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常去孙庶家。长期以来,我对那儿几乎已像对自家般熟悉。那是一栋两层小楼。从正门进去是堂屋,正对门口的墙上有一个神龛,供奉着一尊乳白色的观世音石膏像。堂屋左侧的房间相当于客厅,有电视机藤椅小矮桌之类。孙庶家把它叫“电视机房”。右侧的房间里摆放着几个大箱子,两辆自行车以及各种各样的杂物。堂屋背后是厨房,上二楼的楼梯就在厨房边上。二楼全是卧室。三间卧室只将一楼覆盖了三分之二,剩余的地方是个水泥平台,周围环绕着一尺来高的白色花状护栏。除了孙庶父母的卧室,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熟悉了我的脚印。偶然一次我进入了那间最大的卧室,里边光线昏暗,摆在正中的席梦思床十分宽大,衣柜梳妆台等家具都漆成熟透了的桑葚般的紫红。我对它的神秘感只换得一个庄重而冷漠的印象,此后再也没有进去过。
在孙庶家没人管束,这是我们常去那儿的原因。孙庶的爸爸在广东打工,一年才回来一两次。他妈妈在镇上的茶厂上班,是一个极为和蔼与宽容的人。星期天在家里,她毫不在乎我们的干扰,平静地做自己的事情,有时还和我们下几盘跳棋。如果无事可干,她肯定就坐在“电视机房”的藤椅上翻看一种刊登着明星图片与新闻的杂志,脸上不时浮现出歆羡或者惊讶的表情。
去孙庶家的人很多。除了我,常去的还有他的堂弟孙安,以及魏文他们三兄弟。江晓军也常去,但他奶奶经常会在百米外的家中喊他。这时候他就慌慌张张地跑回去,如果不回,我们就得一直听一个老女人怀着深仇大恨般的嘶喊:“军鬼子,你个炮子打的死到哪里去了?”
我们在孙庶家有多种娱乐,下棋打乒乓球滚铁环等,最多的活动是打牌。我们主要打升级,在堂屋的饭桌上打,在孙庶的卧室里打,在他妹妹的卧室里打。有时我们还带着扑克冲上孙庶邻居家的二楼。那儿有一个稻草堆,干黄的稻草码得整整齐齐,上头宛如一个平坦而柔软的小广场。这家人从来没有制止过我们。一个四五岁的满头黄色卷发的小女孩,常常安静地来到草堆上。于是我们又多了一种快乐,拿她的卷毛取笑。
什么也干不成的时候,最好是站到二楼的平台上去。从那儿可以看到村子周围起伏的山峦,山腰上零星的几幢房屋。房屋前面毫无树木遮拦,一条苍白的小路从门口出发,顺从着坡度蜿蜒而下。山脚下是一大片稻田,被一条小河歪歪扭扭地切成了不均匀的两部分。村里的房屋大多沿河而筑。在小河与孙庶他家之间,还隔着一排房屋和两排鱼塘。鱼塘之间的通道与公路相连。每一口鱼塘的中心都罩着一丛多枝的树冠,一般都是枞树。一些我们叫做“鱼公雀”的鸟儿在鱼塘上空盘旋。它们有翠绿的羽衣,长长的尖喙和尾巴。听到一声胜利的尖叫后,就能看到它们炮弹一般撞向水面,“噗”的一声,水面还来不及荡开涟漪,它们已没入周围的树的枝叶里。从孙庶家平台俯身看到的鱼塘是魏文家的。他们兄弟也说不出里边到底有多少条鱼,我们只看到簇拥在活水处的一团鱼影,以及其它地方的红鲫鱼。在草鱼吃草的时候,它们也会露出乌黑的脑袋来。
我们有过一个鲁莽的计划。我们跟魏文商议在他家的鱼塘里钓鱼,然后在孙庶家做了吃。魏文很高兴地答应了。我们从破草帽上拉出蚕丝,把缝衣针烧红后用钳子弯成勾形。孙庶的妹妹被我们邀请来掌厨。尽管她只会做蛋炒饭和煮挂面,却也是我们当中最精通厨艺的了。就在我们准备动手的那天,魏文沮丧地告知我们,我们的计划被他爸妈知道了,是他三弟泄露出去的。计划只能搁浅,但我们钓鱼的热情已经没法子打消了。
“我们去梅山水库钓鱼吧!”孙庶转哀为喜地说。这真是一个美妙的主意。
第二天清晨就出发。天气太热,我们说好早去早回,最好是赶在中午前回来,这样中饭就能吃钓到的鱼了。我从香甜的梦中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屋前竹林里麻雀的喧闹像是在举办一次盛典。我从床上蹦下,手脚从短衣短裤中伸出来。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时辰确实已经很晚了,阳光照得人脸上发烫,河面,屋顶,树叶上,都反射着明灿灿的白光。我想孙庶他们肯定已经等我等得不耐烦了,就用最快的速度朝他家跑去。恍惚听到了妈妈在身后叫喊,但我并没有停下。从碾坊那儿冲上公路,我看到管碾坊的根老倌正在开门,门口摆着两担谷子,主人却不知哪里去了。路过江晓军家的时候,我本想叫一下他,看他还在不在,但我畏惧他奶奶,她每次在我们去找江晓军时都说我们把他给带坏了。到了孙庶家后我失望透顶,原来他还没有起床。门是开着的,他妈早上班去了,我径直来到孙庶的房间把他叫醒。他揉着眼睛问我几点了。我看了桌上的闹钟,告诉他七点五十。“不是还早吗?”他一翻身又想接着睡。于是我打开房间的窗户让滚烫的阳光拍打他裸露在被子外的屁股。这一招见效了,他从床上坐起来看着闹钟说:“怎么才七点五十呢?”
不久孙安也过来了。我和他把系有钓钩的蚕丝缠在一根小竹杆上,浮漂用一截小木棍代替。孙庶抗着锄头去挖蚯蚓。我们完工后来到他边上,用两根树枝做的临时筷子把挖出来的蚯蚓夹到一个空罐头瓶里。觉得数量差不多了后,我们在里边再添些土。一切都准备好了,但江晓军和魏文仍没有来。“不是说好了的吗?”我们不满地发出怨言责备他们,最后决定拿上东西去他们家里叫。不管他们去不去,反正我们是去定了。
魏文正在家里吃早饭,洁白的炊烟依然源源不断地从他家屋顶上漆黑的瓦缝里冒出来。听到我们的叫唤后,他端着碗筷出来了。我咽了两口唾沫,顿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吃早饭。他穿了一套新衣服,浅绿色的短袖上衣胸口处有红色的“香港1997”字样。看到我们的钓鱼装备后,他喜气洋洋的脸上皱着眉头,说今天他要去他外婆那儿,如果我们钓了鱼,希望我们能留一条给他回来后吃。我们慷慨地答应了。
我们又往回走去叫江晓军。他家在鱼塘与公路交接的拐角处。我们连喊了几声,没人答应,突然一个熟悉的苍老而尖利的声音像一挺藏在暗处的机枪扫射起来。我们慌忙奔向公路,一连跑了一百多米,然后回过头对着那栋阴森的房屋骂起老妖婆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压住内心的惊恐。经过碾坊时,它已经“隆隆隆”地发出巨响了。门口的谷篓摆着一长串,几个人坐在横着扁担的谷篓上大声聊天,对于我们一副去钓鱼的架势并没有兴趣多瞧上一眼。
我们沿着公路走,离村里的小河越来越远。孙庶拿着钓竿,孙安提着一个装着罐头瓶的黄色塑料袋,我手上是一个带盖子的红色小桶。我们一路上讲着晚上在电视里看到的《倚天屠龙记》里的情节。孙庶把钓竿当作屠龙刀和倚天剑,不时地比划几下。我和孙安用轻功躲闪着它。路过小学的时候,我们都不由地作出规规矩矩走路的样子。小学前面一点是我们陈老师的屋子。这次我们没见他在门口下棋,所以我们从他家门口狂奔过去。孙安跑得最慢,我和孙庶停下来后朝他喊:“陈老师看到你啦!”他还真的转过头去看了一下。把村里最后一间屋子甩到身后之后,公路右侧是一面陡峭的山的崖壁,一片片白磷磷的石头裸露出来。右侧是一片狭长的稻田,绿油油的水稻长到了近两尺高。水田的水上覆满了浮萍,一些粉白的飞蛾在水稻上时起时伏。我们在路边看了会一些人在崖壁上开采石头。一个黝黑的光着膀子的人站在上边,抡着大锤猛砸插在石缝里的钢钻,微弱的火花在石头裂缝口忽闪。“叮——叮——叮”——每一下锤击声都使人的心脏猛地惊跳一下。我们才看了一会,一个坐在一辆拖拉机驾驶座上的人要我们离开,他说石头会溅到我们脸上来的。走开后我们的耳朵里依然是“叮叮”的响声,不久是“哗”的一声,我们回过头时看到砸石头的人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脸上的汗水。
一直走到了登山门处,再沿着公路走一里来路就到了镇上。但上梅山水库得从公路边的一条小路走。我们对登山门边的一户卖鸽子的人家十分熟悉,我们全都吃过那儿的产品,我们的母亲全都知道用药材煮鸽子是大补的。那是我们吃过的最难吃的禽类,但它们活着的时候十分可爱,有着洁白的羽毛和灵巧的爪子。我们路过那儿的时候,一群鸽子正在二楼它们的食槽处咕咕地叫唤。我们数了一下,一共有十五只。
转过一小片房屋我们就看见梅山水库的大坝了。坝大概两百米长,坝堤正中有一间小屋,门一直锁着,我们都不清楚它是用来干什么的。从坝底一路爬上去,一片蔚蓝徐徐地铺展开来。水底有一个白晃晃的太阳,它照亮了水底的几团白云和四周一些倒着生长的树木。我们先在坝堤的草地上坐了一会。含着水汽的清凉的风从水面上吹过来。用我们年轻的眼睛,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隔大坝四五百米的对面有人正在浅水处布置鱼网。他们把一面面鱼网像篱笆一样拦在水中,如果鱼从那儿经过就会钻到网缝中去。那些傻鱼只会进不会退,它们越往前冲就会被网丝缠得越紧。但这样只能得到一两左右的小鱼,我们讨论着怎么钓几个大个子来。大鱼都在水库中间,要想钓它们我们需要船,当然,也需要更好的钓具。这些我们都没有。
坝下的水位都是由浅入深,平缓地过渡。我们发现如果想站在干燥的地方,鱼钩就只能投放在几乎不会有鱼光顾的浅水里。我们沿着水边走,想找一个优良的方位。大坝两侧是高坡,坡上长满了草木,如果站在上边,蚕丝却不够长。我们携着可怜的装备四处乱窜,最终还是回到了坝下,在一个水稍微深点的地方扎下营寨。
在钓钩上套上一截蚯蚓后,把它尽力往水中一抛,我们就全都叉开腿站在水边盯着浮漂。那根小木棍顺着风向往我们这边缓缓地漂来。风大点的时候我们还以为鱼在上钩,全都屏住了呼吸。太阳下我们的影子在一点点缩短,鱼钩上却始终没有动静。我们的耐心也一点点地缩短了,孙庶把钓杆插在了水中,我们都坐了下来。
在我们东张西望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位新来的同志。他坐在东侧坡上的一棵大泡桐树下,全身被树影覆盖,可依然戴着草帽。他穿着休闲式短裤和短袖翻领T恤,都是白的。他恐怕有七十岁了。我们无比羡慕地看着他,看着他手上装有轮子的墨绿钓竿,垂向水中的长长的钓丝。不一会儿,就见他紧张地站了起来,垂着钓竿在坡上来回一阵小跑,停止跑动后,他就快速地摇动轮子,然后把钓竿猛地一提,一尾黑脊白腹的大鱼就被甩到了坡上。这场景看得我们如痴如醉,于是我们不自觉地朝那坡上跑去。就在我们来到他十米开外的时候,那老头扭过头仔细地瞧了我们一番,然后把头又转过去一点,用一只眼睛盯着水面,另一只眼睛盯着我们。刚刚钓上的那条鱼被套着网兜放在一个有水的蓝色塑料桶里。我们认出了那是一条鲤鱼,大概有两斤重。就在我们俯下身去细看的时候,那老头放下钓竿走了过来,把桶提到了他的板凳边,又坐下去拿起了钓竿。为了表达我们的愤慨,在离开的时候我们每人朝那钓丝下平静的水面扔了一块小石头。老头爆发了凶狠的咒骂,但我们飞快地跑回了自己的地盘。
我们对于钓鱼已丧失信心了。孙庶心不在焉地拔出钓竿,把钓丝提出水面。没想到钓钩上竟然挂着一个傻头傻脑的大头鱼,手指大小,一身灰色。我们忙把它解下来,在小桶中加点水后放进去。这多少给了我们一点鼓励。我们又套上一截蚯蚓把钓钩抛入水中。在无聊的等待里,我们的肚子开始发出了对食物的呼唤。我们都没有吃早饭。太阳已快升到中天,风已经停止,汗水不断从我们黑里透红的皮肤上分泌出来。
坡上的老头又钓上一条大鱼了。我们完全失去了耐心,提着唯一的收获,怀着沮丧的心情从原路返回。路过坝堤上的小屋时我们想知道里边有什么东西。门依然是关着的。在离地近两米的地方有个窗户,只隔着三条钢筋,没有玻璃。为了弄明白里边究竟有什么,我们轮流蹲下去,让一个人踩着另两人的肩膀。我是第一个看的,本以为里边可能有张床,或者供奉着水龙王。但真正呈现在我眼底的是一屋子青草,草丛中依稀可以看出一根红漆剥落的大铁管和铁管上的一个轮盘水闸。都看过之后,我们模仿冲锋号,喊着“杀啊”朝坝底冲去,一路扫荡了一大片青草。
我们拐到了镇上。孙庶突然想买两根橡皮管做弹弓。我们见识过那种弹弓的威力,心仪已久,但那种用来做轮胎气芯的橡皮管据说很贵。孙庶在我们中间是最富有的,他掏出了六角钱来,全是一角两角的纸币,皱巴巴的。我和孙安连一分钱都没有。我们不知道六角钱是否能买到两根,可还是想试一试。镇中心是中学,镶嵌着白瓷砖的四层教学楼是镇上最雄伟的建筑。中学对面是镇政府,红砖大门的上方凸着一个巨大的红色五角星。大门后边矗立着几栋别致的贴瓷砖的小楼。不知是由于反射还是今天的阳光过于刺目,这些建筑显得模模糊糊的,似笼罩着一团白气。一条土路从镇中穿过,路上几乎没有人,尘土们全都安静地躺在地上,仿佛是被粗暴的阳光按压住了。从镇政府往下走五十来米,有一栋墙上写着“人民合作社”的木屋。我们看到屋子里的木柜台和柜台后空空的木架子。挨着“合作社”有一家卖电器产品的商店。店里塞满了各种电器,老板在玻璃柜台后睡意朦胧,身边一台坐地风扇正呼呼地吹着。我们进去后老板半睁着眼睛问我们要买什么。我们问他橡皮管多少钱一根。“五角。”一说完他又闭目养神去了,所以他没有看到我们的窘迫。
从店里退出来,我们全低着头懒洋洋地走向回去的路。我们的头发全都冒着热气,似乎随时都会燃烧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明晃晃的,使人感到晕眩。我觉得自己的肚子似乎进入了休眠状态,对食物已不怎么渴望了,对水的渴望却像一条被抛在了道路上的鱼一样。我希望能出现一股神力,顷刻间便把我们送到家里。就在这时,我们的眼前冒出来几个黑点。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我们抬起头来,看到五个和我们差不多大小的身子。他们带着挑衅的神气拦住了我们。
“流氓。”骂过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全都挺直了腰板,像勇士那样高傲地穿越了他们。我们又重新欢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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