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向不定的风,吹得周围一切都恍恍惚惚。那些异常复杂、如同迷宫的楼群之间,曲里拐弯的窄道,像纯粹的时空里的错误,是反反复复地遵循不同设计图纸又不时半途而废、另起炉灶的结果。天色看不清楚,只是淡淡发亮的灰白,类似于发病的后遗症被清洗多次,终于趋于消失却终究恶化。
  这儿是个死胡同。不过尽头处不是一堵墙,而是半截类似于墙的,一长溜的小土山,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草。歪斜的楼从巷口那里一路低下来,到这就只有一人高了。五六户住宅聚集在这一段,在窗口台上摆着花,伸出来的晾衣架上挂着各色手帕一样的布片:熊猫吃着竹子的(熊猫的黑眼圈像一圈扩散了的污渍)、鸳鸯浮在水上(水就是两三道蓝色的波纹)、方格子(淡红色和淡粉色、天蓝色)等等。右手边的这块像是刚晾出来不久的,湿淋淋的翻起来一个角贴着。站定,仔细搜寻,尽头往里一点,似乎有一块凹进去。再走两步,看到凹进去一点的空地上,楼梯折了三折,通向一个模糊像是门的地方。走到了头,当然得进去看看了。我踏上台阶,才发现这楼梯实际走起来更窄小了许多倍,把脚缩了又缩也放不下。
  脚有点麻木。一用力,双脚缩小到了指甲盖那么大。趔趄着,抓住两边的扶手。走两步就靠着扶手,把脚抬到半空稍微歇一下。风吹得头忽大忽小,不时感觉即将摔倒。瞬间,手边传来一阵嘤嘤的震颤。低头,抬起手一看,原来扶手上也长着许多小的住宅区,灰灰密密。霎时,有脸从其中某个窗口闪了一下。这些略显不安的居民在被发现的同时就偃旗息鼓般,连同他们的住宅和骚动,一齐半消隐在扶手木质的裂纹里。但是仍有斑斑驳驳,线头样细微的半截显露在外面,像整齐丛生的倒刺,手掌一使劲就发痛发麻。咬牙继续摇晃着走,脚也继续缩小,到那门前时,它们已经只有针尖那么大了。整个人都像一股从针尖上冒出来、扩散着的烟,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晕眩。
  眼前的门与扶手是同样材质,侧身能通过的宽度,没有门把手和门牌号码,只有一只猫眼。伸出手指敲门。没有响声:门朝内开了。是个一个眼球硕大、苍白的瘦子,穿着一身咖啡色毛料做的薄薄的怪衣服:裤子在脚踝处连着鞋子(小尖高跟的),裤腰处连着两条细细的的背带,里面是T恤(数码印花,垮掉变形的人脸),背带下端有左右两扇斜翼。我犹豫了一下走进来。环视房间。它的形状像一只船,门是船头。船尾嵌着一个老式冰箱,上面有一个小电视机。两面(一种寒意十足、隐约发蓝的白色)弧形墙,右墙开着一扇脸颊大小的窗户,左墙处有个窄门。身旁有个小凳子,看样子只放得下半只屁股。
  这地方可真挤。
  是啊,他答道。
  以前我家就在这里。对,家属院最后面一幢楼的最里面。
  是吗。他边说,边穿过房间,打开冰箱拿了两瓶矿泉水走回来,递过来一瓶。
  是。我拧着瓶盖,喝了一口后把凳子拽过来坐下,两腿屈着,用力撑住身体。——是这样,从有记忆起,我就在这长大,那时候我还是个有着尖嗓门的小孩子。话说那时候,到处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夏日里,我们在单元楼之间跑跳,把两只胳膊在身体两侧抬起,一上一下的滑动,模仿着飞的姿态。我们的口头禅是“假装……”,就是每个人都在一个自己想象出来的故事里(当然这故事并不完整,经常是一边玩一边编),扮演某个角色。现在想起来,好像儿童都是在各玩各的,但又彼此融洽一致,不需要沟通就沟通了似的。
  孩子应该就是那样的。
  对啊。是些可爱又难以理解的小动物。我忘了小时候自己是什么样的。但记着我们这群小孩四处奔跑打闹的样子。小孩子都很好奇,当时我们最好奇的就是那个小城堡。从这个巷口出去,右边那一片砖墙后面,有一片树林,树林背后有个小高原,高原上就是它了。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建起来的。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候,我们不由自主的扭头朝那里看,那些叽叽喳喳商量起来的游戏也暂停片刻。
  你去过那里吗?
  没有。也没有谁详细描述过那里的情形,但作为一种生存背景,它不时被我的父母提及,在茶余饭后、临睡前的时候,有一句没一句的对话中。他们不说“城堡”这个词,说的是“堡”,有一次我问什么是“堡”,母亲迟疑了一下,“就是小城堡”。好像他们是被分配到这个地方的,而且他们在城堡里待过。那里似乎非常豪华,远大于应有尽有。几乎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只能听到里面轻微的交谈以及刀剑交错的响声。这种日子过得极快,没多久,工人们沉默地搬运着石料,把城堡所在的小高原围起来,又在树林外建起了医院。不知道为什么要建一个医院。也许是本地需要吧。后来我父母都成了医院职工,那些经历就永远成为回忆了。
  他们现在还在医院吗?
  他们早退休了,离开那里回了老家。医院也扩建了,后来形成好几个地区的规模,听说还控制着当地的制药公司、供电局、自来水公司,百货店等等。对了,以前的示教室外墙上,有着数以百计的挂毯。你猜那是什么?
  不知道。医院里会有挂毯?
  听说,是试图离开医院的人的残骸。医院附近的蚊子,会吸干人的体液。离开医院要经过医院最外围的示教室,以前用作职工培训的,父母还带着我听过课呢。我记得有医学英语的课,几乎全院的人都来了,大伙儿认认真真摊开书,在老师发给的笔记本上写单词、造句子。母亲从科室带来绿色铁制大夹子,夹起已经学过的那些页码。还有字典,放在铅笔盒旁边(铅笔盒是我用剩下的)。那时我刚刚上小学,难免贪玩吵闹,尤其别的小孩若也在附近,我们就使劲伸着头咕咕哝哝。家长时常会说:“到外面玩去!”,可怎么舍得走呢?这么多大人一齐翻书写字的场景可不多见,隔着桌椅的远程交流也让我们兴奋不已。下课后,走出教室,母亲总要拍一下我的后颈,说“下次不带你来了”。大家慢慢走回去。从示教室到家,一路上都开满了牵牛花,美妙极了。紫色的、蓝色的、紫红色的,像丝绒喇叭一样,在晚风里一起吹响。
  恩。那些挂毯,原本是病人?
  好像是。到了那种地步,是不是病人也不重要了。反正他们的消失被察觉后,人们猜测一阵,亲人闹一阵,医院里赔些钱就了事。我也是在一次故地重游时听人说的。在我后面,两个女人聊着天,“护士不可能知道呀,忙得团团转。这边喊那边叫的,在邻床换药,发现人不见了,还以为是家属推到休息室看电视去了。”……“小王说的,前天凌晨去倒班的时候,她亲眼看见好像是穿病号服的在示教室那儿给挂住了,然后嗡嗡哼哼的一阵响,当时她一个人也没敢多待就赶紧走了”……在三号楼旁边的草地旁,她们超过了我。一胖一瘦的两个中年妇女,胖的那个拎着一塑料袋的豆芽菜,一身红衣,屁股肥硕如夹馅过多的汉堡。我找到以前的家,并没有新的主人。老钥匙还能用。卧室几乎没有变,红色的地毯纤毫毕现,那略硬的质地亲切地摩挲我的双脚。充满傍晚阳光气味的书房,窗外的景致那么熟悉:远处静谧的屋顶上长着一棵歪斜的小树,它背后仍然是那一块蓝天,比起从前更鲜艳一些,但摸着已经发软,闻起来有淡淡的咸味。父母的床头挂着两个面色严肃的小怪脸,突出的嘴唇似乎在不动声色的抱怨什么。我拨动了一下它们逗号一样的胡须,环视着金黄的家具,感觉到我们过去的音容笑貌还回荡在其中。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后来我又回去了一次。
  一切都变得破旧不堪。楼道凶险黑暗,没几分钟,我就被毒虫咬肿了腿。防盗门外老有些可疑的敲门声,听起来谄媚又阴险,且门逐渐有了裂缝。阳台摇摇欲坠,只能从客厅边缘朝外望。以前从那里,能看见树林掩映着医院的放射楼,洁白、严整。那次,那个建筑却很混杂,风牛马不相及,像是由种种匪夷所思的残渣拼凑出来,蚁穴般细密复杂。天边浮着层层淡彩的云,绚丽而油腻的颜色让人头脑空空,灌进去无数股细小的风。我总觉得人们都在神经兮兮地做一些私密的小事。在楼道里撞见一个女人将双手伸向高空,喉咙里响起一阵震动,将我也卷入其中,一些距离难测的鲜花迅速开放并布满视野。它们留在视网膜上,一直干扰着我的视觉。有时简直恶心,无论看什么,即使在清晨的原野,本该是完好无损、清白的雪,也印着逐渐褪色、锦簇的花团。
  现在也是这样吗?
  好多了。但也晚了。感官上的印记会转化为心理的。它总遮蔽,同时也添加着什么,让正常的辨别变得困难。我上一次回去,是因为一个旧友结婚,小时候她家在另一栋楼上。我们一度失去联系,后来她打来电话,我才知道,原来她上了护校,毕业后顶替了她父亲在医院的职位,她的丈夫在另一个科室工作。我几乎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那一带面目全非,天空暗得看不清颜色,一模一样呆头呆脑的职工楼建了上百座。她来接我,我们一路淌过浮冰般移动着的发黑的地面。我的旅游鞋湿得不成样。她戴着面罩,也给了我一个,说是为了防毒。“现在空气太差了,走哪儿不得戴这个。平日里除了上班,偶尔购物,就待在家里了”。走到拆毁了一半的隔墙那,发现以前的树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巨型黄罂粟,有两人高,左一棵右一棵,之间蒙着淡灰紫的蛛网,拇指大小的类蜜蜂昆虫在附近四处冲撞,间或有黑烟从后面腾起。她说如今职工们都躲着这片黄花,“说不定毒气就是这些花散发出来的”。
  那后面不是小高原吗?
  是啊,我问城堡还在吗?她眉头一皱,抹了一下额上的细发,说谁知道啊,然后就说起了婚礼的事。我们刚到她家,就经历了一次楼群迁移。墙壁错裂,刷刷地掉下一簇簇白灰。地板格扭成了菱形,人站不稳,地底轰轰隆隆,像地震。窗外好似被无数半透明、正剧烈撕扯着的塑料鞋子填满了。我抱着沙发腿,头痛欲裂,不得不强咽着脖子,压下摇晃带来的恶心。她和丈夫紧紧靠在一起,佝偻着,前胸贴着大腿的蹲在地上,头都埋到了膝盖上,像一对没了庙宇栖身的僧侣。他们说,是不是又在作什么实验,隔三差五来这么一遭,不让人活了么?一边指给我看家里那十几个塞得满满的大储物箱,碗碟之间都垫上了厚厚的毛巾。“不然楼一移,所有东西都遭殃”,丈夫捶着腰,一点一点试着挺直脊背:“每次都得停水停电一两天呀。这颈椎也被震出问题了”。怪不得她家只有床、沙发和小茶几这些结实的低矮家具。我站起来在房间里四处看看,走到用玻璃重新密封了的阳台上时,远远地看见,在隔墙和罂粟林后面,原来城堡的位置,铺着整群怪异建筑,俨然放大无数倍的化学仪器。黑色半球形的、形同试管的、圆锥形的、还有不止一种形状合成、极为复杂的高楼,环绕着倾斜曲折的楼梯。只一眼,可我还是被骇住了。也许是因为过于强烈,那种惧悚和迷惑的感觉。也想过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然后呢?他问,仰脖喝完最后一口水。他一直就站在房间那一头,一动都没有动过。
  我在她家小坐一会儿。婚礼时我有事不能来,这次就是“见个面,叙叙旧”。其实这么久不见,根本没甚话。无非是些小时候的趣事,又说一遍。她从小健壮活泼,有各种毛绒玩具,夏天能吃到几种我没见过的冰激凌。我常去她家玩,坐在三角造型的装饰桌前(我觉得这种样子的桌子真是太酷了,她家在我心目中是个神秘又时髦的地方),从她手中接过一个圆柱状、镶满葡萄干、花生仁和草莓桑葚果粒的冰激凌,每舔一下都心疼一下。可它还是很快就被吃光。我不好意思问她再要一根。“呵呵呵”,她笑起来。聊了一会儿,沉默便像雾霭,在我们之间捉摸不定的漂移。她问起了小时候的玩伴某某等。我试着提了一下这里的变化,他们嗯嗯啊啊的应着。可能确实也弄不懂吧。“好在工资年年涨,医院效益不错。”丈夫拖着地说,“知足常乐嘛”。我点头同意,拿来报纸铺在墙边,她取出“三棵树”的白漆,用刷子蘸着,把裂缝的地方补一补。
  你这次来是为了看这个朋友?还是以前的家?
  只是不经意地又兜到这儿罢了。根本就辨别不出方向,更别提去找谁了。到处都是人,楼梯扶手上都是。但见不到任何一个人,或一个小孩。四处灰灰白白、还有点亮,是什么化学烟雾么?几步以远就看不清了。先是眼睛,接着便是头,整个人都渐渐变成粉红色的神经堆似的。黏黏软软的身体细胞,一经暴露就生疼……可是,你为什么会搬到这里来呢?你是谁?
  他沉默,把空塑料瓶捏出刷刷拉拉的声音,那双圆圆如金鱼的大眼睛咕噜噜地越鼓越大,“啪”地一声炸开,嗤嗤地溅出小股黑褐的汁液,前后不过数秒。我惊跳起来,躲开弹过来的空瓶,刷地拉开门,几乎要飞奔下楼了。我往回看了一眼,他双手无措地张开,像盲人试图去摸索。他的眼窝满溢着浑浊的积液,仿佛某种机油,冒着烟,从脸颊上流下。他T恤上垮掉的人脸,向我窃窃地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