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夜晚温暖而宁静
我们给恋爱的姑娘保存这宝贵的真诚,
生活的希望是其中一种。”


  那些陪母亲朵泥看电视剧的时光温馨而美好,一整个假期我们每晚坐在床上,打开电热毯,舒舒服服地坐着看宫廷剧,一直看到我困得抬不起眼皮,她才吩咐我点眼药水睡觉,她还一个人坐着继续看,有时我就歪在她身边睡着了,忽然就在半梦中听到她唤我点眼药水,我挑了个头睡在另一边,梦境似乎很平稳,隔天早上便什么都记不得了,只是我的生物钟很奇怪,就是在天快亮的时候会惊醒,那时外面桂花树上的鸟已经在东一声西一声叫了,我听着那声音又昏昏入睡。
  尼尔已经来了,黑风衣上面是他的锅盖头,牵着他那条从天桥上的狗贩子那里买来的不明物种的小狗,狗是白色的,叫声纤细,可他总说它是个小残暴,我们见面只是点了个头,就穿过购物商场走到了地下通道,他总在这个时候喊饿,他说“要不我们吃点东西吧,我家狗都饿扁了。”前面路口拐弯有个啤酒餐吧,我们进去他点了些给他自己吃的东西和两瓶科罗娜,我们边喝边聊。“你说奇不奇怪,梦境一到快要进入梦魇的时候就停止了,然后我就醒了。”他停下说话,喝了口酒。我这时才搭腔:“那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呢?”“凌晨四五点吧。”我想了想我差不多也是那个点醒来的。“那现在几点了?”我问他。“八点了,今天晚上你还回去么?”我想了想:“我还要陪我妈看电视剧。”“又陪你妈看电视剧呀,我总觉得我话都没说完你就走了,我们再喝几杯你再回去吧。”我犹豫了一下,无非是想想那部宫廷剧演到哪了,想想真有点无聊,不如在这里陪尼尔。几瓶酒下肚已然到后半夜去了,尼尔终于从他的前几个女友聊到了他的现任女友:“我总是告诉她不要活得太累了,是不是?虽然我们现在在两个地方,我还是了解这个女人的,她要强,跟你一样。服务生,我们要两杯咖啡。安吉,我看你都要睡着了呀,唉,我总是话都没说完你就……”我撑着头硬憋下一杯咖啡,总算挺过来了。“诶,你看台上那乐队都不知疲倦的,你不觉得这音乐有点熟悉么?是谁的呢?”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几个法国人,音乐确实有点熟悉,仔细一听又有点昏昏欲睡的了,我忽然冒出一句:“这音乐好像梦魇一样。”尼尔眼睛瞪得大大的:“该不会是软机器乐团的吧。”“啊,我想起来了,这是那首歌嘛,Carol Ann,对的,软机器乐团的。”我猛地一兴奋说出这句,又没下文了,我在思考梦魇这个问题,越听这首曲子越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家里,正安安稳稳地坐着看电视剧,一直看到很困很困,蓝屏幕上打了马赛克,然后我就睡了,然后就到了凌晨四五点,猛地惊醒。“安吉,我们回家吧。”“嗯?”我使劲儿睁开眼,这时这首曲子刚演完,“几点了?”我问尼尔。“四点半了。”“什么?”我急急忙忙起身,我要赶紧回家。“安吉,我把你送回去。”在我的带领下两个人走得很快,总算走到我家楼下了,这时桂花树上的鸟正东一声西一声地叫,我总算放松下来了,我告诉尼尔可以回去了,然后我走进桂花树丛,慢慢地躺下,睡到了天亮,梦里是那首Carol Ann,仙乐一样充满耳旁。


  那天我喝醉了,喝醉了走在大街上,那天是鸡尾酒节,我的心孤独而欢乐,我喝醉了而且饿了,我愿意重复这个想法,愿意重复多久就多久,就像这条路我愿意走多久就多久。我发了条短信:“我是一个像男人的女人,我饿了想吃饺子。”然后尼尔就吧嗒吧嗒地出门了,穿了一身和服,脚上踩着声音响彻云霄的木屐,据他说这是他的瑜伽服,远远的我就听到了,我就在康熙路等他,他在我身后不远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走到我跟前才叫我:“诶。”“走,我们去吃饺子。”我讨好地对他笑,因为他身上的这身衣服有不少人看着。我们走了一路我一直絮絮叨叨给他讲我要开个酒吧的打算,包括怎样设计室内的每个细节,要开在哪个路段,周围要有停车场,重建哪些关系,请些乐队来,谈着谈着我又发现我只会搞些室内设计,酒水方面我是一点都不懂,管理方面更是一窍不通,尼尔只是一边听一边冷笑,告诉我这个问题不是这样的那个又不应该那样考虑。
  然后我们进饺子店要了四两饺子,那个打票的中年妇女把打好的票放在饭桌上,我顺手拿来看了一下,不由得感到疑惑,多嘴就问尼尔:“为什么我们明明要了二两香菜的和二两番茄的,她打的票却是一两香菜和二两番茄。”尼尔看了一眼说:“你不知道啊,这家老板不在,她们想多赚一些……”我心下一惊,不由得又想到我的酒吧,要是我的员工也这样那就复杂了。我们走出去的时候我觉得我就像在做梦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身边会走着尼尔,他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至少有他在我就放心了,但他不会跟我结婚,他会跟我结婚么?我始终带着这个疑问。他说自从他碰到现在的那个女友生命就不同了,但碰到我就仿佛是最自然的事情,我有时想他的女友无非就是做作,而我是很特别的。但这种感觉却常常被他的没有感觉冲淡了。
  今天是鸡尾酒节,他说:“安吉,你不会还是醉的吧,要不回家吧,我还有点事儿,我待会儿要去个地方。”我看到他刚才拿出手机来看了一下,不以为然地说:“要不我们去附近那个音乐俱乐部吧,看看今天来了哪个乐队。”他突然急了:“你不能自己去么?我说我有点事了。”我“嗯“了一声,然后他冷漠地点了下头,就转身要走。我哼了一声,嘴贱骂了句:“神经!”不巧被他听见了,真希望用这种方式将他留下来,可是他只面无表情地回了下头就走了。
  我抬着轻飘飘的身体挤进音乐俱乐部,里面人头攒动,我跟着一个边蹦跳边挥动着右手的戴着灰帽子的男人向前台挤,等挤到前台的时候我已经哭了,我觉得我很委屈,我的孤独令我很委屈,但是戴灰帽子的男人始终在前方感染着我,我挤到前台,感受着来自后方的涌动。这才看清乐队是几个学校的小男生,这刚好又在大学附近,这时他们开始唱一首抒情的慢歌,他们低声说下一首来自酷玩的The Scientist,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首歌的调调,直到他们开始唱,我才被吸引住了,然后身后的人向前涌、向前涌,我向后面靠去,接着我后于我的哀嚎听到我的哀嚎,我一向谨慎,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我孤独是应该的,但是我听到我喊了一声:“好~”那声“好”羞涩至极,难听至极,而且台下的人本来很安静,这时又有人喊:“好。”然后我就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我听到我的喉咙在唱The Scientist,我满足于把它唱得不像样:
  “没人说这是容易的,如此遗憾我们要分开,没人说这是容易的,也没人说过这会如此之难。”


  每周末都会乘地铁,寻找这个城市未涉足的地方,我喜欢一个人去做这件事情,这样可以不受时间和地点的限制,一个人,就更加不会理会别人的世界。我还没有工作,所以看着那些周末还上下班的人就有点茫然,我觉得我没什么要说的,我低着头,我青涩得像一只青蛙,我感到自己穿着怪异、神态怪异、身份可疑,几乎每次一个人走在路上都忍不住这样想,这时候我就渴望一份能把我填满的工作,然而毫无头绪。我是个笨蛋,我坐着地铁昏昏欲睡,我把耳朵用歌曲塞起来,我过着安稳的生活,除此之外,就是那些短途上的歌。因为是在闹哄哄的地铁上,我就会自动听一些英伦来排解,总是听得我很高兴。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在出门前蹲在碟架前思考良久,为了要带哪张碟在CD机里矛盾不已,可我是知道的我会选择Muse的,虽然它只是张盗版。打着响指就上路了,对陌生的事物微笑,目的地会带给我突然的安静,那些目的地有时是酒吧、有时是书店、有时是诗歌朗诵会、有时是让人不知所措的华表建筑……而在此之前时间流失掉了,我听着那首Time Is Running Out
  “我想我快要窒息而死/我想要摧毁你创造的咒语/你是尤物而又矛盾/我想玩游戏/我要抗争/你会是我的死因/是的,你会是我的死因/埋葬它/我不会让你埋葬它/我不会让你遏止它/我不会让你谋杀它/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并且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不能把它推向死亡/你不能阻止它尖叫……”听muse的歌会很容易听不出声线,因为马修·贝拉米的声音很溶于音乐,在音乐中他时而是机器、时而是乐器,有时是人有时是神,有时他是画面,是星空中冻土上的猎户座。那个发出声音的原始通道好像一个未涉足的地方需要我去寻找。


  2001年还没有移动电话,那天猛地听见有人在敲门时,我正在剥一只紫薯,我边剥边咬,软软的很甜,家里没人,我跑去门口从猫眼向外看,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手里提着一个纸袋,门廊上一丝像刀一样冰冷的阳光正好割在他的耳朵和颈子上,我隔着门问:“你是谁?”他下巴一扬:“朵泥,是我,我是鲑鱼。”然后满脸堆笑向前一步。“是么?”我说:“可你长得和鲑鱼叔叔不像啊。”他说:“哦,朵泥不在么?是安吉吧,我是你鲑鱼叔叔。”我仔细透过猫眼看了看,门外站着的人是个黑麻大汉,脖子和头一样粗,脸上尽是些黑麻点,声音粗哑,不像是照片上年轻时那个戴着茶色墨镜的酷哥儿。心下狐疑之际我对着外面喊道:“骗人,朵泥去火车站接鲑鱼叔叔了,如果你有什么事的话,就等下再来吧。”外面没有声音了,大冬天的虽然有阳光依然寒风刺骨,我趴在窗台上向外面观望,只见那男子把纸袋放在门廊前,慢慢地在外面的球场上跑起了圈子,跑了几圈下来脸变得通红,也许觉得这样没有用就又原路跑回来敲门,听见他喘着气喊:“安吉,在么?我真的是你鲑鱼叔叔,你开开门吧。”我依然没开门。不久妈妈朵泥从外面打电话回来说她没有接到鲑鱼,问我有没有人来,我说刚才有个黑麻大汉来过,朵泥一吃惊说:“那你让他进来了么?”我说没有。她问我他现在还在么?我说:“他还在球场上跑圈子呢!”朵泥似乎更吃惊了:“那你快把他喊进来,他知道你名字么?”我说是,他叫我安吉。朵泥说“那一定是他了,我很快就回来。”我跑到窗户上一看,鲑鱼叔叔已经脱掉了外套露出肩膀上的刺青,在球场上迈着大步奔跑,我打开窗户大喊:“鲑鱼叔叔,快回来!”他听到声音似乎不相信是在喊他还左右看了一下,这才飞快地捡起外套跑回门廊,我已经开了门,他抱起地上的纸袋跟我进来了。
  从他进来后整整一个半小时妈妈都还没到家,据鲑鱼叔叔说火车提前到站了,他认为干等着太冷就直接来我们家了。他虽然长相很凶狠,但总是露出微笑,他打开纸袋子里面是许多黄色的树莓,不仅颜色好看,吃起来还甜而不腻,他告诉我这在美国叫做鲑鱼莓。我问他什么是美国,他说:“一个地方。”然后若有所思地拿出一支银灰色的东西,我说:“那好像一把枪啊。”他说:“你想玩么?”我乖乖地说了声“想”。他得意地说:“这就是一把枪,美国人就有枪。”我吓得坐直了身体,心想听说枪能让一个人死掉,我仔细看着他玩弄枪的手柄,那是把不太大的枪,可以揣在怀里,他又问我:“你想听枪的声音么?”我说“想”。
  我们站在门廊上,鲑鱼叔叔举起刚刚暖和过来的手,我能听见他缓缓粗重的呼吸声,然后枪声在空中炸响了,之后长长的平静,那声音我一直无法忘记。“这是我们的秘密哦,你不要告诉你妈妈。我很喜欢你,小不点。”“我也喜欢你,叔叔。”
  今年冬天收到一封鲑鱼叔叔从美国寄来的电子邮件,他问起我在哪里,我告诉他我在北京,他说他很喜欢北京的后海大鲨鱼的一首歌问我有没有听过,叫《你好,过去人》,他说:“你要记得我哦。”后来听说他在一次去丛林探险的时候被黑熊咬死了。他总是会从过去穿梭到现在来找我不是么?我这样想,他总是变着样子找到我,有一天我在电台里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想。


  是喝了墨汁的声音,喷出来的子弹射在窗户上融化成假牙,那假牙一直动弹,直到露出焦干的喉舌,我看着我哥哥恰克扭着腰走着voguing的步子,走到客厅的吧台前放下酒瓶,两只手指掐起一杯老挝啤酒,另一只手握着小拳打着节奏,哼着Big In Japan,冷幽默沙哑的腔调,双眉微蹙。朱莉坐在饭桌前推了推自己的框架眼镜,捂起嘴笑起来,她转过头来对我说:“你看,他学汤姆·维茨就这么像。”我说是啊,然后拿起遥控板关掉视频,有种想哭而没有力气的感觉,鼻子吸了两下,脸也揉皱了,对朱莉说:“我看不下去了。”她在框架眼镜下用手指擦眼泪,她说:“我都无法原谅他,他喜欢我偷拍他。”我鼻子又吸了两下,看到别人哭心里也是种安慰,我说:“嗯,朱莉,反正他又不是死了,他只是想过另外一种生活,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和别人在一起。”朱莉低着头:“我是他女朋友,我才是,连我也不能守着他的二十二岁的视频一直等下去,还有他的照片,就像他投下的阴影一样,尽管摸上去还有温暖的感觉。”我说:“关灯,睡觉。”
  梦里我进入了恰克的梦境,我梦见他梦见了我,然后梦的结尾他一直问我怎么了,我大声喊一些听不清楚的字眼,醒来才发现朱莉正在说梦话,还伴着磨牙。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想着过去和未来直到窗外传来那辆老雅马哈卡车开进来的声音,接着是几个人互相道别的话语,我的眼睛已经肿得跟桃子似的,然后外面逐渐亮起来,朱莉一直没有醒,直到中午我去煮绿豆汤,刚放下几粒冰糖,就听到她走出来的声音,靠在身旁的绿门上,谈起她昨晚做的梦:“他站在我的床边,手里捧着一堆烂了的贝壳,像是从海边回来,他一直叫我收下。”
  我说“你去看会儿电视吧。”不久便听到视频里恰克唱完了剩下的歌词,转过头去看视频,一直看到视频里的朱莉爆发出剧烈的笑声。


【论坛讨论】

段林:
  读着很舒服,好像是越写越好了。

陈树泳:
  挺好看的,是越来越好了(虽然还是有青春期气息和时尚感,但也看到你跟关注叙述本身来)。希望下次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