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遮光栏拉起来,机舱的一小部分便亮了起来,一些纤维状的光束刺在他身前的磨砂小桌上,凝聚出一个个小型的坑洼。透过窗玻璃能看见一部分机翼,它(看起来仿佛)正被一片巨大的卷云托起,在不久前,它刚划过笔直得稍显漫长的机场跑道、初秋天近地处隐约的雾气和一些几何形状的田地。
“你好,能来点果汁么?”他叫住一个乘务员。她脸庞稍圆,头发梳成一个向上的发髻。
“先生,餐车要过一会才过来。请您稍等片刻。……现在飞机还在颠簸,请您先收起桌板行么?”他的目光从她的头顶(或是那周围的某处)移下来,显得有些失望,随即用两手把小桌抬起来,拨弄了半天,才把它扣在面前的椅背上。
下了飞机,背包里生出两棵小树。塔形,有一瞬间似乎活蹦乱跳的。他娴熟地拨弄起它们的尖顶。买过了从机场大厅到乡镇的长途车票,他在距离检票口最近的座位上呆了一会,起身的时候,随手把小树们塞进两个椅面之间的空隙。
挑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他把额头靠在窗户上。是初秋 ,他呼出来的热气模糊了一部分玻璃。等候了十多分钟,汽车缓慢开动,似乎受到了玻璃的急促颤动,他收回头靠在椅背上,又望向窗外。很快车便驶进高速公路。路旁的装潢也逐渐变得古朴、粗糙。视线掠过近处的防护栏,便能看见一些修到大半的建筑,写着巨型方块字的横幅或围墙,再行进一段时间,便只能望见大片灰棕色的农田和偶尔穿插其中的透明菜棚。
汽车最终穿过一片大雾,在一个简陋的客运站停下来的时候,他正靠在椅背上微闭着眼睛。如果眼皮再搭耸一点,便能盖住眼白部分的一小丝闪动的反光。
乘客下了大半的时候他站起来,又弯坐回座位上,去摸滑在座椅下面的背包。直到来到客运站外一片宽阔的水泥广场上,他看起来才精神了一些。“老板要出租车不。”一个穿着邋遢的青年人走过来问他。他点点头,便有一辆灰绿色的出租车慢悠悠倒退过来。“不是你开?”他问青年人。“开车是我哥,”青年人说,说完便走向不远处的一个凉棚。
他打开车门,座椅上的坐垫已经十分破旧,一些针线疏松的地方似乎还藏了些沙子。小镇在西部,偶尔有沙尘侵袭,但这一天天色不错,早晨的雾气已经散去了,道路正明亮起来。他在一处道路拥挤的地方下了车(“现在咱这地方车也多了,人家是赌城,咱们是堵城”,找钱的时候司机还不忘开一个玩笑。),沿着马路边缘步行了一会,找了处护栏的缺口,走上人行道,大约又经过了六七棵树干巨大、枝叶繁茂的槐树,最后拐进一个胡同里。道路便细窄起来,两旁开着许多礼品店和小卖铺,一些水果篮和成筐的鸡蛋摆放在门口的阶梯上。
他穿过它们,又走了十多分钟,穿过医院的后门和环绕住院部的小院,在院房大楼底部等了会电梯,最后径直走上一旁的楼梯,攀登至七楼,来到刻着一个不起眼号码的病房门前。
门虚掩着,能听见里面传来夹杂着地方口音和普通话的交谈。他推开门进去,是一间宽敞的双人病房。一张病床空着,他的大妈和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女人坐在上面。她们看见他来了,立刻站起来,目光打探到他,又立刻挪到另一张被棉被盖得满满的病床上。他的目光在那张病床上扫射了一遍,床尾处放着两件羽绒服,一个卷纸桶,几条略微发皱的毛巾,一个铁架子上面挂着输液的药瓶,一根塑料管子带着里面缓慢滴淌的液体,通向被子里面的某处。接着,他的目光朝床头的方向移去,便触摸到那个藏在两三层棉被下面的干干瘦瘦的老人的脸。
老人的眼睛原先微闭着,他走到床头,沉默了一会,说了声“爷爷”,老人的听力似乎不太好,但很快他便注意到了眼前的身影,眼睛微微睁大,略显斑驳的瞳仁很快向身边的人这一侧晃动过来,紧接着便有一丝温润的眼泪为他的眼睛带来一片长条形状的反光,这让老人看起来仿佛精神了一分。
老人嘴里吐出一些微弱的词句,他听不清,探上身去,老人又连续说了几遍,他还是显得茫然无措,老人看看悬挂在眼前的输液的药瓶,又说了一遍。他的大妈过来,说“爷爷是问你好。”他连忙答道:“我很好,”沉默了一会,又说道:“爷爷你好好修养,很快就能出院的。”说完这句话,他又沉默起来,目光像旁边的亲人示好,大概是目光直接触碰到某一个人的眼神,他有些不适应地突然转过头,又看向老人。似乎随着目光再次的搜寻,一些更多开始不被察觉的细节便显现出来:老人的脸上布满不均匀的黑斑,最密集的部分处于眼睛下方和靠近嘴巴的脸颊上,这些昏暗的颜色混杂着涡流形状的皱纹让老人的眉头和颧骨显得愈发突出,而同样突出的,还有老人外眼角和嘴角周围的血痂。“爷爷怎么嘴烂了?”他朝身旁的大妈问道。“是上火,他一直上火,呼出来的气都热烘烘的。”他吸了口气,呼出来,似乎不甘于只是观察老人的面部,便稍微掀起棉被,朝里面打量起来。老人身上穿着毛衣,胸口同样密集的黑斑被毛衣的尖领子切断,但能够想象到毛衣下面身体的样子。“先盖上吧,你爷爷老觉得冷。”听到一旁大妈的话,他便松开手,似乎怕棉被突然落回到老人身上会带起风,他又伸手回去,轻轻扶着棉被把它盖下来。
似乎注意到他开始泛红、湿润的眼框(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生理上的变化,正呆坐在椅子上),他的大妈主动说道:“在外国好不好啊?……唉我都忘了说了,这是你王阿姨,晚上守你爷爷的。”他抬起头,轻微但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说了声“王阿姨好。”一旁的老人这时候动了动头,嘴里呼了几个字出来,他赶紧凑过去,试着重复老人的话:“麻?是身体麻了?……王妈?是王妈?”一旁他的大妈反应过来,拉着他说道:“爷爷让你叫她王妈。”他便挤出一个微笑,叫了声“王妈”。那位叫做“王妈”、先前一直坐在他的大妈身边的中年妇女开始笑着用方言问候了他几句,之后便突然停了下来:他的眼泪开始默默流出来。接下来的气氛有一丝尴尬,他低下头,看了眼身旁的老人,又别过头,看向两者之间的病床栏杆。
不久之后天开始昏黄下来,静默了许久的三人里,他的大妈首先说道:“小池,过会你奶奶就来送饭了,之后你跟她一起回去吧。对了,你还没去过新家吧,你上次回来,爷爷奶奶还住老房子呢。现在我们都在一个小区,可方便了。等你回去休息会,我和你伯伯请你吃饭。”他早已经不流泪了,但吐出第一个字的时候还是清了一下嗓子,才说道:“嗯,大妈真不用吃饭了,都不饿,在家里随便吃点就好了。”他的大妈听后,眉头夸张地皱了一下,下巴往回一缩,说道:“挨,你坐了一天飞机火车的咋能不饿,而且你也奶奶也够忙活了现在,别让她做饭了。”他听后,想了想,说道:“嗯也是,那咱们随便吃一点吧,我早点回去,奶奶睡觉也早。”
天开始黑下来。在等待的时间里,他短促地走到过病房窗前。是一面干净、但棱框已有锈迹的窗户,外面是他来时穿过的后院和林区,有些树冠巨大的榕树,在地下翻涌伸展的树根会在离树的主体不远处顶起一片地砖。再远处,依然拥挤、繁忙的集市不时传来吵杂的声响。夕阳落下去的时候刚好从窗户一角直射进房间来,是橙黄色的不规则光斑,这时候他低下头,盯着肩膀上的色彩看了一会,随后拉起窗帘。老妇人进来的时候,床上的老人最先反应过来,他微微晃头,埋在床褥深处的手动了动。
“奶奶,”他叫道,并看着这个瘦小的老妇人对他咧开嘴笑了笑(她从前应该比较肥胖,也因此,脸上有更多的松软的皮肤,在笑的时候,便更容易组成并加深了无处不在的皱纹),没来得及说话,先把手里的保温瓶放在临近的窗台上。“看你爷爷现在不行了吧,人老了啊,真不中用。”老妇人说道(她说话的时候就如同老伴并不在身边)。“爷爷肯定没事的。下午都好多了。”他稍显麻木地说,想去接过保温瓶。“我来吧,早点喂完,今天得给他换换衣服,然后你回去收拾收拾,你和你大妈也都去吃饭。”老妇人说着,又笑了笑,这次比起脸上的纹路,更加显眼的是两颗土黄色的门牙。接下来,在他和大妈的辅助下,老人的前半张床被升抬起来,他们又分别撑着老人的腋下,把他往床头方向抬了抬,又在老人背下垫了两个枕头。
“你爷爷啊,现在就喜欢喝油茶,你看都喝得上火了还喝。”老妇人笑道。“是啊,还不喝外面买的,非要你奶奶自己做。”一旁的大妈接话道。他微微笑了笑,说:“奶奶做的好嘛。”他看着老妇人慢慢打开保温瓶盖子,用勺子在里面盛放的油茶表面刮了刮,又沿着杯壁划了一个半圆,终于舀起一勺,没有再朝之吹气,直接流畅但小心地送进老人嘴里。老人面容平静地把一勺油茶含进嘴里,闭上嘴唇,牙齿咬动了几下,下咽后,又微微朝着老妇人张开嘴巴。这时候老妇人地第二勺已经送了过来,双方安静、默契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直到油茶被吃完。到最后,老妇人缓慢凑到老人耳边,说了句“吃完啦,明天要吃啥?豆花?还是油茶?”老人这时候用舌头舔了舔上嘴唇,似乎想做出一个满意、狡猾的表情,但并没有成功,眼睛和脸颊的部分始终是僵硬的,随后他说了声“油茶”,老妇人显得有些无可奈何,说道:“好、好——”
“小虹,帮你爸换下衣服。”老妇人收拾好餐具后,对他的大妈说道。她们开始试图去脱下老人的毛衣,但老人无法抬手,最后,老妇人从拎来的布袋中拿出一把小剪刀,从老人的脖颈处,顺着毛衣领子那个箭头的尖端,利落地剪了下去,他注视着那把上下起伏的剪刀,直到它延伸向老人的腹部,随后便是“咔嚓”一声,剪刀从毛衣中挣脱出来,随即他帮着老妇人和大妈,把毛衣缓慢从老人身上剥下来。
要把毛衣从老人手臂上脱下来的时候,老人的一只手从床褥中露了出来。那是和老人消瘦的头颅、上半身枝干全不相符的肿胀而巨大的手。每一根手指、每一处指节都红肿起来,指甲根处已经发出黑紫色,手的表面皮肤显得非常单薄,似乎能看见下面随时会喷出来的暗红色血肉和汁液。连着药瓶的吊針插在靠近腕关节的地方(大概是老人的手表面实在太脆弱了),粘在皮肤上面的胶布以针尖处为中心,被一大片暗黄色的体液染湿,最中心处的液体似乎还是湿润的。
“你爷爷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了,这是水肿,说是肝腹水,前一阵肚子都大得鼓起来,后来手也渗水,这几天都好些了。”老妇人看着他,说道。他小心把毛衣的袖子剪下来,说了句“我去把这扔了,”便很快站起身,收拢散落在地上的毛衣碎片,走出房门。
他来到医院的走廊上,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在后腰处的衬衣上蹭了蹭,把手中的东西扔进不远处的一个大垃圾桶,把手掌凑在鼻子前,闻了闻,又揉了揉眼睛。他的眼睛已经明显红肿了些。他环视四周,走向不远处一个体重秤,站了上去。那是一个老式、常见的体重秤。最上方是一个圆形的表盘,一根细钢管子连接着它和下面的方形秤盘。他踩在上面,稳了稳身体,朝着圆表盘看了一会,剁了一下脚。接着他就停了下来,似乎不知道要做些什么。片刻后,一颗蘑菇形小树从他两脚件的秤盘表面长了出来。他弯下身,把它拔起来,开始剥它密集的鳞片状树叶。
在他手中只剩下近乎一个树干的时候,他的奶奶和大妈拿着些物件走出来,叫过他。“爷爷没事吧?”他问道,去接过自己来时背的背包,又拿过奶奶带来的布袋。“刚睡下,咱们走吧,早点回去吧你大伯等着呢,”他的奶奶答道,似乎怕他不放心,她又说道:“王婶会做,她晚上也不走,你爷爷都满意着呢。”他听后,回头看了看那个病房房门,和长辈走向电梯处。
“小时候啊,那么瘦,现在又黑又高了。”等电梯的时候,他奶奶笑着对他说道。她说话的时候喜欢咧开嘴,似乎是老化的门牙总会妨碍到吐字发音,靠近门牙的嘴唇总会微微卷起。“国外太阳太大了。”他答道,面容似乎终于缓和了些。“还是咱们这好吧,”他的大妈在一旁说道,“小池现在还到处长树呢啊?”她注意到他手里的树干,笑着问。“嗯,还有点长不好。不如我姐他们。”他低头,拿树干的手顺势摆到大腿后侧。“你姐还不是要我操心,你不知道她有多折腾,你看你,出国学得多好。我那时候把她送出去,去一年,给我跑回来了。”他的大妈在一旁说道。“她现在干的很好啊。前几天我们视频,好像都能变形了。”他答道。“行了,都好,人家王婶都羡慕你们呢。我也知足啦。”他的奶奶在一旁说道。“电梯到了,快点走吧。”
她跟着亲人从医院的前门出来。不同于来时的路,医院正门外,是一条昏暗的马路。马路两旁少有路灯,依稀分布着一些礼品店、旅馆,和贩卖纸花圈、纸钱等殉葬物品的商店。它们共享着陈旧并生着些苔藓的砖墙。此刻,只有那些放置在某些小铺子门口的巨大纸花圈表面的一些反光亮片,在反射着不知何处投来的转瞬即逝的光亮。他们走了数十米,在一个公交站前面等汽车。“这块是哪?小时候没来过。”他问道。“这一直不怎么热闹,你小时候应该去过那条街,就是医院背面那,往远走,就是市中心,我给你去那的商厦买过皮鞋。现在那已经很繁华了,有很多新店。过几天去看看。”他的大妈说道。“嗯,”他应答得稍显心不在焉,眼睛看向远处,马路上鲜有车辆,稍微弯曲些的一头一直通向远处的黑暗。汽车来已是十多分钟以后,他双手抱肩,显得有些冷。初秋的晚上,风开始吹起,道旁树木轻轻抖动,看不见有树叶落下,但街边的凹陷处却已经堆积了薄薄一层。他穿着短袖衬衫,外面披了一件风衣。一旁的老妇人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天气,摸了摸他的头,说道:“车来了,回去先加衣服,然后去吃饭。”
他们坐车经过这片稍显破败的街,驶上一座桥。到了这里,光线开始亮起来。桥下方是一片河滩,正在动工,似乎是从远处一路修葺过来的,远方的河岸边已经有了路灯和修剪整齐的草坪。车上乘客不多,他和奶奶坐在一起,大妈在前面,回过头,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我想早点回来的,但学校那边又有点事,又想着等我妈他们放假了,一起回来。”他突然对身旁的人说道。“你们忙,应该的。无论如何,反正也算回来看过一次了。等你姐也回来,我就满意了。”他奶奶说道。“不是前一阵好起来了么,爷爷。”他说。“是啊,前一阵你也听他电话了,声音多洪亮。那一阵每天都锻炼呢。就门外的楼梯,每天下去,来回,走两趟呢。”他奶奶说,眼睛稍稍眯了眯,“就那天,本来我给他做饭呢,都做好了,他突然就从椅子上轱辘下来了。我一下紧张了,赶快去扶他的头,头不能磕着,不然当场可就完蛋了。然后我就拽着他呀,我手也不好,没办法,他呀,翻白眼了呀。”他的奶奶继续说道,声音比起原先在病房里,多了一丝惊惶。“我当时就想啊,真不如就倒在那算了,你看他现在在病房里,又受罪啊。可是没见着你们啊,又不甘心。”她继续说着。这时候车已经驶过大桥,走向一处静谧、但光线勉强充足的住宅区域。他一直没有直视说话的老妇人,这时他转向她的方向,说道:“爷爷应该没事的,说不定我们回来多陪陪,就好了。”老妇人笑笑,说:“我也不祈求他多好。就回到坐轮椅的日子就好,每天起来走两趟楼梯,我就满意了。七十三,八十四,真就这么难过呢……”
他们下车后,走向一片楼层较高的家属院区。大门处有些泥泞,一旁的一个小花园正在翻新,他跟着她们踩着一些凸起的砖石,走向园区内部。“小池没看过新房子吧,可好了,可大了,我们和奶奶都连在一起呢。”他的大妈在前面说到。“你大妈大伯,是帮了大忙了。你大伯每天早上六点准时来替班,他这几天腰实在不行了,我让他在家歇会。到了。”他的奶奶说着,带着他们走向一个单元大门处。上了三层楼,他等着老人打开门,跟着她走进去。是一个面积宽敞的房子,简单的装修过,地上铺着木地板,木板间衔接处的缝隙有些黑色的胶质浮出来,吸附过灰尘,形成一些黑色的痂。室内没有过多的家具,客厅只摆着一个铺着床单的沙发,对面是一个小电视柜,尺寸刚好足够摆放上面的一台小电视机。客厅的角落摆着一座不小的根雕,基座是一座小山,缝隙间生着些树木,在“山顶”一处略显平坦的地方,放着一些更小的、同样是树根雕琢而成的小动物。从“小山”的一侧,伸出一些瘦长的枝干,高高升起,在最顶端又伸出些枝杈。一根枝杈上挂着一条围巾和一个日历牌。
“先穿上。”在他四处观望的时候,他的奶奶已经进屋收拾了一翻,又拿着一件款式简朴、做工稍显粗糙的毛衣走出来。“你爸前些年回来临时买的,应该合适。”
他穿着那件毛衣,和大妈走出家属院,来到马路边上。“小池还冷不?不太远,要不咱们打车吧?”他的大妈眉毛上扬,露出一个抿着嘴唇的笑,随后过来用手搂住他的肩膀。“不冷,要是不远就别打车了,走走就到了。”“嗯,那咱们快点吧,都七点了,饿坏了吧,你伯伯已经占好坐了,去了就能吃了。”“还行,不太饿,那别让伯伯等长了。”
这时候风越发大起来,在空中发出呼啸声,路灯微弱,照得清楚脚下的路,但其他地方则显得灰暗朦胧(周围一群不知做为何用的楼群也很少有窗户里亮着灯)。他有一段时间抬起头,夜空很清朗,在天空的某个位置,有一处密集的星群。不见月亮。走了一阵后,街道突然繁华起来,似乎有一个不被人察觉的分界线,在这边,喧哗声大起来,各种食物的香味也浓郁起来。开始有行人和他们擦肩,或是彼此穿梭于一个个有着光亮入口的楼群。他跟着大妈走进一个看起来十分繁忙的餐馆。进门便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身形略显肥胖、国字脸的中年男人,在朝他们挥手。待他们走过去,中年人先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声“小池”。“嗯,伯伯好。”他叫道,看得出见到此人,他显得十分开心。“咱们又几年没见了,长大了,有女朋友没啊?”中年人招呼他们坐下,笑道。“小池这么优秀,肯定不少啊。”他的大妈在一旁说着,给他倒了半杯啤酒,又拿来一瓶菠萝啤酒,倒出来补满了那半杯。“还没呢,我们太忙了,我爸也希望先以学业为主。”他有些腼腆地说道。“没事,咱不急,男人嘛,不急,”他的大伯说,用手掌由上至下摸了摸脸,“你们从小就爱烧烤,可最近那些街边的实在没法吃,这个店老板以前就在八里铺那边做,现在弄了个店,我都点好了,保证和以前味一样。”“说实话,在外面,确实老想咱们的烧烤,外面真没啥吃的。”他说,面前的酒水已经被喝完了,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起来。
他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一只手握着酒杯,拇指和食指环扣着它,来回转动着。很快的,一个店员一手抓着一把由铁签子穿着的、考好的肉串,一手端着一个方形铁盘承接着它们,走了过来。他的大伯接过食物,说道:“来喽,我先吃,小池也别客气。”说着便从烤肉串中熟练的挑起几串,一口用门牙咬住其中两串,手抓着签子往一旁抽动,把烤肉滑动着咬下,吃起来。仿佛在做一件曾经十分熟悉的事情,他的手动起来,先是拿起一串烤肉,吃了起来,尽管动作小心,但依然有些混了孜然和辣椒粉的油脂沾到了嘴角甚至是鼻尖上。随后,他吞咽的速度开始快起来,一次拿起的烤肉串的数量也多起来。不久之后,一盘肉串便被他们三个人(主要是他和中年男人两个)吃光了。“不要急,肉只点了五十个,还有筋,烤鱼也不错的,小池吃不吃腰子啊。”中年人这时候说道。“别点乱七八糟的了,你也少吃点,主要是小池吃好。”一旁的大妈说。
食物陆续但总是单个被端来,他们三人就这样断断续续地一边吃,一边交谈着。话题先是关于他的求学生活,他的家人的健康情况,最后被他引向他的爷爷。“小池,这一次,你也知道,可能就是这么个结果了。”他的大伯喝了口酒,说。“嗯。”他哼了一声。“生老病死,都这样。你爷爷真算好了,八十多岁,一直都挺好的。而且啊,俩孙子都有出息,别人多羡慕的。”“嗯,我去年就应该回来,但真没办法。”“你学好,你爷爷才高兴知道吧。反正这几天,多陪陪爷爷,然后别呆太久,早点回去吧。”他的大伯又说道。“我有一个月假期呢,不急。”他说。“听我的,看一个星期就回去吧,回去陪陪你爸妈,你奶奶也是这意思,你知道,医院不干净,而且你爷爷是腹水,医生说可能是以前甲肝没彻底好,如果是其他病,如果你爷爷在家,我说什么也不让你走。但这次还是早点走吧,看了爷爷就好了。”他的大伯有些严肃起来。“真没事伯伯,我肯定小心。”“不行,你姐姐明天到,你们下星期一起走,你们不走,你奶奶都不放心。”他听后,不再说话,似乎有些困倦,喝了口酒。
饭后,他跟着他们回家。他的大伯推着一辆老式的自行车,座椅上罩着一个塑料袋。“你小时候,你爷爷就骑着这个自行车,你坐后面,你姐姐坐前面。记得吧?”中年男人问他。“我说怎么这么熟。记得啊,还有次不知道怎么后轮子里面圈进去一条蛇,我姐一下就跳下来,我在后座上,不敢跳。”他微微笑着说。“你姐明天回来,她现在生我气了。前一阵你爷爷住院,我没告诉她,这次又瞒到这么长时间,她昨天在电话里朝我吼啊,把我气的啊……”中年男人推着车子,肩膀有点戏剧性地抖了抖。“呵呵,我姐情绪大。”他伸手扶着自行车的后座,那处铁架子似乎有些凉,他抓了一会,松开手,合掌搓了搓,又扶过去。
“对了,小池,到时候你爷爷的根……你拿着吧。”中年男人走了片刻,说道。“啊?还是姐姐拿着吧,我做不好,我姐姐从小跟爷爷学,我树都还乱长呢。”他有些吃惊,说道。“其实我知道,你姐姐跟你爷爷最亲,我们两口子老出差,你和你爸妈在外地,就你姐,算是跟你爷爷长大的。但你爷爷最喜欢的就是你俩。”中年男人说着,笑着叹了叹气。“我知道。而且,爷爷说不定我们一回来,他一高兴,就好了呢。”他说。“你没看你爷爷的脚吧,已经出根了,现在根本动不了,只能蜷在床上。我们也不希望到那一步。……我以前我爷爷,也是从脚开始的,后来整个人……就是几天的事,不过也没事,谁拿都一样,你看见家里的那个衣架子了吧?那就是你太爷爷的根,那时候搬新家嘛不是,实在拿不走,还有一座雕的是老虎的那个,只能留在老房子了。所以说说白了,没啥大不了的。”“我小时候就奇怪,不能重新种么?不是说大街上以前到处都是么,那不是能种成了?”他问道。“现在不成啦,心不诚,事也太多,我和你爸这两年,不是都生了病嘛,身体不行,这点比不上你爷爷。爷爷以前当油毡厂厂长的时候,身体可好的很。再比如你大妈,到时候估计根都出不了。”中年男人笑道。“王至国,你别当着小池面这么说我。”他走在最后的大妈这时候追过来,高声说道。听到后,他在一旁笑了笑,呼了口气。
中年男人夫妇把他送到了住处门口,并肩离开了。他缓慢、小心地走上楼梯台阶。敲了敲门,直到老妇人把门打开。
房间里已经熄灯,似乎老人已经就寝。“我得早点睡了,明早要给你爷爷送饭。你洗洗,该开灯开灯,房间是那间,看到了吧,床都铺好了。电视在你房里有,会开吧?行了,也累了,先休息吧。”老人待他进来,锁好门,又叮嘱了一翻,回到了房间。“奶奶早点睡,我洗洗就睡。”他应道,没有开灯,走到最近的沙发处,坐了一会。似乎眼睛逐渐开始适应了黑暗,他站起来,走到之前看见的那件根雕处。它原先的表面是黑棕色的,刷过一层哑光的油,现在在黑暗里,便显得通体漆黑,坚硬,但又模糊不清。他随意在上面摸了摸,根雕的表面应该很光滑,他毫不费力地移动手掌,从它的腰部上方,摸向一处伸出的枝杈。
“小池?在干嘛呢?想开灯就开,我是习惯了,你别摔了。”老妇人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大概是因为她正躺着,已经有了睡意,声音带着一丝鼻音,有些迟滞。
“没事,我随便看看,就睡了。”他答道。
“明天早上我不叫你了。要吃啥,还是老样子吧?等中午我再给你包包子。”
“奶奶没事,别管我了,你别弄了。”
“那就老样子了啊。午饭到时候再说。不管你喽,我睡喽。”
“嗯。”
回过老人话,他尽量安静、小心地去卫生间洗了脸,又用毛巾在身上擦了擦。走出来后,他朝老妇人房间看了看,门开着,能看见老妇人正平躺在房间一角的床上,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他站了片刻,脚下拖鞋微微擦着地板发出“呲呲”的声音,随后抬起脚,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后,他打开电视机。是一个即将被淘汰的机型。他坐到床上,按着遥控器,每跳到下一个频道前,屏幕会出现短暂的蓝屏。看着蓝色的光屏又闪烁了几次后,他关上电视。画面迅速地缩向屏幕的中心,最终变成一个点又“喀呲”一声消失(大概是带有静电的关系,屏幕表面处又发出一阵稍显漫长的“滋滋”声)。他把遥控器丢到一旁,后背朝下摔在床上,又翻过身,趴在了床上。有那么一刻他似乎是睡着了,呼吸变得有些粗重,但紧接着便响起抽泣的声音,随即抽泣声开始加剧,在就要哭出声来的时候,他猛地把头埋进床褥,经过一翻克制,他并没有发出更大的声响来,但身体却明显得颤抖起来。抖动传向更远处的被褥和床单的下摆,很快的,在他的身边,开始生长出各种形状的小树来。它们先是露出一个个尖端,随后便长出各式的枝干和叶丛,并彼此插入串联成浓密的一片小森林。直到它们几乎要把他包围起来,他终于停止了抽泣。翻过身,坐起来,他看向身旁的各式袖珍树木,呆了一会,最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他的手机。
他开始一个个地对着那群袖珍树木拍照,随后便把照片输入进手机里面的一个植物族群软件,通过对植物形状的识别,软件便能显示出它的名称和属性资料。很快,他开始一个个地低声念起来:
“花楸,珙桐,领春木,无法识别,白辛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