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头上的床板一阵颤动——一阵吱吱声——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地面——“啪”。已经半醒的刘迁意识到是上铺的李庆朴下了床,还打开了对面桌上的台灯。刘迁微微地张了张眼,但没有张开,确定真的有灯光之后,他又紧紧地把眼睛闭上了。那个被搅扰的梦似乎依然在原处等着他,却如同隔着一层玻璃,怎么也进不去了(大概是毛玻璃吧,对面的一切显得模糊而残缺)。一阵脚步声,朝门的方向——接着是门被打开,又合上——又一阵脚步声,“啪嗒”“啪嗒”——拖鞋拍打着空旷的走廊地面,在封闭的长廊里每一下声响都经过反弹重叠,急切而沉闷。
门被推开,又关上——碰响了一条凳子,已经开始在梦中活动的刘迁这时又惊醒过来,睁开了眼睛(蜂拥而至的光亮使他又眯了眯),朝那条凳子望去。李庆朴沉重的身子早已登上了床梯,整张床都响起来,接着他往床上一扑,如同一个受伤者突然倒地,刘迁听到他又扭动了几下,伴随着床板的呻吟,之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灯没关。那盏台灯几乎正对着刘迁的脸,白色的灯光像是在黑暗里挖了一个洞,刘迁估算了一下这个洞的范围,差不多是宿舍的三分之一。台灯垂下大约四十五度,偏右,因而照得见房门。刘迁的床铺全部被覆盖,上铺也有一点点,边缘。左边的铺有一半,那里没有人,被子被推在里边,凌乱的长条。刘迁盯着台灯看了会,想着应该把灯关了,身子却一直不动。台灯身后靠着一摞书,长的宽的在下边:《大学英语》、《中国文学史》,都有好几册。再上边是《史记》、《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最上边的是一本《经典电影》。台灯前边只有一张饭卡和一串钥匙,黄色的桌面反射着白光。
周围一团漆黑,但那灯光并不刺眼,相反,显得单薄而柔弱。刘迁翻过身去,脸朝墙壁。被子(实际上只是一个被套)只剩一个角搭在后背上,几个蚊子制造出的红点呈现出来。墙上有一张X市的地图,色彩斑斓。
刘迁醒来的时候,李庆朴正在宿舍里来回走动,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刘迁看向他的时候,他也正好看过来。
“你昨晚没关灯”。刘迁说。
“我知道,早上起来时关掉了。”李庆朴终于从一叠书里翻出了一面镜子,他走到窗边,朝着窗外梳起头来。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阳光普照,之所以宿舍里没有阳光照射进来,是被对面的宿舍楼挡住了。那栋楼和这一栋几乎一模一样。
“几点了?”
李庆朴瞟了一眼右手手腕上的表:“九点五十”。
比刘迁估计的稍微晚了点,但也没多大关系,唯一的问题是:还要不要吃早饭。刘迁慢腾腾地爬起来,只穿着裤衩去水房洗漱,里边只有一个人,也只穿着裤衩,左手撑腰,右手刷牙。水槽里布满了白色泡沫和淡黄的痰液,刘迁打开水龙头冲去了一片泡沫,但痰液却似乎是粘在了槽底。
洗漱完回到宿舍,李庆朴从窗边走到刘迁身边来,似乎已经等了他好一阵子了。他的头发已经梳得十分齐整,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依然掩盖不了他那个突出的肚子。
“怎么了?”刘迁把脸盆放下。
“用一下你的手机,我的欠费了。”
“在枕头下,还没开机,你自己拿。”搭好毛巾之后,刘迁翻出了几块饼干,打定注意,早饭中饭在中午时一块吃了。
“不会吧!你的也欠费了!”李庆朴嚷道。
“哦,昨天还能打的。”刘迁照样嚼着饼干。
“倒霉!”把手机递给刘迁后李庆朴就出去了,剩下刘迁一个人在宿舍。八人间的宿舍,周末通常只有刘迁和李庆朴,平时也只有四五个。
刘迁拿起李庆朴刚才用过的镜子照了照——胡子有点长了,不过明天再刮也可以。头发有点乱——他用手整了整。没有任何预兆的,刘迁突然朝镜子做了个傻笑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是在学李庆朴。
坐回自己桌前,刘迁顺手拿起台灯后的那本《经典电影》,没翻,又放了回去。他看到了李庆朴桌上的一本《普贤菩萨》,没有学校图书馆的标记,不知他是从哪弄来的。难道这小子还真想当和尚?——宿舍里只有他没女朋友了,被人嘲弄时,他就说自己要当和尚。32开本,两百来页,只有封面是彩色的,上边一个菩萨骑着一头白象,在刘迁看来,菩萨们都长得差不多,而且摆同样的姿势,但那头白象有点特别,竟然有六条象牙,每条腿下还踩着莲花。翻开目录:峨眉山……大行普贤菩萨……十大愿……祈请感应……。往后随便一翻,一节小标题:修习普贤菩萨一日禅法。再往后翻,有一些黑白插图,看内容,是修习普贤菩萨的六根忏悔法。六根?莫非是六根清净的六根?如同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发现了一株似曾相识的小草,刘迁在那儿停留了片刻。忏悔……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念如下经文……。看来六根清净指的就是这六根了,念几句经文就可以吗?试试——好些字不会念——李庆朴看得懂?也许吧。
手机响了,是短信。
——懒猪,起床了没?
刘迁正想回复,忽然想到手机已经欠费,但他还是回复了:
——早起了,几点吃饭?
结果是发送失败。
刘迁抓起桌上的钥匙,打开抽屉取出钱包。里边有两张百元钞票,昨天刚取的。抽出一张塞在兜里,又把饭卡塞进去。手机又响了,这回是电话。
“喂,我的手机欠费了,发不出短信。”刘迁走到了窗边,把最后一面关着的窗页推开。
“我还以为你没起床呢,在哪?”
“宿舍。”
“哦,那个……”
“什么?”
“嗯,算了。”
“说嘛!”
“我在教室自习,你来不?”
“哦,嗯……我觉得有点晚了,下午再陪你去?”刘迁皱起了眉头。
“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的,下午也不用你陪,算了!”
“别生气嘛!中午一块吃饭?在一号等你?”
“到时再说。”
“那我……”
还没说完,那边已经挂掉了电话。
再带上钥匙,最后照了一下镜子,抹了抹头发,刘迁还是照原计划出了宿舍。外面人不多,因为是星期六,何况还那么热。刘迁没走几步就出了汗,那件洗过后刚穿上的天蓝色短袖衬衣四处是皱痕,尤其是两个袖子和扣子那一排,在宿舍时没注意,没想到在阳光下这么明显。再回去弄平?算了吧,懒得走,穿穿就好了。
宿舍楼后的商业街百来米长,饭店、超市、网吧、缴费厅、书店、打印店、洗衣店、水果店、理发店等等,什么也不缺。缴过费,刘迁马上发了个短信:
——十一点半来一号,给你打饭了。
发完后看一下时间:十点四十二。
他想,还得给妈妈打个电话,昨天都没打,说钱收到了——算了吧,她这时候在上班,下午再说。——刘迁把手机塞进兜里,径直去了食堂。
餐厅正门口搭了个绿色棚子,一些人在卖MP3什么的,附近站着几个人在发传单。刘迁想趁发传单的不注意,快速走过去,但还是被拦住了,手里边被塞了两张彩色宣传单。进入一号餐厅,刘迁就感觉失算了,里边的电视都没开。一共是四台电视机,悬吊在四个角落的半空。刘迁本打算看着电视把时间打发掉,到十一点半时吃饭。还没有吃饭的人,也没有看电视的人,餐厅里空荡荡的。不能在里边傻坐着,只好出去。拐入二号餐厅,电视也没开,不是没电,风扇都吹着。
从餐厅里出来,刘迁抓着那两张传单,如同是通行证,顺利地通过了。
穿过车道,到了对面的报栏,几乎还没在报栏前站稳,刘迁的肩膀就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吃了一惊,而且有点恼怒——有必要拍那么重吗?刘迁回过头,看到一张正对他嬉笑的脸,显然对方对刚才的行动颇为得意。
“好久不见了啊!”对方的眉眼舒展得更开了。
刘迁想跟你又不熟那么高兴干什么,又把头偏过去看报,边看边说“是啊,好久不见你了。”声音平淡得仿佛是在念报纸上的句子。
“哎,你昨天没去上课?”
“是的。”
“干吗去了?”
刘迁想你管得还真多,随口答道:
“有事。”
“没想到你也看报。”没头没脑的一句,刘迁想没脑子的人就是这样的。
“谁不看报!”
“我以为高手是不看报的呢。”
什么意思?什么逻辑!刘迁完全听不明白,但听出了对方说自己是“高手”,莫非他听说了我什么事迹?但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事迹。刘迁做好了准备听对方的奉承话。
“昨天《诗歌艺术研究》考试呢,你竟然敢不去,我太佩服你了!”
“什么?考试?”刘迁总算听明白了,原来“高手”是这意思,惊讶多于失望,“我不知道要考试啊!”
“你们宿舍的田光明也选了啊,他回去没告诉你?”
刘迁想田光明昨天根本就没回宿舍,当然不会告诉自己,等会得回去问问别的人。
“你最近还去校报不?我新写了几篇稿,你给我看看行不?”对方又恢复了笑脸。
“我已经退出来了,那些事我都不管了,你自己去校报给编辑老师看吧。”刘迁觉得自己好象冷漠了点,可能要得罪人了,但相对来说,他感觉更怕麻烦。
“真的不管了?”对方将信将疑。
“真的!”
“我讨厌你!”对方笑着说,说完就走了。刘迁不知那话里有多少认真成分,多少玩笑成分,但就算完全是玩笑话,听上去也很不舒服。
刘迁的注意力又回到报纸上:在韩国,做一次隆鼻手术只算是美容……《我叫今三顺》的主演也做过手术……刘迁边看边想还是及早去问问昨天考试的事,不问清楚没法安心。不一会儿,他就离开报栏朝宿舍楼走去。
刘迁要找的人在宿舍里。那间宿舍就在他们宿舍隔壁。刘迁进去的时候,里边有三个人。
“刘戍林,你选了《诗歌艺术研究》是吧?”
刘戍林正在自己的电脑上玩“魔兽”,头也不抬地说:
“是啊,怎么?”
“昨天考试了?”
“什么?”
“昨天是不是考试了?”
“哦,考试,好象是吧!”
“你昨天没去?”
“去了。”
看来刘戍林的心思都在面前的电脑上,刘迁不想再问他了。去了还说好象是吧!他的回答让刘迁听了有气,又无可奈何。刘迁看了看另两个人,一个一直在照着镜子梳头,仿佛那是件任重道远的活计。另一个还在床上,上铺,围着蚊帐,好象是在看书。
刘迁蹭进了同系别班的宿舍,找到了一个选修了《诗歌艺术研究》的熟人。
“怎么考的?”
“每人上去念首诗,词也可以,得有肢体动作,要抒情的,比方说,我是这么念的:‘大江东去(这时他的右手从胸前向右缓缓划过,手指颤个不停,模拟水的流动)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的手掌又划了回来,手指已经不抖了)。”
刘迁还没笑,他自己先笑弯了腰。
“你骗我吧?”刘迁也笑起来。
对方还沉浸在刚才的表演里,大概没听见。
“是算平时成绩还是算末考考察?”刘迁又问。
“是末考考察,你下周最好去一下,说不定可以补考。”
“希望可以补考。”刘迁的声音显得有些慌乱,有点后悔昨天的那个逃课念头来。
再回到一号餐厅,已经有好些人在吃饭,电视依然没开。虽然还没到十一点半,刘迁还是打了两份饭。刘迁快吃完的时候,赵小晴才过来。
“怎么吃这么快?”赵小晴把装满书的提包搁在刘迁大腿上,在旁边坐下。
“没事干,来早了点。”刘迁扒完了最后一口饭。
“没事干也不陪我上自习!”赵小晴把第一口饭塞进嘴里后说:“饿死我了,早饭都没吃,还上了那么久的自习!”刘迁见她虽然吃得快,但还是注意形象地一小筷一小筷往嘴巴里送。
“饭凉了吧?”刘迁突然想起赵小晴说过她不能吃凉饭。
“又不是冬天!没事!”
“我可能又要挂课了……”
“哦?”赵小晴转过脸瞟了他一眼又继续吃饭,刘迁只感觉到了她的眼镜一闪。
“我昨天没去上课——”
“糖醋里脊太甜了,下次不要给我打了。”
刘迁想把刚才的话说完,但还是接了赵小晴的话:
“你不是很喜欢吃糖醋里脊的吗?”
“可今天的太甜了!腻!”
刘迁把头偏开,发现周围吃饭的大多是一对对的男女。在这个食堂之外不知还有多少对呢——想到自己和赵小晴也属于这个巨大的阵容,刘迁就感觉不大自然。
“想什么呢?你刚才说你要挂课了?”刘迁转过脸来,对面是赵小晴两只隔在镜片后的大眼。
“我昨天逃课了,有门课考试。”
“活该!”
刘迁觉得想从赵小晴那得些安慰是不可能的了。
“再挂你就有三门了,挂四门就拿不了学位证,你说你每天什么也没干还要逃课!”
刘迁又偏过头去,视野里是一对嬉笑着几乎把脸贴在了一块的男女,刘迁想若自己是那个男的会是什么感觉,会不会有一种幸福感?——哦,幸福感。
两人出了餐厅,赵小晴往卖MP3的棚子凑去。
“你干吗?你又不买!”刘迁在后边喊。
“看看不行?你也来嘛!”
刘迁站在边上等着,赵小晴很快和棚子里面的人聊上了,能和陌生人像老朋友似地攀谈,刘迁是做不到的。发传单的人又递过来两张传单,不久前收到的那两张,被刘迁丢在宿舍楼的垃圾桶里了。
等了一分来钟,刘迁有些不耐烦了,慢慢地往宿舍楼方向挪动,后来站到了报栏下边。看了几分钟报,赵小晴笑嘻嘻地跑了过来,手里边多了个盒子。
“你买了?你不是有吗?”刘迁想肯定是价钱很低,半卖半送的那种,赵小晴才会再买一个的。
“你看看!”赵小晴把盒子递给刘迁。刘迁打开盒子,原来是个鼠标。
“我和那人聊了聊,本来是要买MP3才送的,我要他给我一个他还是给了!你的电脑不正好没鼠标嘛!”
“你真厉害!”刘迁惊讶地看着赵小晴。
一直走到足球门处赵小晴才停下来。刘迁本想直接回宿舍,但赵小晴说要走一走。
“热得很,晚上吧。”刘迁说。
“不行,你说你多久没陪我走了?”
“是你老说没时间,要考四级了!”
“现在我有时间,那你陪我!”
沿着车道走十几米,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前面是两个相对的足球场,一个有草,一个没草。有草的那个围着铁栅栏,跑道是塑胶的,每年的运动会都在里边开。刘迁所在的宿舍楼就在它后边。
“去塑胶的?”刘迁想那儿离宿舍近,好回去。
“不!”赵小晴往没草的足球场走去。刘迁只得跟了去。
“你不要老跟我唱反调好不好?”刘迁知道自己说了也没用,只怪自己没说要去没草的那个。
“我就喜欢唱反调,怎么你不乐意?”
“谁会乐意!”
“那不一定!”
刘迁看着赵小晴那张笑脸,知道她正得意着,这时还是不要和她斗嘴的好。足球场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临近的篮球场里却有不少人,每个场地都不是空的。篮球拍击水泥地面的嘭嘭声不断传来,刘迁感觉周围充满了一股汗水混合着干燥尘埃的味道。
“你不热?”刘迁靠着球门柱,右手遮在额头上,还是满脸汗水。看上去赵小晴也在不断流汗,但她穿的是白色连衣裙,裸露着整条胳膊和半截小腿,脚下是凉鞋,与穿着衬衣牛仔裤运动鞋的刘迁相比,自然是要好得多。
“我们去小湖那边吧!”刘迁说。穿过篮球场就是小湖,有水不说,周围尽是树木,哪怕是最热的时刻呆在那儿大概也不会难受。从这里看过去,小湖完全被一个栽满树的小土丘挡住了,能看见的,是耸立其后的一片高楼,它们已是学校围墙之外的事物了。
“我走不动了。”赵小晴在球门里蹲了下来,刘迁想若真要走到小湖那儿去,自己也未必肯动,况且,马上还得再回来。
“书看得怎样了?能过不?”
“我哪里知道!我现在做梦都梦见英语,有时候在梦里背单词,全会,醒来就又不会了,你说是怎么回事?”
“那你心里就只有英语了?”
“也有你!”
“哼!”
“你那个‘哼’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哎,你妈给你打电话了没?”
“打了,昨天。”刘迁猜到了赵小晴要他陪着“走走”的用意了。
“你妈跟你说什么了?”
“说给我打钱了,我下午还去取了。”
“还说什么了?”
“没了。”
“你回了没?”
“还没。”
“又等你妈给你打过来?”
“我会打的!”
默了几秒种后,赵小晴站了起来。
“你说了没?”走到了刘迁的眼睛对面。
“什么?”
“别给我装糊涂。我们的事,你跟你妈说了没?”
“没有,现在还不是——”刘迁偏过头看着篮球场。
“我就知道你不会说的,你不说我说。”赵小晴走过来掏刘迁兜里的电话。刘迁警惕地闪开:
“别闹,这时候我妈在休息。”
“哈哈哈,看你怕的。”赵小晴并不坚持,似乎只是为了逗一逗刘迁。
“别闹了,你把这种事也当游戏!”刘迁有些不悦了。赵小晴并不在意,继续捉弄着刘迁:
“给妈妈打电话!”
刘迁完全变了脸色,音量至少提升了一倍:
“你别给我说这句话了,有完没完!”
“你别朝我吼,我就想知道你妈的态度!”赵小晴脸上的笑也消失了。
“我都说了无数次了。没问题的!”
“你都没跟你妈说你怎么知道?”
“我自己的妈我还不知道!”
“你就什么也不跟你妈说,把你妈当陌生人一样,一个月才打一次电话说个一两分钟,你妈养你有什么用?就是给你当个取款机——”
刘迁脸上的肌肉一阵哆嗦,不待赵小晴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开了。赵小晴想跟上去的脚只移动了两步就停住了。
刘迁直着脖子目视前方几乎没有第二个动作,径直回到宿舍,猛地推开门又猛地关上。李庆朴正光着膀子坐在床上,他往下俯视着刘迁:
“怎么,和老婆吵架了?”
刘迁不知该承认还是否认,没有说话。
“你们怎么老吵架?感情破裂了?”
刘迁还是不答,翻出了刚买的二手笔记本,插上电源,开机。他这时才想起带回来的扔在了床上的鼠标。
“哎,看电影的时候戴耳塞,我马上要睡会。”
刘迁想真是个猪,那么晚起中午还要睡,难怪那么胖。还是插上了耳塞。
看下载在电脑里的《神探狄人杰2》,讲蛇灵的,武侠与侦探的结合,还有点意思。赵小晴的声音逐渐在耳边消失了,但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憋得难受。
看到第二集快结束时,李庆朴从床上爬了下来,去水房洗了脸,回来后说要和刘迁一块看。刘迁拔掉了耳塞。
“你那本《普贤菩萨》哪来的?”刘迁想说说话了。
“买的,书摊上。”
“看得懂?”
“慢慢看呗!”
“真的想当和尚?”
“当和尚好啊,你不知道现在和尚过得多好,还用手机,我高中时去我们那一座寺庙——”
“看到和尚用手机是吧?你说了无数遍了。”
“现在当和尚还得要文凭呢,佛学院本科,我想当和尚还得找关系,现在干什么不用关系,和尚也不是说当就能当的……”
看到李庆朴那张充满油脂的笑脸,刘迁想从他那儿大概是听不来心里话的。
一直看到五点,李庆朴说想吃饭了,问刘迁去不去,刘迁说还不饿,又接着一个人看。没多久电话就响了,拿起前刘迁猜想是赵小晴打来的。一看,果然是,犹豫了会,还是按了接听键。
“在哪?干吗呢?”那边传来柔和的声音。
“在宿舍看电影。”刘迁懒洋洋地说。
“吃不吃饭啊?”
“还不饿。”
“还生我气啊?至于嘛!”
“我哪敢啊。我不饿!”语气有些生硬。
“那好,我先吃饭然后去自习,你有空就来教室找我。”
挂掉电话,刘迁计划着看一晚上的电影,储存的快看完了,等会去吃饭,顺便再下些来。
李庆朴吃完饭回来,没有再凑过来看电影,而是坐在自己桌边看书。尽管电脑放的是外音,但李庆朴似乎完全沉浸在了阅读当中,这使刘迁感到一阵空虚——今天还没读过书呢。长时间地看电影,也使刘迁感到头热脑胀。肚子也有些饿了,但这些都无法使刘迁从电影中拔出来,直到储存的八集电视剧全部看完,时间已经是六点二十了。得马上出去吃饭,对,晚上不能看电影了,看点书吧——从坐了一下午的凳子上站起来时刘迁感到一阵眩晕。走出宿舍,刘迁觉得周围的一切恍惚虚幻,如同透过镜头或屏幕看到的一般。
太阳依然很高,光线充足,很难想象不久后天就会黑下来。空气闷热,仿佛潜藏着一股力量,可以使里边所有的生物在瞬间窒息而亡。刘迁想若真在这时候马上死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马上又嘲笑自己,怎么可能呢?死哪有那么容易?又不是电影人说死就死,现实里,人的死是一点一点来的,要好几十年呢——刘迁甩甩头——满脑子杂乱的念头。
在商业街吃过饭,一碗米线加一个肉夹馍。精力恢复了些,萦绕在脑中的那些怪念头也平息了不少。
刘迁想治疗胡思乱的最好方法还是看书,回宿舍之后,便马上翻出一本《弗洛伊德心理哲学》看起来。怎么也沉浸不到书本中去,眼睛和脑子之间似乎隔着一层膜,眼睛摄入的东西统统被挡在了脑外,里边却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在飞奔。刘迁想可能是看的书太难懂了,换了一本《十日谈》,故事是看懂了,刘迁却从来没觉得这书是如此乏味。今天不适合看书,刘迁想,干脆别看了,糟蹋时间也糟蹋书。李庆朴始终是一副专注的神情,刘迁羡慕地盯着他,低着头的李庆朴看不见。六根清净啊,真好。几乎是怀着嫉妒的恶意,刘迁向李庆朴说起话来,想打断李庆朴的阅读,李庆朴并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支吾了几声,刘迁很快就觉得没意思了,恨起自己的无聊来。
看到了床上的鼠标,刘迁想试一试。打开电脑,插上了鼠标。手感不错。随便点击了一阵,电影都是看过的,如果还有没看的,接着看也说不定——反正干不了别的。
还是出去走走吧。一个人?多没意思。赵小晴在自习,肯定不会出来,也不想叫,可除了她还能叫谁?出了宿舍来到水房,里边的灯没亮,但外边有灯光投射进来,是另一栋楼里的。里边没有人,拿起电话的时候,刘迁突然想到还没有给妈妈打电话,说钱收到了——此外还能说什么呢?是的,还能说什么呢?——不能不打了。——但,按下的名字却是赵小晴的。
“你在哪?”一句几乎每天都要在电话里问的话。刘迁觉得打电话给赵小晴完全已成一种习惯。
“宿舍,你呢?”赵小晴的回答也像是再次背出台词一般。
“你不是说要去自习的吗?”
“不想去了。你在哪?在干吗?”
“你没在看书?”
“宿舍太吵了,正在和张铃说话。”
“哦。”
“你有什么事?”
“没事,那你们继续聊。”
“那——我挂了?”
“挂吧。”
声音一断,刘迁感觉似乎和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联系。水房里静静的,实际上,整栋楼里都没什么声音。谁愿意在周末守在宿舍里呢?刘迁站在原地想着接下来要干什么,好一阵子也没想出结果来。透过窗户,对面宿舍楼只有少数的窗口亮着,还可看到两栋楼间地面上影影绰绰的草木。头还有点晕,想睡会但知道现在是肯定睡不着的。有个人进来接水,刘迁站着没动,一直盯着那人摆下脸盆,拧开水龙头,背朝着刘迁——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听着哗哗的水声,刘迁渴望着那人转过身来,怒视自己说:“你干吗盯着我?”这样自己就可以和他打一架,是的,刘迁这时最想的就是和人打上一架。那人不可能知道刘迁的想法,所以没法满足他的心愿,接完水就走开了——几乎没有看过刘迁一眼。
出了宿舍楼——不知道为什么,刘迁只想着出去了再说。大门口两侧挂着两盏大灯,楼管老头坐在门边听收音机——他认识这楼里的每一个人,当然包括刘迁。两人平淡地对视了一眼。
钻进了网吧——没有别的选择了。机子都满了,旁边还有许多等的人,这在周末是常见的。等等也没关系,在这里有目的地站着总比在别处没目的地站着要好。等待的人四处张望,有人移动一下椅子也赶紧靠过去。八点多,饭都吃过了,回去还太早,所以上机的人离去的很少,刘迁至少等了半个钟头才等到机子。看新闻,体育的,娱乐的。翻电影。QQ开着,却隐身,不想找人聊天——即使是朋友,仅有的那几个,聊又能聊出什么来呢?
上了半个小时左右,赵小晴打来了电话。
“在哪呢?”
“上网呢,商业街。你聊完了?”
“早完了,我去网吧找你?”
“干吗?”
“想你了。”
刘迁这次没有问赵小晴是真想还是假想。
赵小晴一来刘迁就下了机,两人从网吧出来,在门口时刘迁问赵小晴去哪。
“去北门逛逛?”赵小晴说。
“没什么意思。”刘迁想不管说去哪,他恐怕都是这句话。
“走嘛!”赵小晴走出了两三米刘迁才跟上去。
路过宿舍楼区、塑胶运动场,在十字路口往食堂这边拐过来,再走百来米就是北门。
“你们宿舍里今天还有谁?”赵小晴问刘迁。
“就和尚一个。”刘迁给赵小晴说过李庆朴的事,两人私下里叫他“和尚”。
别的人又不在?去哪了?”
“回家,在外边租房,去同学那,还不是这些?”
“哎,那个和尚每天都干吗?他在你们宿舍我觉得有点——有点那个什么——”
“看书嘛,安心读书,多好!”
“你羡慕?那你也当和尚去!”
学校里有点昏暗,老远就能看到北门外灯火辉煌,喧闹声隐隐传送过来。北门对面是科技路,再对面是永宁村。路两旁店铺林立,尤其是靠学校的这一侧。
刚出北门,刘迁就感到风比学校里的大多了。赵小晴挽着刘迁的胳膊,朝店铺集中的地方走去。
那些店铺的招牌流光溢彩,旁边的人行道上人来人往,多穿着清爽,男人短裤女人裙子。科技路笔直地朝两侧延展,高悬的路灯仿佛是被线连起来的两串白珠子。路上漂满了汽车的白灯红灯,一辆三轮车冲锋过去,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有些服装店把衣服挂在了外边,一些女人正在众目睽睽之下挑选,赵小晴也要过去,刘迁猛地把她拉了回来。
赵小晴先走进一家叫“酷呀呀”的精品店,刘迁陪着进去了。里边挤满了人,全是女生,刘迁有些不知所措,在门口低着头,目光无动于衷地落在一排发卡手链上。赵小晴钻到里边去了,突然喊起他的名字来,声音大到所有人都朝她看去,又循着她的目光朝刘迁看来。刹那间怒火升腾,刘迁走到赵小晴面前,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怎么了?”赵小晴收敛了笑容,皱起眉头。
“你那么大声干吗?”刘迁压低声音,只让赵小晴一个人听见。
“你别动不动就给我发火!”赵小晴也压低声音说。接着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笑起来,把手中的一串项链套在脖子上问刘迁好不好看。
“好看。”刘迁瞟了一眼说。那是一串褐色的木质项链,珠子大小不一,形状怪异。
“我要你说真的。”
“不好看。”
“你就没一点审美眼光,你说哪里不好看了?”
“我说好看不行不好看也不行,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刘迁感觉怒火又上来了。
“好啦好啦,不用你说了。”赵小晴像个小孩似的撅起了嘴。
接下来赵小晴要进一家服装店的时候,刘迁说他就在外边等着。身边还站着一个与他同一处境的人,正盯着某处发呆,看样子也是学生。——不知摆什么姿势好,周围那么多的人,有多少正注视着自己?像那个人一样发呆?想着要发呆而发呆,完全做不到。真不该出来,我现在是在做什么呢,像是在一个漩涡里,对,漩涡,身不由己地往下坠。又或者是一个黑洞,是自己走进来的,没完没了地往前走,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空虚和恐惧,无药可救。她怎么还不出来?这么长时间——如果我现在走开(怎么做得出来?),能走到哪里去?——越来越累,没有坐的地方,一张椅子都没有。
从服装店出来后,赵小晴还想往前走。
“我们回吧,十点半了。”
刘迁感觉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赵小晴却显得精神奕奕。
“你好不容易陪我逛一次,下一次恐怕得等我考完四级了。”赵小晴一脸期待。
再走?怎么可能!可是——也好,时间再晚点,再累点,回去马上就能睡,明天?明天不能再这样了。这时刘迁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手不觉朝手机摸去,刚掏出来,手上就一阵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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