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讲清楚一个作者自身的成熟状态,是困难的。因为,这只有写作者本人才了解;或者说是清醒地意识到自身的成熟与过去的那种不成熟。这是一种缄默的自我意识。就是说,当作者在面对他的写作时所表现出的,不再是早期的那种热烈的倾诉愿望和令人着迷(并首先是让自己沉迷)的说话方式,而是沉默;他越是冷静地打量着进入其写作视野内的题材、素材和各种需要处理和加工的要素的时候,他就越是一言不发越显得沉默。这有点像一个孩子和一个成年人在游乐园里的不同反应:前者没有节制地想要玩遍所有的地方并从一开始就大声喊叫着“去那里;去那里”,而后者则永远不会去他不想去玩的地方并在一开始就计划好了游玩的路线。
这样说,并不意味着作者的成熟便是那些保守的、甚至是愈发僵硬的趋向,而是说,他学会了节制;学会了选择;学会了在充分施展自身的才能的同时明智地丢弃那些不利于自己的东西。一句话,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事物本身就意味着要割舍那些用处不大的东西。这便是成熟的作者与不成熟的作者的主要区别:后者难以割舍;不愿(但不是出于其意志)扔掉那些只有一小部分有价值而大部分则用处不大的东西。于是,那些比鸡肋好不了多少的冗余便拖累了精华部分并使其整体下降到一个庸常的水平上。
故此,对于更有信心也更有办法的成熟作者来说,他需要做的,只是默默地加以选择和权衡,然后就是“没什么可说的”处理,即写下去。
自然,事实并非这么简单。“没什么可说的”沉默,其实就是作者具备了更强的信心和更娴熟但不是更套路化的处理方法的自证。“贤明的人的缄默即意味着他能够处理他眼前的那些问题。”
显然,邱雷的这两篇小说便是这种步入到成熟状态的文本证明。这在《错觉建筑物》中已完全体现了出来。而且不用过多的解释和分析,我们就能看出来,结尾处的那句“往前走”所蕴涵的,正是作者自身的精神状态。“他”已从迷乱的山坳、田野和分辨不清的小径中走了出来。“他”不再为迷路而担心或烦恼——事实上,“他”在一开始迷路时所持的那种对自己的小小嘲笑,也从另一方面佐证了“他”的无所惧。但本能的疑惑却始终存在,“他”在《积雪未消》中反复的询问和“他”在小山包上一度产生出的急躁,便应在“他”所处的那种中间地带上的一缕疑惑;虽然转瞬即逝但留下了阴影。
《积雪未消》前半部分有一个形容词,最值得玩味。“中等风速”的中等。这是一个暧昧和带有模糊感的修饰语。这个词微妙地透露出了作者的“那一丝动摇”——他已经进入到新的状态下但仍然怀有一点点的疑虑,于是他前后眺望,试图在回顾过往的经验并将之充分抓住;同时又想要看清他前面的道路但却看不太清。这就是那不易察觉的“一丝动摇”的根源。
然而,“一丝动摇”对于作者的现状来说,又是微不足道的。那毕竟只是“动摇”而不是瓦解。因为任何的动摇都不会阻止他奔向他的目的地。他“往前走”绝不是无目的的、胡乱的绕来绕去,而是朝着他的目标迈进。而且,只要他继续往前走,那一丝动摇也就会随之烟消云散。或者换一种方式来说,处于中间那一刹那的动摇,其实是一份审慎。这一份审慎的价值就在于,它从作者的精神层面上踩下刹车,让他的思维之躯前后晃动,从而留下自省的时间间隙。而对于作者的成熟状态而言,短暂的自省尤比兴高采烈地一路狂奔更有意义。因为那一霎的自省将会照亮作者脚下的黑暗。
真正可怕的,还不是写作者不成熟时期的那条道路——因为不管怎样曲折、崎岖和昏暗不明,我们总还是有一些可供借鉴的东西;我们的头顶仍还有光线——而是当一个作者进入到成熟状态后的黑暗前途。那是一片无光的黑暗世界。作者不再有什么可供依凭的参照物。除了把自己变成一个发光体这唯一的办法外,剩下的结局都只是被黑暗所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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