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表弟从花天酒地的生活中摆脱出来,研究制作起了风筝。先前他在一家公司跑供销,陪客户、老板出入各种声色场所,后又受人排挤,被公司开除,总之遭遇了生活的波折。
  我没想到的是他会爱上做风筝,那一天,我们几人站在一片田地上,看着表弟将两只模样古怪的风筝放上天去。每个人脸上露出宽松的笑。
  那个早上,姨夫开着他买的那辆二手奥拓车,载着我们沿西边村庄的方向驶去,他说,“我们找个地方去放风筝吧。” 我们住的小镇上已很难找到一片开阔的田地,一幢又一幢高楼古怪地耸立在眼前,满街都是滴滴按的汽车喇叭声。
  一路上,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我二姨猛然间瞥向窗外时,惊讶地大叫一声。“啊,快看呢,那只白色的大鸟。”
  “那是白鹭。”
  又过一会,二姨说:“快看呢,油菜花开了。”
  我们朝着窗外看,田地间稀拉的黄色油菜花在风中摇摆着。姨夫停车的当儿,我们几个就先下了车,踏着一条还算宽的田埂路往前走去。
  风筝握在表弟手里,拖曳着一条长长的尾部。每走几步,他都显出就此停住的打算,但脚步却一直还在往前走着。我们跟着表弟,一直默默地走到一座小山下。
  “原来这山还在呀?”
  表弟脸上突然现出活泼的神情,一边将手中的风筝线松着。我扭头回看了那座小山,再朝他那边望时,风筝已飘上了天空。
  我们的背后是山,前面田地纵横处嵌着条小河,风筝在小河的上空飘着。几个人仰着头,视线跟踪着风筝的跃动。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那只拖着红色尾巴的风筝,每隔一会,变幻出一种颜色。黄色、蓝色……
  “真是太神奇了。”
  “我们可以把电视台的叫来拍一下。”二姨兴奋地说。
  姨夫几乎是用了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二姨的兴奋。

  某个清晨醒来,当我意识到上述场景只是一个梦境后,好一会,我都怔怔地坐在床上,竭力让自己分辨清哪些部分是现实的衍变。
  现实中我的表弟确是跑过供销,然后辞了职,在家闲赋了两三月后,居然去考了个大客车驾驶证,做起了公交司机。二姨尽管觉得工作的档次降低了,但表弟从此能过上有规律的生活,这一点足以抵消前者带来的遗憾。
  这期间每月一次在外婆家的聚餐,也格外轻松愉快起来。开饭前,外婆在默声念完一连串的祷语后,会声调愉快地用一声“阿门”来结束她的祷告。
  每月一次的聚餐,小姨都从三十里外的城里赶过来,小姨夫用单位的公车载着她。他们把汽车的音响开得足足的,“谁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我的小姨年轻时真是个美人儿,上下学路上,总有一簇小伙子跟追着。不上学了,在家里纺棉花,也有邻近的小伙来敲窗户。外婆傍晚从田里收工回来,总能在窗台上拾到各式的头花、胸针。
  小姨才不要招惹那些毛头小伙呢,她理想中的情人要如已过世的外公般慈祥、温和。在她二十岁初被地方文工团招去时,不可避免地,与团里的一位年长者相恋了。那位长小姨近二十岁的男人,总在小姨演出结束至后台第的第一时刻,从怀里掏出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如果是冬天,他还会立马脱下自己身上的厚棉袄,替小姨披上。
  小姨的恋情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是二姨,二姨本已在镇上替小姨物色好了本地的拖拉机能手,那位拖拉机能手同二姨曾一道在本地域各田地里辗转作战,还一同开着大型拖拉机去杭州领过奖。
  “这么好的小伙放着不要,偏找个半老头子。”二姨眼泪鼻涕地哭,甚至使出头撞床栏的激励动作,这一系列动作不但没使小姨动摇反而更坚定了她最初的决定。
  做媒计划失败,带给二姨的打击如此之大,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低头走路,脸色铁青,至少两到三年间,两姐妹之间不再多话。
  小姨所在的文工团后来解体,进了一家电影院放电影,那位年长的小姨夫则因为父亲的关系,顶替进了事业单位。
  到如今,众姐妹中,要数小姨家的生活条件最好。他们还有一个像宝贝一样的女儿,天天喝着牛奶长大的姑娘。
  小表妹很少到乡下来,我的外婆每想到她整天关在鸟笼一样的城里套房就发出一声感叹,“那些火柴盒一样的房子该有多闷呀。”尽管这么说,外婆对城里的生活还是抱着无限幻想与期望的,当某年小姨邀请她去城里住上几天,她还是利落地收拾了衣物,在二姨的陪同下搭了镇上最末一班公共汽车。还没挨到一星期,几乎是在同样天色的黄昏,从开到镇上最末一班车上下来了外婆。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这是外婆见到站在路口迎接的我说的头一句话。
  到了家,邻居的大婶们也过来问,“城里头可好伐?”
  外婆对她们说的是另外一番话,她用手比划着城里的楼有多高,还有各种汽车,马路上开着一辆又一辆的。当然她重点介绍的是小女儿的房子,“那种马桶,瓷砖做的,只要轻轻一拉,里头的水箱就会冲出水来。”,除了说到抽水马桶,大概她还介绍了浴缸、音响之类的。
  再说我的小表妹,她偶尔也只在放暑假时来住上几天,最多不会超过三天。她躺在陌生的床上会睡不着,她还怕蚊虫叮咬。头两天,她会让我领她去看猪圈、羊圈,然后惊奇地瞪大眼。但到第三天再去时,她就捏了鼻子及时地跳过一坨牛粪:“好难闻呀。”
  一向处处优秀的表妹,在后来的高考中失利,对小姨与小姨夫来说打击甚大。为此,小姨夫连着几次没再到乡下来聚餐。之前一年,原本成绩邋遢的表弟考取了本地的大学,虽学校不好,但对二姨一家来说已是万幸。
  小姨为了让小表妹散心,接她到乡下小住。打算再接她回去时,这个牛奶一样白皮肤的表妹摇着一把旧藤椅,说自己已喜欢上住乡下了。于是,小姨替小表妹在乡下租了间房子,让她安心复习来年再考。到此时,姨夫的气也消了些许,两夫妻因为小表妹的关系,来乡下的频率由原先的每月一次改为每周一次。也因为他俩的到来,我们在外婆家的餐桌上能吃到更丰盛的饭菜。

  只半年不到,小表妹不再为高考的失利而整日郁郁寡欢了。她学起了作画,房间里挂满了一幅幅金灿灿的向日葵画。在向我展示画作时,她的脸因为某种兴奋,消失已久的动人的神情又现出了,甚至她低头撩一下头发的动作,都让人觉得舒服至极。
  “姐姐,你坐呀。”
  “没打扰到你吧。”
  “哪有呀?”
  “真让我吃惊呀,都画得这么好了。”
  “其实我一直就喜爱画画的,小学到初中都在少年宫学画。我想明年去考美院,离开这儿。”
  “小姨他们知道吗?”
  “反正考上了,他们也就知道了。”
  她斜对着我,摆弄着窗台上的一盆紫罗兰,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不过,总归要跟他们沟通一下的。”
  “嗯,嗯。”大概她也是打发我的意思,胡乱地点着头,随手扯下来几片已枯了的叶瓣。
  “春天的感觉真好呀?”推开窗户,突然一个转头看着我,带着“你还没感觉到吗”的意思。
  我从椅子上起身,一下子觉得自己一身沉重的衣衫显得好是局促,都还没想到可将大衣换下了。
  是呀,已经是春天了,从表妹那儿回来,我避开人多的马路,绕远路走上一条僻静的道,走过一段后,两边就是田地了。我被夹在油菜花田间走路,那黄花在午后散发出的浓郁气几乎把将我击倒。
  “我都老了,对万事万物不再有太多感觉。像年轻人那样大悲或大喜的事离我又是很远的了。”


  那么再来说说我的表弟。从小到大,几个表兄妹中,我与这个表弟感情最深。小时他同我一样寄养在外婆家。他睡摇篮,每次吭吃吃地哭时,我就在边上踩着摇篮的踏板,帮他摇呀摇的,直至他再一次昏昏地睡去。那会他又白又胖,肉乎乎的一团小手,喜欢凑到嘴边啃。有时,我真忍不住地低下头,在他那冻豆腐般光滑柔嫩的脸上啄一口。再大点,他开始顽皮,耍出各种的小花招,做错事又怕人怪罪时,就会着脸皮依偎到你身上,嘻皮笑脸的样子,说些动听无辜的话。
  因为二姨夫工作调至城里的关系,二姨家在城里有了一套单位分的公房,继而二姨与表弟一同搬去了城里。关于姨夫的新工作,二姨再三地叮嘱我:“别跟人说是在火葬场的呀。”
  暑假里,二姨说你过来跟表弟玩吧。我高兴着就答应了,我对城市生活是如此地向往,而火葬场对于我除了神秘也并未有太具体的可怕之处。一脚踏入二姨居住的单位院子,就见到一排妇女坐在门口前笑盈盈地扎着一只只花圈,二姨平时也是她们队伍中的一个。我四下里环顾,除了那一幢公房外,隔了一个大操场那样的远,也许是走过两个大操场的距离就是另一幢看上去面积大了许多的楼房。我在另一个傍晚时分,见到姨夫从那幢房子里出来。关于那幢房子的详细,我一字也没问过二姨。
  二姨住的公房确实小,两个房间,一个用来做饭,一个用来睡觉,做饭的厨房只站得下一个人。下午,二姨去楼下扎花圈,嘱我看着表弟午睡。我很尽职地斜了身,一下一下地轻拍表弟的背,帮助他尽快入睡。我才没拍打几下,表弟就睡过去,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四脚仰叉着。看上去是如此安静的一个人,那样子跟醒着时完全是两个人。我睡不着,就坐在床上往窗外望。窗外是几垄田,有几处还撑了尼龙薄膜,有个老农,也许也不老,一直低头弯腰地在田里拨弄。
  很快我就觉得城里比乡下还无聊。
  睡前,我与表弟的娱乐活动是在小阳台的席子上打扑克,我教表弟“争上游”,但他都搞不清顺子、同花,我只能再委屈自己跟他玩比大小。就是这么枯燥简单的游戏,他赢一次就乐得要死。
  在城里的一个星期,二姨带我和表弟去吃过一次冷饮。她买了两碗分别盛了一个小白球的碟。我跟表弟一人一碗。我说那你自己呢?她的目光转到了窗外的街上,“我才不喜欢吃冷的东西呢。”
  我和表弟吃得如此小心、如此慢。手里的小调羹每次只那么轻轻地剜一点。二姨看不过去似地催促着我们,又突然间对表弟说,“你吃剩的最后一口让我尝尝。”
  二姨终是过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她说“在那样的房子里住着放个屁隔壁都能听到的。”
  等到表弟上了寄宿初中,她就自己搬回乡下了。
  表弟在城里的时光,书没读好,玩的东西倒是学会了不少,溜冰、打台球、玩扑克牌。我不得不承认表弟再也不是7、8岁时的那个表弟了,他会打的牌已比我多,而且对我发牌的速度表示了呵呵地笑。
  我上寄宿高中、大学后,才与表弟少了联系。也只在逢年过节,几个表兄妹能聚到一块。
  每次见面,耍宝的都是表弟,他当着我们的面表演不知从哪学来的小魔术,诸如把十元纸币变成一百元之类的。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后,他会突然盯着我问一句,“阿罗,最近你都在忙什么呀?”
  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表弟已对魔术,主要是对扑克牌魔术很入迷。
  这一项爱好在他开上公交后,更被发扬光大。头一班车始发之前,在乘客们一个个上来之际,他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哗啦啦地耍牌,可惜现在的公交车没了女售票员,要不然她准会对他入迷的。有个女大学生,连着一个月都坐表弟的车,而且好几次都是从头坐至尾。
  “下车吧,终点站也到了。”
  “不好意思,我还能看你表演一次吗?”
  表弟显出了为难的表情,事实上他得准时去换班。为了不至于女学生太失望,他说这样吧,你等我一下,我交接好班,在回家路上表演给你看吧。
  女学生就果真在外头等。表弟换了衣服出来后,他们就走至人少的一个街角,表弟再哗啦啦地耍起扑克牌。女学生抱着背包,在此又多看了几招表弟的魔术。表弟再次收了牌说,好了回去了。女学生对表弟挥下手示意告别,但很快又赶了上来。“那个,我想说,我也可以跟你学一学吗?”
  此后,休息天表弟呆在屋里的时间更长了,他不仅要自己练,还得教一个没什么基础的女学生。
  表弟是否跟女学生有过恋情,具体不知。总之女学生毕业后,回了趟老家,从此再没回来过。


  表弟在二十八岁那年,终于满足了二姨的心愿,去赴了他人生的第一场相亲。
  相亲的地点定在镇上新开的一家茶室内,一同陪着去的还有小姨。这两个女人一走进光线昏暗,装饰成热带雨林风格的茶馆,就被两旁的板壁上几乎赤身裸体的女人像惊吓住了。
  “怎么画这个呀,都不穿点衣服的。”
  “你小声点嘛。”
  小姨紧抓着二姨的手臂,唯恐她再大声地说出其他的话。
  几乎是在走尽了所有的卡座后,在最尾的一个角落里,才看到一个戴眼镜的姑娘,瘦弱的身子,尖尖的下巴。小姑娘捧着一本书,似乎是突然被打搅到的,慌乱地站了起来微微鞠了个躬。
  落座后,做完大致情况的介绍,小姨拽着二姨及时地告退,留下眼镜姑娘与表弟在沙发上聊。
  两人走至楼下的超市,二姨对货架上的商品已无心细看,一手捏着个碗,眉头就蹙起来了,她开始对楼上聊天的情形表示担忧。同时,二姨一再问小姨;“你真确定小姑娘已学校毕业了?”小姨则连忙表示,下一次一定介绍个好点的。
  两位阿姨后来干脆站在超市的门口,一抬眼就能看到茶馆下楼来的走道。她们从超市出来只买了包香瓜子,以此打发等待过程中的漫长时光。她们还只吃了几颗香瓜子,就看到表弟就从那条走道上下来,等表弟靠近了她们,二姨还不忘再望眼走道。
  “那姑娘先走了?”
  “嗯,她说有本书拉在来时的三轮车上的,得去找回来。”
  小姨赶紧说:“没事,小姨再给你找个好点的。”
  表弟耸了耸肩,走到两位的前头去了。
  小姨说到做到,一个月后,又兴冲冲赶去二姨家,此时的表弟正松垮着身子陷在脱落了几块皮的沙发上剥花生,多数时间里他听不清屋里两女人的对话,在电视里的球赛告一段落插广告那会,他终于弄明白边上的两女人谈得正是他的终身大事,于是他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直起身子说:“别麻烦了,就那个眼镜姑娘好了。”一时间,惊得二姨与小姨张嘴又瞪眼。
  二姨觉得这一年有太多不可思议的事发生,这让她睡不好,吃不香。她向人打听到住在深山坳里有个算命婆婆,传说中此人有一本算命的“天书”,奇准无比。在一个傍晚,二姨硬拉着姨夫,开着那辆二手拓普车晃晃悠悠地朝着深山坳方向驶去。
  一路上,风景出奇得美。杜鹃花呀、玉兰花的,缀着山涧。这一些二姨都没心思去看。二姨要见的算命婆婆住在一个破庙里,进庙的道上,头顶覆着茂盛且密的葡萄藤,它们已忍不住垂挂下青绿色的葡萄果,这一回,二姨抬头伸臂地去碰了下它们,有一粒葡萄就势顺滚到了二姨的嘴里。后来这一幕被手持天书的算命婆婆引为天意。“你家这一对,也是天意。”
  二姨从山坳归来,没精打采了几日,也渐渐想明白,接下去她要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操持婚礼上去。

  牛奶一样白皮肤的小表妹在夏季如愿考中省美院,走出画室的她,每个傍晚都穿着游泳衣在村头的河里游泳。“快回来呀。”我小姨扶着河畔边的柳树又是招手,又是跺脚。
  “这河水有多凉爽呀,你真该下来游一下。”
  小表妹像鲤鱼一样的身影在乡村的河里游动,村里的男孩们比平时要提早来到河边,即使他们的父母担心多浸泡在河水里会着凉一声声地叫唤,都当做没听到。他们没有泳裤,只穿条短三角裤,细脚伶丁地站在河岸上往下跳。手里托着白色的水壶,在河面上一沉一浮。刚学会游泳的小男孩则套个救生圈,在河面上扑嗵嗵地踢着双腿。再大点的男生却立在河岸上显得不好意思下水,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水里的小男生聊天,甚至都不去瞟一眼河里唯一的女性。

  那些日子,愁眉苦脸的人换成了小姨,她开始频繁地出入二姨家,几乎每个星期晚上,她的身影都准时地在二姨家的窗户上映出来。
  “我一直觉得她该去当个老师或医生,当不了医生,护士也是好的。”
  “儿大不由娘呀。”
  二姨还在吃饭呢,不时地抬脚将桌肚下缠绕她的狗踢走,但一会儿那狗又绕回来了,二姨就再踢,直到第三次,她狠狠地将门梢插上为止。
  每次,二姨都会把小姨送出很远,有时俩人一路上也不说话,只是手捏着手或扶了肩膀,昏暗的路灯光把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我作为事前唯一的知情者,有必要地再次去见小表妹。
  “什么时候开学?”
  “我想早点走,好熟悉下环境。”
  “那也好的。”
  “这个你收着吧。”我将一个红包塞到表妹手里。
  “不要呀。”
  表妹晃了下身子,避让了几下,最后还是收了。
  再次拾起话头,表妹倒显得几分拘谨了。
  “哦,孙跟那眼镜姑娘进展如何了?”
  “我最近没见过他呢。”
  “我也是,听说二姨想快点把他们的婚事办了。”
  “大人们就是爱瞎操心。”
  我走至书桌前,为了缓解某种气氛,低头看起书桌垫板下的照片。书桌上的照片多是表妹的单人照,户外拍的,照相馆拍的都有。众多照片之中,其中有一张是我们三人的合影,三个人站成一排地立在窗台前,我认出了那是我家的窗台。我站中间,穿着高中生的校服,两旁的表弟与表妹皆挂着红领巾。
  我点着照片,哈哈地乐了起来。
  “没想到已过了这么多年了。”
  表妹微笑着不出声地站在我身旁,伸过一只手,搭到了我肩头。她的另一只手点着照片中的表弟,“那家伙,四年级那会还在学校闯了祸呢,让我替她保密。”
  “你那会是二年级还是三年级?”
  “二年级。”
  “哦,你们差了两岁的。”
  “那年暑假还记得吗?在你们家玩。”
  我望向表妹的脸,因为表情的放松,那张白皙的脸在光线里变得柔和起来。
  “想起来了,我们让小孙那家伙穿裙子来着。”
  “还有呢,该死的胸罩,他竟然脱了外衣,兜了胸罩上来。”
  “是的,想起来了,想起了。”
  “那晚,我们两个留下来在你家过夜,因为床小,你们把床让给了我,然后你们在地上铺了席子睡。”
  “那是我们三个头一回睡一屋吧。”
  “是的呢。”
  气氛已显得欢快而热烈,某种剔透的时光重新穿梭回来我们中间。
  确实,那是一个微风轻徐的夜晚,黑蓝的夜空里还贴着一轮月亮。我们将阳台的门窗都打开了,把一张草席铺在了对着阳台的地面上。月光铺照了地板的其中一块,表弟就睡在那块有月光的地上。他把双腿支起来撑到墙上,我有拍了一下他的腿,“哈,都长得跟猪蹄一样胖了。”
  “其实那会,我是多么羡慕你们,我根本不想睡床上的。”
  事隔多年后,表妹这样说让我吃惊。
  “你们总把我当瓷娃娃一样护着。那晚睡到半夜,我上卫生间,但必须从你们身边绕过去。我下床后,并没马上去卫生间,而是看着熟睡中的你们好一会。后来,我缩着身子在你们的脚后躺了下来。”
  “这样呀?我一定睡得很死吧。”
  “但也只是那么一会儿,很快我又睡回床上了。”
  我又继续点了另一张表妹的照片说:“那张是你高中照的吧,光线用得不错。”
  “是孙帮我拍的。”
  “我忘了你们读同一个高中的,挺好的。”
  “他呀,哪顾得上我,成天跟着那群高三男生站在阳台上瞭望漂亮女生。”
  “男生都是这个样的,我们班的男生也是。真快呀,他都是要结婚的人了,我总觉得他还是小孩一个。”
  “他就只能是这个样儿了,到老了也是。”


  筹备了大半年,二姨总算让自己感到满意了,她要在城里的酒店为表弟举办婚礼。
  表弟婚礼那晚,大客车载着满满一车的客人从城郊的小镇晃晃荡荡地驶去二十里开外的酒店。当然,我那在省城读美院的小表妹得坐火车赶来。婚礼那天外头竟然下了雪,小表妹推开酒店的玻璃门那会,我们都还站在大厅,表弟穿着毕挺的西服与他的新娘一起迎客。表妹戴了顶红色的小绒帽,身穿白色绒大衣,摘帽抖衣的瞬间,纷纷的雪花落地。大堂辉煌的灯光下她仰着那张嫩白的脸,简直让人怀疑是天外的仙女飘来。
  在酒店的一楼大厅,我、表弟、新娘、表妹四人合了张影,这是继表妹书桌上那张合影外,有我们三人的唯一一张合影了,当然这中间又增多了一个人。
  婚礼进行中的一项仪式,是双方父母被邀上台,接受新郎新娘的鞠躬。二姨跟二姨夫两人推搡了一会,扭捏着上了去。我端着相机侯在第一排,时刻准备着按下快门。神奇的是,当全场灯光熄暗,音乐声、主持人的声音一同响起时,我在镜头里看到了二姨的眼里闪动着泪花,因为要忍住不能哭又要保持笑容,二姨的脸部表情看上去颇为怪异。在那一瞬间我完全相信世上有天长地久亘古不变的爱情,新人们在他们以后的婚姻生活里将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我也不忘把镜头对准台下的客人。第一桌的亲友专桌里,已空了不少个位子,小表妹托着腮帮凝神的侧脸一下子如黑暗里的显影般浮出来。我按下了快门,然后在婚礼仪式告一段落,全场的灯光重新打亮后,坐回到表妹身边。
  “我刚替你拍了一张。”
  “嗯啊,那让我看看。”
  “哈,看上去好伤感的样子。”
  “是有那么一点。”
  “真像做梦一样呀,不过这家伙今晚上表现还不错。”
  “这儿的空调开得真是闷,我去上个洗手间。”
  “我也去。”
  我随着表妹离开宴席,表妹踩着足有十厘米高的高跟鞋,紧身黑绒衣下配条黑尼短裙,在我前面摇曳生姿地走着。我心里想,这个晚上会有多少男人的目光被她吸引呢。
  洗手间的冷清与安静让刚从婚宴厅出来的人感觉来到另外一方世界。
  “还是这儿的空气好。”
  “里面太吵了。”
  “你好像有点喝多了?”
  “是吗?我的脸看上去红吧。”
  表妹对着墙上的镜子用水拍打了下自己的脸,突然说:“你还记得那一年我们去山上吗?”
我没作声,只是露出回想的表情。
  “那年暑假,太无聊了,你带我们到山上去。我们走到一个小竹林。”
  表妹提到小竹林,我就一下子想起来了。
  “是你掉到竹坑里去的那次?”
  “我掉到那个坑里,使劲抱住一根竹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们也吓坏了。”
  “孙很快跟着跳下来了,呵,他竟然拖着我爬上去了。”
  “是呢,我没想到紧要关头这小子胆子还大的。”
  “其实这家伙真不赖的。”
  “行了,走吧。”表妹已对着镜子梳整完毕,我跟在她身边走出去。
  在出门进到大厅的拐角处,表妹的高跟鞋让什么给绊了下,借着几分酒劲顺势地倚靠在了我肩上,似乎要把她的整个人在那一刻托付给我。
  “你知道吗,有些东西那么美好,过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这么说着,一只手在空中用力地比划着。而那一刻,我刚好抬头望到黑漆漆的窗外,夜空中突然绽放开流星雨般的礼花,一瞬间,天地亮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