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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吹掉鼓面上尘土,蹲下用视线丈量它的年头。这双槌子,生得不可爱,又咄咄逼人,你对准鼓心点一下,鼓并不见得理你。院里的枣树还劈着叉,杏子,李子,果子,天上的夏天噼里啪啦掉下来,老猫子沿着西墙来回,左边是葡萄架,右边是失措的葵花杆,畜生们不动,掘土的虫子奋力,老头子砍柳枝回来晚了,圈着的羊等不及要乱伦,鸡要下蛋的,狗这么吠着,你怎么变得聪明,吃大葱吗?一天两颗也不见少,三四颗才好,吃屎的货,只晓得叫,要它作甚,吓的鸡,干净是,蛋一天不比一天多,你又那么能吃长脑子时候,院当中的玉米架子迟早要断的挂那么多,你姥爷给你做的风车呢?做了一晌午的,你给弄丢了么,现在院子里有风了,等会儿铰完头看风车灵不灵,你比姐姐听话,就这样一动不动才好,你看,你把纸摆平了,这一撮,别用手,头发剪下来就是脏东西,摸不得,我把它放纸上,你就管看着它,别让它跑了,又一撮,这儿。你在看什么?猫都不是好东西,吃上就走,低下头,不是让你看着头发吗?等下出门给你肚上塞块棉花省的着凉。画一个小圈子,讲,来,走进来,你在自己身上蒙上一层鼓皮,外人的问候一概不理,腻出来的一层层不乐意都留着不丢,刮剃下来,作晌午饭。过年了,人们赶早起了床,外面聒噪起来,多余的被子垒起作墙,砌在角落成了四壁,顶上遮一层被子,你躲到自己的小天地里独自打滚唱戏,折腾累了,从缝隙向外看,人们忙里忙外,就你踏实。现在消停了,喜庆的人们不再刺耳,鞭炮稀松了,香气从锅里溢出来,旺火下面的死灰冷不丁蹦出点火星来,谁家的炮仗尸体落了进来,还魂一般迷人。你存了一箱子表情,平时不用,好日子难免要拿出来挂在脸上试一下,妈妈说哎这不错的,大多不太合脸,可你勉强挂上了,你从窗户边上伸出脸来应景,这雪花儿和煤渣儿,挤挤蹭蹭,铺在新年地上,唢呐敲门,太阳快出来了,你收起喃喃和不快,白天多晒晒,表情就去了霉味儿,也不潮了。你手指摩挲着翻越鼓边缘的铆钉一上一下,噗噗噗,小精灵们让牛皮绷紧,铆钉外侧是被磨明亮反光了的。夜里不关门,不怕鬼摸进去么?怕什么,我这里饿得慌,怕没吃的,饱了也只躲着云彩,傻子没人怜,蒲肯,对是这个名字,蒲肯在庙里住着,好人家在冬天给了他一袋棉花和一匹破布,他在街上没完了地念着好人家的好,街上人闷了,出门朝天喊一声蒲肯!蒲肯嘿嘿摸着脑门跑过来,蒲肯,响个耳朵,蒲肯用右手斩过耳朵,“咵”的一声,众人叫好,再来一个,“咵”,蒲肯拿着剪刀逛街的时候可是惹不得,谁家孩子又来拿蒲肯乐子,蒲肯没征兆地扔出剪刀,剪刀钻进了倒霉孩子背后的墙上,他家老爹闻哭声盘旋出廊门,飞起一脚垫在蒲肯胸口,蒲肯不怕,还哼哼去拾剪刀,老爹架起孩子回了去,掩上廊门,骂骂咧咧。蒲肯习惯混饭吃,他来了,邻居就四下喊一声蒲肯来了,关门闭户,我爷爷探出头来喊,蒲肯你来吧,紧接着回头冲我喊,端一碗面出来,我觉得这事过瘾,坚持要亲手递到蒲肯手里才肯罢休,蒲肯没命地往嘴里扒,我回屋里从窗户往外看,我回屋的功夫,通常蒲肯已经吃完了,蒲肯趴在窗子上跟我嬉皮笑脸,还有么?我爷爷过来吼一声,没有了,蒲肯放下碗筷,抹一把嘴走了。我打架站了错队,到后面伙伴跑光了,我是被拉住的那个,蒲肯跳出来一手拎一个,甩到墙上,剩下的蹦着催死般,蒲肯操你妈,我舔一下嘴角忍不住笑起来,心想蒲肯的家世到底是怎样的?那天我捋擦蛮花,蒲肯跟着我上了山,我借机问蒲肯你妈妈怎么死了,蒲肯楞直了下,没死,我吓了一跳,可都说死了啊,蒲肯响了一下耳朵,抬头看天,那不好,云彩,我们赶紧找个地方躲躲吧,我问他躲谁,他青筋暴跳,快呀,要不,搭个篷子,云来了,云要把你怎么样?蒲肯不应,遭灾似的来回绕圈跑,不停地响耳朵,怎么办?怎么办?蒲肯失足翻下了山,往下翻滚的暇隙,被岩石撞出好多嘟哝来。我定睛一看,他是踩在了一颗圆滚的石头上,先前这石头就瞄上蒲肯了,我一路哭喊着回去告诉人们蒲肯死了,人们来到山下,蒲肯是躺在那里,但没死,他说这下摔着了摔着了,可不,整个人都歪歪扭扭的了,蒲肯被抬回去,吐血不止,没多久就死了,蒲肯咽气之前絮絮叨叨,支起窗子,你给我端。你得用力,像生气那样,从各个角度,各个位置,谴责它,打击它。那就是我受过的最严重的一次伤了,血淌了一田垄跑回家来,是,骨头都看到了白森森的,这会儿特意捏紧了三十六年前的疤,中指上,剩饭倾倒进了垃圾桶,伤指没能兼顾上筷子,连同剩饭一起进了垃圾桶,哎呀,脏的,回家家里人用莜面捏成条包住伤口,也不懂得去找医生,割得可深了,都看到骨头了,白森森的,这不,疤,捡起来,洗一洗,插进筷筒。那会儿粮食总不够,嘴馋人家地里的甜秸,我们去偷吃,捋下来就地啃,没多久主人来了,快跑,我们怕得要命,被抓住要打一顿的,回去大人还得再打一顿,姑娘们四散跑开了,主人追过来,这姑娘不甘心捋到一半的甜秸杆,兀地借着身子劲儿一扯,秸秆没扯下来,半截指头差点生生被捋下来,伤口太深,看得到骨头了,白森森的,血不住往外冒,姐姐死劲儿捏着妹妹的手,别怕,先跑开,回家有法子,妹妹和姐姐一路交叉翻滚着回了家,血淌了一路,田埂在红处凸起,姐妹们狂奔的血路在后面生长起来,家长没来得及生气,丫啵丫转身去和莜面去了。再往小了的话,我和姐姐面对面趴在炕上翻书,过年了,姐妹俩心思不在书上,好面,一年吃不得几次,爹娘点了煤油灯在和面,要吃馍馍,年三十蒸了初一吃,公分再多换不得这个,俩姐妹开心了,妹妹一脚踢倒了煤油灯,煤油灯倒在了面盔子里,毁了好面,那是你姥爷第一次打了我,就这一次,明天全家都吃不得好面馍馍,这个年过得不愉快,除此之外我们全家倒是挺和睦的,一家四口,男人从来不大声说话,脾气温顺得很,女人没去抢着生儿子,那年代,妹妹蹲在屋顶瞭哨姐姐啥时回来,放学的时间到了,村口的炊烟嘟嘟冒出来,姐姐回来了挽着包,姐姐的作业妹妹也会做,妹妹用食指顶了顶眉心,沿着梯子下来,刮进门去,找段炕沿子荡起脚来。它终于发声了,它说,咚,咚,咚。拾起那毯子,掉了体温计,你要去哪?半夜里求不得医生,可是谁来救救我啊?喝下这杯糖浆,甜死那帮小妖怪们,我还是躺下吧,祷告那软绵绵汗津津的东西不要找到我。床对面巨大的镜子,一声不吭吐纳着屋子里的动静,烧焦了的娃娃,瞳孔扩成黑夜的隧道,异象在里面行走,他借着残留的生机,抢在岩浆没入地板之前,拖着身子渗出门去,在弯曲的走廊里狂奔,管道,警笛由远及近,是谁拨响了电话,他们能在我倒地之前赶到,我沿着螺旋楼梯下坠,快速地找到了地面,我已经看到了红蓝光在街对面闪烁,可是他们停错了地方,我的地址,发生了错误,现在我只能走过去提醒他们,可是斑马线向远处膨胀,我盯着警笛目光不放松,脚下不停地走,许久察觉不到半点接近,我不再乐观像先前,红蓝光骑着斑马朝着反方向跑了,我没了力气,摔倒在马路中间,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随便捏造一串数字,用电话拨出去,都能打到一个幸福的人那里,这电波所经过的地方闪电横行,暴雨瓢泼,最终去了它要停留的地方。濮汑河一夜之间冲垮了木桥,我有良好的浮力,或许可以一口气游过去,对岸什么都好,可是我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也低估了河中央埋伏的漩涡,我溺水了,河水浑浊,我看不见任何,肺里的气还够用一会儿,在这时间内,我该好好思索下我该怎样乖巧才能碰到一个机警的长者一把抓住我的耳朵将我从漩涡中拔出来狠狠地扇我一耳光以惩戒我丧失了对桥的尊重。河底,在之后的时间里我可以平静地与水相处,压力冲破耳膜肋骨向外龇出鳍来。我即将到达这种状态之时,自己并不孤单,他到底是谁呢,在我身边嘀嘀咕咕绕圈圈,他用他巨大的拇指在我额头刮蹭,还有我永远分辨不清的耳边低语,软绵绵汗津津的东西,它们缠绕你挤压你,噢你多汁的猎物,把你碾烂,涂在墙上,发育不久的智慧不济成了额头的汗珠,骨臼扭转,咕兹,咔嚓。我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嘴里吐出的是气泡,再说到底谁能听得到,便放弃了,于是我努力开花,解释自己:粉色的边缘,过渡尖锐的锯齿迎接来苍白,收缩于刻薄的花蕊,花瓣们表面翻滚着露珠,他们恪守着交通规则,供给予我源源不断的鲜嫩和香气,优秀的舞者的四肢的律动着拨出的美好的琴音,水蛇是我忠实的见证者。拨开阻力,沿着河床继续行走,目前的“路”有点令你绝望,这延伸着的长,其实并不在乎你是否走过,关键是,河水,你的同路人,它的永世不竭的流动属性提醒河床,你的“路”,它要走到无限远,仍然无法停下,甚至婉转回来,再走一遍,只为诠释远的极致,直到死在天空中,你还是停下来喘息吧,况且,你要去哪?捡起那体温计,丢掉毯子。你高兴了,双槌齐奏,但是只听到远处大地回响而来的低沉枯燥的节奏,你似乎在等待什么降临,一边害怕,一边收集征兆,忘了呼吸,看到了铆钉反射出的自己的脸。我某夜梦到日出,第二天我遇到了我的爱情,我趴在桌上演算,我的爱情观察我,细致入微,温柔不已,我用手遮住外来的阳光,在两难的境地发愁,我因为算不出纸上的题来而抬不起头,狠命思考,我想想日出,又想想爱情,不知道自己该采取哪种耦合情况,其实只是两种不相干的东西的组合方式,我无法把握得恰当使答案接近合理,我缴械,甘愿被梦境俘获,海镇的清晨,人群熙攘着汇聚到街道上,朝着晨曦有序前行,似乎是在同一个时刻被唤醒,并召唤出来,他们并不好奇或者着急,互相谈论着各自的话题,像往日一样。街道两边的房子依然在沉睡之中,只有它们的主人们热情欢畅,东方现出了灰白,像幕布一样悬挂在钟楼的后边,由于光线不足,远方建筑列成一排黑色的剪影,简单如舞台布景一般,轮廓整齐切割出来,这时钟声响起,提醒小镇的真实,人们也加快了脚步,受着咸湿指引,穿过氤氲,翻越鹅卵石路尽头的小坡,一阵风拨开芦苇,海,海,终于扑面而来,人们聚集在码头,选择一块合适的位置,席地而坐,向东而望。日出时刻,一把赤剑突然从海平面另一边直刺过来,插进沙滩,在近处可以看得到它的纹理,随着波浪激荡不已。人群爆发了,欢呼起来,小孩跟着叫唤,这是他们一直等待的,海镇居民的幸福。我看看人们的笑脸,又看看大海和太阳,顾此失彼,热闹持续了很久,直到人们平静了,散去了,海滩再次光秃秃地摆在我面前,我站起身来,有点受不了宽阔,胸腔中有一团陌生的能量呼之欲出,竟然全身震颤,沉默在呐喊,脱掉全身衣服,冲向海水和太阳,翻越一块巨石,两块巨石,三块巨石,越跑越快,海水吞没我的膝盖,奔跑踢起水花,击碎了太阳的倒影,海上漂浮着似曾相识的末世景象,我变得如此渺小如此轻巧,好像自己不在这里,不在任何地方,我跑着跳着手舞足蹈,野人一样,用手拍着自己嘴巴,哇哇乱叫,我到底是怎么了,香气啊,我看到,气泡坠入海底,浪花扑上天空,好像什么要轰然来到。你愤而举起手臂,双槌高过天日,又转念颓然垂下,鼓呻吟一声,放弃了回音。成为一个恐怖道德素食主义者,像一个道德素食主义者的诞生一样,并非天生的,虽然我一直无法理解我的同类弃掉獠牙,为何却神奇般保留了獠牙的性格,我接触的人们都嗜肉如命,但是这种愤慨不足以成为我的素食主义动机,我无法食肉整整七十年,并不感谢自己的胃,我感谢我的意志,凭借我现在退化的味觉,我大可以闭着眼睛吃下一头牛,但是如若谁多事过来告诉我真相,我当然会呕吐,这不是意志作怪是什么?很容易理解,这意志也是后天的,那么我的动机在哪呢?我是孤儿,在我开始为自己的处境开始担心之前,我不放过每一个吃肉的机会,我坐在餐桌上的时候,由于诱惑的强烈,我只能意识到自己被赐予了,而不是去夺取了,真正开始做平衡的思辨已经是食物消化很久之后了。七岁之后所有我不能接受的肉类食物中最令我恶心的就是羊肉了,不仅如此,我还无法忍受羊的叫声,我怀疑它们一旦出声,必须是带有申诉意味的,否则它们为何如此哀怨?它们叫喊的目的不止于乞求食物,若非如此,我们应该听到铿锵有力的吼叫,而不是故意拉长的颤音,只有一种可能,它们在说:我们不必落到如此地步!七岁我撞到过一次杀羊的表演,赐予和夺取的斗争开始出现了转机。一只成年的羊需要三四个人来制服,它的四只蹄子被捆扎在一起,先放血,由两个大汉摁住脚和躯干,它的脖子从案板伸出来,悬空,刀是现磨的,刀刃在屠夫裤腿上面抹两下,抵到脖子上的时候还有余温,把那盆端过来,放下面,羊皮沾血了就不值钱了,屠夫用大腿夹住羊头固定,刃尖儿找准喉部正中间刺入一寸,沿着前颈自上而下拉开一道一指长的口子,这个时候流出来一些静脉血,沾一点到皮毛无所谓,之后就要谨慎了,屠夫把尖刀换到左手,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从口子处插进羊脖子,他抬头皱眉,在里面摸索,找到了,颈动脉,喉管,一起拉了出来,手红了,冒着热气,滑溜且富弹性,左手持刀一划嘣断了,屠夫确保自己攥着血管下部,免得缩回去血全流进腹腔,对准盆,像挤奶一样,一股一股喷进去,热气腾腾,到此为止羊基本获得了全过程的大部分疼痛,迅速进入状态,此时的挣扎最为激烈,倒是多少显得有点沉默,没人剥夺它的发言权的,可能它正忙于确认自己目前的处境,因为,四肢被绑,以它的经验看来,通常意味着剃毛或者烙记号,虽然不享受,但大体是可以接受的,现在的处境多少有一点陌生,因为它只有一次机会被宰杀,完全有必要释放一些疑虑,痛觉会加速它的思考,似乎动物都有迅速唤醒悲剧命运感知的本能,这只羊身子弓成令人惊奇的弧度,蓄了点力气,突然爆发了,它打了一个挺,借着反弹的力量,竟然蹦到了地面上,屠夫和两个大汉喊了声啊呀,羊在地上只是脖子能使劲,头拱着地转了三四圈,血四处喷射,我吓退了一步,众人没有料想到如此,呆看了稍许,直至羊冷静下来。屠夫下令把羊搬回来继续放血,半刻以后,照理羊应该不动了,但是这只羊似乎没有从刚才的状态解脱出来,仍在痉挛,屠夫扶着腰,真耐死,羊一只眼凝视天空,一只眼凝视地面,眼睛越睁越大,随后吐了口唾沫,貌似困了,停止了抽动。血放完毕,一盆子几乎满了,锯下头,开始剥皮,沿着原来那道口子,继续下拉,直至肛门。解开绳子,四蹄分开,再沿羊腿内侧,左前肢膝关节到右前肢膝关节,左后肢膝关节到右后肢膝关节,两条线,与先前的纵线垂直相交,从十字交叉点开始剥,刀插进皮与肋骨之间游离,割出巴掌大小面积,随后握拳在里面拱,皮肉顺着刀痕,就扯开来了。羊皮整一张脱离出来,人们把它用木棍撑着挂起来晾墙上,案板上已是一团暗红模糊的肉团,等待肢解,盆里血留着凝固,其余血则飞溅到任意原本干涩的地方,葡萄叶子上,水泥台阶上,枣树皮上,蹲着的我的裤脚上,内脏在另一个盆里,用凉水冲干净后,撒上盐腌着,做羊杂,尿泡给你拿去踢吧!羊头斜躺在不远处地上,瞪着墙上的羊皮,像瞪着一个巨大的风筝一样。就比如去年,我外孙笑说他将一个荤饺子错捏了花边,我即刻跑出门去呕吐了,我不确定能吐出半粒肉星子,但至少能吐出些让我恐惧的可能性来。致密的鼓点,严谨的丧钟。死亡并非单重态,它是彼端的消逝,亦是此端的生长,已去斯人负责向她的爱投射阴影,活着的人负责让他的悲伤有法可依。这个冰冻城市的特产:墙壁,尺子,摆锤,铃铛,树桩,匕首,车轮,筒靴,标本,地图,森林,墓碑。活着的人踏冰而来,沿途经过车站,钟楼,吊桥,恼人的水洼和泥泞,下巴缩进大衣,手揣兜里,里面装着一个怀表,表盘上凌乱分布着汗滴,刻度拥挤不堪,怀表攥紧,踏进那扇虚掩的门,抖落肩上的积雪,关上门严实,脱掉大衣,挂在衣架上,解开坎肩三颗纽扣,任性地埋进沙发里,踢掉靴子,指尖在扶手上敲鼓,咽了口唾沫,卧室的门开着,黑色的瓶子依旧躺在地上,闭上眼睛,从那里飘出来的一团冷气侵入他,你在啊,你不冷吗,外面下着雪哪,你怎么睡得踏实,都中午了,你的药还在桌上,水都凉了,你不知道下午吃药会令你恶心吗,帕罗西汀啊,上次的已经停掉了,这个现在也只吃一颗了,我倒宁愿你一颗都不吃,吃苹果啊,苹果不是让你开心吗,可是我们得在一周以后才能停药,大夫说的,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依赖作用,不用担心,等到下个月,你的食欲会有的,冰箱里一排苹果等着你,吃下这颗药片我就去给你拿,给,水,等你变得敏捷如初了,除了我,谁都抓不到你,我若抓到你就死不松手,直到你睡去,等你睡着了,我吃掉你,变成你,钻进被窝里,等待你外孙女,你可算是笑了,是因为我呢还是因为这苹果,再笑一个苹果就给你,大夫干嘛不开个方子把我和苹果写在上面呢,我也讨厌,可是看看,就剩这几片啦,我们得说话算数对不,明天可别再睡懒觉忘了吃,你干嘛不先起个床呢,窗帘不拉开就你可要发霉了,瞧瞧,我是一面镜子,我正站在这里为你反射光线呢,新鲜的,不过当心,你可别晃坏了眼睛,打喷嚏跟猫一样,那是因为你在暗处待了太久,多晒晒吧,冬天就是这样,你眯着眼睛打个哈欠就过去了,可不,难道还裹着被子煞有介事啊,鞋在这儿,水开了,您慢点儿,茶几上那盆向日葵是买给你的,我挑了一个长得有劲的,你把它摆到卧室窗前,浇些水,会长高,睁大眼睛,可别摔碎了,我不知道,向着你吧,也许它会转头呢,要不怎么叫这名字呢?你要是每天放点光,它才不会放弃你呢,那你为什么不舒展一点,哪怕伸个懒腰,就像春天马上就要来了一样,这是真的啊,春天们就摆在那里的,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才想到,我不用躲在屋里傻等,你也一样,跳出门去啊,揭开它们的皮囊,傻子才会蹲在旁边等待它苏醒,也许只消你轻吹一口气,它就会站起身来抖落掉身上的灰尘,你看到它时,它已经大声长出枝叶,驱散我们的困意了,我们,没有,你的眼神,看看,你要动弹,你站起来,不论你手里抓着什么,撒手,像这样,耸肩,丢掉披着的被子,没有寒冷了,早就没有了,因为你是春天,它们也是,谁说的,它不是一个口袋,我们不是闲物,它不是一个,它丛生,干脆是不冷的一切,等你长出来,你趴到窗口看看外面,外面,所有聚集起来的春天,它们早就在那了,发硬的泥土,抽掉的被子,没了,没了,你感兴趣吗,你所在走的路上死物变活,它们伸展说话,纷纷想要明白沉睡的时间错过了什么,你得解开它们的纠缠,一脚踢开那颗石子,石子滚落到它的亲戚旁边,互相戏谑,没什么了不起的,谁也不会因为它意外的旅途多看它一眼,我的舅舅还曾经被捡起来呢,它被扔进了大海,变得圆溜,没谁知道,他究竟淹死了,还是找到了演讲的天堂,海浪告诉它翻滚,谁,它只顺力游走,不知道向着哪边,我要回家的时候,也不想去招惹谁,我想找到你,它们只会告诉我错误的信息,误导我,哪天我跟着去了,它们说,你在那里,我不相信,但是跟着它们走了,没有回家,我只会把自己弄丢,那些骗子们,沿途都是,一个个伪装成正经的有脑筋的,你的妻子,她在痛苦,我问哪里,它说,听哭声,你可听到,我听到了,但那不是你,我还是跟着走了,因为我觉得那个方向离家不远,我跑着过去,只发现森林,和你的发团,乱糟糟,树叶和你的发团,它们扭动弯拧着冲我挤眉弄眼,我必定是把自己走丢了,车辕和断壁,从不沿着东南西北,我只知道我在自己的城市之外,远处看得到你们盛产的低温,那冒出来的气,从臭水沟里,出来,是唯一你能找得到的温暖了,你不在,或许你已经在降温了,我知道,可是你甚至都不愿动弹吗,没人告诉你它们去了不会回来吗?你的嗅觉你的味觉,你已经先走了吗?我现在闭上眼睛,已经抓不住了,抓不住了,我大衣的纽扣,敞开来,这里冷极了,可是我想让你住在里面,住在我大衣里面,不出来,我让纽扣紧合,睁开眼就溜走了溜走了,衣服撑大了,哎你,站住站住,我又丢了我,我以为我能随手携带指南针,我以为这个人不会迷路,可那是我的怀表啊,它的指针从不停在同一个方向,况且既不是南也不是北,它本该告诉我什么时候回家,可是我以为它告诉我你在哪里,你不在那里,我在兜圈圈,我捡起树枝比划了一下,测量太阳高度,照着城市的方向看了看,那里有了炊烟,可我找不到路,我向相反的方向看了看,除了雾还是雾,我喊了一嗓子,鹿跑了,扔掉树枝,我盯着那铃铛,跑远了,我感到愧疚,因为我们的卧室里面墙壁上挂着谁呢,谁在怨恨我们呢,睁着铃铛大的眼睛,我知道,那颗玻璃球是我亲手嵌进去的,我把我的担忧告诉我的猎人朋友,猎人把匕首插进腰间,他说那只是一只鹿而已,餐桌上不也是它么,现在我不那么自信了,也许墙的另一端也是它呢,它正看着我们的床,我宁愿找不到你,只要你没在床上就好,回家的时候我看门开着我以为你走了,这没让我伤心,可是炉子没开,被子还在,你还在,你在看什么,窗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没有,喊你没应答,这会儿,我不知道这杯热水要给谁,我把它端回客厅,任它往外冒气,我现在正坐在沙发里,回忆森林里的发团,弄清楚你到底在不在那里,我的右手在发汗,右手发汗可是左手冰凉,我让它们就这样着,或者插进头发,抬头看看靴子,横一只竖一只,神情假装自在,我捉到密谈的几根,拔出来,惩戒它们的背叛,可怜的它们,天生就是弯的脊背,或者根本没有自我,我太较真,举着的确是牢骚,吹散它们,跟满脸横肉的励志者道歉,我对不起您,但是我着实希望您噎着,您嘴里讲着何必如此,万物看个造化,丢掉棒子也跑,跑得快活,可是为何,为何您吃的这么缺乏耐心,水都不肯,我加满了油,就这么出发了,我这决心就像知道你的方位一样,夜晚一到,我给你送上最后一粒药,从此以后,我,对我踩紧油门,我只有苹果,没有帕罗西汀,我还有梳子,我还有这杯热水,围巾用来擦你嘴角,还有我,我等你微笑,等你舔湿唇边的燥皮,和磁力线,你紧急发作的鱼尾纹,眯起,和额头飘着的乱发,我要拨开它们,向你额头呵口热气,然后擦拭,我要转身走掉了,你不要散大,你不要撅起嘴来,你不要仰头倒在床上,可是我要走了,我想告诉每一个人不要呆在这个城市,外来的游客你们不要高举地图操着各种口音,算了吧,无需如此,大概已经没人了,有人还在吗,我喊,我看到了钟楼和天空,远处是水汽,我已经走出我们的家门了,我记得我走之前吻过你的脚尖,你的血液流得不欢,屋里的冷气屋外的冷气,你的血液流得不欢,飘来飘去的是无所可居的冷气,钟声也来了,你不抬头,我找到了路,通向外面,石子路通向海边,往南走是春天,怀表告诉我去哪,我攥紧它,我想,没,那不重要,再见,我还爱着你呢,我从森林边缘回过头来,没有什么话要说,只呼出一口白气,你爬到床头,从抽屉里找出那黑色的瓶子,倒出一把,白色药片,全部吞掉,灌进那杯冷水,仰头努力吞咽,重新躺下,拉上被子,栽进枕头,头转向窗,向日葵没有继续向上生长,在半空中决定耷拉下来,回头探望正在被冷气席卷吞噬的人。双槌坠地,你白起眼,把自己交出来,让鼓声在耳内生长,即将成型的勇敢皱成一团,回音在沟壑里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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