纸放入信封。
  请务必将此书信交与一个叫要离的先生,另外,我的这部能乐脚本也麻烦转交给他。对了,他是中国人,请不要难为他。
  得到肯定答复后,上将凭着周围空气温度的微弱变化,来到了祭台那里,这时阳光的波涛更加澎湃如山峦般地倾压下来,让上将感到樱花锋线之后的温暖春天,竟有上千个在同时向他报到。他坐下去,抚身摸着马的尸体和侍女的尸体,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一般,他脸上露出了慈悲的笑容,这笑容让那群人的心灵深受震动,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向后退了一步,让祭台上的表演显得更加庄严神圣。
  天照大神,我来了。当上将自己把刀尖扎透心脏的瞬间,他轻轻地喊出了这句话。刀尖那里的感觉冰凉而细小,像他那民族的盆栽艺术,越小越堪研玩,在这久久地研玩之中,那冰凉而细小的感觉孵化成一羽纤巧而洁白的鸽子,它振动着翅膀,向着屋顶那窟窿外面飞去。他开心地笑了起来,像个孩子似地笑了起来,还像个孩子似地飞了起来,他追在鸽子后面,让阳光把他身体洗得完全透明,就和这阳光一样的透明,最后,他消失在阳光中,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几缕青铜汽化了的烟雾,在半透明的墨绿色空气里绕梁虬结。

  等要离接到消息从地牢里赶到事发地点时,上将已经羽化成他们民族的某个神官了。大厅外面挤满了上将的部下,但他们没有一个冲进大厅,都只是站在外面,等着那四十七人自己剖腹自杀,履行他们答应上将的诺言。要离走进大厅,那首领便把上将遗留下来的那封信及能乐脚本交给要离,在接信的一刻两人都把对方给认了出来。要离认出他就是火车站上主动和他搭话的那个日本青年,而其他那些他的同伴,自然也就是他的同谋了。
  你怎么上魔王山的?难道是插翅飞上来的?要离问完,就想到那地牢里的年轻人简直就是插翅飞来的,只不过他下落的场面颇为难看,要附带一节笨重的车厢做陪衬,一点也没有飘飘欲仙的风度。
  这也是靠着须男根之命大神的力量。那日本青年一脸的神往。肯定是大神在到达南京站之前把我们那节车厢给单独分离了开来,然后在天上转了片刻后径直往这魔山头投来了。
  那你们没随着车厢一起摔下来么?要离一边收起上将的遗物,一边说道。
  没有,我们中有人懂忍术,使我们可以隐身后随心所欲地飘到大厅顶上。不过那时你身边坐着的那中国人还有那群吵吵闹闹的美国人好象都摔得挺惨的。
  你们来就是为了刺杀上将?
  是的。
  没想到你们日本人内部也会相互仇杀。
  我们也是人,我们也会替天行道,或徇私杀人。那青年笑了笑,在大厅里来回踱了几步,明朗的身姿像一只从蓝天上剪下来的鸢。我一向反对向中国朝鲜及其他亚洲国家派兵,因为这根本就是错误的,战争本身就是非法的,不管发动战争的理由是什么。在火车上我跟你说那书是我朋友的爷爷写的。可实际上告诉你也无妨,那书就是我爷爷写的,他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也是个伟大的军事家,但他再怎么伟大我也要杀了他,我没想到你会见到他,还会和他成为知己,天下的事情就这么有趣,我这个反战分子没法和你成为朋友,而我的爷爷这个好战分子却成了你的知己。
  听说你们要为了成全你们对天皇的忠诚而剖腹了?
  也为了我们的不孝行为,毕竟我刺杀的是我的亲爷爷。我小的时候,他就严格培养我做一个武士,和我约好在人前不许以爷孙相称,只能以从小养大的家臣身份相见,我接受着各种严格训练,一心想成为一名合格的武士。但有一次他竟当众嘲笑我,嘲笑我不像一名合格的武士。如果我和他是爷孙的名分,那受点祖辈的嘲笑是应该的,可在人前我们是主仆关系,那这嘲笑就是侮辱我了。即使他是我爷爷,这仇也是要报的;而现在他又是大陆战区的重要将领,杀了他将会有效遏制侵华企图,虽然这是违背天皇意志的。可没办法,这世界上有些事情是错的,却是你必须去做的。
  而有些事情即使是对的也是不能做的是么?
  我没考虑那么多,我只考虑到剖腹为止。剖腹能解决一切争端,正如以前在欧洲,决斗能解决一切争端一样。我们杀了上将,就解决了义理问题,然后再杀了自己,就又解决了忠孝问题。你们中国人爱惜生命,我们大和民族的想法,你们是很难理解的。
  要离默然。
  那日本青年吩咐手下把厅里的马尸及人的尸体都抬出去后,就叫人从外面拉根接山泉的管子进来。冬天有阳光的下午里,空气毛绒绒的带有些暖意,但山里的泉水还是冷得如同流动的寒冰。那日本青年脱光衣服,把自己的身姿扎成俯冲的样子,一下子进入了那条流动的寒冰之中。马上他脸上的血色就消失了,发青的嘴唇里牙齿控制不住地哒哒地撞击,他浑身的肌肉都在剧烈地颤抖着,乳头缩成了两粒紫黑色的小点,几乎快陷了下去。倒三角形的阴毛区下有个隐在毛丛里的小团,棕黑色的,像只胆小的幼袋鼠藏在袋子里。
  但他始终挺胸拔背收腹直腿,认真而有条理地清洗着身体的每一部分,似乎寒冷是一回事,沐浴又是另一回事一般。等他洗完后,他就让他的手下依次排队去洗,而他自己则走到一边,旁若无人地拿起自己的衣衫当浴巾,把身上的水珠拭去。
他几乎已变得像空气一样清澈的裸体,却内裹着大理石般的坚硬,这坚硬现在由于受了冰寒的刺激而显得有些内凹,但这么一来,其上的石纹走势就更加瘦坚,越发显出了它内在的品质。要离很想从古希腊或古印度那里找到类似的雕塑来和他作个比较,但怎么也做不出,因为那些雕像都是在追求外在的形象或外在的韵味,可都没有深入到里面,从里面去表现人与物合而为一的风骨,然而眼前这尊人体雕像却做到了,他秉赋了日本民族的艺术之粹,让人可以与神一样地坚强。
  当四十七个人全部沐浴完毕后,他们赤裸着围成了一圈,在大厅里打起坐来。他们闭着眼睛,有的嚅动嘴唇轻声念诵着什么,有的安然合眼,把注意力集中在一点上,那日本青年把眼睛张得大大的,好象进入了一个奇特的冥思境界。太阳似乎凝结在了天空中央,所以由阳光组成的祭台依然搭在老地方,墨绿色的气流在祭台周围氤氲漫动,把这些武士的身形象飘入池塘里的雪一样慢慢化开。
  最后的时刻到了。那日本青年首先打头,从墨绿色中走出,他来到祭台中央,膝盖分开地跪在地板上。他面向东北天皇所在的方向,左手手心垫上一张纸,握住一把小刀刀把下的刀刃处,右手则握着刀把,挺直上身,让刀尖对准自己左腹最末一根肋骨下面一寸多些的地方。由于他坚持一人完成十字纹剖腹过程,所以他就没有让介错手来帮助他。所有人都与他保持着三米开外的距离,以免分散他的精力。
  他稳定而缓慢地呼吸着,眼中渐渐飘出迷幻的色彩,刀尖上折射出一点摄人心魄的亮光,这亮光仿佛随时都会抖落在地上,发出叮当的金属敲击声。忽然,他眉头一紧,那刀刃已被他压进体内两寸多,坚韧的男性肌肤紧紧吸咬住了刀口处的一圈刀身,把折射出亮光的刀尖深深吞没在体内,鲜血根本就流不出来,只是探出两三条挂在刀口下面,像结扎细密的流苏。
  他吸了口气,然后屏住呼吸,把刀从左往右拉,拉的过程中他还得控制手上的力量大小和方向,他精神高度集中,努力使自己拉出的刀线往下腹处带些下悬,这样肠子就比较容易流出来,但他又不能往下拉得太厉害,免得割到阴毛三角区那儿,那样的话再往上收着拉的时候由于转角过锐就困难了,而且割出来的刀线也不好看,同时,他也努力控制住手上往腹部垂直加的力量,这力量需是先轻后重到腹部中央后再转为先重后轻,最后拉到右腹与左腹插入口等高的地方时,刀刃的插入深度应该和左腹那儿的是基本一致的,这样拉出来的刀线可以最大效率地切割肠子,而且也显得有内在的对称之美。
  他拉的非常完美,一条左右对称的下悬线就随着他刀刃的移动而流畅地出现在他结实的腹部上,肠子开始大把地往外翻出,但并未全流出来,只是悬挂在那里,像一堆油面。鲜血开始随着下悬线大量涌出,把腹部下面的阴毛全部濡湿,又在睾丸下端聚集起来,和顺着大腿流下的鲜血一起往地板上铺开。阴茎似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它在鲜血淌过的时候,猛得像一支吹响的军号一般勃起,龟头像阅兵式上的将领一般从包皮形成的军队中穿过,最后在阅兵大道的尽头露出了它雄壮的样子,其上的尿道裂口兴奋地扩张着,像将领咧笑的嘴。
  他把刀从右腹不紧不慢地拔出,然后吐完胸腔里残留的气体,又再次吸了一口后屏住呼吸,然后凝神把刀口对准胸骨中央偏下的软凹里。他的眼睛因为剧痛而闪发着更加明亮的光泽,似乎肉体的痛苦不仅带给他身为武士的自尊荣耀和为天皇自裁所带来的无上光荣,也带给他以死亡为终极形式的性虐快感。他紧抿着嘴唇,不说一句话,脸上和身上像打了无数口热井,汗珠就从这些热井里不断地冒出来,把他的身体涂地明快油亮,在阳光的猛烈烘培下散发出年青男性潜藏着的所有性力。
  伴随着他下巴的一个轻微抖动,刀口已经没入了胸腔下的那个软凹里,这回他扎进去有近三寸多,然后他在双手上均匀往下加力,眼睛盯着前方,让刀刃一路向下,他似乎能听到胃上的平滑肌被切开时肌群散裂开来的声响,也能听到刀刃割破肠子时肠粘膜缠在刀锋上拖曳的声响,在垂直平均地切开肚脐眼后,垂直刀线很快就拉到了与先前拉的水平刀线交汇的地方,这时,他感到上半个腹部哗地一下就打开了,他知道一个正等腰钝角三角形在他上腹部处形成了,部分小肠已经在血液的润滑下挂了出来,垂在水平刀线以下的皮肤那里,传来一些痒痒的感觉。
  刀口过了交汇处后继续垂直往下行进,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保持着手上的劲道,使拉出的刀线深度一致。他完全掌握着自己的一切行为,对他来说,极度的疼痛就像猛烈的铁锤一样,只会使他铁砧般的意志更加反弹出铁的力量。当他拉到阴毛三角区上方时,下腹部的一个颠倒的等腰钝角三角形裂口也形成了。他停止了往下的行进,换口气,缓缓拔出了刀子,在刀子完全拔出的一刹那,一股白浊的精液从尿道裂口里狂喷而出,落到地上的一大滩血上,像随风而落的一大片雪白的樱花花瓣。
  极度的性快感像从海洋深处泛起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春潮,来势凶猛地涌向海面,形成一堵无边无际的水墙。海面上刮起的一阵阵飓风,把整座富士山的疼痛都裹挟起来,让冰雪夹杂着熔岩在泥石巨浪的翻动下一起扑向那水墙,两者在一次次震耳欲聋的撞击声里锻造出了一个百目巨人。巨人对准感觉的高潮发动了一次力沉千钧的冲锋,并在成功冲刺到高潮后张开身体各部位上所有的眼睛,让一百束光芒从身体上向四周喷洒,来告知天上神灵这次冲击所取得的辉煌胜利。
  当这混和感觉的高潮过去后,他放下刀子,努力控制着已经开始颤抖的手,把它们双双伸进已打开成十字的腹部里,然后在腹部里面他把双手剜绕到肠子后面,兜住它们后,就往外把它们全掏了出来。肥嫩的小肠丰满的大肠粗壮的盲肠顿时流了一地,摊满在他叉跪开来的双腿间,阳光把它们照得像一大摊丰盛的午宴,上面浇淋着大量鲜红的葡萄酒浆,看上去像用血洗过了似的,肠结膜上折出一束束明亮的高光,像涂抹了一层新鲜的烤油。
  接着,他双手合十,那血红的十字手形在胸前颤抖着,他想让它们不颤抖,但怎么也办不到。然后他分开双手,伏下身去,把手按在地上向天皇叩头,样子看上去就像一只腹部下面产满籽的青蛙一般。叩完头后他费力支起身子,大口地喘着气,腹部里已经几乎没什么可以流出的了,十字形豁口在他喘气时一张一瘪。他重新双手握起刀,只不过先前剖腹时他是反手握的,现在换用正手握。由于他不需要介错手帮助,所以他得自己把刀架在右边脖颈上,当他艰难地把刀子架好后,他略微转动了一下头部,看了看周围的伙伴,示意让他们放心,他有足够的意志可以完成这所有的一切。接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骄傲地对要离看了一眼,然后闭上眼睛,两手往相反方向突然用力一绞,刀刃唰地切过整个颈脖,头颅一下子蹦离了颈部往前翻落,掉在了那堆肠子上,没有头颅的脖颈处似乎起先凝滞了一下,很快鲜血就喷泉一般向半空射了出来,等血雨完全落回地面上时,无头的尸体依然僵在那里跪着,挺直腰板向着天皇的方向。它没有眼睛,但也因此凝望得更深。阳光从屋顶上那窟窿里像暴雨一般灌注在这尊无头尸体上,把周围一切都溅得红润灿烂,仿佛净天乐土已然降临。
  剩下的那些武士也一个个走到祭台上,但他们都选择了在祭台边缘跪下,这样无形之中祭台中央的这尊无头尸体就在布局上获得了人间的敬意。他们依次面向东北方向跪下后,就由他们的伙伴当介错手,在剖腹结束后,就立即将剖腹者的脑袋砍落下来。他们一个挨一个地自杀着,前一个武士的介错手就成为下一个剖腹者,在这过程中,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一切都平平常常,只有墨绿色的气流随着刀光的舞动而间或有个湍变。剖腹进行到最后一名时,由于他已没有同伴可以作为介错手来帮他了,所以他犹豫了一下,便请求要离帮忙。
  你不会学你们的首领,自己把脑袋割下么。在整个过程中要离自始至终站在一旁,让自己不动声色。外面传来一些爆炸的声音,但他根本不想走出大厅去查看一下。
  我没有他那样的勇力。
  你找个日本人帮你忙吧,我以前也是这么做的。要离想起那个保龄球馆里的事情。
  介错手不能来自敌人那边。那些人都是上将手下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感觉。
  要离怔了一下,然后弯腰捡起一把武士刀,学他们的样站到了这最后一个武士的背后。
  那武士点点头,就拿起小刀,面对天皇方向一脸的肃穆,开始凝起全身的注意力来。
  要离想也没想就一刀挥落,就像那天他在古林庵里,想也没想就把那些日本兵全割了脑袋一样,根本就不给对方任何准备的机会,行动突然得像没有长度的风。
  整个大厅的祭台周围,无头尸体一具接着一具倒在地上,头颅以各种位相停在地板上,看上去像一只只从地板里长出的莴苣,散落一地的各式刀具浸泡在厚厚的一层血污里,怎么看似乎都已失去了刀的样子。祭台上的阳光已经凝固了,成为固体的光线把那尊无头尸体封了起来,使它能这么坐到时间也老死在客乡为止。
  要离听见身后远处那只纸飞船满载着四十七粒种籽远去的声音,但他懒得回头去看,反正他相信船壳底下又裂开了一些。
  他走出大厅,外面的空袭警报哭丧着拉起,在他听来像扯破嗓子唱小调一般滑稽。天上飞着一群群的鲨鱼,它们张着鱼鳍在空中高速灵活地游曳着,把嘴里的炸弹和机枪子弹往山头上倾泻。大厅外的日本军人全都已各就各位,用加农炮或高射机枪或索性直接用步枪手枪,在各处掩体里对着空中乱射。要离从他们热火朝天的战斗场所当中穿过,来到地牢,把上将给他的信按照信封上的要求给了那年轻人,然后就独自回到了岩壁石刻的悬崖顶上,一路上有不少从鲨鱼嘴里投掷下来的炸弹落在他周围,甚至有一颗就落在他脑门上,发出当的一声响,但每次要离都是干干净净地从爆炸烟雾里走出,跟没事一样,这把掩体里的日本军人都给惊得个目瞪口呆,以为要离是战神降临到了他们中间,于是他们就更加卖力地朝天射击,把蓝天打得像一面饱受折磨的防弹玻璃,上面全是弹孔撞击点和撞击点上辐射开来的裂纹。
  打起精神,先把我扶起来。
  我没心思扶你。要离走到悬崖尽头坐了下来,把电脑放在地上,轻松地舒了口气,对着下面黑白两色的塑料棋子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个透视出来的扁平面上发呆。
  没必要背对着我吧,那些视死如归的日本武士对你的影响就这么大?那节横倒着的车厢自己挣扎了一下,发出一阵哐哐的乱响。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要离说话时还是没有回头。这时一架飞机对着他俯冲下来,要离看着越来越近的像飞机前驾驶舱上的挡风玻璃般的鲨鱼头,上面露出的两排牙齿让要离觉得缺乏亚洲艺术中的拆半意趣。他认为自己电脑外壳上那只狴犴造型就是典型的拆半图谱,狴犴的左右脸对称地从当中左右剖开,然后各自向内翻转,仅在鼻子处相互粘连,这样一幅阔开的脸相造型就展显出来了,立体的元素在平面上得到了毫无遗漏的记录。
  在鲨鱼从他头顶上一掠而过时,要离认出了飞行头盔下的那张脸是在去南京的火车上见过的,就是那群吵闹的美国人当中叫嚷着百发百中的那一个,现在他跨骑在鲨鱼背上,两手深深地插入在鱼鳃里。要离摇了摇头,把身上剩下的几颗刚才没有被他身体反弹出去的飞机机枪弹头掸去,像掸灰尘般地随势。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哈哈,这句话和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一样味同嚼蜡。横倒的车厢嘲笑着接口道,只不过你先前对日本人抱有种族偏见,当然你现在还是抱着这偏见,所以你才会觉得中国人死得冤,所以你才会让仇恨爬满你的心灵,以至那时耶稣佛陀他们都劝不了你,这些都没错,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可现在你经历过立场更换了,你被他们日本人的行为所震撼了,你开始学会从他们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了,你开始理解日本人和日本文化了,可这么一来又和你的仇恨情结发生了严重冲突,所以你走投无路了,便慌慌张张地拔刀杀了最后那个武士,不给他切腹的机会以重新赢得你对他们的心理优势,不是么,せっぷく,我们中国文化这么广博,却装不下这区区三个音。所以你又跑到这里来,企图凭着艺术的力量来平衡你内心的冲突,可惜啊可惜啊,希腊的塔洛斯没有留住你,楚国的屈原也没有留住你,因为你一心就想抽空跑到这里来完成你这幅岩画,可现在这幅岩画真能拉你出苦海么?
  但我至少完成了,而且完成的极其优秀。
  我问你这幅岩画真能拉你出苦海么?
  使上将能和我在艺术境界上一起倾听高山流水的声音。
  我再问你这幅岩画真能拉你出苦海么?
  ……
  能吗?
  不能。
  所以,同样道理,塔洛斯的迷宫也无能为力,它们都不能拉你出苦海,你该做什么,还是去做什么,艺术是属于超越这世界的人的,可你要离天生就注定要在这个世界里沉沦。
  可庆忌还没有在历史里死去。
  你还真要等着他死去才去做你要做的事情?
  他死了,我才能做到了无牵挂。
  听着,这个世界是没有因果关系的,庆忌是不是死,和你现在做还是不做没有关系。它们之间是平行的,是遥不可及的,你看来这次受刺激了,连这层关系都看不出。
  我倒是奇怪你是怎么看出我有件事情没做的?
  哈,把我扶起来,我告诉你。
  要离起身,把它沉重的身子扳正,让它车底下的轮子全拧在了地面上。
  我当然和木骷髅它们一样,不知道你到底最后想要做什么,但我们都看得出你心事重重,似乎总有件事情压在你心头上,让你怎么也无法快活地笑一笑。这次你正好乘上我到南京,我就能感到你身上的重量超过我遇到过的任何一个人,这重量不是物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它能让你周围的气流都被压地凹下去。我被你压得气都透不过来,等你下车后我还是觉着喘,便索性横下心来,脱了车厢搭钩蹦达到天上去呼吸两下,就像鱼儿在雷阵雨到来前闷得慌,跃出水面去喘两口气一样。后来我看见你在这山顶上,就想过来和你找个机会单独聊聊天。
  你车厢里的那些乘客也就都被你扔在了这山的前前后后?
  反正不被我扔,历史也会把他们全扔这儿的。可这些美国人到哪里去找了这么多条鲨鱼来骑,这倒是有些创意的。车厢说着话时,自己拉开一扇车窗,然后像睁开一只眼睛一样往天上看去。我们走吧,看这情形他们迟早要对我百发百中的。
  要离上车,坐到了他原来就坐的那个位子上。车厢因为没了火车头,就自说自话自己嘴里呜呜鸣了两声,瞅个空档后就往天上窜去。那群鲨鱼见冷不丁冲进一个蛮不讲理的铁疙瘩,惊慌地向四处散去,有一架不小心撞在了山头上,那儿正巧是岩壁围棋左上方的一个无忧角。一团火光之后要离从空中看下去,那幅棋盘的左上角就没有了,变成了一个大坑,要离有些不安地看看天元那个位置,那里有后脑对着他的塑料王头颅,要离看见头颅缓缓地转过来,转过来,最后整张脸浮现在岩壁上面,像一张石膏翻刻下来的死面像,却圆睁着眼睛,死不瞑目般地盯着要离。
  要离想对它说些什么,可一下子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绕过前面一个山头,魔王山就看不见了。在魔王山被完全挡住的一瞬间,要离好象看到在山顶上一群向他欢呼的日本军人中,那个被关起来的年轻人也夹在里面,对着自己挥手致意。
  随着咔哒一声响,已俯冲到地面上的车厢接住了那节还在开着的列车末尾,然后它就舒了口气,说它从来没驼过这么重的东西,现在它心力疲惫再也不使劲了,就让列车拖着它前行,而它只要让轮子全嵌在铁轨里光喘气就可以了。
  火车的车轮像一对对钢做的圆形骨节,在两条长得没有尽头的骨架上发出类似于双手打响榧的声音,而且打的时候中间还隔了个时间差,使最后的声响效果是嗒嗒两下。随着这力度均匀节拍稳定的嗒嗒声,要离的心情逐渐愉快起来,他觉得这节车厢就是节愉快的车厢,它甚至有能力可以愉快地飞起来,自顾自地在天上嗒嗒地开着,任凭地上的人们对这奇怪的景象百思不得其解。
  等火车到站了好一会儿后,要离才从闭目养神的状态里醒来,他睁开眼睛,看见车厢里已经空无一人,列车员正在打扫着车厢,喇叭里放着祝你旅途平安。
  要离走出月台,他知道自己又回来了,这次又绕到了原来的地方上。但我真的要去做了。要离提醒了自己一声,虽然对做那件事他越来越没有把握。
  走过美术用品商店的时候,要离想起妻子出门前对他的嘱托,便拐了进去。商店里面顾客不多,都是些大人带着小孩前来买些入门的绘画指导及水彩用具,所以当要离来到买颜料的柜台前,用行家的口气请营业员拿两支煤黑油画管的时候,那营业员马上兴奋起来,就殷勤询问要离是要买哪个牌子,他滔滔不绝地从德国日本的进口牌子开始讲起,一直推荐到本国新改进的斑马牌,说这新改进的国内产品在好多指标上都达到了国外一流品牌的水平,颜色不涩,粒子细腻,可是价格却低了很多。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与其说是在向顾客介绍,不如说是在让自己分享一次艺术的侧影。等他说完,要离告诉他要买国产斑马牌的,而且是未采用新工艺的,因为他记得妻子说过她已经习惯用又涩又不细的旧国产牌子了。
  这个回答让那营业员很难堪,但他马上醒悟过来,连声说明白了明白了先生你一定是从事绘画多年了,对自己熟悉的东西总是感情深厚些,是呀是呀东西总是用惯的好,什么都是这样的。然后他便回仓库里翻出了两支,收钱开票后就给了要离。
  要离回到家中,推门进去,看见他妻子仍站在老地方,还在创作那幅油画,由于画架是背对着要离的,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进度。要离很想绕过去,轻轻从后面环抱住她,告诉她今生今世都不会再离开家门,再出去流浪,那些人间的恩仇与他有何相干,他要在她的脖颈后面,用鼻孔里呼出的气流来温和她耳后的那块敏感区,让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让她的画笔无法再精确点到画布上,从此他将和她永远生活在时间的外面,让死亡自己去放逐自己的脚步。所谓大丈夫需做番大事业不过是座泥封的空心之塔,任何企图攀登上塔峰的人最后都是一样的下场,真正的英雄应当看穿这些人间的把戏,别为了身外之物而再次远行。要离感到自己的双手往下收紧,环住了她细圆的腰身,一种深厚的感情熟悉地从手臂内侧化开,他不由环得更紧了些,似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锁在她妻子身上,再也无法离开半步了。这一锁后,我就真的走不了啦。要离警醒着往后退了半步,竭力抑制住自己刚才想绕到她身后的企图,他退到门口,看了一下视野里因透视关系而显得只有拇指长短的妻子,又远远地用鼻孔呼出了两条温暖的气流,把她包在自己温暖的鼻息里。
  把油画颜料放下,然后你就走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别下了决心又翻悔,不像个男人的样子。要离妻子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由于她的脸挡在画板后面,所以声音从画板后面出发后,就沿着天花板和四壁漫了过来。
  我不放心你。
  可我放心自己。等做完了那事,你会到我这里来的。
  我真的有必要去做么?
  别轻易放弃自己原来的东西,也许它并不比新的好,但你已经习惯了,熟悉了,就不要去背叛它。有时侯,别动太多的脑子,去做了再说吧。
  那你呢。
  我的生命可以涂抹在这现实世界里,也可以涂抹到这幅油画作品里,等我把作品完成后,我的生命就会在作品里和作品外延伸,就像十字线条延伸在此岸和彼岸。要离,不用你动手,我自己能主宰自己。
  那我走了。颜料放这儿了,是国产旧斑马牌。
  你这一去一定要小心啊。

  要离返身离开屋子,听见屋子里面传出了乐声,他知道是她妻子打开了CD,在放《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为他送行。序曲阴郁而雄浑的织体撑满了要离身后的所有空间,在时间织梭的穿引下把旋律刻在了他的生前死后。要离在这奇异的刻花里把步子跨得和脉搏的跳动一样齐,而他脉搏的跳动和序曲节奏一样齐,序曲结束后在伊索尔德的哀歌里斜出水手号子的动机,这是《漂泊的荷兰人》里的,北欧那里的冰雪正兑在烈酒里把神祗来狂热呼唤。也许苏尔就在这音乐里出现了,就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他还想起剧中的特里斯坦对黑夜和死亡有着难以割舍的向往,这向往能让年轻的希特勒每次都看的热泪盈眶,以至最后德军在苏联战场上不是在进行着战争而是在进行着艺术。是的那是一场艺术之战,绝不后退一步,只有艺术家的疯狂才能做出如此疯狂的命令,让无数并不想参预这场行为艺术的德国人付出了生命的门票,剧中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合唱道:

O’ew’ge Nacht, sü?e Nacht! Hehr erhabne Liebesnacht! Wen du umfangen, wem du gelacht, wie w?r’ohne Bangen aus dir er je erwacht? Nun banne das Bangen, holder Tod, sehnend verlangter Liebestod! In deinen Armen, dir geweiht, ur-heilig Erwarmen, von Erwachens Not befreit!

(哦无尽的夜啊,甜蜜的夜!尊显高贵的爱之夜!那些你所拥抱着的,那些你所微笑着的,它们一旦醒来怎会不惊慌沮丧?现在恐惧消除了,妩媚的死,狂热憧憬的爱之死,在你的臂弯里,献身于你,神圣的光芒,带我们远离痛苦之醒!)

  是不是希特勒在鹰巢里,也是搂抱着他的情人在同样的悲壮里双双死去的呢?这些个把艺术的才华误投到战争中的天才,到底是什么在支持着他们呢?他们都是如此地具有号召力,连我都在艺术之弦上和他们遥相呼应,那上将简直就是个杰出的艺术家,而他的孙子也不例外,他们都以他们的行为,在超离人间善恶的层次上向我昭示着非人性的美。我品尝到了这美的味道,发现自己的确和他们是一类人,只不过彼此种族的隔阂,使我和他们不可能在人间任何的一个角落里握手言欢。瓦格纳,为什么我可以和你这样的近,却只能和他们那样的远,可实际上在某个高度上,我们的心灵却能相互心照不宣?我要离到底要在哪个层面上走才能走得自我圆满呢?莫非我注定就是个不得圆满的人,永远要为了人间的愁苦而贴进自己所有的智能?如果我和那些民族主义者一般的简单,那就不会为这天然的矛盾而苦痛不已,你看前面走过一队人马,他们正陆续从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里走出,队伍中间那个头发须白的日本老兵满脸愧色而周围的陪同中国人个个神色凝重,他们这一行彼此真的都能心心相印么?他们彼此真的都能深切体悟到文化的冲突么?战争真的就能靠他们这一层次的反思就能被阻止么?那日本老兵来干什么呢?无非是为他当年的所作所为而受到良心的谴责,但这谴责必将受到自尊的制约,他的同胞将在这同一的制约下对他的行为表示不满,而我们则会小心翼翼地绕过这制约免得对这老兵有所伤害。在这种支支吾吾的忏悔表演里将不会有演员真正入戏,因为没有一个演员可以彻底打开自己的内心,一切的台词都是按当下的流行规范进行编制,所有的行为都只会被两国的政治给独家解释。和平时期个人的想法都被淹没,只有虚假的全体人民呼声在两国间响起,这每一次的响声都是一枚可以被加以利用的围棋棋子,而政府则在全盘决定着这枚棋子究竟下哪里。这盘棋已经下了六十多年,实用原则把棋局弄得复杂而索然无味,但双方都还在咬紧牙关下着,生怕在最后关头失去全局。真正的棋局不应当是这样,真正的棋局应当是追求纯美的,就如同我在悬崖上的那次惊天动地的复盘艺术,那次复盘时发出的唵声才是天与地之间真正的响声,这响声能把人间的落棋之声给逼仄得无地自容。但是,这样又回去了,又回到希特勒那要艺术不要胜利的黑夜法则上去了,想在白昼时代推行黑夜法则,那只有在虚拟的舞台上才能做到,所以你瓦格纳做到了,是么?虽然你也是千辛万苦东借西凑地才把拜洛伊特剧院给建造起来,但剧院至少建造成功了,而他希特勒的梦想将永远无法成功,因为他的舞台就是真实的世界。同样道理,裕仁的大东亚共荣神话也不会成功,因为中国和美国都是些务实地丝毫不在乎神话的国家,在一个白昼里,一颗巨大的毒蘑菇种在了广岛,然后又有一颗种在了长崎,神话就在这可怕的光辐射里破灭,即便它的结构优雅地可以和印度种姓制度媲美,可这有什么用呢?中国人对自己的神都不敬,怎么会敬裕仁呢?可是日本军人还是坚持不懈地强行在中国及亚洲其他地域实践着他们的黑夜法则,以为杀戮产生的鲜血可以把白昼的亮光遮蔽,直到裕仁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他们才泱泱而去。现在有一阵风向着我刮来,卷到我身后就消失了,眼前这一行人跟在风后面向着我走来,当中那白发老兵一脸苦相,从他们走出纪念馆时他就没有更换过任何表情,其实人的表情真的能始终如一地保持在一种形式上么?人的心理是多么复杂,折射出来的表情又是多么丰富,可是外界的条件约束着人的表情表达,使这老兵只能像带着能乐面具一般呆板地走在中国的道路上,周围那些中国陪同也画上了京剧脸谱,把真正的内心世界隐藏在深处,外面只露出好恶二元判断就能理解的图解表情,来配合着这种人造气氛。他们就这么带着各自民族的面具走着台步从我身边卷过,把艺术的间隔原则庸俗地套用在现实生活中,使我既领会不到艺术的神秘,也看不到人心的真诚:他们都用着世俗规定的表演程序来表达真实,就像举起一堆又一堆的仿真假花,这些假花是如此逼真,连蜜蜂都会接二连三地扑上去,而假花是永远不会开败的,这样,它就能伴随着中日之间诸多的假话,在现实的舞台上演着一出又一出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滑稽戏或漫才,而在舞台下,双方都能听见对方磨刀霍霍的声音。他们现在就走在我的身后,很明显他们走路的步速在加快,因为我像一块黑色的岩石,从他们当中穿过时,他们的面具之阵被我冲垮,下面埋藏着的各色沉渣不小心被我犁起,惊慌的他们只好在本能的驱动下加快脚步,把本来慢节奏的出丧程序给破坏得像小丑出台。Mauvaise foi,又是一个不良真诚,萨特当年为了揭开这些人间面具去写了本厚比砖头的哲学专着,可是人们依旧我行我素,因为民众的本能不是智者的反思所能解析的,精巧的钥匙怎可能打开厚厚的冻土?冻土上一个锁孔也没有,只有苏尔的大斧才能劈开这死板的冰原地带。苏尔我的兄弟,你看见么我如今就在重复你的形象,只不过我手中的这把大斧是用集成电路制造的,这个世界有着太多的霜巨人和冰巨人,不单是你北欧那一带,全世界各个地方都有他们的踪迹,他们看来是杀不完的。

  要离,我的兄弟,你的力量看来不在我之下,那你就和我一起去把残余的那些巨人给杀光了罢。当然一个一个地去杀是低效的,我们得去找到他们的老巢,把他们老巢外的冰原砸开,把我们眼中火焰如毒龙般喷射进去,让一切都在这一役里彻底结束。你随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去寻找巨人的老巢。你知道么瓦尔哈拉天宫已经没有了,事实上它不是烧毁在瓦格纳的指环终幕里,而是真的烧毁在早就预见到的神之劫难里,Ragnarok,可怕的Ragnarok,本来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面对叛变的火神洛克,巨狼芬克尔和巨蛇弥兹郭斯沃门以及他们带来的大量霜巨人冰巨人,我们的力量是稍占优势的,可这时从东方那里来了一个和你一样的中国人,他背着自己揉成一个血肉之团的尸体来到我们瓦尔哈拉天宫,说要和我们的八位女武神重新挑起他与她们多年前进行的那次不分胜负的决斗。我们想和他推延约定日期可他怎么也不答应,荣誉感迫使我们接受他的挑战,八位女武神就骑着天马与他展开了生死搏斗,而我们剩下的力量则用来对付洛克他们。那是一场以天空为战场的神的战斗,双方的英勇表现让我至今回想起来都心潮澎湃,尤其是我对付的巨蛇弥兹郭斯沃门,它摇头摆尾地喷出毒液,整个世界的空气都被它染得发绿,我曾和它交过手,知道它的重量超出我的想象,可我还是上去一把将它拦腰抱住,举起斧子向它脑袋劈去。我和它从天上打到海底,最后终于把它杀死,但我也身沾毒液没走出几步就倒地而亡。临死前我只知道那场战争的结果是正义与邪恶同归于尽,瓦尔哈拉天宫难逃劫数,一切都是预先注定,我们神祗也不过是命运的道具。现在我在瓦格纳的音乐里又复活了,我热切希望去参加新的战斗,这次我要把杀不死的邪恶彻底杀死,让世界永远充满正义。我们的天宫被巨人毁了,我要复仇,要把他们全杀光。告诉我我的要离兄弟,你还想往哪里去?你别看我苏尔长相粗犷一脸的红胡子,可我心思的慎密不在你之下,我的斧子曾被一个巨人偷走过,我就男扮女装混作新娘的样子去嫁给他,结果趁他不备抢过斧子砍了他的脑袋,要离你让我参加吧,我渴望战斗甚至超过渴望正义。
  要离回过头来,于是思维啰嗦的苏尔停止了啰嗦的思维。两个巨人就这么各自拿着自己的武器,面对面地互相站着,他们的穿着身材气质是如此地接近,这使双方都觉得自己面前其实放着的是一面镜子。许久,要离摇了一下头,坚定的动作像在扳动一颗恒星。不行。要离说完,也不马上回头走自己的路,只是默默看着对方,不再说话。
  我知道你嫌我有勇无谋,你肯定看过关于我的神话传说,知道那次扮新娘不是我的主意,你也肯定看出来了我这神祗一心只想着战斗,丝毫不会去思考战斗的意义,可是战斗为什么要有意义呢,双方在战斗中英勇拼杀本身不就是很快活的么,难道日本人可以这么勇猛地冲过来我们就不能勇猛地冲过去么,要是战争能给自己找到合理的理由那战争就不可能发生了。战争就是简单,就是杀了再杀,谁赢了谁就站着喝酒,谁输了谁就躺着喝血。

  要离没有立即回答他内心的又一番独白,因为在这片瓦格纳的音乐蚀刻里,魔王山在远景处变得清晰可见,要离看见山头上更加永远太平天国的旗号现在已改成了南京国民政府,而那年轻人正站在旗下向着要离挥手,他周围的日本军人排在他的两边,也在向着要离行注目礼。年轻人挥了一会儿手后,从兜里掏出一件物事,然后对准要离这里就投了过来。那是一封拆开的书信,在空中急速旋转着,飞过云朵飞过树林飞过湖泊飞过房顶最后飞到要离跟前,要离伸手接住,一看便认出了这是那封上将写给年轻人的信,他重又抬起头,看见那年轻人正在山头那里示意要离也看一下,要离便抽出里面的信纸,看见上面只写了两组句子,分别排在信纸的左右两侧,在形式上和内容上都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对称关系:


于 正 正 邪 邪 于
是 义 义 恶 恶 是
邪 说 说 说 说 正
恶 邪 的 的 正 义
就 恶 都 都 义 就
是 是 是 是 是 是
对 对 对 错 对 错
的 的 的 的 的 的

  在你走的那条路上,苏尔只是合上了你的一个侧影,可在我走的这条路上,我却可以合上你本身。当年苏格拉底问别人一个将领奴役非正义国家的人民是否属于正义时,他其实心里早就知道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了,他说他是个只知自己无知的人,我看他是为自己知这一点而自鸣得意吧:毕竟当时有几人会意识到语言范围内存在的真值空洞?要离,既然语言遭遇到伦理后不过是养出一团打满死结的悖论,那你我何不联起手来,扔掉道德的枷锁,直奔艺术的终极?艺术的终极只能由强者去追寻,弱者永远只会在后面无力的咒骂,让他们在我背后指指戳戳吧,良心的禁忌不过是一层虚伪的外衣,要离你以前是何等的清醒,怎么经过这些变故后就变得患得患失?来吧要离,别转回头去,重回魔王山来,让我们联手建立一个新的秩序,让我们按照世界的强弱秩序来管理我们这个死要面子的国家,使它懂得强大的秘诀在于遵守游戏规则而不是破坏游戏规则。
  要离把信纸放回信封,然后投了回去,那信像只小而强健的鸽子,一会儿就回到了那年轻人的身边。
  怎么样?还在犹豫?是不是汉奸这个名词让你觉得背负得犹如千钧之重?在地牢里我就在承受着这非人的折磨,因为我受的教育让我根本就无法负担起这比地球还重的名词。但这封信让我一下子从地狱尽头忽然看见了光明,豁然开朗你明白么这就叫豁然开朗。汉奸,呵呵,多可笑的一个名词,使多少人为了面子而放弃了实效的选择?记住要离,这个世界的权威定义是由强者来定义的,一旦我们成功了,所有反对我们的人就会变成真正的汉奸,他们明明看着我们的国家在这场不该打也打不赢的战争中逐渐衰亡,却依旧鼓动着逞血性之勇的大好青年去白白送死,用他们的尸体来当作他们日后升官进爵的台阶。要博得一个民族英雄这样的虚伪称号还不容易,只要躲在后面喊声打就可以了,可真正的英雄是不为虚名所动,不为恶名所辱,只为了超越俗人所能理解的理想之地而有所为之。来吧,要离,我不相信你是一个被名词所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