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里希孜孜以求的是世界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出于这个原因,他“对所有的个性都保持着同样的距离”(《没有个性的人》中译本,第172页),“把世界比做一个实验室的比喻再次唤醒了他心头的一个旧有的想法。从前他曾常常把自己所中意的生活想象成一个这样的大实验场所,在那里必定可以试验最好的做人的方式并发现新的方式。”(第173页)乌尔里希很可能希望在那样的世界里成为一个“精神王侯”(第173页),因为精神“是那种让人去解开和缚住世界的强制”(第175页)。但他同样明白,精神不是孤立的存在,它“与它出现时的偶然形态紧密相连,穿透想吸收它的那个人的人体,只留下少许震动”(第174页);事物会因为其中精神的量的多少、配比的不同、时代的不同表现为恶或善、美或丑。克拉丽瑟——她嫁给了乌尔里希青年时期的好友瓦尔特,她同样崇拜精神,但她使用另一种方式:她想让精神固定在她的生活中,她只关注让她自己的生活因为注入精神价值而发光的东西。而且这种精神是不包含理性的。我们能看到克拉丽瑟在这个长篇中如何逐步走向疯癫和自我坍塌,这证实了精神的运作法则:精神“暗暗地像憎恨死神那样憎恨一切装作仿佛一劳永逸得固定不变了似的东西,憎恨那些重大的理想和法则以及它们那小小的呆滞的翻版,憎恨那被包住的性格。”(第175-176页)认清精神的这一个特点并想要依此生活同样给乌尔里希造成困惑,他的自我“哪儿都不愿停留□□它不愿意发出自己的火焰,充当这微小的火红的核心”(第175页)。


  在平行行动中,乌尔里希这个秘书长的工作要求他与各种人物接触,在《没》的上卷接近尾声的时候,乌尔里希的思想发展由于外部活动的推动而突然发生了戏剧性的事件,首先是,他对“精神的精确性”的追求被削弱了,这种追求要求的是孜孜不倦的力量,与身体的强壮也有关;但之后平行行动内部的讨论和引起的社会变化让他发现精神的孤立存在并无意义或并无可能,他转而思考真实和譬喻的关系,思考“像书本里的人物那样生活”的可能性。其次,现实层面上,他与格达险些发生性关系的时候发现了肉体的可笑和表演性,紧接着这个小小的关于他自身的戏剧事件,他径直来到莱恩斯托夫伯爵的办公室,并遇上了街道上一群人的游行,这个游行中有一部分的动机就是反对平行行动、反对莱恩斯托夫伯爵本人。


  当时他站在伯爵的办公室窗口前观看游行。群体的行动让他既觉得可笑,也猛然发现:“我再也不能过这种生活,我再也不能奋起反抗这种生活!'他感觉到;但是他同时也感觉到自己身后的这个房间(莱恩斯多夫伯爵的办公室)[……]自身就有些像一个小舞台,他站在这个舞台的前沿,外面更大舞台上一个个事件从身边掠过;这两个舞台有一种不顾他站在它们之间而要联合在一起的特性。接着,这个房间的印象——他知道这个房间在自己背后——聚拢起来并翻转出去,与此同时他透过它——或者宛如某种很软和的东西绕着他涌过。‘一种奇特的空间转换!乌尔里希心想。人群从他背后走过,他穿过这个人群到达一片虚无;[……]而其中特别引起乌尔里希注意的,则是他所处状态的这种呆滞、空虚和安详。’[……]人们坐飞机着陆时,有一个特殊的瞬间;地面滚圆、丰满得好似从地图式的平坦上凸现出来,这是地面经数小时的减缓而形成的平坦,尘世的事物重新获得的陈旧意义似乎正在从地面长出来:这就是乌尔里希所想到的。但是与此同时他脑子里不可思议地闪过犯一罪行的这个决定,抑或这也许也只是一个无定形的想法,因为他对此根本没有什么概念。也许,这和莫斯布鲁格尔有关联,因为他会很乐意帮助这个傻瓜的,命运偶然地把这个人和他带领到一块儿,一如两个人坐到一个公园里的同一张椅子上来那样。但是他本来就觉得这种‘罪行’只是这样一种需要:想把自己锁在门外并离开人们在其他人中间和睦地过着的那种生活。人们称之为敌视国家或敌视人类的观念的,这种有充足理由、有充分根据的情感,它不产生出来,它不为任何事物所证明,它干脆就来了,而乌尔里希则记得,它在他的全部生活中都曾陪伴过他,但很少达到这样强烈的程度。”(第730-731页)


  乌尔里希站在伯爵办公室窗口的这个时刻意味深长。它是乌尔里希自身思想转折的一个时刻,也预示了《没有个性的人》的第三部“进入千年王国(罪犯们)”情节的内在驱动力产生了。乌尔里希虽然看到了时代的一般性活动当中并无新的意义产生,但他必须有所行动,让自己不至于陷入虚无——他感到自己“必须进行某种个人的、积极的活动,他全身心参与的活动,[……]他知道,在还没有被他的意识把握住的这种奇特‘罪行’的这个瞬间他将不再能够公然对抗世人。”(第731页)在精神短路的时刻,犯一个罪行的意念或欲望,在第二部结束的时刻尽管只是短暂出现,但已经暗含了乌尔里希与莫斯布罗尔、与平行行动中的各个角色、与群众——他们都将成为历史的罪人——的共通性,不同人的人性、行动动机与由此可能产生的现实性的共通性。


  在第二部结束处,乌尔里希作为人的孤独存在、精神孤零零的飘浮状态在他接到他父亲逝世的讣文的时刻加强。在第三部开端,他回家奔丧,与他双胞胎的妹妹阿加特重逢,而他的罪就是与这个本来他已忘却的胞妹的精神契合——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