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了四天雨,雨积云仍然低悬,空气里弥漫着凉浸浸的水汽。夜格外黑。四人在山间夜行。领头人拎着马灯,灯身罩着黑布,只留下方一小截透出黄色光晕,勉强照亮泥泞的山路。后面三人得脚挨着脚走,不然一片漆黑里,完全不知该往何处下脚。他们走得慢,身上的铁器又缠了布,起脚时除了稀泥的粘黏声,几乎没有一点声响。从远处看,这只是一个微弱的红点,缓慢移动在离地二三十米的夜幕里。其轨迹,勾勒出隐藏在黑夜里的山路曲线。
他们一声不吭地走了一刻钟,从一道山脊拐弯,转到山的另一面。目光不自觉往下延伸,有一片不那么浓稠的黑色沉在山坳里,那是夜色中的卧牛潭。旁边那深邃的黑色,则是浓密的竹林,和掩映其中的本乡第一大宅——唐家大院。
夜行四人缩身蹲下,领头人右手罩在嘴唇上。
“布谷,布谷,布谷。”
“唬咕咕,唬咕咕,唬咕咕。”山坳下传来回应的斑鸠叫声。
四人沿弯弯曲曲的路向下走,一路走一路脚下打滑,偶尔有树枝猛地杵到眼前,像是某个没被看见的人突然伸手过来。有几次走在后面的人跌倒了,也不爬起来,反倒是四人全部停止动作,听着山间的寂静,过一会儿才相互拉扯着继续走。那情景,活像神怪小说里写的“被施了定身术”。
他们来到林间平地,从潭里流下来的溪水在不是很远但看不见的地方流淌,声音比白天更明晰,每一声“哗啦”都可以带来水流碰在石头上冒起水花的视觉联想。他们借着水流声,走得快了些。
“布谷,布谷,布谷。”
“唬咕咕,唬咕咕,唬咕咕。”那声音就在附近了。
领头人把马灯上的布往下一拉,把光亮完全遮住。左前方的黑夜里有微弱的红光,亮了三次。领头人露出一点灯光,他们朝那里走去。
老松树底下蹲着一个胡须拉杂、面色憔悴的男人,穿着亚麻色裤子,光着黄褐色瘦弱的上身,光着脚。
“嘿,杂皮!”领头人冲他打招呼。
这个人迟钝地站起来,驼着腰,无声地笑着。
“院子里的人都睡了吧?” 领头人问。这人答道:“早睡了,该起夜撒第一泡尿了。”他为自己饶舌而得意,放肆地发出了低沉的“嘿嘿”声。“住在山上的人呢?”另一人插嘴。他说:“他们睡得更早。”领头人问:“狗呢,下药没有?”他说:“你们放心吧,我办事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全都没有问题。”
“大话说得梆梆响,出了问题弄死你,”领头人声音低沉地说,“周瘸子,带路嘛!”
于是,叫周瘸子的光膀子男人带路,用极其微弱的灯光照明,领他们在斜向上的树林里穿行。他右脚瘸了,走路时像只钟摆在左右晃悠。从树林里出来,到了卧牛潭边,灯光移动时,照亮了一小团鲜亮翠绿的水草。因为下了几天雨,有丰沛的水流注入潭中,好几个地方都在发出响亮的水流声。
周瘸子说:“一定要跟着我,如果跟丢了,不要怕,像刚才那样学三声布谷鸟叫,我们回来找你。如果被发现了,一定要丢下东西,找个隐蔽地方趴着,不管他们咋个骂咋个搜,都不要动。不怕跟你们说,山上山下每家每户的房子都是唐家老祖宗按打仗阵势布置的,只要每家出来一个人,把门口路一卡,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发现,一发现了就跑不掉,往哪儿跑都有卡路的。逮着要遭断手断脚——这是有族规的。晓得不?”
四人点头。
周瘸子说:“我们从小路绕过去,回来的时候再从堤坝上的大路走。”
水潭极大,雾气沼沼,他们绕路从荒草丛生的水潭里岸走,穿过湿漉漉的巴茅、野樱桃野李子林、积水的草地……周瘸子身子往后一挫,领头人向前看去,只见昏暗的草地积水里有条黑色的东西在弯曲闪亮。周瘸子踱脚驱赶它。水蛇昂起头来又沉下去,下颚拍击着水面。它的脖子向左前探去,身子扭向右后方向,S形身姿为前行提供了力气。它慢悠悠地划过积水,两道水纹从滑唧唧的脊背上扩散出来。蛇游出光线范围便看不见了,只听“哒”一声轻响,它下到了潭里。
离开水潭,沿一座石包下的小径走,就进了大竹林。这里凉森森的,没有路,竹与竹的间隙就是路。地面湿滑不堪,厚厚的积叶一踩就烂。为了走得更稳,他们把鞋脱了光脚走。雨已经停了许久,仍有大滴大滴水珠从头顶掉落。偶尔有飞雀在黑暗的竹梢上振翅,声音短促而寂寞,像独居者在睡梦中翻身,把敝旧的床铺压得扎扎响。竹林里并非一平如砥,有的地方较高,上斜坡时突然的打滑能把双腿瞬间劈成“大”字;低洼处又积水涟涟,飘满短剑形状的黄色竹叶。他们把裤脚挽起来,趟过水洼。光脚落入水底,踩得软绵绵的稀泥直陷下去,直到足够承受人体重量;脚边的稀泥覆过来,盖在脚背上,起脚时又纷纷散开,这细腻的触感温柔极了。
抵达竹林边缘,百米开外就是唐家大院,大石板铺成的晒谷场微微发白。往里看,是黑耸耸的建筑群,寂静、沉默,像巨大的谜语嵌在夜里。
周瘸子先去探路,才走出几步远,身影就如影如雾,模糊不可辨识,脚步也一点没有声响。四人一直等着。长时间注视无边的黑,脑子变得混沌。真有周瘸子这个人吗?世界如此孤寂,还存在其他人吗?我们在等待什么?为什么不睡一觉?或者已经睡着了?
遥远的黑影里亮起微光,四人相互看了看,站起来,猫腰向那里走去。
唐家大院的建筑群是环形的,外围是佃户房子和牲口圈,中间是唐氏本家有田地的农户,圆心处是唐文涛老爷家的大宅子。唐老爷仙逝三月有余,现在是唐少爷当家。
周瘸子掌灯,其他四人把朝向晒谷坝的门都用铁丝拧上。这样,当屋里的人拨开门闩一推,会愕然发现卑微的门不再受经验控制,它被陌生地从外面扣住了,只能干瞪眼。
一条宽阔的巷子延伸进大院深处,右边是住户,左边是牲口棚。湿石板反射着淡黄色光线。他们把巷子右边的门也拧上,留一个人在巷子里放风,其他四人朝牲口棚走去。
牲畜随着光亮的移动逐一显现,它们比白天看着更像怪物。猪一刻不停地哼哼,马忧郁地站在空了的槽前,骡子畏缩缩地扑扇耳朵。他们找到了牛圈,最先照亮的是一头不合群的牛,它站在墙角,侧着身子,头抵在木栅栏上,巨大的眼睛泛着蓝光(宛如独立于身体之外)。领头人把灯朝牛圈里扬了扬,黑绰绰的都是或卧或站的牛,像一座座山包。地上的碎草被踩得悉嗦响,一团黑影窜过来,是一头小牛。它仿佛是出于好奇才到门口来看看情况,旋即胆怯了,朝那头不合群的牛靠去,后者做了个抵牛角的动作把它赶开。
他们一共牵了四头牛。关圈门时发现小牛犊跟出来了,周瘸子想把它赶回去,但因为手上还牵着一头大牛,没有成功。“让它来,它会跟着大牛走。”同行的一个人忍不住说,他是农民出身,正在为这里有这么多牲畜而自己只能偷走一小部分感到痛惜。
最艰难的是晒谷坝那段路程,牛虽然不会发出叫声,但牛蹄落在石板上会有清晰的蹄声。唯一能带来心理安慰的是狗都被下了药。这段路好像一踏上就没有终点,满世界都是牛蹄的声音。
从溪边的大路出来,上了高高宽宽的卧牛潭堤岸。牛闻到路边青草味道就低头啃食,要用大力才拽得走。小牛犊把两只前脚踩在堤岸边吃草,一打滑,倒栽葱跌进水潭里。偷牛的五人几乎肝胆俱裂,却又什么动作都不敢做。牛犊在水里乱游,搅出哗啦的声音。五人佯装镇定,拉着牛绳快步走,眼看便要到堤岸那头——从堤岸下去,只要进了林子,就好了。悾一声响,拎灯的领头人摔倒在稀泥里。像被猛撞了一下,一个火辣的东西钻进了他肋骨里,呼吸时胸腔里发出可怕的嘶嘶声。落入草丛的马灯把草茎映成半透明状。
“站到!老子有枪!”有人在堤岸尽头喊。
在偷牛人看不清楚的地方,有一座木头小窝棚,平时不住人,偏偏今晚管家一时兴起,派了个佃户在那里守水,让他在水涨过高时敲锣报警。这人被牛犊落水的声音惊醒,悄悄抄起防身的火药枪,瞄准了黑暗里唯一的光亮。
佃户把报警的铜锣敲得镗镗镗响,扯起喉咙喊:“抓贼哟,抓贼娃子!”一个贼试图向他冲去,佃户开了一枪空枪——填了火药,没来得及装铅弹。黑暗里悾一巨声加上一大团火星,很有声势,贼被吓回去了。他们丢下牛,连滚带爬地朝大竹林跑去。
沉睡的人惊醒了,他们好像一醒来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人跳下床大喊抓贼,有人打不开门咒骂连连。大院和山上都响起应和的铜锣声。最先点燃火把冲出门的男人被有效地组织起来,把住各个关口。更多的人拎起火把和棍棒出门,被分成小组,派向各个方向。
火把处处,人影憧憧。树叶、竹林、水洼都染上了火焰的颜色。火光照亮着唐家大院人兴奋和故作凶狠的脸。守水的人享受这一呼百应的效果。他留心倾听没受伤的贼们怎样往堤岸另一边跑去,听他们跌倒又爬起来还不敢出声的狼狈。他点了火把,肩着抢,从窝棚里出来。他看着痛得在泥浆里打滚的领头人,骄傲地说:“不准跑,不然老子再给你狗日一枪。”
二
父亲过世后,唐月清就将卧室搬到了自家绣楼“东楼”上去。他把二楼原本是会客、议事、打牌的大房间布置成书房兼卧室,临窗倚墙摆一张罗汉床,仅用木桌椅、几架书、盆栽和落地花瓶来装饰房间。推窗望去,青瓦层层叠叠,右前方的深潭傍着青山,良田从正面的山坳里绿油油地延伸出去。
他命令管家负责捉贼,自己打算重新入睡,但午夜一清醒就自然的想做爱(他一直未娶妻),只好起床找了四月份的《大公报》合订本来读。乡民恐吓贼人自首的骂声着实呱噪,他踱到窗前看了看,好些个火把正将山上的岩壁映得黄橙橙的。到底是拿起床头过期的《新青年》来读,才静下心来,从琐碎的现实进入到另一个愤懑而激情的世界。
吃过早饭,管家前来报告:昨晚已将几个偷牛贼抓住,因为怕打扰少爷睡觉,自己主持了审问,贼人把该招的都招了。唐月清决定亲自去看看,他和管家走下楼去。又下雨了,几丛晚开的山茶花在屋檐下滴着水珠。
偷牛贼被关在宅院外围一间地窖里,唐月清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常年不见日光,湿冷、霉气重。几个家丁恭敬地站起来,他们正在吃早饭。唐月清看见几个人双手反剪跪在地上,身上满是污泥和地窖的黑色泥土,活像乞丐。墙角还躺着一人,身体屈起朝着墙,“哎哟哎哟”地呻吟,他叫得谨慎,仿佛怕声音太大招来不耐烦,声音太小别人又听不见。
唐月清问:“怎么打得这样厉害?”
有两个跪着的贼抬起头来,小心地看着他。
一个家丁说:“贼娃子嘛,打死都不为过,谁让他们这么可恶!”
管家说:“昨晚乡民们都很气愤,要不是我拦一下,非得打死一两个。像顺庆爷爷那辈人,不就打死过一个飞贼嘛。”
厨娘的女儿给少爷端来一把椅子,她已经十七岁,也在厨房帮忙,臀部长得饱满滚圆。等她走出去以后,唐月清询问谁是主谋。管家说是本村的周瘸子和墙边呻吟的那个人,他把审问出来的信息跟少爷说了一遍。
管家说:“周瘸子的脚是早年因为偷东西被打断的,这回合该把另一只也打断。”
唐月清冷笑一声:“随随便便就打断人脚,不成恶霸了吗?”管家没明白他是不是在说反话。我是不是处置过轻了?他心想。管家说:“按规矩,我们唐家大院历来是这么对待盗贼的。”他立刻笑眯眯的补充了一句:“当然,对贼来说怎么处置都是不过分的。”他猜测少爷恐怕是要严办这几个贼来立威了。
唐月清转过身:“怎么处置都不过分?你们懂不懂什么叫人权?懂不懂什么叫法制?”他看着管家和家丁。他们不说话。
唐月清朗朗说道:“人有生命,故天赋以生存权;人有感情,故天赋以自由权;人有理智,故天更赋以平等权。天赋人权,又给予人团结和保持的本能,以保持人权,由此——方有社会。你们可知道?社会以群体为本位,能保持这三权,是为正义;苟有侵害,是谓残贼!”他把音量提高,“但在我们中国,处处是残贼!——随意打断人腿,是为侵害生存权;绳索缠身,是为侵害自由权;逼人下跪、肆意打骂,是为侵害平等权!如此这般不尊重天赋于人之权利,才是真正的人中之贼!”
这通慷慨陈词不但管家和家丁听得目瞪口呆、不明所以,几个贼也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唐月清对贼说:“你们坐起来,不要跪了。”他们谨小慎微地照办了。
管家问:“少爷,你想怎么处置他们?”
“送去县城警察局,正好我也去一趟县城,看看我的书到了没有。”
“要……先断他们腿吗?”
唐月清注视着他:“秉纯先生,你想做人类的残贼吗?”
“我不是贼,他们才是贼,少爷?”
“他们是贼,贼也有人权。”
“可这不合规矩少爷,祖宗留下的规矩保护了乡民们几百年的安全,如果不依照规矩办事,不严惩盗贼,人人都做起恶来,世道就乱了。”
“世道早乱过了,并且还要再乱,乱过才有新生!”唐月清说,“现在是民国,封建社会地主阶级那一套过时了,现在要讲法制,作为人——我们是没有权利去处置同样为人的其他个体的。”
你脑子已经被书读坏了,管家心想。他看着唐月清年轻而冷漠的脸,做了“这个人是要败家的”的判断。我的儿子若这样胡闹,我必要痛打他。
“处理不符合规矩,乡亲们是不会服的。”管家仍然说。
“现在就定下新规矩,以后凡是捉了贼,都送到县里警察局去,不准再私刑处理。”
唐月清让管家和家丁先离开,他要跟几个贼单独说话。
为什么要对他们这么严厉?看着几人慢吞吞走阶梯,唐月清心想。我完全可以心平气和地给他们讲一讲三民主义,说一说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我不是正有这样的计划吗?为什么一看到他们——这些地位比我低微的人,我就没有耐心,没有亲近的欲望,没有和他们平起平坐的意识?唐月清啊,你终究是一身地主资产阶级的尊卑观,一身文人的假清高,一身学生气的不敢实践!你呀,先痛下决心革一革自己的命,再去考虑拯救天下苍生吧。还说什么“现在就定下新规矩”,你询问过乡民意见吗?你进行过公开投票吗?这哪里是民主的做法……
“唐少爷,饶了我们。”一个声音说。立刻,其他几贼也跟着求起情来。受伤的那个贼也翻过身,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唐月清正为自己的内省而脸发烧,对这些求饶有些手足无措。“你们手捆在背后难不难受?”他问。
“我们不难受,求唐少爷饶了我们。”贼们又没完没了地求起情来。
他们是贼,做了错事才搞成这样,唐月清对自己说。
他告诉几个贼,老实回答自己的提问,过会儿他会让家丁把他们的手放到身前来,不用这么难受。
“唐少爷你问什么我们都说。”贼们讨好他。
“谁让你们来偷东西的?”
贼们交待的和管家禀报的一样——是本村的周瘸子和那个受伤的领头人合伙谋划的。
“你们有没有其他幕后指使人?”
几个贼露出惊讶的表情,说没有。
“除了牛,还有没有其他想偷的?”
贼们说只打算偷牛,因为牛比猪和马好牵,它不叫唤,而且更值钱。他们说找人看了天气,只要早上一下雨,留下的脚印就无法辨识。
“你们……真没有其他打算?” 唐月清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措辞,只好说,“像‘光照门楣’?”
几个贼露出迷惑的表情。
“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唐乐清面无表情地注视他们。
贼们摇头。
“那‘七星现世’呢,能听懂吗?”
贼们摇头。
唐月清盯着他们,直到确定他们真的不知道。他心里踏实了,也有些气馁。
他走回后院去。在回廊下遇到扫地的厨娘女儿,她朝他笑。她怎么这么白,他心想。没察觉一阵肉欲正涌上心头。看到年轻的女人,让他心情好了些。
三
雨停后,唐月清带人押贼去县里。管家出了主意,让四个贼用担架抬受伤的领头人。他们在稀泥里滑倒了好多回,唐月清看着心里不舒服,但也缺乏让他们不这么做的勇气,不然谁来抬呢。到镇上时,看热闹的人朝贼扔泥巴,搞得他们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脏。唐月清看着心里也不舒服。临近县城,路宽阔起来,这是可以跑汽车的路。唐月清很久没有坐汽车了,早先在上海读书时,坐女朋友偷开出来的汽车——洋楼、点心铺、服装店、首饰行迎面而来又飞退而去——一路开去电影院,开去有草地溪流的郊区,心情多舒畅。那时他还想学开车来着。想起那段地下恋情,他心里更不舒服。他让贼们在路上休息了好几次,算是发善心。
到了县城,唐月清让家丁押贼去警察局报案,自己领了两个跟班到邮局取了订阅的报纸杂志。正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又一路蹩到“三不知书店”去。
今天书店生意很好,不但店里有好些人在看书,连门口的书摊前也围了七八个人。唐月清凑过去看,书摊显眼处放着一叠油印小册子,好些人正在读。他取过一本来,是叫《电力学入门》的科普书,翻开看时,有直流电与交流电的发明故事,有直联和串联的线路图,还有触电死人的夸张漫画。翻回封面,作者叫“夷技堂主人”——这是谁?没听说过。唐月清看见吴杰从里间出来,便走进店里。
“也卖起油印册子来了?”他笑道。
“什么卖钱我卖什么。”对方冷淡地回答。
“哟,几时变得这样市侩,”唐月清仍旧笑着,“况且这书——怎么能卖钱呢?这里有几个人见过电灯的?”
“你不晓得么,县里要通电了。”一个看书人插话。
吴杰见有人帮他回答,就整理起书架来。
唐月清吃了一惊:“什么时候?是县政府先通电吧?”
“不是,”插话者得意地说,“是县医院,那个洋医生特瑞弄来的发电机。”
唐月清问吴杰:“真的?”
“难道是‘煮’的。”
“什么时候?”他又问了一遍。
“今天晚上诶。”插话者说。他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电力学入门》。
“嗬,蒲周也通起电灯来了,”唐月清自语。“科技强国”的进步并未让他觉得欣慰,反而有些看不起的感觉。他眼见吴杰走回里间,便快步跟进去,低声问:“有什么新书吗?”
“外面有一半都是新书。”
“去去去,你知道我说的什么。”
“我不知道。”
“我要救国救民的书,”唐月清说,“就像上次我买那几本……别跟我讲你没有了。”
有一段时期,吴杰的生活里只有书,读书、买书卖书、讨论书、写书——从不关心生活的其他细节,如今他外表上仍旧留有彼时的影响——醉心于阅读时被人打扰而流露的恍惚、无所谓的神情永远挂在脸上,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用这幅表情来对付一切。比如现在。
“书是救不了国的,也救不了民。民的命不需要别人来救,别人也救不了,生老病死,不过是冷暖自知的事情。”吴杰说。
“你怎么信起虚无主义那一套来了。”唐月清回应。片刻后他组织出了有效的观点,便反驳道,“你这样讲是错的!如果没有《海国图志》、《瀛环志略》、《康輶纪行》这样的书,中国人一直活在天朝上国的梦里,何时才能开眼看世界?如果没有《革命书》、《猛回头》这样的革命著作,辛亥革命要晚上多少年?恐怕我们至今还在满清的腐朽统治下,内困外忧民不聊生!如果没有没有《资本论》,没有《马克思和恩格斯共产党宣言》,我们怎么知道在同一个地球上,历史的车轮已经进入了新纪元,怎么会有阶级斗争的觉醒!”
“我发现了,”吴杰冷笑道,“你适合去做演说。你让我想起了游行时振臂高呼的人物。你以前在上海喜欢参加游行?我怎么不知道。”
唐月清说:“你曾经不就是个振臂高呼的人吗?”
“谁说我是了?我不是。”
轮到唐月清冷笑了。
吴杰说:“那么,唐大公子我且问你,读了这么多书,你得救了吗?你过得比以前更好了,还是你拯救了谁?”
“是,我得救了,我有了理想,有了信仰,我知道什么是人活着真正的价值。因为书籍里承载的精神感染,我愿意为理想和信仰牺牲所有,不像有的人——浑浑噩噩过一生,被欺凌、被奴役、被侮辱而不自知,没有尊严没有人权没有信仰——不知道活在世界上有什么意思?”
“世界上大多数人不正是这样活着吗?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这样的人?”
唐月清脸上发烧:“因为他们没有信仰,没有理想追求,没有尊严……”
“哼哼呵!”吴杰面露不屑,“宗教不是信仰?经营柴米油盐不是追求?没有尊严,勤奋忍耐、能屈能伸不算尊严?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口号式的信仰和理想来妆扮自己,才活得漂亮。当某些人把信仰挂在嘴边的时候,别人已经把它融合进了生活中,比方讲——亲情友情爱情难道带不来和投身理想同样的充实感?让生活更富足的愿望,不比进行革命的要求更强烈?与世无争、平平安安过一生,不比揭竿而起更有人生意义?若人人都追求宏大的理想和信仰,都闹起革命来,那世界就乱套了、完蛋了。”
唐月清说:“若真是人人都闹起革命来,那才好呢,打倒一个旧世界,重建一个新世界。”
“你啊,就是活在理论里,活在虚无的信仰里,活在祖辈留下的锦衣玉食里,根本不知道人间的疾苦。”
“你错了,我活在农民中间,还经常和乡民一起下地呢。更何况,我正在一步步把租子减低,让农户获得更多收益。我还想对宗族的土地进行重新规划,建立新的土地所有制度,进行共产共收、集体所有制经营。我还有一个更大的计划,只是现在还不能说。”
“我问一句:你觉得你能成功吗?”
“要是土地改革的话,族里大户会比较难说服,但是我有信心……”
“现在我就可以预言你的结局:你的所有想法,不但族里大户不会支持你,普通农户也不会,甚至佃户也不会支持你。没有人理解你要做的事情,所有人都会害怕你的改革会伤害到他们,会担心哪怕一丁点儿的变动影响他们的安定生活。你的一切想法都会被看成是诡计,阴谋,胡作非为。不管你现在处于什么位置,一旦你做出与大多数人意见相违背的事情,你会被族人抛弃,丢掉一切,新的掌权者会让一切回到从前。你要明白——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不要把自己置身那样的危险境地,不然,你连减减租子这样的事情都做不成。”
“你太悲观了。”
“我虽然不乐观,但也不悲观,”吴杰说,“革命终究是少数人的事,不要指望所有人都有闹革命的觉悟,那样世界会乱套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不这么认为,所有人都闹革命,才有建立一个新世界的可能。”
“那你想想——若是做子女的革起父母的命来,还有何亲情纲常可讲;若是做学生的革起老师的命来,还有何尊敬信任可讲;要是劳动者的革起管理者的命来,还有何社会劳动可讲,大伙儿都不做事了,张嘴等吃饭吧……人人革命,则法律失效,伦理道德沦丧,社会生产崩溃,最后,所有人都饿死掉。”
“哈哈哈,没想到你这样的幼稚,”唐月清爆起笑声,“革命不是要毁坏制度和道德,而是要建立新的、更合理的制度,在新制度下,社会会更繁荣和大同,根本不会有天下大乱的可能。”
“为什么要建立新制度?是为了在新制度下将人划分等级?还是为了让一部分人利用制度去驱使他人?”
“当然不是。这就是无产阶级革命和其他革命的本质区别,无产阶级专政制度是为工人、农民和广大人民群众服务的,建立这样的制度是为了保护民主,让每个人都平等,让每个人都有享受新制度优越性的机会。”
吴杰冷哂一声:“从斯大林在俄国搞的那一套来看,我不同意你这样的观点。”
“你这就是目光狭隘了。在我眼里,斯大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正带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举动都在创造历史。苏联才刚刚建立,有些做法可能极端了一点,但是世界局势这么严峻,苏联国内的革命者成分又这么复杂,不极端一点行吗?那必然会导致资产阶级复辟的。你要是把他的所作所为放到整个人类历史发展的大环境下来看,谁对谁错,历史和时间自然会给出答案,而现在,一切离盖棺定论还早得很。”
吴杰叹了口气:“我们两个的观点就像是太阳和月亮,恐怕永远没有碰面的机会了。我也懒得跟你扯下去,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唐月清对这样的辩论也厌倦了,莫名地觉得沮丧。有人在外间碰掉了书,啪啪响了两声。从窗户望出去,天色阴阴的,竟有些要天黑的意思。
“我本来想看你还有没有书卖,买两本。上次那几本里守常先生的小册子是很有意思的,我喜欢读。”唐月清讪讪说道。
吴杰说:“以前的书有一些,也不准备读了,你既如此热衷,就送给你罢。”
唐月清说:“不,我给钱。”
他们爬上二楼,吴杰从床下拖出一个竹筐,揭开叠在上面的衣物,把书一本本取出来,最下面是几本笔记。他自嘲道:“年轻时不懂事做的笔记,虽然也不会再看了,但是不能送给你了,免得见笑。”唐月清说:“你若是送我,我自然好好保存,等你要的时候原样还你。”吴杰笑道:“想得美。”
唐月清脱下外套把书一裹,拎着下楼。临走前他问:“出什么事情吗?没料到你会变成这样?”吴杰说:“变成怎样?”唐月清说:“好像把以前信服的一切都推翻了。若没有遇到什么变故,不会这样的吧?”吴杰说:“你还是你,我也还是我。”唐月清不再言语,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吴杰说:“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吧,不要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事了,娶房太太,给乡民减减租子,对你、对别人,都是大好事。”
唐月清没有回头:“有些事情,你不做我不做,就永远没人去做。”
四
唐月清挑了《革命战士集》、《革命军》两本书放进随身布袋里,把其余的书交给跟班,命他们去警察局和另外几个家丁会合,然后返乡。
他走在街上,知道双腿正把自己带去“思美楼”,这个决定让他感到恼火,又无法不这么做。他在“思美楼”有个相好,叫姝芝,是一位因家道中落而沦落风尘的小官吏家小姐。
隔一段时间,唐月清就会去“思美楼”找姝芝,和她吃饭,听她弹琴唱歌,更多时候他们做爱。金钱换来有规律的性生活,让唐月清周期性膨胀起来的精神焦虑得以发泄,使他可以“头脑清明”地去思考和处理事情。他对这件事感到恼火,却缺乏探寻它是否有悖天赋人权和人类文明的勇气。他曾誓言不再进妓院,结果还是憋不住,只能对自己的在性方面的软弱感到痛恨。唯一能带来些许安慰的,是他只找姝芝姑娘,对妓院其他一切都视而不见。这也给他带来“有品位”的好名声——在龌龊腌臜的妓院里,如果还有什么可以当场美德来夸耀的话。
妓院今天有点冷清。老鸨迎上来,唐月清冷声吩咐她带路,要包场靠河边的那座二层小楼。这楼专为儒雅的嫖客准备,很幽静,前窗朝着河对面的农田和远山,后窗可以窥视妓院里的花草小径。
因为心情不好,唐月清的举止也不同往常,在点了姝芝姑娘后,他让老鸨带其他女人来,他要再挑一个。老鸨露出惊讶的表情,旋即又宽慰地讪笑,好像表示理解:这样的要求当然是合理而且完全应该的。
唐月清倚在后窗边的椅子上,扭头看老鸨在河边走,走着走着慢下来,姝芝出现在窗格子里。她大概听说他来了,所以急急赶来。老鸨在河边跟她说话,一边朝小楼指指点点。他们交错而过,老鸨大步朝妓院前厅走去,姝芝很慢地走在河边。唐月清回过头。屋里熏着香,从前面窗户看得到半条河,河水是铁灰色的,像昏暗里凝然的面孔,河对面小麦地里升起了下雨天傍晚常有的乳白色雾气。
姝芝进来跟唐月清打招呼,给他端茶递水、嘘寒问暖,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温声软语地抱怨他好久不来。唐月清对她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表现感到轻视。我向来认为她清高,原来也跟别的妓女一样,在演戏罢了。
传来一阵嬉笑,夹杂老鸨一边笑一边喊唐少爷的声音,这声音移动着——一群俗气的女人正在逼近。真要和一个陌生粗鄙的妓女裸裎相见吗?她们也许对最脏最丑的嫖客也来之不拒。姝芝身板直挺地坐着,右手虚握摁在茶桌上。唐月清对自己的荒唐感到不解,姝芝的沉默——仿佛在提醒:有只不存在的巨大眼睛正在俯视他。
他挑了一个叫宝丽的姑娘,个子比姝芝高一头,很丰满,一副摩登女性的打扮。其他女人一走开,姝芝就热情地拉起宝丽的手,引她到唐月清跟前,笑道:“快给唐少爷行礼,以后有他看承,你造化大了。”有一两秒钟时间,宝丽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保持摩登女性的疏冷气质,但片刻后便明白事理地笑了,高高兴兴地行了个点头礼。唐月清接住姝芝递过来的宝丽,轻轻一带又好像没有,她顺势在旁边坐下来(木椅子恰当宽,能并排坐下两人又不留余地,两人挨得实实的)。唐月清搂着宝丽的腰,右手在大腿根一摩挲,满意地吸了口气。
姝芝说:“唐少爷眼光好得很,宝丽妹妹是念过洋教堂的,最有学问。”
唐月清问宝丽念的哪里的教堂。他的手在她大腿和臀部间来回捏着,像抚摸宠物狗。
“普县铁峰山教堂,洋嬷嬷教我们念法文和护理。”
“还会说法文呐。”唐月清惊诧道,“说两句我听听。”姝芝也跟着起哄。
“Le temps c'est de l'argent。”
“什么意思?”唐月清和姝芝同时问。
“一寸光阴一寸金。”
“再说一个。”
“Prendre le temps comme il
vient。”
“什么意思?”姝芝问。
“既来之——”宝丽故意拖着声音,等待姝芝和她一起说出下半句,“则安之。”
唐月清笑道:“我考考你,你用法语说‘姝芝的桃源洞风情无限,宝丽的大白腿肥美销魂’。”
“坏死了!”
“打嘴!”
两个女人同时叫起来,宝丽扭头做愤怒状,鹅蛋脸几乎触到唐月清嘴边。姝芝也走来作势要打,唐月清把她拉进怀里,左右手各抱一个。姝芝穿着银色绣花旗袍,质地优良;宝丽则是西式打扮,上身花边衬衣把胸部耸得老高,下身穿一条浅蓝色短裙,两条长腿藏在丝袜里。宝丽肉体结实,姝芝身姿拿捏得美。
“‘桃源洞’怎么说?”唐月清揉着宝丽的乳房,在她耳边说,“快翻译!”
“不会!”
“‘大白腿’怎么说?”他勃起的阳物被姝芝的臀压着,有些疼。
“不告诉你!”
“你起来,我要教训这个假洋鬼子。”唐月清把姝芝推开,将宝丽翻个身,在她屁股上拍了两巴掌。丝袜下的屁股格外厚实。
“流氓!大流氓!”宝丽把身体扭作一团。可以在姝芝面前笑闹,让她格外活泼,充满表演欲。
“别闹了,饭菜上来了。”姝芝一脸宽慰的笑意,唐月清回过身,和她亲了个嘴。
他们坐下来吃饭。唐月清先喝一碗鸡汤(配一夹淋辣椒油的泡萝卜丝),胃舒展开来,便开始认真吃饭吃菜。他打算饱餐后大干一场,便把爆腰花、回锅肉、红烧鱼夹起拌着饭拨进嘴里,辅以小口鸡汤。米饭两碗,鸡汤三碗,掂量着肚子可以了,便停下来,把手伸到姝芝的旗袍分叉里,来回抚摸了几遍。
“听说唐少爷在上海念过大学?”宝丽挑着红烧鱼的背脊肉。
“是啊,”唐月清冷笑道,“可我没学过法文呢!”
“那你见过电灯没有?”
唐月清哑然失笑:“当然见过。”
宝丽郑重地停下筷子,觑着他:“那东西不用点火就能发光?”
“是啊,拉一下灯绳就亮了。”
“风吹不熄,雨也打不熄?”
“是啊。”
“手碰到会把人电死?”
“如果摸到带电的铜丝,会直接把人烧糊。”
“甩都甩不脱?”
“甩不脱。”
宝丽做出捂嘴巴的惊讶状:“我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这种东西。”
“洋嬷嬷没跟你们说过么?”姝芝小口喝着汤。
“说过的,”宝丽睁着无辜大眼,“这个东西,说是美国人发明的。”
“对,美国人家家户户都有电灯,还有留声机。”唐月清又舀了一碗汤。
“我想去美国,”宝丽腾地站起来,“我要去美国!”她单纯且少见识,西式打扮和洋嬷嬷的教育让她自我膨胀,认为自己有资格、可以毫无羞耻地表露这个想法。
杨月清想说你知道美国有多远,你有路费吗。忍住了。
“唐少爷,今晚上县医院安电灯,你带我们去看嘛。”宝丽身子挨着唐月清,面孔兴奋得直发红。
唐月清看了一眼姝芝,她眼里也有期待的闪光。他没有回答。
姝芝说:“死女子,把唐少爷伺候舒服了才是正事,电灯以后随时都能看。”
宝丽挺蠢地把不满的表情挂在脸上,姝芝瞪了她一眼。
“我不吃了,你们还吃不吃?”姝芝问。
“我也不吃了。”宝丽挺老实地回应。
姝芝说:“唐少爷,到楼上去,我们给你揉揉肩膀。”
天还没黑,楼上点了灯。两个女人伺候他洗手、漱口。
唐月清走到窗边,河水在吊脚楼下流得挺快。他看了看两个女人,又回头看着虚影朦胧的旷野——河对面雾气阴沉,有种身处孤岛于尘世无碍的感觉。她们真可悲,他想,日复一日被人玩弄,跟囚牢笼的鸟有何分别,终不过是等老、等死罢了。两个女人似乎受到他萧索思绪影响,一个坐在床边,一个靠在椅背上,默然地凝望他。
他走过去,两手各拉一个:“你们两个我一定……好好待你们。”刚开始还为自己的话而感动,立刻又为这承诺终的不切实际和荒谬而自我否定(不自觉轻轻哼了一声)。两个女人却露出动情的模样。姝芝引导宝丽把唐月清扶上床。她们交替配合,一人亲吻他,另一人剥去他的衣衫,当他留意到时,上身已经光了——眼睁睁看见姝芝的嘴落下来吮住乳头,宝丽的手又已经解开了他的裤带。唐月清奋力伸手扯开宝丽衬衣,握住乳房,才捏几下,不禁叫出声来——宝丽含住了他的阳物。遭受上下夹击,唐月清眼看就要开闸放精,姝芝却站起来,把宝丽衣服扒去,捧起她的乳房舔吸。宝丽舒服得直甩头。唐月清松了口气。凭姝芝这一默契动作,以前对她的关照就没白费。
三人脱得赤条条的。宝丽的裸体很美,双腿长而滑,乳房和臀部极其柔软,随手一捏,满掌温软的肉。唐月清侧躺着舔舐宝丽的胸和脖子,右手扣着她阴户,手掌都被弄得湿嗒嗒的。姝芝屈身在下面,含着他的阳物,很有技巧地延长他的兴奋,又不做过分刺激。
天黑下来,屋里三只大蜡烛越发明亮。
唐月清本想先跟姝芝做(还没做好进入宝丽的心理准备),但她却对他的暗示视而不见,她让宝丽仰面躺着,双腿分开(两瓣滑唧唧的阴唇张开,露出指头大的黑孔),把他的阳物扯过去,抵在洞口。唐月清无可逃避,稍稍一顶就耸进去了,柔软又有细微颗粒感的肉壁摩擦着阳物,从龟头直至根部,感官冲击持久而深刻。
宝丽阴户肥厚,每插入一次,龟头都承受着稠软的、无尽的摩擦和挤压。对唐月清来说,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日姝芝是另一种感觉)。宝丽的身体很敏感,她也沉迷于这种敏感,阳物每次插入她都尽可能蠕动阴户,以获得更多快感。她很快就高潮了两次。第二次高潮时,她的阴户里涌起层层震颤,吸得唐月清几乎要射精。他立刻拔出来——既然你已经高潮了,我这样做不代表是怯弱的——让阳物在空中停一下,打算缓过那股劲儿。姝芝把他放躺下来,扶着阳物,缓缓坐下。姝芝的“观音坐莲”炉火纯青,每一个起落都带来恰到好处的、温和的酥麻感。熟悉的感觉让唐月清心里踏实,盘踞在大脑皮层的射精冲动逐渐褪去。他闭着眼,享受姝芝阴户的每一道褶皱覆盖龟头时的酥意。
唐月清从后面插入宝丽,她翘起浑圆的屁股迎合。同样是肉体,姝芝的阴户像一池热水,干净温和,让人舒服得放松;宝丽的阴户则像一罐浓稠的蜂蜜,一捣进去,那蜜浆就从龟头倒灌进脑袋里,混沌、粘稠、翻江倒海,要把把意识熔化、世界毁灭。插了三四十下,混沌、粘稠的快感填满了唐月清的脑袋,涌动着,要崩裂开来。想停止抽插是不可能的了,射精已在所难免。宝丽又高潮了,她揉着乳房叫唤,身体一抽一抽地往后顶。这是我日的第二个女人,唐月清心里说。他日过的第一个女人——姝芝,正以淫荡而古怪的表情注视着他。他看着她,达到了高潮。
唐月清躺在柔软暖和的床上,两边胳膊各搂着一个女人,身心都达到了平和状态。四周很安静,如果想起楼下还有条河,便可听到些许水声,如果不曾想起,则四周几乎是寂静的。他闭目养神,什么也不想。女人们照例说了些唐少爷很厉害的话。她们抚摸他,他也摸回去。就这么躺了一刻钟左右。两个女人在讨论买衣裳。“你们还想不想去看电灯?”他问。
“想!”宝丽说。
“你呢?”
姝芝笑了笑。
“走,我带你们去。”
他们穿衣下楼,取了两只灯笼,朝县医院走去。
入夜,店铺打烊了,街道阴梭梭的,房子吸饱了雨水的湿气,黑耸耸地歪在街边。两个女人心情好,一路哼着小曲。到短桥街时,听到一阵嘲杂声,宝丽小跑到街口,朝左边看了看,回头喊:“还没开始亮,还没开始亮!”唐月清搂住姝芝的腰,不紧不慢地走去。
县医院门口围着一群人,一把木梯子搭在医院的墙上,一个青年站在上面接电线。宝丽跑到人群里去,唐月清和姝芝站在街这边。宝丽回来说电灯已经点了一次了,但是电线没接好,灯泡“殂了”。“唐少爷,你晓得啥子叫‘殂了’嘛?”唐月清对姝芝解释,“殂了”就是“灯泡坏掉不能用了”的意思。宝丽直点头。修电线的青年在梯子上爬上爬下,又跑进医院里几次,围观的人一直在找机会问他问题。宝丽又跑到人群那边去了。唐月清注视着医院檐下的电灯。隔着街,电线几乎看不清,墙上的马灯把光撒在灯泡的弧形玻璃上,隐隐有些反光。它像是漂浮在屋檐下。真的能亮吗?
姝芝倚着唐月清:“你喜欢宝丽不?”“还好。”“她奶子多大是不是?”“是挺大的。”“很多客人,都喜欢她的答奶子和大屁股,他们喜欢日她,说日起来舒服。”唐月清看了她一眼,莫名其妙地轻笑了一声。“你舒服不?日她的时候?”“反正就那样子。”宝丽在对面招手:“过来,过来唦。”姝芝说:“她挺喜欢你的。”唐月清说:“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没有意义。”“哈,我故意说的。”
宝丽跑过来:“叫你们过来的嘛。”姝芝说:“这边和那边不一样吗?那边人那么多。”宝丽有点生气:“马上灯就要亮了,你们在这边能看着个屁啊,快跟我过去。”唐月清说:“我们就在这边看,一样的。”这时,医院里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是柴油发电机启动了。
“来了,要来了。”有人嚷道。一个少年想走进医院大门,看门的老头把他堵了回去。
“快过去嘛,马上就要亮了。”宝丽急得直跺脚。她是肯定要凑近看的,但也想唐月清和姝芝跟着去,怕他们错过好戏。她倒是讲情意的,唐月清想。有人忽然喝起彩来,原来一个胖胖的洋人走出来,他看了看灯泡,和接线的青年说了几句话,又走回医院里。“快点嘛,快点。”宝丽伸手拉他们,一边又扭头看电灯,生怕它突然亮了。姝芝忍着笑:“走嘛,走嘛。”唐月清和姝芝走到人群边上,宝丽则凑近人群里,旁边几个男的不住拿眼睃她。
像是“啪”的一下,世界突然散发出不一样的色彩和亮度。但关于声音只是错觉,电灯的光来得无声无息,突然就出现在那里。没有人料到它来得如此自然。人群沉默了两三秒,像在集体经历一次短暂梦境。然后,有人喝彩,有人发出惊叹。宝丽回头朝唐月清和姝芝直眨眼。一个抱婴儿的老妇人把孩子举在头顶,用本地唱摇篮曲的调子哼道:“嘿嘿,亮了哦,我的乖孙,看灯泡泡,亮了哦。”一个男人有了惊奇发现,他大声说:“嚯!这狗日东西才凶哒!隔这么远,老子手上的锣儿和簸箕都看得清。”
其他人忙低头看自己手掌。宝丽走过来:“真的,手掌看得清清楚楚。”她摊开唐月清的手,掌纹模糊。“到那边去就看得清。”她说。
接线的男青年又爬上梯子,一脸冷傲表情:“让你们见识一下,这个东西有好厉害!”宝丽说:“姝芝姐,我们走拢去看。”姝芝答应了,她问唐月清去不去,他说你们去吧,我早见过无数回了。她们就把他留在原地,两盏灯笼搁在他脚边。
男青年拿一把蒲扇,揭开马灯灯罩,只一扇,马灯就灭了。“你们再看这个,”他朝着电灯猛扇风,灯泡被扇得直晃悠,但就是不灭。围观的人惊叹不已。青年把蒲扇一丢,重新点亮了马灯。他掏出一团纸,撕了一半往火苗上凑,立刻点燃了;再拿另半张纸挨着灯泡,完全不会起火。有人问:“周师,这是咋个一个原理呢?”“咋个原理?电力学的东西,说了你也不懂。”青年回答。有人说要去买本电力学的书看——书店里有卖的。男青年扛着木梯走进了医院。围观的人仍旧不散,有人大胆地用扇子去扇电灯。“是扇不熄。”他们相互说。
唐月清看着电灯,在上海念书的光景,他注意过这东西吗?没什么特别的印象。此刻看来,它竟是如此明亮、新奇,带着模糊但可以感知的全新可能。
像之前的突然亮起,电灯又突然熄灭了,人群中心只剩马灯那暗淡的火苗。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随着一声叹息,他们心里升起怅然的失落感。
“熄了,熄了哈,都散了散了吧。”守门人说。
五
特瑞医生走在医院林荫小径上,早餐的稀饭配小菜味道绝妙,味蕾上还残存着最后一筷子红油泡菜的酸辣口感。他一边走一边回味。相比起来,面包、牛奶的味道是要单调些。天花板的阴影覆盖在他光头上(他当然不会注意到),杂役从楼道下的小屋探出脑袋:“特瑞医生特瑞医生,有个男的等你快半个钟头了。”
“还在吗?”特瑞用清楚的汉语问。
“在你办公室外面等着呢。”
特瑞走上三楼,四周很安静,鸟儿在清晨叫得起劲。一个穿中山装的男青年坐在他办公室外的长椅上,眼睛看着天空。特瑞打开门锁,转头说:“你好。”“你好。”男青年站起来,朝他伸出手(特瑞也没觉得惊讶),男青年手掌发凉,但是很有力地带动特瑞的手晃了三晃。
“你找我?”
“是的,我慕名而来。”
“请进来说。”
特瑞的办公室是两间套房,外面一间做小诊室,里面的休息室可以看到一角床铺。特瑞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来,请男青年在他对面落座。
“你找我有什么事?”
青年说:“特瑞医生,我有件事情要请您帮忙。”
“请说。”
“我想通过您的关系,买一台发电机,让我们村里也通上电。”
“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特瑞站起来,“你等一下。”他走出门,把健硕的上身倾出水泥阳台,“老杨老杨,泡壶茶上来!”他让青年和他到墙边的茶桌落座,刚才那样面对面坐着,像在诊病。
“忘跟你自我介绍了,在下唐月清,家在水来镇唐家院子。我是本县的乡绅。” 男青年说。
“哦幸会幸会,”特瑞没有表现出汉人说“幸会”时表情上应有的神韵,“我叫terry,中文名叫于大彪,彪形大汉!”
“特瑞先生的中国话说得真好!”
“唐先生,你不用夸我。”
杂役端了茶来,特瑞用中国礼节让茶,喝茶时姿势标准优雅。
“你说要买发电机?
“是的。我昨晚看了您引进的发电机带动电灯,很了不起。真是本县的一大创举。我们过了上千年黑灯瞎火的日子,如今终于和国际接轨,用上了伟大的电力技术。”唐月清刻意释放他热情的一面,“我知道,在特瑞先生的祖国——美国,电已经普及到了家庭,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便捷和福利。美国人的今天,也许就是我们的明天,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中国人也会过上家家有电灯的日子。所以我想先引进一部发电机,让我们村的人提前享受享受科学的好处。我想让人看到,把电带入我们的生活,不光是您——特瑞先生在努力,我们中国人自己,也在努力。”
“唐先生你说得对,可我不是卖发电机的呀。”
“但是特瑞先生您有渠道,您可以帮我们乡里实现通电的梦想。”唐月清控制着微笑,竭力不让自己脸红,“您放心,钱不是问题,我们乡在县里都是数一数二有钱的,花费多少我们来给。而且特瑞先生可以收取酬劳费,这些,我们都是可以商量的。”
“我喜欢你们中国的茶,唐先生你喝。”特瑞眼睛看着墙,一口口喝着茶。他在感受茶水入口的醇厚。
“你这个样子的,我遇到不少。”特瑞说,“我刚来时候,人们都争着找我看病,有的人一天来好几次。其实他们没有病,我给他们开的药,他们也不敢吃。他们是来看我这个洋人的,看稀奇。你明白吧。有一回,一个有钱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你有钱,看上了我的听诊器,想出钱买,我没卖。后来他想趁我不注意偷走,被发现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笑嘻嘻的说开个玩笑。后来又有好几个人来偷,都是他的人。最后,我烦了,认输,把听诊器送给他,还跟他讲这个东西怎么用。结果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一个男孩,挥舞着我的听诊器,当鞭子,驱使其他男孩背他。这个男孩是那个有钱人的侄子。这样的事情,在你们这里很多。你们的好奇心比什么都重,你们的热情跟闪电一样,来得快去得更快。一些有意义的东西最终会被你们没有意义的生活,搞得一文不值。”
唐月清有些语塞:“特瑞医生,你可能有些误会了,我们的生活不是没有意义的。”
“对不起,我可能没有表达对,贵国人的生活当然是有意义的。我说的是另一个意思。比方说,”特瑞思考了一下,“好比是这样,你们国家的很多人,每天的日子都是一个模样,劳动、做饭、睡觉,周而复始。不忙的时候你们会找一些事情来消磨时间,找一些好玩的东西来消遣。有时候越稀奇古怪的东西,你们越喜欢。一些本来是很有意义,很有用的东西,在你们拥有它是为了消遣时间的前提下,会失去它本来的价值,变得没有意义。这是浪费的,也是很可悲的。像那个被毁掉的听诊器,以及,你要买一个发电机。在我看来,这些东西都不是你们的必需品,没有它,你们也可以活得很好。你们只是需要它们来产生一点乐趣,来消遣你们的时间罢了。”
唐月清臊得满脸通红。
“唐先生你明白我说的吗,我中文表述可能不是很好。”
“听明白了的特瑞医生,我只是在想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我和你说的那些同胞是有区别的,我是真正需要这个东西,而不是出于好奇或者为了消遣。”
“放松点,我们只是随便聊聊,不要当成辩论,或者要证明什么。请喝茶。”
楼下说话声渐渐嘲杂,医院忙起来了。
唐月清说:“我想跟您讲讲最近发生在我们那里的一件事。”
“你说。”
“前天晚上,有四个贼到我们村里来,偷走了四条牛。”
特瑞点了点头。
“在逃走的时候,他们被村民抓住了,一个贼的胸口被打了一枪,另外三个贼被殴打了一顿。”
“送到我们医院来了吗?”
“没有。”
“噢。”
“照着我们的规矩,他们都是要被断手断脚的——他们自己选一只手脚,一刀下去,挑掉手筋或者脚筋。”
“你们真这么做了?”
“没有。要是在以前肯定会的,但是现在是民国了,村里也换做我来做主。”唐月清说,“我尊重人权,也信任法制,我们没有权利去伤害他人——即便他们是贼。法律会给予他们相应的处罚。最后,我把他们交给了警察局,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
特瑞点头说:“唐先生你做得对。
唐月清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跟您说这个。也许我想说如果有了电灯贼就不敢来了?还是有了电灯我们可以更好的保护财产?都不是。我想说的是……我相信您也看见了,虽然封建文化的影响在我们这里根深蒂固,但是一些事情已经在开始改变,人们开始接受新知识和新事物。我们正在从封建时代进入民主时代,以后还会进入共产主义时代。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引入先进科技是有意义的,一盏小小的电灯可以启迪人们对新生活的认知,为整个社会进步的洪流推波助澜。”
特瑞微笑道:“也许你真的和你的大多数同胞不一样吧。”
“是的。我可以告诉您,我崇尚民主、自由、共和、法制,我相信中国也会成为一个文明的民主国家,一个科技发达的国家。我这样的年轻人中国有很多,我们愿意为国家和社会进步作出贡献,无论是技术上的还是思想上的。”
特瑞说:“你很让我感动,我也相信中国会变好的。这样吧,我们先交个朋友,经常聊聊天,你看怎么样?”
唐月清说:“很荣幸。”
杂役敲门,说楼下病人有情况需要去看看。
特瑞让唐月清喝茶,他下去看看。等他回来时,唐月清已经走了。
六
秋天的卧牛潭色彩斑斓,水面倒映着山上的树木和崖壁,狗和孩子在湖边草丛里跑来跑去。谷子收割完毕,稻黄色秸垛码在崖下。梨子、枣子、银杏、桃子已经敲落,屯在干燥凉爽的仓脚下。乡民在汗衫外面加上薄外套,砍了楠竹拖过露水重重的早晨;在思维无需活跃的闲暇,篾丝在指尖跳跃,变成箩筐、簸箕、猪笼,篾条清香里透着稀薄的水烟味道。天空时而蔚蓝,时而阴雨绵绵。肥硕的野鸡和野鸭子飞走了,一些鸟正在飞向南方。
青年电工带来了发电机。唐月清吩咐他把老宅和“东楼”的每一间房都布上电线,装上灯泡。电工从未布置过如此繁复的线路,他几次抗议,说只需要在大房间接上电就行了。唐月清用五块大洋的奖励摆平了他。
唐家老宅即将通上电灯,这消息轰动了十里八乡。在布电线时,就有邻乡人走来围观。他们单是看拉电线就能饶有兴致地看一下午,直到暮色将至才拔脚走十几里山路回家。因为不胜呱噪,唐月清命人将老宅与大院外围的通道拉上了木栅栏。
媒婆上门的频率也增加了。她们夹裹着喜气的小旋风进门来,洋溢着“为你着想”的善意和百折不挠的韧性。她们带来官宦家小姐的贤德、地主家小姐的丰厚嫁妆、平民家女儿的美貌勤劳。美丽少女的柔情蜜意被巧妙传递,编织进还没开始的爱情里;种种美好可能就在眼前,只需接受这天意缘分。“小姐听我介绍了唐少爷,茶饭不思了呢。”“妹仔生的好身段,这里和这里(比划着身体部位)都是实在货,不单单是好生养这一点好处。”“他家就这一个女儿,两家合为一家,唐少爷白得五十亩良田。”“这首词是她专心专意写的,一定要我亲自交到少爷手上。”“虽是小户人家女儿,长得却比林黛玉标致,比贾宝钗俏丽,哪个男的看了心头不痒?”“两姊妹同一天生,同样美貌,而且这么好的身家只嫁一个丈夫,方圆百里,只有唐少爷配得上这两朵金花。”有一天,一对父女找上门来。做父亲的脸上是山穷水尽的绝望神色,要把女儿许给跟唐月清,做偏房,做小妾都可以。唐月清跟他聊了一阵,得知他原是跑水运的老水手,去年买条船当上了船老大,不曾想前月在湖南翻了船,自己水性好没淹死,但卖光家当也赔不起货物和死去水手的抚恤金,所以打算为女儿找一户殷实人家,自己好再去投河。“我这个妹仔能做家务、能下地、还能生儿女,她日常花费不到一只电灯的钱,唐少爷你就当家里多安一只电灯,收下她吧。”待唐月清略加追问,他才承认,希望唐月清收下他女儿后能给些钱财,他好去偿还债务。大概对女儿的容貌有信心,他才会走出这一步。他女儿模样的确不错,身材尤其高佻匀称,算是中上姿色。她局促地站在父亲身后(个子又比他高出一头),穿着干净的旧衣裳,嘴唇抿得紧紧的。在唐月清看她的时候,她把脸低了低。她上了床,会放不开吧,唐月清没察觉自己已经在脑子里扒光了她衣物,准备分开她夹着的双腿。他给男人五十块大洋,让他把女儿带回去,警告他不准再卖她。少女感激地看着唐月清,几乎要哭出来。偿还债务后,父女俩生活重回正轨,少女好几次来到唐家帮忙做事,流露出想留在唐月清身边的意愿。因为有其父卖女的铺垫,她的存在容易被当成是“买的妾”的误解(也许她希望这样误解),唐月清让管家撵了她几次。最后一次管家说了伤人的话,她便不再来了,好几年后才嫁人。又有一次,媒婆为唐月清推荐一位小家碧玉,故意漏了一句:“人家说,她长得像县里最美的姐儿姝芝,但是比姝芝要漂亮,而且温婉贤淑,守身如玉。”唐月清脸登时红了。他嫖妓的事情,到处都知道了。人家笑嘻嘻看着你,心里也许正在盘算你那些丢人事情。此后,做媒的一概不许进门了。
电灯到底是安好了。通电那天晚上,十里八乡来了几百个围观的人,临近的农户更是全家出动。他们被隔在栅栏外面,只看得到灯光,看不清电灯。饶是如此,大伙儿的兴致依然很足。柴油发电机全力发动,产生1000瓦电力,带动二十只多灯泡同时亮起。唐家老宅突然间绽出耀眼光芒(比县医院那一只灯泡壮观多了),围观的乡民被震撼了,发出惊叹的呼喊声。有人跑到到柴油发电机房的围墙外,谛听发电机的嗡嗡声,它的声音有种怪物咆哮的躁动力量。有人站在对面山上往下望,只见唐家老宅的四合院、东楼笼在一片柔和的亮光里,宛若夜明珠照亮了开启的匣子,飘渺如天宫神殿。
电灯多神奇,唐少爷多阔绰——所有人都叹服不已。他的名声传遍四乡。
通电半个月后,即便是最以电灯为荣的唐家大院人也对它以为常了,于是一个雨夜,唐月清把所有人从老宅里打发走,锁上四院的小门,只留下自己。老宅建于顺治初年,原始建筑是三进两厅两落、后花园带绣楼,外围的建筑都是后来扩建的。小门一关,扩建的建筑就被摒弃在外。
唐月清走到里厅。茶几上放着一只铁盒子,把它打开,里面是一张四折的宣纸。电灯明亮,发动机的声音把雨声完全盖住了。他打开宣纸,宽阔的纸张铺满了茶几,上面画着3幅老宅的建筑图,分别是平面、俯视、侧视三个角度,这是电工为了方便布电线特地绘制的,图上有些地方被涂改得乱糟糟的。唐月清展开一张空白纸,拧开钢笔帽,照着这三张建筑图重新绘制。新绘制的图比例更大,被涂画的地方也都梳理得线条清楚。唐月清闭上眼,回忆老宅的每一间房,再注视平面图——没有遗漏,都准确呈现出来了。他吁了口气,在纸张空白处写下三句话:“光照门楣,七星现世。摇光在天,天枢坠地。三步不少,五步不多。”这是他父亲临终前告诉他的。
他出了一阵神,走出厅堂。雨簌簌地落在土地上。他从东楼顶层开始,查看每一间房的门楣。祖上建宅子时用的好木头,历经六七代人依旧结实。第一间房门楣中间的麒麟头浮雕清晰可见——这是唐家族徽,传说祖上是大顺军老营头目,这麒麟头是绣在战旗上的。唐月清拿出图纸,在这间房的位置画了一个圆圈。顶楼第二间房的门楣上没有浮雕,经过仔细辨别,不存在是后来更换的可能。他在这间房的平面图上标了一个小三角。
查看了所有房间,门楣上没有浮雕的只有七间,它们藏在老宅里毫不起眼。唐月清将建筑图上的这七间房用线条连起来,就构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竖立倒置的北斗七星。“摇光”孤独地高踞在东楼顶层;“开阳”躲在东楼底层一个储物间里;往左,越过一小片花圃,“玉衡”是一间客房;出小厅,走过滴着屋檐水的游廊,“天权”藏在大厅旁的小茶室里;客房里的“天玑”,账房里的“天璇”……最终,“天枢”出现在眼前。这是一间很少有人来的房间——练功房,自从曾祖父吸鸦片早死后,家传武艺就断代了,练功房荒废了近百年。除了仆人隔几天进来打扫一次,这间房基本上是关着的。唐月清有些累。他在门槛上坐下。小时候,三伏天特别热,母亲带他到练功房避暑。这屋子又大又宽敞又阴凉,地砖被祖辈的脚磨得十分光滑。母亲在竹床上睡午觉,他就在小木桌上练毛笔字。
电灯的光照着靠墙的兵器架,久远的时光磨去了兵器的光芒,它们像农具一样笨重、黯淡。
练功房的房门设计得奇怪,它不是在屋子中间,而是靠着东墙。“三步不少,五步不多”,唐月清迈进门走了三步,然后就只能往西走。走五步,他停下来,将图纸扔在地上做记号。他退回到门口,往前走三步,再往西走五步。基本上还是刚才的位置。他用锈迹斑斑的长剑撬起一块地砖,下面是碎石子,刨了刨,剑尖上的黑色泥土散发着陈腐的气味。
他把地砖撬开约直径一米的面积,用锄头挖掘下面的泥土。深黑色泥土堆在坑旁边,散发着臭味。挖到四尺深时,累了,坐在地上歇了口气,柴油机悾悾悾地响着。他觉得太阳穴跳得很厉害,拿起锄头又挖。几分钟后,锄头碰到一块硬物。小心地刮去硬物上的泥土,是一块黝黑、湿润的石板,向石板左右刨去,直到它的边缘完全显现。石板长三尺,宽约一尺半。用锄头尖撬开,是一个石头箱子,里面是厚厚一层棕树毡。毡子下面是一个生锈的铁盒。盒子里有一封信:
“得此信者如是我唐姓子孙,天庇佑之;得此信者如是外姓贼人,天必诛之。吾唐姓子孙,非山穷水尽,不得掘此宝藏;若山穷水尽,此宝藏可保汝口食无虞,助汝东山再起。汝需谨记,吾唐姓血脉不可断,香火万年传。”
唐月清呆住了,祖宗的绣像出现在脑海,冷漠地盯着他。祖上是大顺军将领,流淌着革命的热血,我这么做,祖宗是会理解的。他揭开铁盒下厚厚的毡子,地下耀起一层金光。伸手一摸,冰凉的金砖码放得严严实实的。
次年三月,他花巨资买了一百四十条枪,秋天农运时拉起了一支三百人的革命队伍。三六年初夏,在晋西的一次战斗中,他被人脑后一枪,打死在了麦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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