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景阳抬起头,目光率先跟上了识虫的队伍。看得出其中有许多人和景阳一样,也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此时正因为自己数十年来的熟视无睹而倍感热情高涨,说不定有人竟会暗暗责备自己,这么多年来简直是瞎了眼啦,从来不知道就在每日经过的公园之内,还藏着如此层见迭出的生命景观,就像,地球里还套着地球。
  不过照这样的速度,走走停停,是永远到不了山顶的。领头人看看时间,在一个岔路口重新挑选了路线,随后他们离开主登山道,绕山腰转入背阴的山谷地带,去品尝“原生态的自然”。
  仿佛一个欢迎仪式,离开了人工铺筑的石板路没多久,向下倾斜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架中间挖有两个拱洞的墙体,越过门洞,回望石墙,一块儿没有任何题字的匾额就骑在月洞双门之上,变为发亮的印堂。
  脚下的路渐渐湿软泥泞,一侧的林下有小溪跟随,不久,在道路中间也出现了银亮的溪水,将土黄色的泥路冲刷成并列的泳道。学农学的女孩儿一路走在前面,此时正蹲在路边,用手掌轻轻阻断水流,造出人为的涌泉。
  景阳赶上来,发现了石岩下的几株蘑菇,用树杈儿在菌盖上轻轻一敲,就能弹出孢粉的小烟幕。
  “你看见啥了?”农学女孩儿扭头看见景阳,原地转过身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哈,是真菌。”她掏出镊夹,伸向蘑菇,镊子的尖端在伞盖上捏出几綹肉褶,又有大片的孢子被释放出来。
  两个人直起身。“这里的植物还是你刚才说的,构树吧。”
  “对啊,它们生命力好强的,我原来还喜欢它们,但一看到它们这样强势……我就。”
  “那些红色的是它们的花吗?好像灯笼啊。”景阳指指树丛间的红色圆球。
  “花?那都是果实啦。”说着,女孩儿再次使用镊子,从球果上夹下来一小瓣儿月牙形的果荚,从里面挤出了黑色的种子,“可以吃啦。”
  “啊?什么?”景阳有点儿吃惊。
  “它们生命力真是好旺盛,把别的植物的生存空间都给挤占了。”
  人们都跑去看附近的一个雨水坑了,水面呈现出铁锈色,不时有赤蜻和蛱蝶飞过。小孩子在大人们的警惕声中接近着水池的边界,他们在那儿发现了图钉大小的黑色蟾蜍。
  “这水是从哪儿流下来的呢。”景阳往前方望去,视线望不出很远就被两侧隐天蔽日的绿影收束住了。
  “这里,那里,”山顶的形状在女孩儿手臂的起落之处出现又消失了,“不知道,也许什么地方有水源吧。”
  “再往前走是哪里呢?”景阳往边上靠了一靠,有两位登山客拄着纤细的助步杖从观虫的队伍边上走过去了。
  “前面也没什么,有一座法国教堂。”
  “法国教堂?”
  “啊,也没有建筑了,打仗的时候被毁坏了,只残存一些地基。也没什么好看的啊。”
  女孩儿又接着说:“我春天来过这里一次,那时候叶子都还没有长出来,我喜欢叶子都还没出来的时候来这里转转,你看现在,树荫这么浓密,我一个人可不敢走了。我还是挺害怕这种原始的东西……”
  在景阳和女孩儿的背后,有人发现了新的情况,几只体形巨大的日本弓背蚁正在分解一具鸣蝉的尸体。剪下的蝉翅中的一只被溪水漂起来,在小小的漩涡里打转儿。
  “唉呀,他们真是走得好慢。”女孩儿闭住嘴后,又微微张了一张。似乎是为了帮助自己获得对这看法的肯定,她抬头看了看景阳。
  “不过这段路真是比刚才的上山道有意思多了。”景阳说。“让我看看你的记录?”
  景阳从女孩儿手中接过本子,音调怪异的虫名在文字中被翻译成另一种样子,这也是一种照相术。
  那些松垮的纯蓝色字迹中间夹杂着一些奇特的命名,有些披上了草木的外衣(“榆黄毛萤”),有些则犹如用途奇异的工具(“切叶”“卷象”)。
  “榆黄毛萤……”景阳指着“榆黄毛萤叶甲”的名字念道,“这看上去就是植物的名字啊。”
  “因为那就是用它们的寄主植物命名的啊,对搞植物保护的人来说,这些其实都是……”女孩儿说着用手中的镊夹做了一个碎尸万段的动作,“害虫。但在他们,”女孩儿又抬头望望前面在对一只壁虎拍照的镜头小分队,“那些环保主义者看,就都要保护。”
  说完,农学女孩儿又走开了。就像一粒不安分的电子,依靠手中的培养皿和镊夹,她从叶片上、岩石间或者果实表面和枝条边缘取下那些攀爬、休息或者正在交配的虫子,将它们带到人们中间。
  脚下,几只弓背蚁循着蚁类特有的弯路行进,其中一只罕见地长有两个头?景阳蹲下来,边扭头确认了一下周围离他最近的一个队员的位置,当他再把视线落回到地面上的时候,他不得不眼花一般地又重新凝了下神——那只双头蚁在视野中又出现了,一点点触探着前方的路径。那的确是两个头,但离那颗正常的头很远,在腹部,另一只头不是从蚂蚁的身体上长出来,而是咬进去。这是来自另一只蚂蚁的头。它怎么会在这里的?稍稍想一下,也许是这样,当战败的一方用上颚钳住这只蚂蚁的腹部的时候,另一只蚂蚁从侧面,将进攻中的敌人的头咬断了,但这只战败的蚂蚁并没有松口,而是把自己的头变成了一枚钉书钉,一枚勋章,别在胜利一方的身上,继续在这个世界上行走。
  再往前,溪水要转向了。包括女孩儿在内,都在注视着带队人伸手指出的那些从枝条上悬垂下来的叶子,它们似乎萎缩了,进而挛成了烟卷状。


3

  暴马丁香开了。
  细雨时断时续,第三进院落里大雄宝殿阶沿下的香炉已将烟雾腾起,奶白色地袭向并不参与法事的游人。丁香丛中的石碑披上了被雨淋湿、变暗的棱角,一个小孩背对佛殿,双腿分挂在驼碑赑屃的脖颈两侧,手中抓住了这低伏的怪兽头上螺旋纹的鬈鬃。
  景阳站在人丛后面,大殿当中唱经声流转清越,似一颗搏动中的心脏。通过前面青年手持着的相机屏幕,景阳看到那孩子正有些疲惫、无神地把目光放在被雨水打湿的青白色砖石地面上,似乎是为了再次确认这发现,镜头进一步推近,小孩的脸开始扩展、失去——整体,仿佛受到这景象的惊扰,画面旋即又退后、拉开,直到重新纳入了整座大殿。
  青年回头看了看景阳,感觉到什么,按灭了手中的屏幕。随着头部摆正,青年侧颈上拱起的筋梁也落了回去。景阳迈步走开,又去逛了后面的观音殿、藏经楼。寺庙依山而建,借助满山满谷丁香的盛放,坐卧的建筑具有了一种飘渺的浮力,游人的脚步不自觉地轻健起来。
  出了山门,寺前的山墙下有小贩在售卖塔香,景阳买了一盘,找了一处平坦些的山石,将塔香放在石面上,借小贩的火机将其引燃,随后他掏出手机,眼睛关注着手指的动作,等待了一会儿,才将手机贴上耳朵。
  “喂?你现在到哪儿了?”
  “喔……哦……那就还有几步路了。我就在寺门外面。你太慢了。”
  景阳收回电话。燃香飘出的烟气在他的衬衫上攀爬了一阵,被他放下手臂的动作吓退了。
  稍后,从台阶上冒出一张大汗淋漓的脸,鼻梁上的汗珠晶莹如虫卵,此人吃力地站上最后一级台阶,因肥硕而走形的双膝向内贴靠在一起(像在喘气),但小腿却显得肌腱紧实、绷出轮廓,身体将一件绿格纹衬衫横向撑大,足可以装下两个景阳。
  “你怎么长这么胖了。”景阳坐在山石上,打了声招呼。
  来人掏出手帕擦着前额,站在皮凉鞋上的宽大脚掌皮糙肉厚,脚趾指甲内抠进指肉中,现出可怕的棕褐色。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胖子一边擦汗,一边喘息着挪过来坐在石头上。汗味冲过来,混合进香雾中。
  景阳跷起腿,压在下面的那只脚翘了两下鞋尖,在为说话找准节拍,“有一阵了。”说完,他的脚忽然不抖了,“你要不要进寺里去看看?里面还真是变化不大。”
  “我不进去了。咱们就在这儿聊聊天吧。”
  “好。你身上好热,”景阳偏了偏身子,上身离开一段距离,打量着胖子,“你还在公司里干么?”
  “还在啊。”
  “你真行,这么多年了。还在那儿。”
  “我觉得那儿挺好的。”胖子换了一只拿手帕的手,咳嗽一声,身上的肉随着呼气哆嗦一下,又纹丝不动地摞在一起。
  “赵长衡呢,他人也还在公司吗?”
  “在啊,他现在都是发行部经理了。”
  “是嘛,”景阳摸摸下巴,“我啊,我真是恨死这个人了,还有你。”
  胖子的国字脸上,一双小眼睛一动,机警中透出十倍于他身体的灵活。
  景阳瞥到他眼睛的动作,很快地叹口气,说:“算了,自始至终我也没说过这些事儿。”
  “那个人实在是太鬼了。”看胖子没有回应,景阳补充了一句,反倒勾起了心底更多的话:“那会儿正是我特别想做那套教材的时候。临走前,我去找他,还被他躲过去,他明明知道那天我是最后一天在公司。”
  “那些拳谱做了也没人看啊。”胖子嘴角向右上方撇着,似笑非笑地说。
  “本来也就是拳友之间交流的东西。但描述一种拳跟演练一套拳、拳谱竞技跟武术套路比赛,毕竟是两回事儿。空拳的拳谱可比一般意义上的拳谱要生动多了。”
  胖子摸索着,从背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拧开了瓶盖,手背上的骨节在肉里塌成一个个小坑儿。
  “那时候就以这丁香花谷为聚会地,空拳社的人都来比试自己写好的拳谱,你都没看过这个情况,好几次周末的时候,我过来,想看看能不能多约到一些稿件,就在这儿读了不少的拳谱。”
  “就是你后来拿回来的那套东西?”
  “对啊,后来也给你看了。他们写拳谱的方式很特别,没有直接的比试,但脱离开身体的接触,通过他们的叙述,也能看到胜负之间的变化。有些空拳为了突出力道,在叙述每一式的时候都倾尽全力,让人不敢掉以轻心;有些更巧妙一点的呢,会在拳与拳之间做出意想不到的连接,让动作变得立体,好像从字面上伸出手来,牢牢握住对手的注意,让对方动弹不得;还有一些似乎从头到尾也没有什么稀奇,都是大家见惯了的动作,甚至就是很普通的日常里的举手投足,但它的厉害之处就是没有任何漏洞,每一式的作用都想得很明白,这一趟拳打下来,看似平淡,实则密不透风,就更接近一种脑力上的竞技了。不像另有一些空拳,是一点点发展起来,招式由简入难,看的人不知道它会往哪里去,但这中间也许就有机可乘,甚至是致命的空隙。”
  “练这种拳有什么用啊。这不就是纸上谈兵么。”胖子把瓶盖拧回到瓶口上,那些螺纹像是一个人被拧断了的脖子上的筋膜。
  “‘拳’就是一种方便的称呼。有些练拳的人讲‘用意不用力’,空拳甚至连‘意’都不用,只要用‘意’就还是指向身体,说到底就还是用‘力’的。练空拳的人就是要摆脱身体的束缚。这时候再说它们是不是拳也不是太重要了。它的确不如小说中那种虚构的武艺好看,也不如真实的拳术有用,但正因为没有即时分辨胜负的标准了,空拳之间的交流似乎也是没有止境的。而比起那些虚构的武艺来,它又更接近一种真实的竞技。”
  “看来打仗还没毁了你,还能记着这些事儿。”
  “当然忘不了,这几年的生活,就是从这里中断的,从这往后,我好像就没有再向前走出过一步,好像每想要迈出那一步,就必须要返回来,回到这个中断中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似乎还在这儿,一步也走不出去。”景阳望着山门前来往的香客,“有时候我甚至想,空拳之所以去除身体的因素,就是因为它们也可以是为失败者准备的拳术,一个人即使失败了,他也可以把失败编织成招式……但真实的拳就不行,一种被打败的拳是没法把自己的失败收拾起来的。”
  “你是还想回来编你的拳谱吧。”随着话音,胖子的喉头向上耸了耸,又松回原位。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这是纸上谈兵。况且经历了这些之后,谁还会需要那种拳术。”
  胖子把矿泉水瓶攥出“哗,哗”的噪声。景阳沉着头,塔香已经燃尽了,从灰烬中还颤颤悠悠地立起几缕烟来。
  “我根本忘不了他……我把全部的责任都推在他身上。我不明白,我们从前,根本是一样的年轻人,为何要在对方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去互相伤害,为何要去伤害一个毫无防备的人,为何会存在没有缘由的伤害?我去找过他。我就在他背后,拿枪指着他,一想到要开枪,我的心就乱了,我的生活可以整个被毁掉,但看到你们这些毁了我生活的人,我却除了怨恨,什么也干不了!”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景阳在门边换鞋,手扶着墙。
  母亲扭过头来看了下景阳,就又回到卧室中闪亮的块面中去了。就像从前的那些无事的夜晚又回来了,景阳把母亲交给荧光屏后的世界,让她一个人抵抗那些虚拟的关卡。有时候,显示屏放出的光线太刺眼了,母亲不得不收窄了眼睛,为了处理游戏中一个棘手的情况,整个身子都偏向一边,肘尖怕黑似的紧贴着自己的肋骨,在关键时刻却忘了把鼠标放在鼠标垫上。
  如果不玩游戏的话,在电脑面前,母亲就更像个胆怯的孩子,打开的网页上的文字和图片摆放得如此凌乱,构成一个令她深感困惑的世界。但她还是努力去读那上面的每一个字,以致要过很久才能注意到那些真正有用的信息。从侧面看,她的鬓角全斑白了,那就好像是她为了理解这块陌生的屏幕所失去的时间。
  “妈,我回来了。”
  母亲这次没有扭脸,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走了一天,没有地方要我,妈,我哪里也去不了。”
  隔着起居室这段空间,如何让另一个人听到你原本想要送到她心里的话呢。
  “我不能回到原单位,不能再见那些人。”
  “分配让你回去的,你为什么不回去呢。”鼠标线从桌面上拖下来,鼠标掉到地上。
  “是,我应该回去,我应该永远在外面,不回这个家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过不让你回这个家了?你说你负伤了,但回来这么长时间,多少个医院也检查过了……”
  “妈,我经历的那些你都不知道……”
  “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遛够,既然一点儿毛病没有,就找份正经工作,上班去。难道要和我一样,成天在家呆着吗?”
  “……我是去医院去得太多了,太多了。”

 

2

  “你还是别看了。”沈兰元跟景阳说。树皮上钉着一副“手套”,近看才能看出,是一只手掌大的两栖类动物,已晒成了烈日下的干尸。上颌部的伤口呈现出结痂的颜色,动物的脑部就这样沿颌线被剪掉了。
  “小心脚下。”景阳的注意力躲避着树木的拦阻,仍然不住回望着树上的干尸,像是一个人走夜路走得不放心了,就回头去看云彩后面的月亮。被沈兰元在前面一提醒,景阳迅速止住了前进的重心。头低目落,只见两脚之间,是一团蟹青色的粪便。
  沈兰元正对景阳,蹲在前面,手指上的筋都瘦出了棱儿,垂在另一团青色粪迹的上面,另一手招呼景阳过来。
  景阳轻踏慢踩,来到沈兰元身边,放下身形,单手两指点地,稳住平衡。
  “是熊猫粪。”沈兰元用手中的小刀把粪球扒拉了一圈,沿中线将其切开,“你看,结构瓷实,咬节短,说明咀嚼细,应该正值壮年,粪便是昨天留下的。”
  “如果是新鲜的,还会有纤维释放出的香气。”沈兰元收了短刀。站起身。景阳的头顶还不到他的膝盖处。“还得再往前走一些。”
  “你还懂这些。”景阳直起身,虽然没有闻到粪便的异香,但林中的气息总是自然携带着某种韵动,像被没有危害的水轻轻没过了鼻尖。
  “粪便可以判断动物离开的时间。熊猫毕竟也是野兽,不喜欢我们挡住了它们的路。你还没见过野生的熊猫吧?”
  “没有。”
  景阳还是第一次随沈兰元上山采药。山间潮润处,可见一种匍匐生长的植物,花期到时会开出浅紫色的唇形花,全草研磨成末后敷在伤处可散瘀消肿,名为活血丹。这草药由沈兰元介绍给伤兵后,常有人随走随采,做成小小的药饼带在身上,需要敷贴时可用温水化开,下药即瘥。
  景阳和沈兰元两个人又开始分头寻找,但都留意将对方保持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景阳。”
  “嗯?”
  “来这里。”沈兰元很快地回头瞅了景阳一眼,只是潦草的一瞥,这样就更像是在催促景阳赶快过来填充他身边的空位。
  景阳紧走了几步,站在沈兰元的一侧。他们面前是一株从基部就开始开枝散叶的小灌木。
  “你看,这就是这里人常说的许愿树。”
  “许愿树?”
  “注意看它的叶子。”
  “喔!”景阳发出低低的惊叹。就好像还是用着同样的眼睛,却把这株灌木从头到脚重新发明了一遍,那上面开始出现一挂挂的卷叶。
  沈兰元摘下一片叶子,用拇指推捻开向内翻卷的叶面,直至铺展,原先被包裹着的叶面上分布着星星点点的黑色颗粒物。
  “你看这些黑点,都是虫子的幼卵,专门有这样一种虫子,它们的成虫会把叶子表面的横节咬断,这样叶子就会自动卷缩起来,形成一个天然的育婴室,它们就把虫卵产在这里面,孵化出来的幼虫就以这片叶子为食,同时叶子还能保护它们不被天敌吃掉,不被雨水冲走。”
  景阳自己也拿下一片叶子,在手中捋平,像展读一封信笺。
  “传说那些回不了家的士兵的亡魂,就会寻找这样的树,你看这些叶子卷起来后,很像许愿树上拴下来的福牌。所以当地人认为,这些叶子就代表那些士兵的亡魂写下的信,信写好后就卷起来挂在树上,等着有人来看到,帮他们寄给那些他们再也见不到的人。” 下山后,景阳负责研磨植株,由沈兰元完成制作药饼的工序。两个人眼不离手,组成临时的流水线。时间很快就走到了中午。
  林道边,勾花网围栏将树木都看管着,有人在挖着工事。几个看护坑道的人在新翻出的土堆旁睡觉,树木是他们的峦嶂。
  脑下枕着一截木桩,沈兰元的鼻梁似露出水面的潜望镜,脚底下:叶隙筛下来的日光斑仿若金色的透气孔;远处警戒的卫兵站得像影子;近处,景阳坐在兵盔上,用手帕托着枪身;再看向更远处,几个病号坐在树下,切取鸟喙(与早先围猎的场面相比,此时的场景犹如男子缝纫),为使切割下来的鸟喙边缘齐整,装有小电机的剃刀正在将多余的皮肉磨平,经过这样一番修饬的鸟喙才能如邮票一般,获得利索的外观,便于携带和收藏。有时他们也会碰碰运气,在窝里寻找还未孵化的鸟蛋——一旦雏鸟破壳,自动脱落的卵牙就成了最为奇趣的藏品;因为罕见,卵牙通常会如勋章一般佩戴在前胸,作为颁发给未来好运的战利品。
  沈兰元揉揉眼睛,随即单掌在自己大腿外侧拍了一下,像是对自己的身体下了道口令,弹回到坐姿,“来,把枪给我看看。”
  枪在空中飞行了一段距离。沈兰元按住枪把上的卡笋,退掉了弹匣,那声音像是一次快门。
  景阳看着老沈的双手轻车熟路地在枪身上进退,枪的外形不停发生着变化,有如延时摄影中季节的转换。
  “我还没问过,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呢?”老沈手里不停,歪过头来,上下眼皮一眨,夹了一眼景阳。
  “以前?”
  “打仗以前。”
  “嗯……我在个图书公司工作。”
  “具体做什么呢?”
  “编教材。”
  “什么类型的教材?”
  “不好说。”
  “不好说?黄色教材,还是传销教材?哈?”
  “你肯定没听说过的,是挺奇怪的教材。”
  “哦,那你……”老沈说着已经把手里的枪拆解完毕,弄了一些枪油,在仔细擦拭,“以前也当过老师吗?”
  景阳摇摇头。
  老沈只是留神在枪支上。没有获得意料中的回答,老沈放下手中的通条,顺着眼角把眼珠瞥上来,迟疑地望着景阳。
  “没有。”景阳说着又摇了摇头。随后看着散开在擦枪布上的枪栓、弹匣、复进簧、退壳拉杆和击针……
  “那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呢?”
  “我啊,”老沈两手比着从套筒中取下的枪管,用单只眼睛往圆形的筒洞中瞄了一瞄,“我以前,是推销员。”
  “你学我,不把话说完,”景阳一乐,嘴角右斜,向上咧了过去,“具体呢?是推销什么的?”
  “医药制剂。”
  “哦,”景阳若有所悟,轻轻点了点头,“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老沈擦拭着铰链,用枪油帮助它们润滑。
  “怪不得,你懂那些,药啊,病啊。那你之前是怎么受的伤?”
  “噢,那个啊,那可说来话长了。”老沈开始把各个零件复位了。
 “什么意思?”景阳盘起腿,两手拢着膝盖。
  那些琐碎的弹簧、螺栓、阻铁,被老沈的双手侍弄得乖巧而平静,它们开始往一处使力,互为牵制,随后,构成不容恝置的整体。
  “比方说吧,有人在背后推了你一把,你发现自己这时正好踩在雷上,这时候,大部队也开拔了,你动也动不了,那人就置你于不顾了,走了,你甚至不知道该向谁喊救命。”
  树冠中突然窜出一只鸟,振翅的扑击声像是一道特别的铃声,响在午后稠密的宁静里。
  “是纵纹腹小鸮。” 老沈把枪举在眼前瞄了瞄。
  “你被俘虏了?”
  “没有,我说了是个比方。”老沈把枪抛还给景阳。


1

  原本这是山间的一处旅馆。现在被军队征用,改为了战地医院。
  病房的窗户像巨幅的宽银幕,将对面(隔过一条马路)的长条屋顶整个地放映出来。
  山区天气多变,躺在病床中,微微侧一侧身,就能看到不尽的流云。中午前后,体力充沛的日光在玻璃上冲刺,在靠窗的床铺上搜索苍白和整洁的叠痕。从景阳进院之日起,这张临窗的铺就一直空着。
  床头柜上放着暖瓶、药杯、铝制的饭盒,还有一支侈口玻璃花瓶,玻璃的颜色组成雨花石的图案。伸出瓶口的艳粉色山花有些已经开败,显示出时间自身的形象。
  病房中自带的卫生间环绕着深色的墙纸,昏黄的电灯光下,几何植物纹样在绛紫色墙面上繁复缠绕。这里的水油性很大,洗完手后反倒让人生出手上不干净的感觉,也几乎没有热水提供。
  当景阳能下地活动后,医生建议他在护士陪护下到医院外面四处走走,毕竟这里远天远地,全镇只有一条主要的商业街,从东到西不过百十来米长,不过就是摆在山野中的一根火柴;站在街上,无需登高就可以平视远处的群山,卫兵般的绿衫从山腰一路站到山脚,这或许可以转移景阳对自己伤情的注意,山间的空气也有利于他调节自己的呼吸。
  这天一早,景阳踱到护士台前,等待分配给他的那名护士。前一晚的护士在和早班的护士交接工作,台子后面的护士长在翻阅病例,配置点滴液的工作间里有清苦的药味扩散出来,瓶子之间叮咚的撞击声夹杂着护士软底鞋细碎的步音。
  今天陪着他的护士有一个塌鼻梁,鼻翼离得过近,从鼻根到鼻头看起来就如一支短短的铅笔,嘴边有浅浅的酒窝,笑起来反而看不见了。
  护士长叮嘱:随时注意病人情况,不要走远。
  “是。”护士整理了下头上的护士帽,过来搀住景阳的胳膊。
  “你想去哪儿转转?”
  “随便吧。”
  “我们可以去看箭竹,离这里也不是很远。”
  “好。”他们走出楼道,来到门口,这里还保留着原先旅馆的式样,在柜台旁安置着一张皮沙发,墙上挂着走在不同时区的钟表,因为没有秒针,也看不出那些钟是否还在走动。
  来到主街上,一眼就可以望尽街的两端,店商的招牌多采用铝塑板,店名也多为电脑打印的字体。
  “能看见山了。”景阳对着远处点了点头,随后把头偏向搀扶着自己的护士,“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护士挺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前一晚刚刚下过雨。
  “那你是哪里人?”景阳感到好奇。
  护士仍低着头,似乎不这样,他们就没法向前迈步。“我啊,我有时觉着我其实哪儿的人也不是。”护士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
  “我听你的口音……我想想……似乎离这里不远。”
  “是吗?那你说说看。”
  景阳随口说了几个地名,都不对。那都是他一路转移到这家医院时在沿途上听来的城镇的名字。他们走得挺慢,景阳的体力好像接触不良的电子元件,有时候干脆失去了信号。
  “算了,你不愿说,我也不猜了。你刚才说的箭竹在哪儿呢?”
  “这里还看不到,还在前面。你感觉怎么样?”
  “不如我自己想的那么好。”
  “要不今天就走到这儿吧,我看你有些吃力。”护士额头上已经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没事儿,再往前走走。”
  他们来到街口处。向北有座石桥,拱圈高出路面很多。护士拉了下景阳的胳膊,示意他别再往前走了。
  远处,土气的商业街背后,座落着一片整齐划一的红瓦房,连伸出的烟囱也是如出一辙,好像刚盖好没多久,崭新的砖红色透着几分秀气。
  “我想看看这些房子。”景阳说着往桥上走去,扶住石栏,他被挽住的那只胳膊产生了带动的力量。尽管有些费力,他们最终还是站在了拱桥的顶端。
  桥下河水浑浊地流动着,在水面上不断地吐出危险的水涡,河两岸簇生着处在花期的水生植物。前方的房子现在一览无遗了,它们聚居成一个小村落,像一群红头发的小人。
  “这是不是就是病房里的那种花呢?好像颜色应该没有这么浓才对,这个都像是染指甲用的颜色了。”
  “不知道啊。”护士做出无奈的表情,像面对不听话的学生。
  “你是护士你都不知道吗?”
  “凭什么我是护士我就该知道啊,那些花都是老沈弄过来的。”
  “老沈是谁?”
  “老沈你都不知道啊,亏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跟你一样,老沈也是负伤后转到这里的,他可是我们这儿的老人儿了。等回去我介绍你们俩认识认识。”
  “那最好了。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什么东西?”
  “什么?哪里?”
  “那儿,”景阳托起护士的手臂,让它指向自己看着的那个目标,“看到了吗?”
  “哦,是那个啊。”
  “是十字架啊。”
  “你知道还问我。”护士说着把自己的手抽回,窝回了白大褂的兜里。

  散步所消耗的体力在午后转化为香甜一觉。景阳被刺目的阳光挑醒,床头柜上的花枝折下来的阴影在被面上剪出浓淡相间的枝杈。景阳掀开被子,在床上缓坐了一会儿,才注意到,枝上的花朵全部重新绽放了。
  他走下床来,新开的花瓣十分饱满,由上而下,沿着同一根花茎,旋向所有的方向。一张从中间对折的纸片,一边搭在瓶口外沿,一边在瓶内,展开后,横跨那条折痕,写有一行钢笔字,收笔处能看到尖细的笔锋。
  “倒根蓼,又叫重楼。”景阳轻轻地念。

2012-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