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黄昏逼近一个
  破烂的山岗,她捶击着
  冬天的饥馑,双肋伶仃,瘦
  乳房里藏只干雷暴

  她仅有块含酸过多的土地
  幼子的手呼吸得松不开指头
  她把他放入神的青铜臂弯
  求得野化高压线下的秘方

  不敢看一尊塑像,偷瞧就犯了红色
  背叛罪,寺门外
  神奇小猴子的追击越来越小
  欢笑着在暗色中挥舞着规劝的禁烟拳

 

一、微型探险


  有时候有钱真的成了一件麻烦的事情,在某个时代,村里的地主们把所有的洋钱都塞入了半山腰的石缝,还有的在院子里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整罐整罐地埋入地下,第二种人还有一个期望就是时代变了以后自己的子孙也能享受祖先留下的福分,但是他们也在冒险,如果被人知晓他们就要被扣上一个帽子,所以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一个小铲子静静地挖掘。我出生的时候时代已经变了,钱成了大家都向往的东西,有人就开始在那些陈旧的石缝中寻找宝藏,但大多无果,有的则在院子里挖出了不少钱,一下子成了最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小孩子是闲而无聊的,就成群结队地流连在石缝之间,当然这是有危险的,后来在大人的呵斥下渐渐没人去了。但是有一次我在石墙上发现一个石洞,入口呈正方形,乍一看给人像是个住宅的感觉,但是好像谁也没有进去过,一个是因为洞口离地面有一定高度,另一个是因为传说里面有一口棺材,出于对死人的敬畏,就没人再去打这个石洞的主意。小孩子的好奇心和冒险性迫使我牢牢记住了这个地方,我亲切地把这叫“探险”,给自己蒙上一层英雄气息,但是真正探过险的人都知道什么叫后怕,一个真正具有探险精神的人即使后怕,在面对危险的时候也是不畏惧的,因为他们心中有更为重要的东西作为动力或者信念支撑着。而我的信念来自于麦哲伦、哥伦布,来自于历史课本的宣传,这个想法我知道不能告诉任何人,只有在做完并且有了让大家欣喜的结果时才能告诉别人,如果没有什么结果,那我就应该把这个秘密埋藏一辈子,事实上我并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回想起来,我现在的思维甚至没有我十岁时的思维缜密,我秘密地记录着父母的午睡时间和习惯,准时收看天气预报,终于在一个炎热的中午,我跑出了家门,这个时间,几乎全村的人都在睡觉,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我穿着一条的确良短裤,军绿色,这是母亲给我缝制的,穿了好几年了,磨得很薄,我经常在阳光下把裤子脱下来举过头顶,把手放在里面,清晰地分辨出自己的五指,然后对自己说,我走路的时候,我的屁股被大家看到了,我的上衣是个短袖,上面画有梵高的一幅画,我听说他是个疯子,但我来不及考虑这些,我必须要带的一件东西就是一根齐眉短棍,这样的棍子我有两根,一根是杨木,一根是枣木,杨木的轻,枣木的重,杨木的不结实,枣木的打起来不怕被折断,我把这根枣木短棍前一天就放在了路边的一条浅水渠,是天黑的时候才放的,如果放早了万一有人发现拿走就不好了,我出来不到五分钟就找到了那条枣木短棍,我的心开始加速跳起来,我知道我不会给自己任何退缩的机会。

  这个山坡不是很陡,但是是个难得见的石头坡,大大小小的石头不少,滑倒至少膝盖会流血,摔下去基本就要头破血流了,因为是石头所以看不到任何人的足迹,大概这里真的没有人来过吧。抵达石洞下面的时候,太阳照得很厉害,我把木棍小心地放在旁边,免得它掉下去,我仔细地寻找可以搬动的石头,但是平整的太少了,多是三角的石头,这就意味着如果靠着垒好的石头爬上去有多难,而且搬动石头的时候别的石头都有可能会动,会滚。我找寻了几块切面近似是等腰三角形的石头,两个正着放,一个反着放,类似于垒俄罗斯方块,反正我的目标是尽量让最上面变平。我确定自己当时出了一身汗,这是一项大工程,我战战兢兢的踩上去的时候,先把木棍放到石洞里,自己再费劲地爬上去,瘫倒在洞口,喘着气,我想等我休息好再好好看个究竟。我没有戴表,休息的时候我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再晚回家就要被发现了,再说,太阳偏西之后出行的人就开始多了,我一激灵,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手里已经抄了木棍。里面的光线不是很足,但是并不暗,阴凉的感觉很舒服,我判断里面没有人,但还是蹑手蹑脚。
  “高毅?你来这了?”这个声音足足把我吓个半死,太让我意外了,这里面还有一个认识我,能叫出我名字的人。
  “谁?”我把木棍伸向前面,随时准备搏击。
  “我中午没回去,田里干活累了,晒得人,就上来休息一会儿……”
  “噢。”我已经听出他是谁,就逐渐的放松下来,才发现,石洞的右边稍稍拐进去一点儿,正好是我的视线所不及的。
  “没事吧?我也被你吓了一跳,我想着谁会大中午的跑来这儿,呵呵,就一直没出声。”
  “噢,没事,我就是奇怪,上来看看。”我擦了额头上的汗滴,如果前面的时热汗,这次擦掉的一定是冷汗。
  村里人叫他白羊宁,不论春夏秋冬,他总是带着一顶棕色的羊毛帽子,穿一件棕色的破夹克,磨损的袖子油光发亮,他白天在村里游荡,要么偶尔去地里看看,天快黑的时候就到家里的小卖部去,他总是用手推推破烂的帽檐,我每次都可以看到他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且闻到他破烂的衣服里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尤其是夏天,我就转过身去,整理架上的东西,不想搭理他。

  此刻,明显敌强我弱,事实上,他对我并没有恶意。我才端详起这个石洞,石洞不大,除了拐进去的那个角落,别的都可一目了然,这里实际上只有一口稍显巨大和简陋的石棺。
  “这是一口棺材吗?”我强装镇定,其实我是畏惧死人的。
  “是啊。”
  “啊!”我还是失声露出惊讶之色,我多想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里面是谁?”
  “是一个老朋友,去世很多年了,我为她做的。”他太平静了。
  “噢,你以前不是木匠吗?”
  “是啊,木匠也可以做石棺的啊。”
  是的,他是一个木匠,据说他小的时候,曾把一段丑陋不堪的木头掏成一个精致的木碗,他就拿这个木碗吃饭,后来他的木匠活很好,但他并不以此为生,我的脑海中迅速闪现一个情景:他急速起落的斧子砍掉那些无用的枝杈,伤疤平整,露出白白的肉,他直击那厚实坚硬的树皮,他的锯子有力不屈地穿梭,木屑纷落,他的刻刀细致而委婉地游弋。但是面对石棺,我是没有任何打开的勇气的,我不想看到根根白骨,甚至更恐怖的迹象。
  “多少年了?”
  “很多年了。”
  “为啥不埋在坟地?”
  “她是外地的,没有坟地,没人管她,我就把她安葬在这,那时候离你出生还早呢,呵……”

 

二、我与白羊宁


  关于那天后面的事情,有没有被父母发现,有没有被处罚,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天之后,白羊宁来小卖部的时候我会亲切地和他问好,虽然我并不称呼他什么。他这辈子一直一个人,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子女,这是我所知道的一切。父母是一对善良的农民,他们不喜欢白羊宁,但是也不讨厌,甚至父亲有时候会说“白羊宁这个人当年也是十分厉害,一手好木匠活,就是不爱以此为生,熟知天文地理,易经八卦,占卜问事,懂一点中医,有些土方,还能弄一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之类的话语,接着父亲叹口气觉得白羊宁太懒了,不爱做事情,每天有吃的喝的就行,没事翻翻书,家里穷,父母早早去世,没有兄弟姐妹,没人愿意嫁给他,就打了一辈子光棍,后来从外地来了一个女人,没了丈夫,流浪到村里,和白羊宁过了一段时间,因病去世了。我不知道白羊宁的真名叫什么,也许很多人都忘记了,没有人去关心这个问题,但是他肯定姓高,在村里,没有外姓的居民,他住的地方在低洼处,邻居很少,旁边只有一座寺庙,就是兴善寺,他一般也不去寺里,可能是懒,可能是不信。我十岁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开始听收音机,听磁带,后来就开始看电视了,还有的人开始打台球,下棋的人很少,我偏偏喜欢下棋,父亲就让我去找白羊宁下,并专门给我买了一副新棋,也许他觉得全村里就我和白羊宁能在时间和爱好上达成一致。白羊宁自己也无聊,正好有个玩伴,对我倒是很上心,教我下棋,分两种,一种是实战对弈,一种是残局研究。他有一本古本《橘中秘》,歌诀有首如下:一炮在中宫,鸳鸯马去攻。一车河上立,中卒向前冲。引车塞象眼,炮在后相从。一马换二象,其势必英雄。直至现在,我仍然喜欢一马换双象,其缘由大概在此。有一天他又拿出一本书给我看,很得意。
  “想不想害人?”
  “害谁啊?”
  “这本书里有些字,你把其中的字写在黄纸上面,烧掉……”说了很多。
  “被害的人会咋样?”
  “会发疯!”白羊宁突然很严肃。
  “那还是别了。”我想了想脑海里确实有几个讨厌的人,但是也不至于要人家发疯。我把这些事情回去告诉父亲,主要是求证一下事情的真实性。父亲就叫我不要再去和白羊宁玩了,去玩也不能学这些伤天害理的办法,最多下下棋。我想这些确实是歪门邪道的事情,就逐渐的避而不谈了。白羊宁也觉得这些玩意不学也罢,就专心教我下棋,解开各路残局,七星聚会,秦琼卖马等等名词都是在那个时候知晓的。

  “你还记得那个石洞和石棺吗?”白羊宁突然问我。
  “记得啊……”我对它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也是有点害怕的缘故。
  “你知道那里面那个朋友是谁吗?”
  “不知道,你说说看……”
  “唉,我今年五十岁,二十年前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女的,是流浪过来的,想找个依靠,村里同龄的就我还是光棍,而且那女的穿的破破烂烂,身上很脏,没有人看得上,村里人就叫那女的找我和我过日子,我倒也无所谓,没想到她还是个文化人,读书写字样样都行,和我一样,干农活很臭,哈哈,我们就每天一起读书,谈论,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有文化的人了,她带来一个本子,上面记满了外语,有些是俄语,我还能读懂一点,还有一些别的语言,我就根本读不懂,呵呵,这本子也有几十年了,我给你看看……”
  “噢,我也看不懂啊……”
  “可惜了,她很快就得病去世了,也许她来到村里的时候就已经得了绝症……”白羊宁从他的旧箱子里抱出一摞摞的书,最后才拿出那个本子。
  里面的字迹非常清楚,娟秀,时间只有让那个本子泛黄了,别的都没有两样。

  第一页是首诗歌:

  他的脑袋枕着他的肚腹,她的手
  漫不经心地在他的发丛中走动,像青草
  已经干枯,他沉甸的脑袋,多少年前就已经熟悉
  当他信心十足地为她
  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衰老。
  现在他躺着,兴味渐渐模糊,
  等待他们之间将发生的一切。
  然而,当他们同看那本书时
  是他翻动书页
  ——Judith Herzberg

  最后一页是屠格涅夫的句子:

  我的眼前有一个饿坏的臭虫在墙上爬,他如同一片干叶子,几乎不能移动。一种恐怖的思想在我的脑海中浮起并且战栗了。我要捉住它但是不能够,我的牙齿在打颤,我好像得了热病似的凝视着那爬得很慢的臭虫,而我的心像一张白纸,我简直没有力气从床上起来。

  这本笔记簿显然是来村里之前写好的,因为白羊宁从来没有见过她写字,我把整本笔记本里所有的汉字都读了一遍,都是些白话文,里面没有古典的东西,除了一首诗: 十年一梦叹何如,焦尾丝弦色俱殊。乳燕衔晴三日暖,斜风唤雨二毛疏。
  还传冰魄人谁在,欲画诗心我渐无。镜里蜂蛾羞不语,由它翻看去年书。

  “唉,她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有文化的人,这首七律应该她自己写的……”白羊宁有些低落,仿佛回到一个久远的过去,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情形。
  “没读懂,你怎么知道不是她抄古人的?我就经常抄离离原上草……哈哈。”
  “或许吧,这个本子是她去世的时候才交给我的。”白羊宁说罢,自己吟诵了一首,“岁近中年剧可欺,青丝白发每相疑。毫厘已自谬千里,襟抱犹堪剩一袭。置酒情怀心错落,鼓琴风度夜何其。漫天星火垂苍郁,别后江湖说浣衣。”,白羊宁一下子就沉醉在其中,“这是我三十多岁的时候写的,怎么样?”
  “我不懂啊!”
  “噢,呵呵,我忘记了,你才十岁,我抄了一些自己的诗,你拿回去看吧……”
  “噢……”我拿过白羊宁给我的一张纸,似懂非懂,但是他的字着实不错:

  慧眼谁能辨假真,天成境界自精深。一池清水无多味,约与秋风说郁沉。
  语未成名句未工,残篇一例与谁同。人间自有伶仃骨,独抱黄云舞大风。
  曲水流觞入远山,层林霜染亦喧妍。分将错落人重看,粉黛原来出自然。
  觉来青鬓已星星,老去花衣况可凭。扫落秋风遗旧影,人间有梦是飘零。
  九天云翳豁然开,引得群峰入梦来。信手分裁成画卷,个中气象任人猜。

 

三、熊黛西


  她叫熊黛西。从远方来,去世的时候很年轻。

  熊黛西去世后几年,县城里出现了第一个判死刑枪毙的女人,很多人像赶集似的奔去黄河边上,去看行刑的场景,据说,举枪的人都是从外面的部队上面调过来的,一排人,只有一支枪里有子弹,所以最后谁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人枪杀的犯人,而且只有一枪的机会,如果一枪不死,抢救过来,还可以继续活着。这件事情我至今也没有查证,但是这件事情的影响在我的童年确一直存在,我并不知道那个女犯人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红湾村的。杀人动机很简单,妯娌之间关系不好,想让丈夫的哥哥家断了后代,她们之间的矛盾从何而起不得而知,显然,她是把仇恨牢牢地记在心中,但哥哥嫂子没当回事。某天,哥哥嫂子要去远处的亲戚家吃喜酒,因为都是步行,孩子走不动,一对姐弟又不敢在家里睡觉,就让弟媳妇到家里来和小孩一起来睡,就此酿成大祸。当天夜里,小男孩要尿尿,找不着尿盆,就喊婶子开灯,开灯之后,小男孩尿完,没想到却中了剪刀,迷糊之中没有觉得痛,摸了一下受伤之处,发现有血,大呼:姐姐,姐姐,我流鼻血了。这女人见小孩还没有死,就再捅几刀,直至身亡,因其目的为断掉后代,小女孩自然逃脱了魔掌。杀人之后,这个女人竟与哥哥嫂子商量将自己的儿子过继,以延续香火,这等恶人,势必不能留在世上,况且丧子之仇哪能放过。据红湾村的人说,这个女人被送上囚车的时候竟然满面笑容,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觉得自己杀人杀得很值,谁也不知道。村里就剩白羊宁这条光棍了,有人就戏称白羊宁应该去守着法场,开完枪后可以赶紧抢救,能救活的话可以讨来做老婆,白羊宁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并没有因此呵斥劝说他的人,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残忍之人”就回到了兴善寺旁边的小屋。 “黛西没的时候她其实早就知道了……”白羊宁又一次跟我提起这个人。
  “怎么知道的?”
  “卜卦。”
  “算命吗?”
  “算是吧。”
  “你会不会?教教我吧……”
  “这没什么好学了,学了也不见得好,所谓善于易者不卜,再说,天机不可泄露,对你没什么好处……呵”
  “啊?那我也要学!”
  “我不会,是黛西自己给自己算的。”
  “噢。”我很失望,显然我低估了这门学问。
  “你知道邵雍不,你可能不知道。他算历史命运,算得真准,可是怎么样算法?这方法找不到,他把这个钥匙藏起来,不告诉人,如果把这钥匙一开,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我还不想成为邵雍,他五十九岁就死了,一年到头都生病,风一吹就垮,夏天外出,车子外面还要张挂布幔,还要戴帽子,一年四季要天气好才敢出门,因为用脑过度了。”
  “我要学他那么聪明!”
  “你还小,呵呵,你长大了,学识增加了,他有一本书叫做《皇极经世》,还有一本叫《梅花易数》,你都可以看,不过要学通这些,头脑一定要爽朗,如果不爽朗,反而被困进去,进步就像蜗牛一样慢了……”
  “噢,我很想知道我以后的命运,还有父母,还有姐姐,还有哥哥的……”我当真以为这是一门能够知晓未来的学问,一直记在心里。
  “呵呵,你现在还太小……”白羊宁仰着头,背着手,“生涯无字写斯文,天地囚笼一老身。抛将白眼归闲鹤,醉入青山看野云。病作沉疴余一味,归因大梦负三春。尘氛不辨多虚恍,真伪何须较太真。”
  “我们这哪有啥青山啊,不都是黄土山吗?光秃秃的。”

 

四、她住在人迹罕至的路边


  苦苦地活着,的确不平凡
  最聪明的女同学,神经学科
  能久病成医吗?托下巴欲睡的
  漂亮姑娘,外曾祖父的毛线团
  污了养母的眼神,她年近四十
  无需双拐能走上个十米
  或二十米,谷场在路边
  黑黝黝的丈夫养着忠实的狗
  是啊,妈妈,弟弟就在那边
  雨水浸裂的竹笛沙哑
  你的拐杖杵到了地下,妈妈
  我害怕,看那乌云压着庙来了
  爸爸不害怕,是因为他傻
  像孩子弟弟,我不能再去上学
  妈妈,那美丽的班主任说
  苦苦地活着,真的不平凡

  离兴善寺最近的人家就是白羊宁,之后就是另一户高姓人家,娶的杨姓女子,我一般就叫她杨阿姨。杨阿姨是个跛子,一只眼睛瞎了,走起路来极不平衡,就像个来回颠簸的稻草人,瞎了的那只眼睛紧紧地闭上,周围的皱纹永远都散不开了。杨阿姨在世上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就剩一个,就是她的叔叔,她的父母,祖父母早早都去世了,但她的一身残疾都是拜他们所赐,杨阿姨的爷爷在捻毛线的时候,毛线缠在一根小木棍上面,木棍只有手掌这么长,是当地常见的东西,用羊毛捻成长长的毛线,可以织毛衣,织袜子,穿上去十分暖和,杨阿姨的父母那时候已经去世了,她就和爷爷一起生活,爷爷在捻毛线的时候飞快地转动着下面的小木棍,杨阿姨不小心跑过去,眼睛被弄瞎了,那时候她才三岁,到六岁的时候,杨阿姨得了小儿麻痹症,一个赤脚医生给她打了一针,没有扎对位置,就把左腿弄瘸了,农村里长得好看固然重要,但是干活也是很重要的一项指标,杨阿姨也是迟迟找不到对象,最后和本村的一个人男人结婚了,这个人性格好,脾气好,就是没什么本事,而且皮肤黝黑,长得也丑,比白羊宁能小几岁,家里也穷,最后就和杨阿姨凑合着结婚了,结婚几年后一支没有怀孕的迹象,杨阿姨倒也勤快,虽然下田干活不行,家里还是收拾的井井有条,没有孩子的事情苦恼了夫妻两个人。最后先抱养了一个女孩,等养到三四岁杨阿姨还没有怀孕,就又抱养了一个男孩,花了不少钱,要知道,别人超生的小孩也是不愿意抱养给穷人家的,谁希望自己家的小孩受罪,所以,杨阿姨他们跑到很远的地方才抱养到小孩。 我第一次有印象见到杨阿姨是在我家门前的一棵杏树下面,这棵杏树是无意中长起来的,也许是某一年谁无意中吐了一个杏核,随着下雨,土地的变化就逐渐发芽生根了,由于旁边还都是田地,父母执意要砍掉这棵杏树,因为会影响粮食的收成,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他们没有砍掉,没想到很快就长得很大了,而且结出的果实非常好吃,酸甜度适中,很多人都慕名而来,夏天的时候来讨几颗杏子吃,杨阿姨带着一对儿女来,他们年纪都还很小,儿子刚刚会走路,杨阿姨想让他来尝个新鲜就和母亲说好来摘一些杏。她说话声音很尖,我其实看不出她的年纪,母亲说她要比她的丈夫小好几岁,所以年纪并不大,只是操劳得看上去年纪不小了。杨阿姨的叔叔也只有杨阿姨一个亲人,所以作为娘家人他经常来村里看看杨阿姨,他是个术士,一辈子没有结婚,喜欢吃吃喝喝,骗人钱财,但是神鬼的事儿,谁又能说得清,所以大家对他也是能敬则敬,有时候靠着这些也能赚点钱。白羊宁有诗云: 浮云障眼起烟尘,洒水熏香作一嗔。画鬼时人多惧鬼,拜神诸位不留神。
  灵符再下已无用,宝镜高悬未有门。遍数三千真伪事,叹将风雅辱斯文。

  杨阿姨的叔叔颇为诡秘,有一次我和母亲睡午觉,我在外面的床上,母亲在里面,他竟然悄悄地进来,母亲在睡梦中感觉有人进来,赶紧叫我的名字,我一看,杨阿姨的叔叔正看着惊魂未定的我们,说他只是过来串串,那时候母亲的身体稍稍有些不适,聊天的时候大概和杨阿姨谈起过,杨阿姨的叔叔开口就说他能治这病,母亲十分不快,但也没有发作,简单的聊了几句之后就带着我下田去干活了。结果晚上回来的时候父亲说,准备请杨阿姨的叔叔到家里来看看,大概是神鬼一类的事情,母亲为此还和父亲争执了一番,但看看也无大碍,毕竟母亲为这病也苦恼了一段时间。杨阿姨的叔叔来了之后,用碗在袋子里挖了一碗米,里面插了三炷香,最后根据香的燃烧性状来向神灵乞求治疗之法,以及家里种种不顺的根源,很快,杨阿姨的叔叔就入定了,打哈欠,口中念念有词,这时候全屋的人都要跪在底下,祷告求得神灵保佑。最后杨阿姨的叔叔准备画符,我发现他只有三根手指头,拇指、无名指、小指头。杨阿姨的叔叔没有老婆,经常给村里的一个寡妇帮忙,去铡草,抬着头看寡妇看得正入迷,结果寡妇没注意,一刀下去切了三个指头。 即使是这样,我十五岁的那一年,杨阿姨的丈夫和叔叔还是相继去世,只剩了杨阿姨和两个抱养来的孩子。杨阿姨的丈夫得了癌症,前后不到半年就去世了,他们没有钱去医院看病,即使是在小县城,更别提到北京上海去找医生了。患病期间,杨阿姨的叔叔隔三岔五的就在屋里和院子里摆香炉,拜神,杨阿姨则经常带着孩子去兴善寺求佛,求秘方。兴善寺我去得很少,原因是父母觉得小孩子的魂魄没有长得根基牢固,去这种地方不太好,正所谓“拜神诸位不留神”,每年的农历二月十九,很多人都去兴善寺,几乎全村的人都去,以此保佑一年风调雨顺。兴善寺很简陋,有一个很小的院子,没有围墙,院子下面就是沟壑,不是很深,所以看上去不那么让人害怕,但是二月十九这天还是要把小孩看紧才行,中间有一个半人高的圆形石台,是用来放爆竹用的,院子和寺内的八个方位都设有插香的地方,每家每户都会在每个方位插上几炷香,然后磕头,这一天去的人太多了,所以反倒没有了一种庄重和严肃的感觉,大家都是在那寒暄,聊天,小孩子互相打闹,最后由当年的主事分给每家一个拳头大小的馒头,这个馒头拿回家后全家人分着吃,为此,在外求学的日子里,母亲都是把馒头先烤干,一直放在柜子的高处等着我回来吃。

 

五、他一眨眼功夫把自己现实化了(HANS VERHAGEN


  杨阿姨成为寡妇的那一年,白羊宁已经五十五岁了。
  二月十九那天,肯定是见不到白羊宁的,他一般都会出门去,大概嫌周围太嘈杂了,白羊宁和杨阿姨虽然住得都离兴善寺不远,但是在兴善寺相反的方向,所以他们两家住得并不近,我甚至觉得杨阿姨白羊宁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他们没有说话的必要,就像我,不知道和杨阿姨说什么,最多就是问问好,她的小孩比我小,也玩不到一起。杨阿姨的女儿叫高洁,已经开始上小学了,杨阿姨并不想让她上,因为学杂费半年也要几十块,但是同龄的小孩都去上学,杨阿姨就觉得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孩子还小,不如让她去学着写个自己的名字也好。白羊宁第一次和杨阿姨说话的时候高洁就在场,那时候高洁的父亲已经得了癌症,杨阿姨经常到兴善寺敬神,有一次正好碰到白羊宁。白羊宁和杨阿姨不熟,但是彼此都知道对方这个人的存在,就很尴尬地聊了两句,白羊宁本来不善言辞,尤其是在日常的生活中很少和人打交道,只能简单地安慰一下杨阿姨。倒是高洁露出熟悉的眼神,但是她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就在那略带微笑,抓着杨阿姨的衣襟。高洁放学后经常要给牛羊割草,有时候杨阿姨的叔叔没事也会帮忙,但是手指头掉了两个,干活不是很方便,就让高洁出去割草,割到很多,高洁背不动的时候,他来背回去。有一次就在兴善寺的墙外边白羊宁看到杨阿姨的叔叔正解开皮带让高洁看,白羊宁咳嗽了一声,杨阿姨的叔叔赶紧拍拍高洁,叫她先回去。
  “高师傅,听说你算命很准啊,就是不算,不知道真的假的?”
  “杨师傅在本村也是很受欢迎嘛,看病,算命,我比不得你,呵。”
  “你不妨给我们侄女婿算上一卦吧,看他这病能不能好。”即使知道这是不治之症,人们还是对痊愈抱有侥幸心理。
  “这个事情要你来做,我做不了。你请天上的下来看看……”
  “我已经算过了,治不好了,我侄女可怜啊。”
  “生死有命,由不得人。”白羊宁说完就回家了。
  杨阿姨的叔叔第二天就回家了,之后很快病死,怎么埋葬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杨阿姨没有去,因为丈夫正卧病在床随时需要人照顾,还有两个小孩要吃饭,上学,家里牲口一大堆。

  村里总有好事之徒,杨阿姨的丈夫去世没有多久,杨阿姨丈夫的叔伯兄弟就张罗着撮合白羊宁和杨阿姨,很快,大家都知道白羊宁和杨阿姨成了一家子。之后的白羊宁变化得挺多,最起码夏天不戴那顶帽子,穿那件夹克了,穿出来的衬衣也是干净了许多,地里地外总能见到白羊宁的身影,但是多年的懒散,白羊宁不能和村里同龄的农民相比,经常犁地来回两圈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直叫累,杨阿姨帮不上什么忙,更经常看到的是白羊宁在前面犁地,高洁在后面撒种子,早晨还能听到高洁朗朗的读书声,白羊宁则有时候指点一二。

 

六、一去流光若许年


  现在的兴善寺已经是门庭大变,院子被围起来了,塑像也重新塑了一个,金光闪闪,我的个子已经比父亲高出一头了,离开家乡的时间久了,总还能记得一些事情,比如白羊宁,让我棋艺突飞猛进的老人,比如门前的那棵杏树,早被父母砍掉了,现在只剩下一个木桩,供人坐着歇息,只是冬天太冷,春秋风大,而夏天坐在那里又没有乘凉的地方,即使是木桩也逐渐被荒废了,失去用处。我是大年三十才回到家乡,年初二的时候,母亲突然说想去敬神,可是已经是晚上了,积雪还没有完全消融,我担心母亲一个人去可能会滑倒,就说别去了,母亲非要去,我只能陪着一起去。由于还是春节期间,路上并不需要太多手电筒的光线,家家户户都开着院灯,将整个村子都差不多照亮了,拐入去兴善寺的小路时,一下子暗了起来,我打开手电筒走在前面,我慢慢走,依旧能感到母亲的步履蹒跚,路中间的雪化得差不多了,两边的雪还堆积在那里,发出闪闪的光,路过的几户人家的时候总能借些光过来,走开后路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不时的有狗吠声传来,远的近的都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和母亲的经过。修缮后的兴善寺我还是第一次来,虽然我不止一次的经过,但没有进去,也许有了围墙,里面的一切会显得更神秘吧。围墙门是两扇木门,我在前面轻轻的推开,门支支吾吾的发出响声,并不大,却在夜晚很响亮,院子里的积雪状况和路上差不多,中间的雪化得不多了,四周还都是雪,白白的靠在墙角。中间的用来放爆竹的石头台子还在,上面到处都是因为火药而留下的灰点,院子里星星点点的火还不少,也许在我们来之前的不久有人来过,香在暗处冒着微弱的烟,隐隐可见,就是这么一瞥,母亲轻声叫过去找灯的开关在哪,院子里的檐下面有好几个开关,可是没有一个起作用的,寺门和围墙门一样,虚掩着,推开的时候同样发出木头摩擦的声音,我赶紧划着了一根火柴,手电的光打在地下,看不到高处的电线脉络,寺里也有几个开关,同样不起作用,我和母亲低声说话,点燃了一把香,母亲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我也跟着磕了头,寺里寺外各个地方都拜完了,我拿出二踢脚,在围墙上面放了两个,都是双响,我和母亲心照不宣,这是个好兆头。

  事实上,我并不是经常想起白羊宁,虽然有段时间过从甚密。从兴善寺出来的时候,我忘了低头,重重的撞在了门的顶部,我能感觉到灰尘撒了很多下来,母亲没有说话责怪我,但是发出了责怪的语气。大概是心疼我撞疼了,也或许是觉得我不该在神灵面前如此不小心,不论怎么样,我觉得自己有些冒失,没有意识到自己不是以前的自己了,兴善寺还是这么多年没有变化。
  “白羊宁的房子没人住了?”
  “早就没人住了,早几年就和你杨阿姨在一起了啊……”
  “噢,现在呢?”
  “失踪了。不知道去哪了,谁也没找到他。”
  “杨阿姨呢?”
  “她也很辛苦,两个孩子现在学也不上了,女儿该快要嫁人了。家里也没个男人,幸好儿子长大了,能帮点忙。”
  “怎么会失踪呢?是不是也没人去找他?”
  “谁去找他啊,两小孩和他也不亲近,你杨阿姨本来和他也是半路夫妻。”
  “这太过分了!”
  “你想啊,白羊宁和你杨阿姨一起的时候都多大了,农活就干不了,没几年身体就不行了,你杨阿姨就看他不顺眼了。”
  “说的也是。”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好好的人怎么会失踪。
  “两个都是苦命人啊,白羊宁半辈子光棍,后来找了你杨阿姨,也是互相凑合着过,没什么感情。你杨阿姨呢,他叔叔走了之后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两个孩子倒还不错,不上学早早的都出去挣钱了。”
  “我可能知道白羊宁在哪。”我已经确信他在什么地方,因为他没有地方可去,如果在别的地方肯定有人会发现的。
  “你胡说啥,他在哪?”
  “死了,不过和你说了也没用。”
  “噢噢噢,不说这个了,我们回去吧,你爸赌钱快回来了。”
  白羊宁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多少年,那个石洞一直都在,杨阿姨不过是一村妇,如何能与白羊宁过得相安无事,不过白羊宁也是“冷眼红尘应见惯”,去世的时候一定平静无比。


【论坛讨论】

陈树泳:
  写得真好!非常容易写酸写土的一个小说在你笔下却写得不酸不土,很正,非常好。一直很忌讳那种写神神怪怪的农村事情而用神棍的口吻在写的小说,会显得很掉价,看不准是神怪本身的性质反而沾染了神怪的气息。显然你这篇写得很清醒。看的时候很担心落入俗套,虽然也死人、也算命,但都冷冷静静。读完之后有种回天乏力的苦涩味,最后一段收得很好。写农村题材是个很巨大的挑战,道德的表述或者反道德的表述都容易落入俗套,几个月来的三五篇小说,无疑是越写越好,做得也谨慎,多从自己的体验和思考出发,避免了俗味。诗文结合也是个亮点。
第五部分“杨阿姨的叔叔”和“白羊宁”的对话出现得有点奇怪,叙述者“我”当时应该是不在场的吧?

明天是昨天:
  朴实但有力的叙述,结尾很有味道,但整个感觉更接近散文。

了小朱:
  第五部分最后写完,“我”的确是不在场的。第四段里的白羊宁的那首七律是明显是反对杨阿姨的叔叔的,所以他们之间存在隐性的对抗。还有之前写的“害人”一说,之后杨阿姨的叔叔很快挂了,这之间我想留一些空间。

扁头:
  一开始没留意到第五部分“我”是不在场的,回头再看才认出是从第一部分稚嫩的口气(“我的屁股被大家看到了”)不知不觉就变成一个成熟的叙述者了,“一去流光若许年”。第一部分里两个细节“梵高”和“俄罗斯方块”应该是出自作者亲身的经验吧,但会不会与那种穷乡僻壤里的少年视角有些出入?好像是对背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得能解释这两个细节出现在这儿的原因?“归因大梦负三春”是化自“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吗?挺喜欢看里面的格律诗,但自己没什么知识,只能看个热闹,看不出奥妙了。最后有个疑问是,这里有个十年动乱的背景,化在小说里会有一些惋惜的成分,但似乎还不够使人震惊?当然震惊不是为了哗众取宠……不过也许是我对这里的背景理解偏差。

了小朱:
  谢谢读完。
  这两个细节是亲身经历,梵高的画其实没必要理解成为“我”的视角看出的,它就是摆在那儿的,和穷乡僻壤搭配,我觉得问题不大,越是落后的地方粗制滥造的东西就越多,像在县城里地摊上的T恤,印着的不知多少“名画”呢,现在,“地毯袜”我觉得是最牛的品牌,从上海到西安,从大城市到小地方,基本上都能见到,款式质量也差不多,成为了平民消费的重要组成部分,当然,它上面印的阿迪耐克彪马是很显眼的,只是图案简单些,更大众化些。俄罗斯方块我没怎么注意,可能确实是小时候玩过吧,当时这个东西还比较罕见,都是大家轮着玩一个小的游戏机。 格律诗这个,确实如此,三春和初春,我觉得理解成原应叹息就牵强了,当然也不知道曹老师傅到底是谁什么意思。
  背景,说句实话,在写作这个问题上,我是淡化大背景的,也不是刻意淡化,主要是他给我造成的印象几乎为零。这种运动啊,大事件啊,对城市的影响很大,包括文化经济上的,但是对一个像我从小生活的小山村,影响比较小,即使是国家最为遭难的国共时期,也是如此。外来人口比较少,虽为两党,实为邻里乡亲,日本人被挡在的黄河边上,所以造成的伤害不大,至于动乱,所谓“文化”革命,大家都没文化,也就没什么好革的了,物质匮乏的时候,大家想着吃饱饭就是了。
  所以,大背景再“大”,老百姓总是要生活的,没电视,不识字,也就没啥震惊的,震惊更多的是心理层面,精神层面的,我相信当时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切身感受到这是一场“浩劫”。

扁头:
  昂,多谢小朱解读啊。梵高那个我想成可能虽然上面印着梵高的画,但买衣服的人不一定非要知道这是梵高画的,因为第二部分才写到“我十岁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开始听收音机”以及真正和白羊宁有所接触,所以初读时会想一下“我听说梵高是个疯子”的信息来源在哪里,也是我对现实情境缺乏认知,主观了:(
  虚化背景这个能感觉到的,我用震惊这个词有些失当,可能熊黛西、白羊宁这件事情本身还是有戏剧化的因素,小说在勾勒人物的命运轨迹时也做到了不动声色,但这种处理方式本身则恰好已在读者的预期之内了?这么说有些马后炮的意思,看了你的解释,我愿意理解成“如其所是”才正是这篇小说有力量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