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民航客机像一只在暴风雨中滑翔的海燕,正尽力维持着机体平衡,机上驾驶员睁大了双眼,瞳孔里有一座铺满蓝玻璃的摩天大楼,在阳光的强烈照射下金光闪耀。他们极度兴奋,但不是那种在舞会上将高角杯塞在西裤后袋扭动腰枝的兴奋,他们的兴奋奔流在潜伏于表层皮肤下的血管里,像凌晨100mm的大雨突至,郊外河床水平面暴涨,但很少人能在眼球疯狂滚动的睡梦里察觉到。
  电视屏幕已经开始冒烟,他很诧异地转头看了一眼。过了也不知多久,有许多小人从那栋大楼里跳下来,消失在屏幕黑色的边缘地带。
  他回过头继续摆弄他的房子,他已经被锁在这个屋里有三个小时了。屋子是石灰墙面,几张有些脱落的卡通海报胡乱贴在上面。九平米拥挤的空间内装下了一张紫色双人弹簧床,一个放着电视的旧书桌,一个一推就要崩溃的空心铁管支撑的衣橱,红色棉布铺着的缝纫机靠在墙上,当然还有我。
  妈妈留给我一堆滑溜溜的麻将牌,“嘿!这么热的天,你就呆在家里吧,这是给你的玩具。”她将一袋麻将扔在我面前,说着“咔”的一声把门扣上就去上班了。我盯着这堆怪异的塑料块体着实不知如何下手,这就像逮着一个小学生突然问他微积分中“”是什么意思一样,困惑在我的脑髓里游泳。
  我知道妈妈是十分在乎我的,否则把我锁着就好了,只是她很忙,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待我。于是她常常找一些具体的东西叫我自己应付,比如麻将。
  我们住在一个被称作“台板厂”的地方,但实际上它是在这个村里一座生产胶合板的工厂。上个世纪80年代工人们响应党“改革开放”的号召从全国各地集聚到此。就我所见的有很小就从上海来的张礼,有从广东来的阿清,有从安徽来的阿伟,还有几个小孩也是本省各市或本市各县的,他们长的都和我差不多,我也是别村移居到这儿的。我们有事没事就混在一起,当学校涉及到一些打群架的大事时,本村的小孩便把我们一概归为“台板厂的”,以表排异。其他还有本地土著“白云堂的”,闽南一带“二队”的等。这座厂后来在一个很普通的夜晚被一场大火烧成了半残,原因据说是一个抽烟的技术工不小心点燃了锅炉总电闸导致周围电线短路起火,重要的生产车间及大量的原材料板片都成了灰烬。董事长为此也不干了,将厂子转给了一个尤溪人。于是工人们携着他们的小孩纷纷回到了各自的家乡,“台板厂的”就此瓦解。当然这是后来才发生的事。
  “光头,走,一起游泳去!”阿伟的口音已经本地化。他站在我家窗下隔着垃圾堆的陡坡公路上一边喊,一边随手捡起路边水沟里的小土块朝我家窗户砸过来,土块在玻璃表面留下一个个印子,发出“砰砰”的声响,像冰雹。
  “该死的!不要砸我家窗户!”我从地上蹦起来跑到窗前向外望,用食指靠在唇上发出“嘘”,叫他安静。
  他停止了投掷,食指和中指相互灵巧地抖动着,模拟出自由泳的姿态,暗示我要不要去游泳。
  “今天不去了,改天吧……”我继续故意压低声音说,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被锁住了。
  他还在那儿,他开始使劲挥手,头甩的方向是我们要去游泳的河流。
  “我家有客人,不去了……”我在撒谎,接着他远远地朝我竖起了中指。我不想看到他了,回到麻将牌旁,窗户又“砰”了一声。
  “干!”
  我看着电视屏幕,有一个壮汉满脸血迹接受了记者采访,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壮汉看过去既惊愕又沮丧,他的身后有一群人在慌忙地或走或跑,到处都是警笛的轰鸣,大楼还在冒烟。
  我拿起妈妈为我准备的夹心饼干放到嘴边,抬起头。他身后的楼突突突一下子塌了,像有什么力量把它脱入了地下。接着烟尘逐渐向外翻滚着腾到空中,将周围的楼也包裹了起来,像婴儿巨大的襁褓。
  我无聊透了。窗外电线上有几只麻雀在不停地啼叫,白云一朵又一朵飘过去,远处的丘陵木木地蹲坐着,戴着麻帽的农夫在盘旋的山道上慢悠悠地拖着步子,阳光很刺眼。我若无其事地将麻将牌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推来推去,相互垒起,摆出一个对称的样子,然后再把它围起来当作院子,最后开个门,从门前铺出一条地毯,门两边再安两根大理石柱。哈!大功告成!照大致模样我又盖了几座,我幻想着我是它们的主人,悠然地在院子里栽花养草,蝴蝶和蜜蜂在我的手指间翩翩起舞。我要建许许多多的屋子,一间给妈妈睡觉的,一间给妈妈做衣服的,一间给妈妈吃饭的,不,是我们一起吃饭的……还有……
  妈妈十七岁开始到台板厂上班,她补了二十多年板片,就是将树桩用锁链固定在一个机器上,从侧面先旋切成一卷厚度约3mm的树皮,展开来再割成长方形大小约2平米的板片。它要拿去晒,晒到淡黄色,由于树有圆斑且在削的过程中不均匀有留下破损,我妈就负责用纸胶布和烫斗把每一片的破洞补上,一片5分钱。我曾自告奋勇帮妈妈补过片,没想到一下午就受不了了。
  我从小对爸爸便少有印象,只知道他在很远的地方努力工作,偶尔周末打电话来,通常是妈妈接。每次妈妈都督促我尽量和爸爸多说几句话,但我几乎每次都很抵触,即便拿上电话放到耳边也是只答不问。并不是有多痛恨爸爸,也知道他是爸爸,起码应该问声好吧,但可能是平日很少叫到这个称谓,又实在周围没有这个具体的对象,因此当我面对着虚空叫爸爸时,总感觉爸爸是个抽象的概念。就像在动物园里把铁栏里的猿类唤作前辈一样,会觉得莫名其妙但又似乎的确如此。在这种分裂状态下我总是胆战心惊地和爸爸通话。
  他会问我些在学校里的基本状况,然后沉默一会儿,就没什么可说了。我因此也松了口气,好像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然后迅速地将话筒交给妈妈。
  我知道妈妈对我的表现一定很失望,但她一直没严厉说我,只是不停地鼓励说:“爸爸在外打工辛苦啊,很没意思的。你知道他也是不怎么爱说话。”我曾试图这么做过,但也只是一两次突然很激动,后来却依旧冷淡,像挂在同一根蔓藤上的两个有血缘关系的冬瓜,离的很近却始终生疏。
  我躺在我建的屋群里,墙上的挂钟发出嘀嗒的声响,我的心脏似乎也跟着这轻快的节奏,开始在我耳边跳动起来。此时这房间里聚拢的安静变成了某种不可遏制的力量,它只是像一团透明的胶体悄无声息地凝固着,电视的声音被它整个裹在某个与我无关的恍惚空间内。接着它又渐渐不知不觉中撑开了我平时少有的敏锐感官,似乎能让你觉察到一些真正的东西。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身体本来如此,它在安静的驱使下开始剧烈起伏,仿佛在我身上正发生一次地震。我近近地看着这一切,时间一长,总觉得自己是不是生病了。我琢磨着我要把我建的屋子给妈妈看,她一定会高兴死的。
  “我回来了,怎么样?”妈妈推开门,边喘气边拿起角落里的热水壶,准备给自己倒水喝,“今天新来了个临时工,没赚过钱似的,一直跟我抢片。”
“阿妈,你看,这是给我们家建的房子!”
  妈妈好像没听到我在说什么,她坐在方木凳上,对着墙一个人在说话,好像那面墙便是我。
她在等杯子里的水凉。
这时电视里有一个金发女人在自己的屋子里捂着嘴低声抽泣,远处是那团还未消散的烟雾。她似乎想尽力控制自己已崩溃的情绪,但又想无所顾及地哭出来,有个男人在安慰她。
  “光头!我操!你怎么不和我们去游泳啊!今天的水很干净,你不知道那他妈有多爽!”一个土块悄无声息地砸在了窗玻璃上,“我今天用石头砸死了一只一米长的水蛇,那家伙还想咬我屁股呢!”
  我吓死了,看了妈妈一眼,妈妈还在外头的小房间里坐着喝水。我赶忙小心翼翼地从屋群里支起身子跑到窗前。窗外有一群人,是张礼,他还在捡土块,磊哥、阿清和阿伟在看着我发呆,他们的头还没干,在傍晚的时光里他们像极了四只刚被雨淋了的火鸡。
  “我妈在啊……”
一个小土块又情不自禁向我飞来,我用手护着自己的头部。但紧接着我听到一个清脆连带着些许很滞浊的开裂声,一张破碎的晶体渔网在窗玻璃表面撒开了。
“在个鸟啊!”
  我们愣了一下,妈妈已经在我身边。我看到他们在暮色里跑啊跑,头上的水滴落了满街都是。我转头看到我的屋群已经被踩得七零八落,只有大致的形状还在预示着这曾是一个用麻将牌搭建的屋群,可它们这时只是一堆麻将。
妈妈没有房子住了。
  “你就知道天天跟这些调皮鬼混,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锁在屋子里吗?看,他们把窗户也砸了吧。”电视里,那个女人还他妈在无休无止地哭着,她该死的情绪在影响着我,“还有那堆麻将,你怎么堆得到处都是。你也不要整天闲着,阿妈干活很累。”
那时,我告诉自己妈妈是因为太累了,家里窗户又破了,因此很烦才会说这种话。但我发现我的泪水已不争气地在眼角里开始转圈圈,涩涩的,味道一定不怎么好。
“作业做完了?”
“阿妈,你不要说话了,好吗?”
“对不起,阿妈今天很累,我先去洗个澡,你把麻将收拾收拾。”
此刻一块冰突然滑到了我的体内,将我的胸腔撑得鼓鼓的。我觉得我似乎还有好多话要说,但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妈妈那天不是故意的,但说完全没有痛恨那一定是假的。长大后,因为不理解也和妈妈吵过架,有几次甚至要动起手来,但最后总是以妈妈捂着嘴突然的抽泣而结束。那时便会觉得满脑子都是愧疚,再怎么样也是妈妈,怎么会生出动手打她的冲动呢?在眼泪面前我总是不知所措,并迫切期待着这一切尽快结束。
我走到我的屋群里,蹲下来注视着地上这堆废墟。我什么都不想做,只希望它一直留在那儿,好像它只要稍微注视着我,它就一直能完整地在那儿。
九月的阳光特别响非常近,我走过去把电视关了。


                                  2012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