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头狼
万万没料到北大把一年级的文科生发配到昌平大菜园子里。有一天在床上躺着,突然宿舍里闯进来一个人,和我同屋的山东人慨慷激昂的讲了一番话,就走了,我心想这个肆无忌弹吵醒我的美梦的人是如此的烦。之后几天,我在楼层的东头大声的唱歌,模仿丁武,事实上象唱戏,不一会儿西头出现了合唱,我以为是什么人为了让我听听什么是正经的丁武唱而运用了机械手段,但是只有唱,否决了我的想法,不会是丁武和我一届了吧?唱了一会儿,停下了,证实了我想入非非的没来由。下午去洗澡,在澡堂里我继续唱,这次是We don't need your education, 一会儿在澡堂的角落里也传出了Hey teacher,leave the kids alone,分明就是楼西头的那个人,寻声而至,一个赤裸裸的人, 眼光锋利而疯狂,旁若无人的样子,仿佛也没有从头顶落下的水。那时都是血气少年,当下约好到小店喝酒,说了些话,从此我认识了这个很难总结的人。而在普通老百姓的生存实用主义包围中长大的我,对这个青岛人古怪的生存状态,有了一个具体的见识。 昌平的月亮基本上和星星同时明亮的出现在夜空中,啤酒的价格并不象一般的世外桃源那样便宜,而是贵出好多,在夜空下,王敖随心所欲的唱着歌,动不动就爬到高音C上去,音量奇大,影响了同学们的生活、学习和睡眠,而我们一边唱着,一边做匪夷所思的事来和同学们打趣,比如当众搞破坏,然后在人们惊诧的目光中和他们比赛谁的表情更加无辜。那时候是任侠少年的时候,王敖证明了自己的酒量和梁山好汉有所匹敌,他的胃并不觉得这是好事——他终于在大学第一个生日后不久,把自己喝到医院里去了。有时候我们会一起爬到楼顶进行小型的新陈代谢,第二天听到住在顶层的女生在争论昨夜有无下雨,我们的结论是,北京啤酒确实可以影响大西洋的气候。 再后来,出了大事,我由于某种原因在菜园子里放了一把火,遭擒之后不久又因为另外的某种原因和菜园子的最高领导起了正面冲突,我自知不可能幸免,索性昂首挺胸的请求他给我处分。王敖闻知,认为自找学校惩罚的行为很是愚昧,不好,于是就踱到该领导的房间里,进行了谈话。这次谈话具体的内容我从来就不大清楚,听到过各种各样的版本,有说是王敖和领导深入探讨了我国的宗教政策,有说是进行了义正词严的外交交涉,有说是进行了黑社会式的恫吓和威胁,并为我捏造了不少惊人的事迹和身份,后来我问王敖这件事的具体情况到底如何的时候,他极狂的一笑,反正是没事儿了。 似乎王敖的疯狂和固执,以及剑出随心,干卿底事的行为和行文章法成了这个人的特征,事实上这种偏执和它带来的极度自信似乎正是王敖优秀想象力的来源,就如同歌唱、听摇滚、讲故事成为他灵感的催化剂。而且这所有的活动都是大剂量的。他的人睡三分之一,书睡三分之一,打口带睡三分之一的床,就象一个丛林,一个泰山在中间游来游去。他的阅读量无论在什么时候,从什么角度来讲,都比常人超出一大截。这个人要是做起有趣味的事,会专注而身心俱入,仿佛已没有自我,譬如在纸上进入他那自由无比的心灵游戏。而日常生活中无趣的事情,他却有奇怪的才能,把它们进行的妙趣横生。有一次,我看见他突然放下手中的饭盒,隔着桌子在我对面用手比划着剁饺子馅,翻来覆去的剁,换着花样的剁,必有蹊跷,我回头一看,好家伙,一个超级胖的女人,在专心致志的大口吞咽着。有时候我会想,如果王敖不是由于事件发生的偶然性,选择了诗歌,或者说被诗歌选择的话。以他对外物的体感,那种与虚无游戏的游刃有余,他很可能是个出色的演员,(这是我们几个喜欢当戏子的朋友一直惋惜万分的,如果王敖上台,他的幽默让观众会笑疯过去)或者出色的歌手(其实他已经是了,似乎上帝给他最好的器官就是他的嗓子),或者出色的吉他手,或者象他自己一直的远大理想所宣称的,成为一个技压群雄的面点师傅,因为他是一个敬重材料的人,他并不运用材料,他邀请材料一起游戏并且创造,他视他的材料为世界的对元,也就是说这材料本身就是世界本身。同时,他内心深处的埋藏的两个情结也会让他不论做什么,都会给该行业带来革新,哪怕是当打手,这两个情结,就是朋克和露西福。他的想象力似乎是新奇而充满着喜剧性,甚至是狂欢的色彩,在这个新奇变得几乎不可能的世界上,他跳啊跳的,给读者带来惊诧和喜悦。 似乎这样的人应该是万事平淌的,然而王敖也经受过严重的挫败,在正常情况下让他意气风发的执著成了他此时受苦的原因,这种执著在此时就成为了内省。少年的心高气傲变成了这之后他的作品外芒收敛,内劲陡增,人的情感象埋在冰山下的钻石,你能隐约看到它们熠熠发光,但你不能将冰山摇动一私一毫。 王敖给自己规定了一些锻炼法则。主要是锻炼自己的精神和内心,有些是相当的匪夷所思的,多数来源都是类似尼采式的只言片语,以及不无神秘主义倾向的格言断句,在不同的时期变化着,和他时不时在日常生活中暴露出的幽默相得益彰,且真且假,亦幻亦真——如他自己所说:和虚无做着彻底痛快的游戏。 毕业一年,王敖去国,这个在国内不食政事烟火的人在国外居然成了一个爱国者导弹,这是让我最为吃惊的地方,处于更广阔的环境,他的为人为文更加成熟和犀利,这不难理解。可是成为对于这个纷乱世界的现状频频发言的人又出乎意料——虽然出人意表就是这个整体气质象把英吉沙刀的人的特征。然而仔细一想,却也不奇怪。或许王敖的世界事实上只是王敖内心的幻象,包括他自己的身体,这个以他为中心的世界时而以吉米的速度急切而天才的运转,时而以JOHN COLTRANE式的缓慢的冥想悄悄的溶解着外部——这都是他所疯狂热爱的音乐家,他也是疯狂热爱音乐的人。在幻象中,经验变得不再那么重要,时间被压缩成了一朵火焰中的玫瑰,而王敖让自己遗忘了的记忆,开始讲那些意味深长的故事,背景无边。 他的世界的中心有些许核心的语言,在某些时候,这使他似乎在日常生活有可能不太好相处——如果他认为你不宜结识——而这个判断在我看来,多数是与一些偶然因素正相关的,比如天气或者花粉含量,这种状况毕竟少。但是如果事件发生的偶然性让这个人和王敖有了正面的冲突,他也会让大家见识他一直引以为傲的邪魔功能。 有一次我在看一部赫尔佐格的记录片,描述他终生的搭档金斯基。在看的时候我不停的想起王敖,两个人太象了,当湖上的金斯基张开双臂,几乎就象是要飞走的时候,我几乎看到了王敖面露诡异的笑容,当影片最后,一只不知何来的蝴蝶与金斯基这个只适合于处在中心位置的人玩耍着,我突然感到暴风之后更加美妙的和谐,就象我常常在王敖身上感到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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