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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体会一只蜻蜓的苦恼。当一个移动着的物体从它面前经过,从最初的一只小眼开始,这个物体的形状、大小和颜色在它的三万多只小眼中依次闪过,谁都明白,反复的曝光早晚会令人厌烦。最开始,由于缺少经验,或者仅仅像胶片放映那样,因为片轴的松紧,物体的移动往往过快或者过慢。但是逐渐地,迟到的观众都找到了座位,片头已经在人们放下座椅的嘈杂声中宣告结束,情侣们开始接吻,胶片以每秒36格的速度顺畅地流动,世界开始清晰起来。现在,从这只蜻蜓所在的一棵桑树的一片嫩叶的位置往左下方看,方砖路面上除了防止打滑的菱形纹和盲道上的纵纹之外空无一物,空无一物之外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石凳,几张临时铺垫了一下的财经时报,在规矩的仿宋体报头下,印着今天的日期:915日。星期五。
  眼下,在它视力所及的6米之内,走来一个中年男人,套装和钥匙链,短头发和公文包,因为吸食合法气体而发暗的牙齿,迫于职业压力而刮净的下巴,一个机关职员,仔细地踏着菱形纹方砖向两扇自动打开的玻璃门走去,走进去,听凭玻璃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在我看来,这不会让这只蜻蜓生出哪怕一丁点遗憾。毕竟,我,一个机关职员,与它所渴求的昆虫相去甚远。

  尽管就一部电影来说,在玻璃门里面发生的故事,理所当然更能吸引好奇心和注意力,更能聚拢编剧的笔墨和观众的钞票。但是在此之前,我们仍然愿意回顾一下这条不甚宽大的街道,正像此刻我坐在办公桌前,把散乱的文件、打印文稿、签字笔简单收拾了一番,接着就打量着窗外,那基本对称的两排梧桐树。几乎每天两次,我从这些树下经过,早上和傍晚,各家门店分别发散着气味给自己命名,构成了这条街道最基本的形式:铁锈味和洪升铁艺,PVC管道的幽暗的桶状味儿和平价水管店,橡胶蕴涵着热带独有的况味给米其林轮胎的招牌增添了更多的暖意,此外,铝合金门窗,大理石凿刻,原木板材和复合板材,在街尾组成了一个难以攻破的气味碉堡。尽管如此,职业技术学校的两个穿着校服的学生、一个穿着西式职业套装的年轻女人以及一个尾随其后的穿运动服的无所事事的男子,还是毫不费力从这碉堡中穿过了,仿佛仅仅是从一团又一团气体中穿过。没错,仅仅是气体。
  秘书黄小姐干涩的嗓音令我猛然转过头,今天的她难得没有卷起头发,而是任由它披散在脸旁,不垂坠也不质感,令人越发注意到一些皱纹,一些暗斑,一些难以掩饰的倦怠散发着昨夜的气味——她还是不太习惯敲门。
  有两件事必须由您亲自处理(另外一些就不必了)。
  是在市政府召开的文化工作会议吗?
  是的。半小时以后出发就可以了。汇报材料都在这里。她递过来一个文件夹。
  嗯。我坐着没动。盯着她伸出的手,一个被迫中断的动作:悬在空中。
  黄小姐似乎有些着恼,很快缩回手,把文件夹放在桌角上,手却没有拿开,掩饰得并不好。但是她紧接着微笑起来,语调和话题都跟着微笑起来,昨天您走后,有位小姐打来电话,她顿了顿,似乎在等待我发问。好吧,她说了什么事?她说没什么事,而且,她不愿意留下名字。
  (当然,我知道,什么事都没有。)
  是的,你去吧,让小苏把车准备好,我们待会就去市政府。
  黄小姐有些不舍地,把细心准备的狡黠的刺探、藏头露尾的盘问,咽了下去,悻悻地转身出去。而且,她还是不太习惯关门。
  几乎就在同时,我因为坐在椅子里沉思、把玩一只派克钢笔和冲着书橱上的玻璃龇牙咧嘴而错过了对面文化传播公司楼下一出小小的闹剧。一位身材颇好的女郎大声嚷嚷着,冲着一只手发火。那只手,在我看来本该伸向女郎浑圆臀部的那只手,错误地伸进了她的仿制皮包。手的主人不甘示弱,与皮包的主人声色俱厉地对骂,宣誓,辩驳,恐吓。吵嚷声让一对骑自行车的情侣停了下来,接着让乡亲平价药房正在做励志早操的职员们集体转过头来,然后,让一条半岁大的土狗放弃了对一辆银灰色本田车的追逐,呆呆地站在路口的斑马线上,在离吵嚷声十米远的地方,带着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这些被相对而言踞于高处的蜻蜓尽收眼底,它观察着一切,也尽可能理解一切,但是,它几乎什么都没说。然后,我办公桌上的电话机就响了。

  回机关的路上,我让小苏把车开回去,而我自己想在河边走走。河边也没有什么风,没有冷气,闷热又略带潮湿。一辆消防车并没有给任何东西降温,只是急匆匆地,像迟到的上班族一样,向城南驶去,把喘着粗气的行人、摩托车和狗甩在身后。有一会儿我很想站在树下不动,以便汗流得少一点,慢一点。但是立刻,我就否定了这个念头,那样的话,和坐在释放冷气和优越感的车厢里、傲慢地打量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不同呢?换句话说,我情愿呆在这闷热潮湿的河边,流着汗,来获得某种平衡,某种平衡里面的不平衡,不平衡而且平衡着。当然,也获得某种机会:在正前方大概十多米远,迎面走来一个穿着吊带装的女人,身材挺拔而且匀称,小腿很有力,交替着迈进像踩着弹簧,在蕾丝边的衬托下,肩头尤其圆润滑腻,尤其柔弱娇气。事实上,这些我并不能清楚地看到,我或多或少想象了一些,推理了一些,也回忆了一些。既然她,娜娜,我们在一起时她总是喜欢穿吊带装,我就没理由不会注意到这些可能令我感兴趣的细节。我叫住她,接下她搬着的一箱绿茶饮料,而她邀请我上去坐一会儿。
  娜娜今天的兴致不是很高。她的宝贝儿子感冒了没去上学。这会儿他正在玩一个扮演曹操的电脑游戏,半个屁股搁在椅子上,身体向前倾着,快速地点着鼠标。我来到的这么一会时间里,他不停地找娜娜要巧克力,要热水,要纸巾擦鼻涕,以至于我们完全没办法定下神来看一部韩国电视剧。娜娜的兴致因此不太高,而且多少有些厌烦了。后来,她跟我说起了彬彬,她儿子,在学校里的事情:老师的电话,女同学,打弹珠的玩具枪,我一边“嗯嗯”应付着,一边扭头瞅着彬彬——不,曹操,杀入刘备的营地,用一种很华丽的枪法把关云长挑落下马——完全无法把她列举的关键词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我迅速转回头,用表示醒悟过来的声音问她,嗯?
  中午,我们这个临时的一家三口在城东的南海渔村吃螃蟹。那些刚刚有了些丰满意味的螃蟹装在大盘子里端上来,彬彬盯着它们鲜红的鳌甲,脸上显现出虐杀的表情,像盯着一个裙装少女那样。哦,这恰好是我的想法。娜娜继续和我说她儿子的故事,在书城走失,和小朋友打架,喜欢格斗漫画,喜欢一个大眼睛的女同学。为了保持叙述的完整性,连贯性,以及和我的互动性,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我不断给出反馈,一些简短又不失中肯的评价,嗯,哦,是的,然后呢?
  我和游戏男孩彬彬争抢一对蟹螯的时候,这个三口之家的编外人员——娜娜的丈夫——从外地打来电话,我于是停下筷子,彬彬抓起蟹螯,不作声地看着我。
  嗯……是的……一起……什么时候……嗯……
  娜娜几乎是沉默着打完了电话,而我,忽然对彬彬的眼神产生了兴趣。我按自己的爱好,一边吮吸蟹黄,一边打量彬彬的眼睛,打量着而且观察着,观察着而且比较着,终于,把我的眼睛放在他的眼睛里。这时候,他有了两双眼睛,两双眼睛对望着,又生出两双眼睛,所有的眼睛对望着,产生了更多的眼睛。最后,当我们终于累了的时候,想要退回到各自的座椅和午餐里去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很多很多眼睛——总数嘛,大概有三万多。
  我们几乎是在一座巨大的澡堂里穿行——因为我执意要步行来帮助消化——经过地税局和地税局的气派堂皇,欣赏图书馆和图书馆的破落残缺,避开游泳池和游泳池的无尽诱惑,然后,与一些民营企业擦肩而过之后,回到娜娜的家里。这一路上,在我们看来,尽管因为大家都穿着衣服而对澡堂潜规则有所破坏,却仍然有不少的风景:七岁到十五岁之间的少女,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少男,以及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少女。
  在家里,彬彬接着玩起了扮演曹操游戏,点击鼠标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与一部台湾电视剧嗲嗲的对白混合在一起,听上去像一个满脸麻点的女人在撒娇。我不再看曹操的表演,而是特别留意到娜娜两只手扣在一起,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然而看起来像是随时准备站起来,或者躺下去。浅黄色略显沉闷的布质沙发提示着略显沉闷的家庭生活,沙发旁褐色玻璃茶几上的几本女性杂志为这种沉闷补充了一些单调的趣味,旁边的红色无线电话则或多或少从这些单调的趣味派生出一些支线情节。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半闭着,提示我们去猜测更为宽广的外面:这个小区的另外四幢楼,楼与楼彼此孤立,面面相觑,一个配有少量遮荫伞和躺椅的小型游泳池,一座假山与附属的微型凉亭,一个篮球场、两张乒乓球桌和一些钢构器械组成的健身场所,一些人躲在自家的冷气里,一些人徘徊在别人家的冷气外,另有少数人在想象中、在猜测中、在望远镜中揣摩别人家里的气温。对最后这部分人来说,半闭的阳台玻璃门无疑是最理想的屏障,既不过分招摇,又不完全拒人门外,意料之中的透视,恰到好处的折射,观察与猜测互为补充,为这夏日午后的镜头生活增添了不少的乐趣。
  娜娜并不这么认为。在她看来,镜头毫无疑问是侵犯隐私的工具,此外还是破坏纯粹美感的凶器,她不能想象一双眼睛盯着她的家庭生活,不能想象真情流露的时刻有冷静的观察者的存在,尤其是在沐浴、性交和伪装高潮的时候。所以,两点刚过,她就打发彬彬去上学。她让他关掉电脑,让他喝一点热水,吃下几片药,简短而又严肃地命令他,去上学吧。
  之后,在沙发上,我们先是一寸一寸地往一起挪,这当然不是为了克服那些常见的陌生感或者羞耻感,而仅仅是因为电视剧几次让她停下来,缓和下来,让她为情节感慨一番。终于,当这种缓慢的靠近达到某个阈值之后,我们完全搂抱在一起。我因为抱着她而不必再假装对电视机很有兴趣,反而比刚才有了更多的机会来打量这个房间。当她满足于仅仅把头靠在我的胸脯上的时候,我越过她的身体去观察沙发旁的一盆棕竹,我惊讶于刚才竟然没有发现它。大概是因为浇水太少,叶片边缘的锯齿已经变得焦黄,接近根部褐色纤维网的颜色,根茎也不再挺拔,呈现出一种萎靡地耷拉着的形态。它对这个家庭缺乏好奇心,我得出结论。但是,娜娜,
我问道,你为什么不给它浇点水?唔?她好像从刚沉迷中醒转过来,怔怔地看着我。我抬起下巴示意她去看那株失落的植物,然后告诉她,这种生于南方的棕榈科小灌木喜欢湿润,喜欢阴凉,喜欢被安慰和重视。娜娜显得有些莫名其妙,这个时候,我为什么要和她说灌木?但是电话响了。于是她撒开手,恹恹地转过身去拿起听筒。这接连几个镜头,让对面楼里举着望远镜的那家伙疑惑不解,他由衷地不喜欢这种剧情处理方式流露出的文艺片的腔调。而我,我才不管呢,我只想站起来活动一下压麻了的腿脚。
  于是我站了起来,但是紧接着一阵眩晕,我叫道,娜娜,然后就摔倒在地板上。

  一个废弃的洗手池,装有几个已经生锈的水龙头,池里没有水,也没有藓类植物。旁边倒是有几棵无精打采的树,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坛,有几株干枯的根茎散布其中。这就是病房后面的小院子里仅有的风景,看上去毫无新鲜之处。但是那几棵树,更应该生长在北方的乔木,或许是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夏天已快过去,它们仍不肯返青。它们灰褐色的树皮,在根部到顶冠之间,生了一些肿结,一些圆形和椭圆的边界清晰的隆起,从一点开始,缓慢地向周边扩散,直到整个树干上布满这些小型肿瘤。大约有三十颗。一种病变,我想。一种病理学现象,医生朋友想。
  医生朋友用尽可能轻松的口吻告诉我,我遇到的只是个小小的问题,很小,和他的小指甲差不多。目前,在医学界,这一类问题仍在持续不断的争论当中,有一些概念尚未明确,如何分类还有待探究。那些学术迷,你知道,总是在一些无关紧要之处耗费力气。是的,我知道。在临床上,我们确实遇到过类似的现象,并且,我们有相当有效的办法,常规诊疗方法,实验结论,确诊标志。他停下来等着我的反馈。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是的,我想我大体上明白你的意思。嗯,他勉强接受了我的答案。至于晕厥,是的,你应该多休息,我会给你开些药,针剂和药片,最要紧的是目前不能做太刺激心脏的事情,一些运动。女人,他的意思是。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一直呆在病床上,随便看着窗外那些树,仅限于看着,而不深究。另外一张床上,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刚告诉我他得的是肾病。那着实不轻,我想。不过,以当前的医疗手段,这在技术上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这么安慰他。但是,似乎没有什么效果,这样的安慰,他大概听得多了。在这段无所事事的时间里,他一直在翻看一本赛车杂志,出于打发时间的共同需要,我们谈起了赛车。车队,车手,排名和赛期安排。赛道,对,这也很重要。谈话仅限于此,没有再深入。两个陌生人,关于赛车,不必太深入。然后,在对窗外的植物的观察中,和对赛车话题的浅尝辄止中,黄昏如期降临了。感谢每一天。再然后,学生和我,按医生朋友的指点,去医院的小餐厅用了晚餐,而不是等着任何一个不存在的人来给我们送饭。晚餐是按病种搭配的,有些人不能吃甜的,有些人不准吃肉,任何人都不许喝酒。我规矩地吃了一些菜花、清蒸鳊鱼和一碗排骨海带汤。天终于黑了下来,而娜娜,据医生朋友说是她送我来的,到现在也没有再出现。
  将近八点钟的时候,一个护士过来给我们送药。学生的片剂和悬浊剂,我的片剂和两小时左右的静脉滴注。我埋怨不该那么久,再快一些我也能接受。是的,你可以接受,护士毫不客气地回敬我,但你的心脏不行。我于是看着她不再说什么,她也看着我。可是我能从她的眼神里读出点儿什么呢?一只蜻蜓吗?当然不。她看上去还不错。我是指她的脸很生动。而且和别的护士不一样,和你们理解的护士不一样,她很高大。这使她的白色制服显得不甚协调,不太调和。不调。她要求我伸出一只手,随便哪只都行,她拍打它,扎进针头,调节滑轮让药液滴得尽可能慢,每滴一滴都有半包烟那么久。做完这些,她往挂在床边的一本治疗记录上写了一些字,再看了看滴注,转身走了。她关上了门。这很好。
  没过多久,娜娜给我打来了电话。她问了一些问题,我考虑了一下,没把医生朋友的话转告给她,我只是说没什么问题,请她不要担心,并且,谢谢她送我过来。既然没什么大问题,她也就不再说什么。我们道了晚安,然后挂掉了电话。我有了很大一块空闲,除了滴注、赛车杂志、回忆和观察之外,还剩下很多。我看了看护士送来的药片,迷人的浑圆的白色,凹下去的字母M,一共有2粒。我看着它们而且尝试思索一些问题,关于药品、心脏,和女人。但是很快,头痛让我不得不停止思考。在护士回来取走针头之前,我把它们塞回纸袋,放在了枕头下面。
  十点半一过,病房里的灯就熄掉了,只剩下紧急呼叫按钮上的暗绿色小灯,在黑夜里作为一个孤独的个体存在着。走廊里有轻微的脚步声,隔壁房间里隐约有急促的呼吸声,低声的啜泣,一阵喧哗像涟漪在池塘里扩散,很快就无力了,平息了。附近工地上探照灯的余光扫射到这里,使小院子里那几株缺少活气的植物显得比白天还要清晰一些,阴影投射在半遮的窗帘上,构成一幅扭曲的、刻意平面化了的图像。如果我愿意下床,走到窗前,把脸紧贴在玻璃上,就能看到一根低垂的细枝,像水墨画里最不经意、最潦草的一笔。蜻蜓就停在那里。这时候,如果有谁从外面看进来,一定会被一个压扁了鼻子的中年男人吓倒。之后,当他定下神来,不禁笑出声来。压扁了的鼻子,一个四十岁的小老头,他对他的同伴说。他们一起放肆地大笑,仿佛这样才能与这搞笑的画面相匹配。我慢慢地微笑起来,跟着他们笑起来,我也觉得这很好笑。
  大概是因为枕着药片,我很快就睡着了。

  就在这一天晚上,那位举着望远镜的观众,因为没有事先感受到任何暗示就被迫中断了一次饶有趣味的观察,心里很恼怒。这种恼怒直到第二天早晨尚未完全平息,以至于他和那位充当了一整夜倾听者和接受者的职业女性一起走出小区的时候,他还在不停地向后者低声抱怨。抱怨成人用品店。抱怨鬼天气。抱怨价格。大概是这一位的声音略微大了一些,使得恰好走在他们前面不远处的娜娜回头看了一眼;随后,大约是那一位的衣服穿得有些妖艳,使得她又回了一次头。然后,她就坐上车,径直往医院的方向赶来。
  而我,醒来之后,依然有一丝疲倦。仿佛睡觉额外耗去了什么,除了时间,但是眼下我也不打算珍惜它,我对于安静地躺在床上有一种不需要说明的兴趣。
  邻床除了戴上耳机听一些东西之外,还在享用一份按需分配的早餐:皮蛋粥、熏腊肠和两块含糖的糕点。而我对这些同样没有兴趣。我只需要躺着,安静地享受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状态,我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大概意味着有些事就要发生了。比如那扇门,我们留意着它,希望它待会儿就被敲响。不管做着什么,我们总挂念着它,没有死死盯住,但总会时不时瞟上两眼,除了偶然留心听听走廊里的脚步声之外,倒也不必特意倾听。然后,它就响了,
  娜娜就来了。
  此刻,说老实话,我对娜娜不是太关心。没有邻床对她那么关心。她一进门,他立即反应不过来了,他穿着睡衣而不是病号服,咬着腊肠,嘴边还有糕点的残屑,肾病和病态还没有褪去。然后,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他背过身去,悄悄用一只手擦嘴,把半截香肠丢在一张报纸上,把报纸卷起来。然后他转过身,简短不失礼貌地和娜娜打招呼。你好。你也好。
  娜娜带来的早点确实比医院的要好一些。咸豆花,灌汤包,还有一些受控物品,从尼日利亚的种植基地到肯塔基,由设在南卡罗莱那的分销商发到香港,经深圳罗湖入关,在一家持有许可证的零售店摆了一个星期,最后将由我实施销毁。我拆开它。抹去零售店混杂的气息,撕开掉罗湖口岸和香港的殖民地标签,耐心而细致地否定南卡罗莱那和肯塔基,最后,点燃并吸食尼日利亚。小心翼翼。我知道,要避开医生。避开专卖执法大队、民间禁烟组织和《烟草控制框架公约》。但这不会让我紧张起来,既然吸食主要是让人放松的,我自然会相当投入。我邀请邻床和我分享这种放松,但是他不,他更喜欢灌汤包。
  早餐后,经过医生允许,我们到病房旁边的体育场打了一会网球,娜娜和我的邻床打,我观赏,我欣赏。娜娜打得不好,邻床则打得更不好,因此他还是羡慕她的,羡慕很多。比方说,她没有肾病,她有胸。但是我不再看了,我离开了,我走了。
  让蜻蜓想一想,我会去哪儿呢?我不会回病房,我刚才那儿出来,而且,不是特别喜欢那儿。我不可能回家,那不可能。蜻蜓想不出来。蜻蜓睁着三万只眼睛看着我走进了住院部大楼,走到一楼大厅里,在里面转悠了一番,点了一根烟并让它烧完,对着几幅大约挂了很久的健康宣传画着迷地看了一会,然后拐到走廊里,进了护士值班室。在那里,大概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情节,因为我一直呆到中午才出来。在蜻蜓所处的位置,这些事情它是看不到的,它把这理解为:一次跳碟。

  现在我们认识一下医生朋友。毕竟我来到医院几天了,他和高个子的护士把我照顾的很好。一种节制的治疗和一种任性的抚慰,刚刚好的平衡。不,它们不会冲突,不会相互抵消,这两种关照,在我看来,完全没有碰面的机会。当我在值班室与高个子护士坦诚交流的时候,医生朋友在回家的路上,在准备将于10月初召开的心脏病手术治疗交流会议的发言稿,在为他和他前妻生的儿子张罗晚饭:蛋炒饭,蒜绒菜心,鸡汤炖得不是很好。与此同时,一部日本动画片正在客厅闪烁,在儿子那双带着前妻模样的大眼睛上闪烁,这让他心酸了一下。饭后,当他和儿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小家伙不停地按动遥控器,嘴里发出不满的哼哼声,女排比赛,言情片,国产警匪片,洗发水广告,在这个时候,医生朋友在想些什么呢?我们不知道。一种温馨又辛酸的、不完整的生活,对吗?当他终于不耐困倦、孤单,软弱地躺在沙发上,我们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他了:初现发福迹象的腹部和初现端倪的皱纹,一个通俗离婚故事刻画出的脸,一份苛求耐心和细心的职业涂抹出的神情,一个五岁的儿子添加的疲惫和松懈。再近一些,脸部肌肉轻微抽搐了一下,让鼻梁两边、金属眼镜架留下的印痕在瞬间清晰了一次,像正在放映的胶片上,被谁恶作剧地刮花了一块。不必再观察下去了,没有更多显著的特征可以拿来标记医生朋友,在这张三十出头的脸上再也得不到任何有助于案情大白的细节,而且,他醒了。
  儿子站起来,顺从地走回他今年生日那天起拥有的房间。医生朋友洗了脸,关掉电视机,也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几分钟之后,他打开了电脑。握住鼠标的手在桌子上轻微动作着,向左右平移,有时也上下滑动,点击一下或两下。他打开了一个视频文件。哦,是一部动画片。爸爸和儿子的爱好有明显的一致性,由于共同生活的缘故,这不奇怪。声音调得太低,使得我们很难听得清楚,而字幕,只有凑近了才能看见:
  ——当一般病人都睡着后
  ——医院的另一个面貌就露出来了
  ——以年轻女学生
  ——女护士们为贡品
  ——VIP病人的盛典开始了
  医生朋友的右手停留在鼠标上,另一只则连同胳膊搭在转椅的扶手上,身体尽量往后倾,和椅背紧紧贴在一起,与地面构成一个极不稳定的倾角。不过,由于背着光,医生朋友的身体看上去只是一块深色剪影,这多少掩盖了那种不稳定。我们看看四周,显而易见,卧室和书房合而为一了,双人床、书柜、电脑和一张多用途的桌子彼此紧挨着,没给房间剩下多少空地。
  墙上的镜框还在,甚至结婚照也没有撤去,一个冒傻气的年轻男人和一个腼腆的年轻女人。我们不愿再看下去,我们把头扭向窗户,外面是黑乎乎、黄乎乎一片的夜空,灯火稀疏,而且,大约是因为微尘扰动,看上去总是在闪烁。向远处,过两个路口,跨一条河,再向远处,医院就在那依稀可以看见的地方。
  在这个世界上,有三万多人同时入睡,有的人酣绵,有的人辗转反侧。而在这世界之外,比方说在医院,VIP病人和护士就不能也不愿睡觉。高个子护士和我在值班室的一张单人床上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平衡,空间实在逼仄,帐子又将逼仄封死。在120公分的宽度上,想找到让两个人都舒适的姿势存在着一定的难度,并排,迭加,累计,最终还是三维空间建筑方法解决了问题:重而大的在下方,轻而窄的在上方。这么做,主要是出于增加物体稳固性的物理学目的,综合考虑了两个基本要素:增大底座面积,降低重心位置。而在社会学上,则出于一种对女性生理事实的尊重,遵循了常规统筹方法,让每位成员都及时抵达目的地,从而提升团队的总体效率。她好我也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我喷了没有?噢,没有。你提醒的对,这是个很重要的细节。关键指标。决定性因素。善恶的分水岭。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胳膊箍着我的脖子,她瘦而有力的身体仍然心不甘情不愿贴在我的身上,感受着中年的有力和中年的温吞。我自然有足够的耐心通过一动不动来逐渐放松,调整慢跑后稍微增快的心跳和略微紊乱的呼吸,防止小腿抽筋,乳酸沉积。而她,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小睡了片刻。我只有盯着她肩胛骨上的一块胎记来忘掉烦恼,因为香烟在旁边的桌子上,而我刚好够不到。一块指甲大小的、胭脂样的胎记,像不小心擦上去的唇彩,平视的时候大概不容易发现。向下,绕过脖子和脖根上细而软的毛发,一张不事涂抹的脸,枕在手上压红的印记还没有消退,头发遮盖着眼睛,遮盖着情绪。而我也要睡了。中年总是很疲惫,我感到有点抱歉。

  在按惯例进行的治疗——滴注和一些药片——之外,医生朋友时不时到病房来看一看我,了解一些情况,也带来一些娱乐,邀请我和他的同事们打牌。当然,这几乎是我最乐意参加的体育活动。我们打桥牌,有时也玩一些带筹码的梭哈,但从来不用它来估算命运、决定前途,我和这些科学工作者一样,由衷地反对任何形式的迷信活动。有时候,在牌局上,他们会正儿八经地谈论我的病,分别从神经病学、免疫学和儿科学的角度交换不同的看法,给出一些颇为深奥、状似结论的只言片语,让我摸不着头脑,也摸不着好牌。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们调笑地议论护士们、女病人们,她们的脸蛋和身材,他们的性经验。但是我注意到,特别细心地总结发现,没有人提到高个子护士,从来没有。
  牌局常常进行到晚饭时分,他们因为下班不得不匆匆散场,留下一堆话题、一堆烟头,淤积在诊疗室旁边的小房间里。我和医生朋友一起走出住院部大楼,我顺路去小餐厅。我们在半路分手,他停下来看着我,似乎要说点什么。我发现他的眼神有点无奈,噢,朋友,别这样低落,你我之间什么都好说,我当然可以,也有义务去无条件地理解你的,嗯,苦衷,有时候,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去面对吧,这样没错。我安慰他,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再见。
  然后他走了。他就走了。从这里出发,连续经过两座桥,在一家湖南菜馆门口转个弯,沿着河堤走半公里,并在那里等上十分钟,才能坐上去靶场的公共汽车。在车上,他可能会遇到一些姑娘,没准长得还不错,但他多半不会去认识她们。他多半不会对她们有太大兴趣。我也是。
  然而他究竟想说什么呢?
  邻床搬走了,给我留下一个顿时空阔了一些的房间。这几天护士给我的药片都被我放在袋子里,我觉得枕头下或许不太合适,就把袋子转移到床头柜的小抽屉里,压在病历和X光照片的下面。这样一来,失去了药物的作用,我的晚上就睡得不太踏实。于是在高个子护士值班的时候,我就去值班室呆着,或者她来到病房,这样,睡觉就变得不太重要了,也变得比较容易了。总而言之,是变轻松了。在病房,我觉得,好处之一是我可以选择一张空床来睡觉,而不必与她挤在同一张床上。
  出院前的一天晚上,医院里来了一例急诊,一个严重心力衰竭的老家伙。护士长焦灼地寻找高个子护士,急促地敲护士值班室的门,试图透过遮光布窗帘向里边张望,甚至动用了院里的广播,顾不上去理会那些刚刚入睡的人。脚步声时近时远,人影在窗外晃动,而高个子护士依然沉睡在我身旁。我轻轻推了推她,让她听外面的声音,指给她看窗外的人影凌乱重叠。唔?她没有醒过来,只是微微睁开眼,有点呆滞又有点疑惑地看着我。心脏病人,我说。哦,心脏,她恍惚地答话,又好像沉思了一番,然后并不是很集中注意力地看着我。我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胸口。她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中号刀,止血钳,小号刀,滴注放慢,准备氧气面罩,止血钳。呼吸急促,心动过缓,沉重的锤击和疏缓的吐放,像空洞的回声,逐渐放大的糖浆里的气泡,上升,加快上升,破碎。瞳孔放大,强调吞噬一切的黑洞的边界,在扩散,向仙女座蓝白色的Alphetatz星,涂抹毛状边缘并使之模糊,竭力张大的玻璃体,僵硬的神经系统,无奈的、低沉的大提琴,无奈的、垂下的手。拉上白布,收起手术器械,关掉无影灯,离开天文望远镜,关掉电视。回到沉寂的夜空,回到梦里。

  躺在病床上,虽然已没有任何必要,但这仍然是欣赏窗外植物的最佳姿势,欣赏它枯瘦睿智,垂垂老矣。欣赏它,同时用双手轮番揉肚子里的烤牛腰肉,医生朋友和迅速熟识起来的牌友们,太热情啦。刚刚是午后,阳光炽烈,像饥饿已久的舌头舔食任何可以燃烧的物事,因此窗外是虚白一片。欣赏植物吗?当然,强忍着眼痛盯住树干,肿瘤还在,不经意的的疏影横斜,精心安排的正态分布。一棵老树。闭上眼,世界就成了负片,漆黑的背景上显现出树的暗白的骸骨,枝桠伸展更为清晰可辨,肿瘤边缘也有浮凸低凹,而铝合金窗框的细黑线将底片强制分成两大两小的四个部分,彰显树影在画面上的位置是如何精当,如何经过妥善安排,周密部署,体现了玄妙不可言说的最高意志。就在树冠顶上,在一根细枝背后,一个深黑的圆点显得突兀而不和谐,破坏整体感的沉积物:太阳。
  休息了一会,我从抽屉里掏出装药片的纸袋,打开它,把大大小小的药丸都倒在手里,非常多,几乎攥满一把。然而病房里找不到水,饮水机的水瓶里空空荡荡。午后的医院也空空荡荡,安安静静,想要去找点水来的想法显得很不合时宜。所幸,娜娜带来的一瓶绿茶饮料还在,虽然开了瓶,却几乎一口也没喝。我就着饮料,分成三次,才把那些药片全部吞下。喉咙里擦过一股冰凉的甜意。绿茶是不甜的,而有种药片的淡黄色糖衣很甜。
  外面想当然是很热的,而且很闷。一路上,我尽可能地走在遮阳棚下,浓密的树荫下,而在任何一个向外喷涌冷气的门口,我都会停下来,等脖颈和脸上的细汗渐渐消去,心脏的敲击变得温和起来,再走进闷热的溶剂里,接受上苍的安排,溶解在高浓度的浆液里,为这色彩斑斓的布上丙烯再添上一笔。
  很多车,很多人,迅速地从我身边经过,至多留下一些浑浊的呼吸,一些抱怨,一些尾气。上学路上的几个中学生,则全然不管不顾地嬉笑着。一个男孩骑车,一个女孩骑车,另一个女孩坐在后座上。两辆车并行,保持着忽远忽近的关联。后座上的女孩因为笑得太过而感到不好意思,她拿起书包往脸上贴去,然而这小小的动作破坏了她小心保持着的平衡,车身轻轻晃动了一下。但是很快,他们也走远了,向立交桥的方向走去。

                           2005




【洪洋 凌丁 宇文光 顾耀峰推荐】

盖子:
  “我能体会一只蜻蜓的苦恼。当一个移动着的物体从它面前经过,从最初的一只小眼开始,这个物体的形状、大小和颜色在它的三万多只小眼中依次闪过,谁都明白,反复的曝光早晚会令人厌烦。”
  
你真的有第三只眼,能从一只蜻蜓的眼睛来看到散点的象素里的世界。这也是一个更加坚实的世界。

陈卫:
  写得好。整个语言的节奏控制得很舒服。平缓的地方稳重、见功力,急促的地方有调控节奏的智慧。很容易“虚”、“糙”的地方都控制得比较好,使它们有了落实、从容。
  
我觉得最智慧的是临近结尾时再也没提蜻蜓。这个意识非常重要,它荡平了这篇小说可能出现让人反感的惯性模式。
  
估计你没看过午夜文丛里的《望远镜》(帕德里克?德维尔)。有空可以看一看。或许我是想说,你是不是应该考虑把这样的作品写“长”?否则你会像我一样,过段时间之后会觉得这样的方式只制作短篇,是一种浪费。虽然我们浪费的原因不一样。

鲁卫:
  一直在往后退,退成黑洞,退成一点。但却有着强大,难以拒绝的安逸和螺旋劲。

盖子:
  每一个词语都是一视点,都是一只眼睛,都是一个原点,就像散点透视一样。有一种与正常语感相反的力道,使之与读者保持着距离。

  读这个小说的感觉,不像是你在读这小说,倒像是每个词语都是一只眼睛,在看着你。~~~

邱雷:
  谢谢几位。其实上一篇里面废狗提到的急躁,看起来还是在的,大概是因为排比句式的滥用。还有短句子加快呼吸。不过或多或少,这一篇收敛了一些。陈卫讲临结尾没有提到蜻蜓,我没有刻意去这么做,只是叙述上不需要它了,它就不再出面,自然而然。《望远镜》我没看到过。而浪费——陈卫你的浪费是哪种?

大盗巴拉巴:
  
看着感到累,缺少气息的蓬勃!

龙贝尔:
  视角嘛。复眼 机关眼 猫眼
  偶没来得及看完
  能装进复眼的,并不是复眼所能看到的视界。

苏衣:
  以开始部分为参照,后面的要弱一些。

陈卫:
  
我上帖最后一段,就是关于“写长”的意思是:篇幅在有效意义上的加大,可以使自己直面自己一直或当下存在的问题,要么使它们在本次写作中暴露,要么甚至可以在这次写作中解决。至少不会因为回避而接受熟练(或概念中惯性的)的处理。
  
这样说,似乎《复眼》显露出什么问题似的,不是,但它有熟练(或者熟悉)和忽隐忽现的“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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