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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小说做的准备 童末译自罗伯特·穆齐尔《日记》英译本(Diaries
: Robert Musil
1899—1942,
英译者Mark Jay Mirsky) 哥哥还活着的时候,家庭成员怀着敬意对待他,那是对一个有前途的人所怀的敬意。他有属于自己的书房,挨着父亲的,以及自己的书。R.(罗伯特)正相反,当他的哥哥死的时候,他已经二十岁了,却还不得不住在育婴室改装的房间里,把自己的作品散放在没人用的餐桌上,还不得不忍受着他房间里的大衣柜和亚麻碗橱。人们总是来打开它们,用噪音打扰他,又关上橱门,毫不顾及他的感受。 一种焦虑、不安、烦扰的感觉便这样和R.一起成长。在他自身和这个房间之间从未建立过稳定的关系,而他在那里度过了二十年里的大部分时间。 这个房间很大,有两扇朝着花园的窗,高高的树将花园覆盖在几乎永恒的阴影里。油毡盖住了镶木地板的大部分,上面的花纹已经磨损。用手指碰碰这块毡布,跪下来或在上面打滚,这些念头对R.来说根本不可能。不舒服、厌恶的感觉拒绝着这种念头。他甚至不喜欢在上面走动,而且他感觉,也确实如此,强迫性地想要限制和它的一切接触——即使只是他的脚——至最低程度。他常常长时间地站在两扇窗中的一扇跟前——半小时或者四十分钟之久——,望着花园。但这,也更像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符咒而不是愉快感。而,在任何情况下,人们都只能看见砾石小路的一小段,看见成千、成万的叶片那最变化莫测的墨绿色调,和它们重叠在一起的复杂的混乱感。但R.也没有看见这些。他看见的只有昏黑的一团,一种缓缓移动、呼吸的团块,和他自身内部渐渐扩散的黑漆漆的东西,那东西统一而无特征,充满他的灵魂。而每当最后他将自己从窗前拉开,他常常累坏了,想哭,但又不会像啜泣或淌眼泪那样真的爆发。 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大桌子旁度过。对于在那儿所学的东西,他并不感兴趣,从不问学习这些是为了什么——他享受的是被强迫着学习这件事本身。这感觉就像有一根结实的粗绳子把他绑在他的椅子上,阻挡着周身的空虚所激起的、以自由落体的形式坠入无边无际的空间时所产生的晕眩。当他所要写的是一篇德语作文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他作文的长度、其中展现的观点和意象的丰富性让老师们惊讶。他感到自己像是双颊通红地在一根钢索上跑着,能救他的只有他堆积想法的速度。但即便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比如两到三个小时,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他最终便又头朝下地坠落了。 只要有可能,他就不呆在房间里。通常他呆在花园。在那儿他有时会花很长时间观察一只蜗牛爬过一片树叶——又一次陷入空虚和被符咒镇住的状态。有几回,他被父亲瞧见自己这个样子。但他没法回答他父亲的问题:他在想什么。他父亲因此相信他对观察有兴趣——渐渐地,从这种微不足道的事件中他父亲产生了将他培养成一个科学家的愿望。R.在花园最低处待的时间最长,泥土在那里突然消失,那儿很潮湿,莴苣和豕草长得很茂盛。 有一次,他藏身在灌木丛深处,挨着作为与隔壁花园分界线的木篱笆坐着。那儿,在另一边,有个东西正在浓密的树丛中挪动。他的心担心地怦怦跳,却还是安静地坐着不动。那东西是名叫克拉丽瑟<贝莎>的小姑娘,住在隔壁的画家的五个子女中最小的那个。 {第一次和另一个女伴一起,然后独自出现在场景中。关于克拉丽瑟后来说过的那个故事。} 随后他们经常极秘密地碰面。每一回——甚至是在他小心翼翼地分开树丛爬进去时——他的心跳都像第一回时那么激烈。 但当贝莎告诉他她父亲——是个急脾气的人——如何打她时,他的心跳显得尤其强烈。有一次贝莎刚到,眼眶里、双颊上还残留着泪水,被咸泪滴泡软、发胀。这散发出奇怪的温暖气息,他的心抬到了嗓子眼,以至于他不得不扶住格子架上的木栏杆;他感到眼球在颤动、拉扯,他被听见的每个字眼噎住。最后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口:“给我看看他打你的地方”,他被自己的勇气吓坏了,有一种做了什么坏事的不明确的感觉,又害怕贝莎跑开,告诉别人他有多坏。 {为什么他说出这句话?因为一种直觉告诉他这种事是新鲜的,不那么无聊!(这是最主要的!)作为一个孩子的空虚、不快乐!那些散步,等等。}{将这整个作为基本模式} 晚上当他睡觉时,他必须将他的手放在床单外面。这曾被反复解释过:身体的某些部位是不体面的。 但贝莎没跑开。她跪在篱笆另一边,似乎以这个姿势呆住了。一条横木可以被推到一旁,这样罗伯特可以马上穿过去[…]。但随后他突然跪了下来,不知道怎么做好。贝莎继续专注地盯着他的脸。完全没有表情。一个孩子的目光。她吓坏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伊甸园里的蛇正扼住他俩的喉咙。} “你为什么想看?” “我想看看。” 贝莎坐到地上,罗伯特爬向她那边。之前下过雨,他的手指深深陷入潮湿的叶片堆里。落叶的气味升起来。他们坐在彼此身旁。 “我从没被打过,”罗伯特说,“很疼吗?”回想起发生的事,泪水重又回到贝莎的眼睛里。他想要抚摸她。但有什么东西阻止他碰这个小姑娘。一种类似于轻蔑的东西。她不漂亮,挨过打的羞耻让她在他眼里更丑了。她将要回答他;他等着。 {之后,这个克拉丽瑟完全从孩童时期的痛楚和性经验中脱身出来,成为了瓦尔特的新娘。} “是的,疼。”她最后说。 “给我看看!” 贝莎又一次带着不确定的神情望着他。有几次,撑着她身体的手臂动了动,然后又绷紧了。 “但你什么都看不到的,”她说,既不安,又被罗伯特明确的愿望吸引住。但他把她推倒在她那一头。她没表示出什么反抗。当他解开她小小的白色内裤上的扣子时,他俩都感到血液往上冲。 这之后,他俩沉默着坐了一阵子;似乎接下来没有什么合适的事好做。这实际上是一种失望。罗伯特依稀期待着发生点什么:仿佛他将能看见折磨人的痛苦;但当他做这些时,听着围绕着他们的任何一种声响,迫使他做这些的热的、急切的感觉不见了。贝莎感觉到了这一点,突然感到难为情。 “那么,再见,”罗伯特说,很快爬回去,朝他的房间跑了上去。 然而一到房间里,回忆渐渐变换了色调,他又不安起来,走进了他父母的房间。他坐在角落里的凳子上,闭起眼睛。在这个安全的地方,他想要在脑海中重新召回这一切——但他没办法回忆起关于事情如何发生的细节;能记起的只有一种不确定的感觉:他刚才经历了能带来快乐的事情。 之后他和贝莎频繁见面。但这些见面唯一的效果只是使他全身兴奋,让他整个人服从于一种怪异的提速——他无法长时间抓住什么,当他说话,字句倒向彼此,当他躺在床上,他的思绪奔跑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他无法彻底地抓住其中任何一个。但这种状态并没把他带向哪里。它在他内部堆积最灼热的想象,每一个都以比上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方式开始,但总是到了某一点便破裂。因此罗伯特最后不再和贝莎见面。 其中一部分的原因是,他现在有了一个朋友。D.(多纳特)博士接受了大学的聘请,搬进了他们房子上面的公寓。他的儿子,古斯特,只比罗伯特大两岁。但他们在同一个班级,而且古斯特极其瘦弱——这一点平衡了年龄上的差别。 他们玩强盗和官兵的游戏,互相摔跤和拳击。但古斯特常常会因为总被R.击败而发怒,接着他们就给对方讲故事。这一点古斯特更出色一些;他可以讲出最令人惊讶的故事,却又总是从一个他俩都熟悉的真实的人物或事件开始。他是个天生的撒谎家。他的父母待他不算糟——他们对他没什么兴趣,更关心他的姐姐,一个有残疾的病人。当他在学校表现不好或做了之类的事,他只是受一点规定的惩罚,而他也总是尽全力避免惩罚带来的令人不快的形式。 有一次R.生病卧床。他正在康复,但仍然很虚弱,还几乎不怎么能动弹。古斯特挨着床坐着,读书给他听。关于菲内塔,沉没的城市。接着古斯特一下子合上了书,讲起一个童话。关于克拉丽瑟。 关于一个爱上他俩的女孩——他曾以暗示的方式向古斯特说过——R.将他和克拉丽瑟之间的事转移到了这个女孩身上。这是他撒的唯一一个谎。R.不是为了夸耀关于这个女孩的事,而是因为他想要讲这件事,却又想不到什么别的人好说。 {所以瓦尔特后来也说话夸张,用那些谎话,使得雨果(注1)因为对冬卡的不知足而走向了极端。(注2)这种“刺激他人的能力”在这里显出了预兆。} 他让自己坐在床脚,从那儿他能精确地追随罗伯特做出的每一个动作。过了一会,他声称他将要说出口的是真相。他描述了一段经历,和罗伯特曾经历过的一模一样。但从他嘴里,那段经历听起来更富有魅力。{中心思想!}罗伯特开始渴望那种他自己曾如此漫不经心对待的东西;他对古斯特嫉妒起来。但他不相信古斯特说的是真的。随后他突然盯着古斯特。古斯特的孩子气的脸表达着“欢乐”,似乎正等着被罗伯特发现。他打败了罗伯特{关于G.(古斯特)的中心思想!},而罗伯特在他所有的进攻机会当中又搜寻了一番,才不得不妥协——罗伯特一下子明白:古斯特正在为自己在他们混战的游戏中总是居于弱势而反击。 当古斯特乐此不疲地用更多细节描绘这段经历,R.不再去想这是真是假——他在到处找能砸古斯特脑袋的什么东西。但他发着的烧让他筋疲力尽,没有力气。古斯特让他冷静下来。“这又有什么重要?不管如何,你总是把一切都告诉我的,不是么?” “是,但那是我——告诉你根本不是为了让你干预我的事。” 但古斯特只是笑了笑——他有所隐瞒,但他随后说了出来。 “别发怒,”他说,“我还没讲完故事。留心听着。你知不知道小孩是从哪里来的?” “关于鹳鸟的那些事只是个童话,爸爸有次告诉过我这一点——无论如何那都是不可能的——但,除了这个,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古斯特接着给了他一个解释。以一种模糊、神秘的方式,这个解释围着古斯特自己也无法确切想象出来的东西绕圈,但以更富于激情的字句,古斯特宣称他和那个女孩子做过他自己所描述的奇妙的事。罗伯特生病的这段时间,一个学校里的朋友告诉过他这些关于生活的事实。 直到古斯特离开,夜晚降临,罗伯特才体会到他所听到的这些话的全部份量。他试着在脑中将古斯特告诉他的一切变成画面。这没什么用——他想不出比先前现实中他和克拉丽瑟在一块的情形更多的东西。他的想象力点燃的火苗总是向内转,到达现实情况这个点后他的智力就失败了——像是被火焰烧光了。 到最后R.变得极其疲惫。他出了大量的汗,盖在他身上的亚麻床单像是有一百层厚,都湿透了——他的手是干燥的,他的感觉迟钝。他看到一些形象在黑暗中融合在一块,听见家具在夜里以不寻常的强度发出的吱嘎声…… 等他康复后,他问古斯特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能不能也和那个女孩子试一试。但古斯特,这个谎话精,借口说这不可能。没有女孩子敢干这种事第二次,他也保证过关于这件事自己一个字都不透露,等等。——最后,罗伯特也发誓说他不会透露一个字。 但与此同时,古斯特已经被卷入了学校内部最本质的秘密当中。 现在花园失去了它的吸引力;它的地位被阁楼代替了。尽管他们仍然玩摔跤、拳击和赛跑——但那些彻底呆滞的时光,比如和父母散步之后的时间,不存在了。他们假装玩强盗游戏,爬进阁楼的最深处,在黑暗的角落里蹲下。 这两个朋友之间最显著的差别在这里渐渐展现。对古斯特来说,这更像一种愉悦,对罗伯特来说更像一种罪恶。古斯特拥有的幻想能力没有边限。罗伯特体会到的只是一种暗自灼烧的感觉{其中毫无想象力},这感觉迫使他下到地面,精疲力尽。随后他感到似乎什么也没发生;除了避免不了的羞愧感,他感到轻松,自在;然而对古斯特来说,一切仍然在颤抖,极为强烈但病态而苍白的幻觉仍在追逐着他。{安德斯(注3)——瓦尔特;重要的个性} 他现在跟罗伯特供认:他在早先所说的事情上骗了他。因此事情真实的样貌对他俩来说现在又成了个谜。他们从学校里带来激动人心的消息。据说女孩子们对一些标志以及其他类似的东西无力抵抗。夜里,他们借口拜访学校里的朋友溜了出来,到了街上。他们向着郊区走去,那里的木板上有模糊的粉笔画,街灯也更少。{正是在那里他碰到了H(赫玛)}。他们没鼓足勇气,放走了三四个取啤酒的女孩——她们是厂里的工人,来自中产家庭的女孩。但最后他们对着一个经过的女孩做出了准确无误的手势,然后等着。但她也许继续往前走,也许会生气地转过身来,有一次,后一种情形发生了,他俩又都被吓住了,跑走了。但这些希望和恐惧,滚烫的嘴唇和冰凉的脚,那从空无一人的建筑工地上升起的甜蜜的雾气——简直美妙极了。 由于这些事情从根本上来说会带来和别的事不同的感受,罗伯特渐渐开始为这个秘密感到难为情。有一次他俩在阁楼里被发现了——他们没被彻底怀疑,但至少遭到了严重的不信任。罗伯特不得不向父亲做了一个郑重的承诺。 那些事发生在文法学院四年级的夏天,到了秋天他就离开了家。他进了一个海军训练基地。那无边无际的成片土地,陌生港口数不清的冒险,踏足过遥远地方的男人的独特气质——所有这些,现在代替了曾经那无法描述的、滚过脊髓的颤栗,代替了郊区街道木板之间涌起过的那长久的、无所成就的感觉。 当他从旅途返回家乡,他的哥哥正在柏林上大学,古斯特即将在几个星期之后搬去维也纳,学习法律。 罗伯特搬回了孩童时期住的房间。房间做了一些小改动,挨着他房间的小房间仍然属于他的哥哥,假期时他在里面工作。 他是带着失望回来的。这发生在航行期间的教练舰上。他发现亲密的同伴友谊和规章制度开始产生压抑感。一旦无法自由自在地体验它们,冒险经历便不再有它们原本的魔力。等级分明的职业生涯当中的宿命感对他来说是一种打击。 这件事的发生极其简单。在一小时的空闲当中,他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在其中他描绘了他的生活。一个念头随后对他来说变得无比清晰:他必须离开。从一个自由的点,全新开始。 他在一种无比冷静的状态下回到家中。军事生涯中超常的男子气给了他相对于古斯特的优势。古斯特仍然是那种文法学校里的男孩。而罗伯特的身体和欲望对于他的年龄来说显得过于发达。 但他变得严肃了。他以坚韧的努力打下了今后发展的底子,而且,比古斯特晚六个月,他也通过了他的大学入学考试。 接下来的四年里他学习地质学。在这四年当中,他变得非常{严肃而}忧郁。命运显然对他怀有恶意。他对于冒险和一种扩展性的生活方式的渴望这时也发生了变化。一个优雅、机智的放浪者形象代替了渴望广阔游历的浪漫主义气息。学习是通向一个目标的途径;他在一家大的环球矿业公司工作,以便在采矿机械师的职业生涯里获得成功。(注4)他工作很卖力,以他还是个男孩子时就拥有的勤奋:其中贯穿着钢铁般的、冷漠的意志力。 然而他被吸引向了文学,而不是这种生活。 大学时,他曾有机会听一些文学方面的课程。他,作为一个现代人,所感觉到的自负一直抵触着这些过时的嗜好,这让他与文学以及学生生活保持着距离{技术学校的学生,相较于文法学校的男孩,更可能成为变革者}。他读了很多书,其中也有哲学书——但他的阅读不按计划——他拥有一堆无序的知识——对于遇到的问题,他往往采取笨拙而费力的解决方式。他沉浸在一堆难懂而又不会带来任何结果的书中,以极大的细致和专注读完它们,有时他的思想会因而禁不住游荡到十分荒芜的领地,进入形而上的沉思,那些思索琐碎得可怕,而又难以梳理。当他这样做时,他感到索然无味,彻底怀疑起所有这些努力的意义,但一种更强大的彻底性将他牢牢绑在他着手开始做的事情之上。 这种彻底性折磨着他,它有病态的一面,甚至包含一种恶的因素,因为为了满足它{唯一的}野心,人类整体将陷入不利的处境。但他像背负一种命运一样在自身内部背负着它,像承受着一种黑暗而愚昧的驱动力。 他的父亲,作为一个科学的人,以内心最强烈的乐趣支持着这种驱动力。 罗伯特拥有不寻常的自负。当他又一次读了一本书而从中什么也得不到,当他实际上注定了从来都无法找到正确的方式,他羞愧得不想向他的同伴承认这一点。 通常他回到家,决意干脆放弃阅读,而不是去读那类他当时已经学过的书——当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他被一种悲伤和无意义的感觉攫住了,也许是为了挽救自己,他又迫使自己坐到桌旁的椅子上,在他儿时坐过的位置,开始看起书来。 他的房间仍然会对他产生以前的那种效力——一种可怕的空虚令人恐怖地充满了他。他曾将自己比作一只被封闭在琥珀里的苍蝇。他依旧感觉得到某种一成不变的僵硬和静止。然而他爱着这座监狱。这种无法停止的爱迫使他消耗着自己。 而且他仍然喜欢长时间地站在窗口,一动不动,空虚,被施了符咒一般。当他将自己拉开,他感到痛苦,躺在沙发上,他悲伤得流下眼泪来——没有任何原因。 有时,在夜里,他强烈地想要出门。他寻找伙伴,同学,不会带来伤害的人。他只在早晨才回家。他的男子气、他的力量,在寻找出口。他喜欢坐在小酒吧,和带有外省风俗的歌手一起喝啤酒。但当他在某人陪伴下接近那些女人中的一个,他更能感受到放松的快乐。他说服自己说是因为没带足够的钱,却仅仅是为了向自己隐瞒他所恐惧的一个想法:他没办法和这类女人有任何开始——他的房间将无法动弹的符咒也延展到这个空间里来了;虽然他喜欢这种欢愉的环境,但他并不适合这种欢愉。{和安娜(注5)在一起时,情况有所不同吗?} 然而他有性欲。但——很难说这是一种道德感还是出于窘迫——即便是要求一个女歌手不再抵抗所需要的那么多的精神力量,本身都已经太多了。 当其他人都回了家,他会先找到一条黑暗的路旁街道,那里的房子拥挤而歪斜,窗帘放了下来。事情总是按照相同的次序在他心里自然发展。一个念头突然出现。跟性欲无关,而是一道狭窄、深褐色的、弯弯曲曲的楼梯,带着布满这些房子每一个角落的那种气味。一个正在爬楼梯的妓女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而所有画面中最强烈的,是她在门口转过身来,盯着这位陌生客人的眼睛的那一刻。这个画面在这种专注的打量上凿了个洞;这种打量往往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转向——为避免成为彻底的无聊和厌恶,而转向玩世不恭或恳求怜悯。 随后一切总是到了这里就结束了,简短的欢迎,匆忙回家,只有在第二天才产生对想象的这一部分的回想:解剖说过的每一句话,以微妙的色彩触碰其中每一次短暂的情绪。 而每次当他出于偶然而进入和其他女人的一段短暂而肤浅的关系时,他都会做出同样的行为。 他习惯于记录下所有这些生活的细节。墙壁内部低沉的声响,夜里膨胀的家具之间的对话,灰尘形成的重毯,清晨第一束光线那精致的灰色面纱,对他变得熟悉。 他渴望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能够将所有这一切转变为美和快乐,因为这一切绝不是美和快乐。 只有当他处于这种情形时,他和他的哥哥的距离才拉近些。他正处在学业的倒数第二年,而他哥哥正在写博士后论文。但他们谁都无法对对方说很多。哥哥安静、内敛,很明显正是这一点,让罗伯特能够以超乎寻常的坦率表达自己的观点,甚至上演一番怀疑一切的、自大的卖弄。 他俩都认识了一位女演员。在她允许他们来观看自己演出之后,罗伯特却用恶毒的话冒犯她。“听着,”他说——他们当时正在他小时候的房间里——“她不算什么。人们总是得自己准备好爱情的熔池。那个女人只是在流汗和微笑——难道这是爱?” 这话没得到回答,几天后,他的哥哥离开了。到那时罗伯特才意识到他多么卑鄙地伤害了他哥哥。但他自己也不剩多少时间了。他的情事开始控制住他。他对他哥哥说过的话,不过是一种激情第一次为灵魂备好新房而出现之前所预先发动的贬抑。爱情常常以这种玩世不恭的话语开始。他已经沿着这条轨道跨出了开始的几步,赢得了最初的几个吻,而仍然不清楚这是个游戏,或意味着更多。他感到有必要尽可能地采取一种怀疑态度。但在比理智更深沉的层面上,线条开始缠绕到一起,他的所思所想只不过是对这种缠绕的抗拒。就像到了做决定的时刻,年轻女孩子便想挣脱自己的情人,哪怕她已经好几个星期以来被驱使着奔向他;因此他也仍然用冒犯她的话打趣,另一方面内心已经完全被这个女人占据。 可怕的暴风雨来了。有史以来头一次,他的情欲穿上了红色和金色编织而成的爱情的披风。他的整个存在都发生了改变。一种善意和温存的心境冲向他。影响深远的思想彼此艺术性地结合在一起,拥有了清晰的形态。几个星期里,他获得了超出年龄的成熟。{他的思想和感受有了秩序;有关宁静与成熟的哲学观成形。}接踵而至的是幻灭。直接、简短、必要。他们和对方结束了关系。“除非每小时都带能来心灵的成长,否则继续在一起就是不道德的,”他说。“再见。” 前一天他看见她扮演一个角色,她显得索然无味、不真诚、平庸。在某些时刻,他彷佛从梦中醒来,像呼吸新鲜空气,像一种新的、陌生的前景。 第二天晚上他们的情欲达到了更甚以往的高度,爱抚之间带着恨意{为何一个年轻人没办法找到一种不受他的年轻影响的表达?}。早上他什么也没说,下午他来了,和她告别。在这之间的时间里,他没太多想法;当他回到父母家中时,分手这件事显得既不言自明,又必要。 正是这时候起,他开始了和古斯特之间的亲密关系。 ------------------------------------------ {春季开始前的一天。R(罗伯特)坐在房间里打开的窗户旁边,房间通向寝室,他的祖母在里面躺着,快死了。R.想着他的童年,房间里的气氛提示着他,Novalis提示着他,穿过房间的女孩提示着他。叙述就是他的所思,但它得转化成一种记忆的技术。疑问散落在其间:为什么我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想起这些?死亡面前一种静悄悄的羞耻感。}
2.赫玛(Herma),穆齐尔青年期的情妇,成为了以其名字命名的小说里的冬卡。——英译者注 3.另一个穆齐尔当时在写的小说——后来成为了《没有个性的人》——里中心人物的名字。安德斯,安德鲁的德文形式,意思是“另外的”或“不同的”——这是穆齐尔选择这个名字的原因之一,显示出这位主人公将自己与自己的时代分离的努力。——英译者注 4.荷摩(Homo),穆齐尔小说《格里吉娅》里的主人公,就是一位采矿机械师。 5.穆齐尔第一次提到安娜是在1907年,关于她没有任何信息,除了一点:穆齐尔也许认为她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妻子。似乎穆齐尔是在很多年过去了之后读了这篇日记,想起了他当时和安娜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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