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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旁有几棵树,没叶子,枝桠上系满了红布条,像是红领带,飘飘荡荡,一个鲜红的废弃的电话机挂在枝条间,隐匿在布条群里,若隐若现。不多久,电话铃响起时天空阴暗,一大群乌鸦在空中盘旋,遮天蔽日,足有几千只,久久不散。等这一群散去,紧接着又来一群,继续遮天蔽日。几乎瞧不清其他事物。等不再有乌鸦以后又有遍地的青蛙,街道、墙体、屋顶还有树上全都爬满,而且它们还蠕动着,赶都赶不走,它们不是那种正常大小的青蛙,而是小如拇指,没有蛙鸣。若是每走一步都会踩死两三只青蛙。会吓坏人,人们惊恐不安地一路往前跑。
前面开始有很多人,而且人们完全没理会这些突然而至的动物。很多人全往一个方向走,而且人越来越多。他们排列整齐,头顶尖角黑帽。他们闭着眼,他们的脸仰着,并且全都通红,像颜料那样,前排笙响时,他们隔岸冲着墓床跪拜,表情滞纳,声音隆隆。直到傍晚,墓床上空盘旋着雾气、半空里跳着一圈蓝色火焰他们才结束,接着,队伍开始松散、肥胖得没有边界,声音也臃肿。没多久,有几个手电筒冲出几条倾斜晃荡的光柱,人们齐齐涌进就近的那家院子。又一条黑狗死在土墙下,他们进院门前都遇到。
竹竿挑起电线并撑着白炽灯,现在,人们聚在灯光下,密密匝匝。萦萦绕绕的人群呜呜咽咽的像是在哭泣,有人抬头时眯着眼睛望灯源。
“我们这样行得通吗?”蹲在石磨边的一窝人,瞧不清谁在说话。人太多了,而且脸都呈色深灰。
“这是在救我们自己。”七爷抬着脚尖,将烟斗一下一下磕着。
“要是还不行咋办?”
七爷抬脸望去,就那么盯着,脸上的皱褶都瞒着阴影,现在凸显出来,说话的是小赖子。“现在这时候你能有旁的办法来?”七爷愠怒,随即打响火石燃着烟斗,使劲吸瘦脸颊撮一口吐出烟,再抬脸对着众人压低嗓子喊,“还得倒豆子。”
有那么一瞬间全都沉默。有人开始打嗝,一个接一个;人们并不笑,甚至连劝止也没有,但有孩子哭起来,接着双手捂着哭泣声,小动物在呜咽。
“我们可以烧了它。”突然有人说,是另一个方向,狠狠地。
“它本来就是火,你能烧得掉?”还是那个方向。
“那用水灭掉。”
“我觉着,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那火是我们这些平常的水能浇灭的吗?“
“也没人说不能灭啊。”细声细气,诺诺地;在另一个方向。是女声。
“那天下大雨,你没瞅见吗?那火还不是明亮明亮地没咋地嘛。”
“我们都跑不掉,它会吃人。”疯三娘突然跳出来,并蹭歪不少人。有低低的斥骂。大宝点脚蹦出来,拉她不住,小赖子勉强帮他控制在石磨旁。
“大宝,看好你娘,别让她再捣乱。”七爷说。
“嗳——,我——呃——不行。”
“说啊你。”
“你倒是说啊。”
“我们可以拿火药炸,听我爷爷说,先前打仗的时候,那火药可厉害了,都能把地炸出个坑来。”
“你有火药吗?”
“我家还有过年的时候留下的炮仗。”
“炮仗?能跟火药比?光腚都不能炸两半。”
“可以试试嘛。”
“万一不成,把它惹急了咋办?”
“我一枪一个把你们全崩了。”疯三娘再次起身跳着。再次把她摁回去后,她呜呜地哭。
“唉,”也不知是谁,一拍大腿,迅速起身说,“就用枪,一枪崩了它。”
“你有枪?只有政府才有?”
“我家有把猎枪,我爹打鸟用的。”
“拉倒吧,你家那也叫枪?都锈成疙瘩了。”
“我们还是再请个和尚或者道士来做法才成。”
“方圆几十里的道行最高的已经进去了,谁还敢再来我们村?”
“上帝保佑。”
“对,就请个洋和尚,洋庙的主持,他们好像叫什么酥教。”
“耶稣教。”
“对对对,耶稣教。耶稣教的洋和尚。”
“人家那叫牧师。”
“不管咋叫。咱们能找到洋和尚?连个外国毛都没见过。再说了,即使找到了我们还请得起吗,和尚道士都这么贵,更何况这洋和尚。”
“刚才谁喊上帝来着?让他去。”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叮铃铃铃。一串凭空而成的声音糖葫芦似的绵延不绝,将院子里的嘈杂瞬间压平。人们依次架着电话线,将鲜艳的话机传递来,拿起话筒给七爷。七爷接过来对着话筒喊:“啥?你说啥?你大点声,再说一遍。哦,哦,哦,知道了。我再给你说一遍听听对不‘我们的结局临近,我们的结局到来了’,嗯,好,好。”
放下电话,七爷歪歪斜斜地走到石磨旁,众人簇拥着帮他爬上去,外围的人群也涌来。他绷着唇,屏住呼吸脱下高帽,低头环视四周。众人也跟着脱下,齐刷的声音像是折叠纸张。之后七爷没再重戴帽子,有人问:“镇里只说这些?”
“这次镇里头说话咋不洋不白的?”
“镇里头这是啥意思啊?”
“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还是抓豆子吧,该谁谁,都甭闹。”七爷说。
七爷对暗夜里挥挥手。牛得草走进来,他肩上扛着布袋,走得并不快,并且在刚走进光圈里时站了一会,来到空地中央,光芒开始垂直打在他头顶,他后面有人在呜呜地哭,他朝后面望,同时往前走,最后停在大家面前,卸下布袋,从口袋里掏出豆子一一分发。他脸上有道火烧后的疤痕。
“大家都瞧瞧手中的豆子,瞧不清的到灯下瞅瞅。”
没人吭声。人群变得骚动、杂乱,每个人的影子都填充在缝隙里,白炽灯撑起的光亮逐渐稀疏起来。
“我瞅瞅你的,没有啊。”
“你看下你的,是你吗?”
“你咋不睁眼看呢?”
“哈,不是我。”
“啊,哈哈,我抓的是黄豆。”
“大家都瞧瞧手里的豆子。”七爷松口气,拉响铁铃,压着慌乱嘶哑的嗓子喊;他的视线尽量平静地扫过众人。夜风压来,白炽灯壁当当当地打着竹竿响,所有人都停下来望七爷,但慌乱的影子们跑到墙上甚至是天空里。夜空布满遥远的星星。
石磨边有粗略的镂刻边纹;中间的小洞盛着残留的雨水,飘着枯了的槐树叶。水面映着灯光。我猛然起身,拨开小赖子,走出石磨后面,摊开手里的豆子们,说:
“你们都别看了,红豆在我这呢。”
“既然老天把它给了你,那就这么决定了。”七爷说。
“早就该轮到他了。”这句话从人群里突然跳出来。
“没错没错。”
七爷呵斥一声,招手让我走近些,然后,从把别在腰里的军用水壶递给我,说:“这是村里仅剩的黑狗血了。”随即转头对众人说,“那——我们也该回了——大家都散了吧。”
很多人急切地往外跑,跑动的声响,咚咚地饱满圆润。有些人已经率先跳墙跑掉。他们不看我,低头,看着脚尖奔。我慌忙张开双臂拦他们,对七爷并且迅速地望一眼众人说:“七爷,我怎么过河呢?”
“这个——你只能自己想辄了,庄上都快荒了。”七爷说。
“你可以去找——。”一个脑袋从七爷的腋下钻出来,吊着眼瞄我。他没说完,被七爷拽出来。
“你咋恁多话?”七爷拨拉他的头说。
“你说啥子?”她半转身说,“你刚才说啥子?”
“能不能借你家的牛用一下。”我彻底推开门,试探着迈进一只脚,接着抽进另一只脚。
“我家的?”她忽地埋头一会,说,“我家的昨晚上就不知道跑哪个去喽。”
“咋会啊?”
“咋不会,死个人都稀松得紧,跑头牛又算啥子。”
“七爷都说了,现在村里就剩你家的牛了。”
“七爷?这个老浑蛋,他家的驴他咋不说。”
“我这也不是为了我们村吗?”
“可我家牛真跑了啊我也不是那种人我是不想借你但我也不能不为了全村不是它实在是跑丢了我找不到怎么借给你嘛你还是去别家看看吧。”我仔细看她的脸,寻找想要的松弛的皱纹,可即使那么多的褶皱也看不出表情有丝毫弯曲。
“啥时候跑丢的啊。”
“夜夜个傍黑。”
“您老咋不去找嘞。”
“谁说没找啊,找了一天都,还是没找着。”
“三姑奶奶,我给您老说个秘密。”我走得再近一些,想要挨着床。
“你能有啥秘密?这倒霉事还不都是被你扯出来的,你就是个扫把星,你妈当初就不该生你,还苦了你妈自个儿。”
“是是是。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是挺不容易的,但我能长这么大还不多亏您老前前后后接济不是。”
“你知道就好。”
“您老也知道我不容易,您就可怜可怜我借我用下呗,就是不考虑我,您也考虑下您自个儿,我这也是为您好啊。您老说是不?”
“你这是咋地了这是,我都说几遍了,跑丢了,跑丢了。你咋个不懂人事儿呐。”
“您老到底借不借吧,不借的话,我还真赖这儿不走了。”
“哎呀,你去牛棚瞅瞅去看看吗?”
“我不看,我也不走。”
“你咋还真赖上我了?我到底要我怎么着嘛,真的是跑丢了嘛。”
“那,这个,这个,”我走到墙跟处,果然看见那条缝,跺跺脚说:“这个地窨子里藏的是啥玩意?”
没多久,下面传来闷闷的哞哞声。
“这个王八犊子。”
“您看您老都听见了,就别瞒我了。”
“啥,你说啥?年纪大了,没听见你说啥。”
“我说您家牛叫哩。”
“这不就恁家的牛叫唤的音儿嘛。”
“是吗?我咋没听见有啥音儿。”
“哞哞哞。”牛又叫起来,而且有踢墙或撞墙沉闷声。
“你看看你看看,它咋就跑地窨子里面去了呢。”
“那这样行不?我家那房子抵给您老了。您看这样总该行了吧。”
“就你那破房子,下雨就漏水,见风就晃荡,差不多都快塌了,我才不稀罕。”
从她家出来,圆月高挂,夜比烟浓,甚至能照见我的影子。刚转脚陷进泥街里,我抬起视线,远望隔着河的雾气,再往远处去跳动着好几朵蓝色的火焰。三姑奶奶突然跑出来叫住我,她嘴唇凹陷、干瘪,我没听清他说什么。为了不让她担心,我说:“我不锁院门。”不知她听见没有,只见她冲着蓝火的方向迅速地望一下,转脸冲我干笑一声折身回去。
我攥紧手里的麻绳,尽量避开前方,压抑内心的恐惧紧挨着墙根低头快走,一直向前,没多远,猛地直角拐弯,弯进这条深深的巷道里。趁着明亮的月光我能瞧见前方树木的暗影,这时我被一棵树拦住,这棵树就是疯三娘。我被她吓得猛然哆嗦。她跟刚才以及很多年前一样,穿着破烂的衣衫,近一些能闻到霉味。再近看,她比我想象得更凄惶、也更肮脏。她头发披肩,伫立在中央,视线以我的肩膀为支架投在我身后,一只暗夜蝙蝠盘旋了几圈才消失。当她儿子站在我身后,她目光聚拢,透过黑夜落在我身上,像是要绑架我。被儿子捉走前,她始终抓着我的右手不停地说:“七寸七寸七寸。”即使我竭尽全力也没能挣脱她的手,直到她儿子敲昏了她,我才倒抽出来,趔趄一步,坐地上。等他们离开,我还没起身,特意看了看后面,麻绳还在,我盘腿坐好,摊开右手,一颗玻璃球大小的钢珠,表面光滑、映射。
院子靠墙栽着一棵槐树,沿墙布满青苔,并蔓延到地面,随意搁着锈迹斑斑的地排车的下盘。我走进院子,将套黄牛的麻绳系在门口的槐树上,拍拍牛背,进家去。进门前我听到绕树的踢踏和哞哞哞声。我驱着散发的霉味,仍然拉不开白炽灯,摸出火柴点燃白蜡烛。墙壁的白石灰脱落得所剩无几,中央钉进墙的楔子上挂着把锈掉的猎枪。我将它卸下来,挎背上。不平的土墙说不定哪处灌进风,烛光明明灭灭。靠墙的桌子摆着木灵位,一鼎小香炉,两只供碗。碗里盛着水。再往里是木板床,没铺盖,堆着稻草。即使没被选中,也熬不过这个冬天,我想。沿着墙走,我停在窗台前,返回来时我将三根香就着烛光点燃插进香炉。然后,闭眼三拜,心里默念。我直起身后,睁眼看到妻子的灵位前烟雾盘旋。香燃尽以后,我掏出钢珠在香炉里滚了滚,然后再攥回来。
接着我在火盆里烧了几刀纸。等火光将尽残留余角后,我掀动灰烬,吹皱烟雾。门开了,这阵风吹熄烛火,再次黑暗。我摸出火柴再次点燃白蜡烛,之后,我转身时看见了你。不清楚你是事先就在家等我还是刚刚顺风走到我身后的,我也不在意。起初,我并没有惊慌,反而更平静,左手攥得更紧。你点点头,涩涩地微笑,头发凌乱,脸上的妆浓了。我没问:“你怎么来了?”而是淡淡地回一句:“你来了。”你看一眼我妻子的灵位,又迅速移望向门外,凝视着月亮,让我以为你在心神不宁。
我没灭灯走进院子,你也跟到槐树边,站在我身后。我解开麻绳,顺势捡了根树枝,拍拍牛背说:“走吧。”我和你牵着牛出门直走,跟着拐弯的巷子转向,第一个弯道前,黄牛哞哞哞叫着,我停下来,回头望,视线经过两家院子直至我的院门,门半开着,视线再深一些甚至能到达堂屋。烛火仍然明明灭灭地亮着。那些水泥墙壁上画满了简笔画,还有歪扭的字体。
走出巷子,是这条宽阔的泥街,村民们闭门不出,甚至连一扇明亮的窗户都没有。即使偶尔听到孩子的哭声也会马上消失。黄牛拱着我走,有时喷鼻的热气烘到后背;你跟在我左边,虽然走得不快,但仍然会打滑。脚下的黏泥挤压的声响比白天更清晰,piapia得像泥土在说话。我们靠着的墙壁上有白漆刷好的巨大标语;而且,当墙壁裂开像是要倒塌时,那标语的字体也跟着分裂。
就这样走了不久,到泥街尽头,是一条硬实些的土路,如果右转并走到尽头是一座桥,过了桥柏油路东西通畅,坐一辆机动车,半小时就能到镇上。穿过土路是与这条路平行的河流,雾气纷繁。岸旁的路边是由铁丝缠绕的铁围栏,跟着河水奔流。忽然,前方的暗夜响起的鸟叫声。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呱呱,呱呱。”你缩缩地退后半步。我奇怪地看你一眼,冲着声源学蛤蟆。
接着,柳树后蹿出一束光,先是打在我脸上,再跳到牛身上;光斑路过你的时候没停留,我甚至觉着是光斑漏掉了你。我顺着光路走近光源。
“咋来恁晚?”他收起手电筒说。
“找它去了。”
“待会我打开以后,骑上牛背一直往前走就好了。”说完视线他在你的方向停留一会,不等我回话转身离开。
我扶你上牛背,自己也翻身上去,胳膊穿过你的腰手里握着麻绳,坐在牛背上我的屁股古怪地咕咚跳。李老头打开铁栏门的铁锁链,招手引着牛穿过,然后锁好铁栏门。紧接着在那束光消失的时候我再也没看到他。
河水咬着河岸将要溢出,但能感到河床倾斜的坡度很大,若不是水面的浮力,黄牛几乎失去平衡。你尽可能地抬脚,身体后仰,避开水面;幸好河水不深。攀上河对岸时,我的双腿已经湿透。岸旁的树木遮蔽了天空,但还能隐约瞧见月亮的碎片。并且,那些小如拇指的青蛙更多了。我们没下牛背,穿过过膝的荒草丛,沿着一条小道往前走,一小片一小片的水块映着碎光,这是沼泽地。之前伸出的树枝刮破了你的衣服;枝条挂着扯掉红布条,摇摇荡荡。
顺着前方蓝色的火光,我和你坐在牛背上没拐弯,继续向前,一直走在这枯萎的玉米地里。然而,火光似乎离我们更远了。浓密的玉米叶有时会划过我的手、你的肩,并且水珠崩碎在脸上。我觉着死之将至了,我活了这么久还从没如此难过。每一步伴有泥水的哗啦声和黄牛的呼哧声,尽显筋疲力竭的样子。
再往前走,是一片不大的圆形空地,空地的边缘是玉米的秸秆焚后的灰烬。黄牛不再前进,而是绕着空地的边沿转。我勒着麻绳,试图让黄牛继续朝火光的方向走,但无济于事。
你的坐在我前面,我看着你的后脖颈,我惊异地发现一颗不小的痣。我对你说:“你脖子后面多了颗痣。”
你没说话。黄牛还在绕着圈走。我又说了一遍。
“原本就有的。”
“以前我咋没见过。”
“有时候我们看不见的并不是不存在的。”你说。
“你现在咋神神叨叨的哪,是不是因为你来过这里。你看见啥了?”
你沉默着,耸着肩膀。黄牛停下来,饮着洼里的水。
“我们咋样才能让牛走出去?”我说。
你前倾着身子,侧着脸,以耳贴牛背,伸手拍牛,慢慢引着它往火光的方向继续踏着玉米秆走。
这次玉米秆更密集了,而且愈来愈青翠,刺拉拉的划拉着衣服和牛身。
“你没觉着前面的那火光更远了吗?”我问,
“它本来就很远。”你说。
“我们啥时候才能到那里呢?”
“很快就会到的。”
“越走我心里越害怕。”
“你害怕啥子?”
“害怕那火光。”
“害怕那火光干啥子?”
“知不道,可能是因为知不道那到底是个啥东西。”
“万一只是火呐。”
“这咋可能?”
“你记得刚才的手电筒吗?”
“你想说啥?”
“没啥,应该快到了。你看,那火光近了。”
我抬头望前方,那朵朵火光,还在跃跃跳动,更明亮,但也比刚才更遥远。
“不是啊,”我说,“明明比刚才远了很多。”紧接着我又说,“你刚才说手电筒是啥意思。”你又沉默了,我喊你的时候,你扭头看我,脸上充满悲伤。我更害怕了,我说:“你上次是咋进来的?”
“那时候跟这会儿不一样。”
“你知道出啥事了吗。”
“你记得刚才的手电筒吗?”
“手电筒咋了?”
“你记得吗?”
“手电筒到底咋了吗?”
“不是手电筒咋了,是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是个啥意思?”
“我不记得你,我不记得很多事。”
“你不记得我?”我慌了,我开始更大程度上的恐惧,“你不记得我你找我干啥子?”
“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找你。”
“你不是找我,那你是找谁?”
“我不知道,”你接着说,“我都不记得我。”
“你不记得你?你一开始不记得我,现在你又不记得你。”
“是啊,我不记得你是谁,我不记得我是谁。”
“你不记得我是谁?你不记得你是谁?”
“我们不都是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知道我是谁,我是赵明理。”
“那我又是谁呢?”
“你是——”
“嘘,别说话。”你突然说,“你听见了吗?”
“啥?”
我凝神屏气,听到泥水声,还有微弱的蛙鸣。
“啥都没有。”
“你没看到吗?”你说,“我们到了。”
这是一个不小的空地,我们后面不是玉米田,而是高粱地。空地的中央是墓群,间或栽几棵树。很多坟墓都长满荒草。有一座新坟,土还是新添的,蓝色的火光悬在半空,照亮了整个空旷的原野,这时的月光完全被这里明亮的光线所覆盖。靠近一些,才看清这些火光,这些不是火焰,而是灯光,这些灯光强弱交替,逐渐蠕动,兔子似的在跳动。
在新坟的不远处有个崭新的棺材斜躺着,棺口朝向一侧,但能看到是空的。我从牛背上跳下来,就近将牛拴在一棵树旁。走近棺材,朝里瞧了瞧,垫底的新棉被有一个凹槽的形状。踩着没有湿气的田地,我来到新坟边,跪下来,我瞧不见我的影子。新坟完好无损,甚至还多了几抔新土,而且先前的纸钱和花圈也残留不少。我退着寻找新坟东侧的地方,那些字还在,是我先前划在地上的,尽管经过这么多天的风吹和雨打,它们依旧没有破损,这是三个字:卢秀娟。它们是我妻子的名字。
我在明亮的火光下,跪在坟墓的边沿,双臂支着身体,手指陷进泥土里。我毫不在意冰冷的土地对我的侵袭,我只是在想念我的妻子,想念她的肩膀,想念她的乳房,想念她的温柔,想念她的愤怒。然而,她过去的委屈、和哭泣更令我难以抑制,我想放声呐喊,不成想却哑了嗓子,任明亮的光线冲刷我的脸。
现在田地里可以听到蛙鸣和鸦叫,甚至有隆隆的轰鸣。我还是在坐着,什么也没干。我是被选来走进这里并试图拯救村子的,却遇见了我妻子。我有点不知所措,整个身体不再支着棱角撑起衣服;我像是要垮掉,肩膀和腿脚泄下来,我相信如若我站起身,这些衣服定会从脖颈滑脱至脚底。
时间长了,我双腿发麻,但没换姿势,只是透过发白的蓝光望着月亮和星星。再回头往周围簌簌响的肃黑高粱地和零星的几棵树。黄牛绕着那棵树哞哞地叫着,你从牛身旁走来,不步履平稳,我看着你想着我妻子和我妻子的死。我摇摇头,不愿再想,可你却愈来愈近,压迫着我的呼吸甚至是身体,我感到了极度的疲惫,难以控制地合上了双眼。
我睁开眼时,一切还是先前的样子。你已经站在我身前,我起身极力避免看到你的脸。环顾四周,我又看到了高粱、月光和树木,以及那头低声哞哞的黄牛。你走近一步,你说:“你说我叫啥?”
“没有,我没说啥,我啥都没说。”我说着摸像后腰的屁股,还在。
“你说我叫啥。”你又说。你的身体笼络过来,我感到了身体的震颤,我原以为是因为害怕而颤抖,甩出来胳膊时,水壶里的黑狗血一抖一抖地往外咳出来,尽管如此,黑狗血仍不可避免地洒一身。
你先是一愣,紧接着弯腰,直身时我看到你哈哈大笑的脸,血污遍布的脸更显狰狞,令人恐惧。你突然说:“你以为我是谁,竟用这些脏东西。”“
“你已经死了。”我颤巍巍地后退着,“你不是她。”
“你想说啥?”你说。
“你不是她。”我在抄袭我的上一句话。
“你咋知道我不是她。”
“你不是啥都不记得吗?现在怎么又好像啥都知道。你到底是谁。”
“你为啥要占用她。”我说完,看了看斜躺着的空棺材。
“你觉着我是谁?”
“反正你不是她——。”
你笑起来,没回答我,脸上的鲜红渐渐变为黑紫。并走到我身后,我转身时,看到你手里拿着一个东西,轻轻摁一下红色的摁钮。只听“biubiu”两声,我妻子坟墓的上方的蓝光逐渐变成红光,并且愈来愈盛。新坟的图层也渐渐滑落,露出一层光滑的银层似的表面,反射着光线时甚至能倒映出我们的影子。紧接着,这个半球型的光体按照四份往边缘收缩,并伸出一段阶梯,你顺着阶梯走下去,并回头看我一眼。我也跟着你下去。我紧跟着你的脚步,每走一步,内心就更慌乱。
里面的空间不但很大,而且还通体明亮,如白昼。周围有着各种我从未见过的仪器,那些仪器有金属制的键盘和屏幕,还有很多摁钮闪着红色或者绿色的各种光。脚下的地板是白色金属,光可鉴人。与这些极不协调是搁在一个仪器上的一架话机,鲜红色,并且没有电话线相连。
“你信鬼神,是吗?”你巡视了这里以后,坐在一张不知什么材质的椅子里,转着椅子,面对我。对了,那应该是一把椅子。
“你不相信吗?”
“你见过鬼神吗?”
“没见过。”
“没见过你怎么能相信他们存在呢?”
“你见过他们不存在吗?”我说。
“你这是试图证明他们存在我们的逻辑里,并非存在于现实中。”你说,“你现在说说我到底存在不存在呢?”
“难道,难道,”我的手偷偷摸向口袋说,“难道你——”
你的手磕着手边的仪器边,那应该是一个电视屏幕似的玻璃面。离那架话机非常近。突然,话机叮铃铃铃地响起时,我的身体一震,尘土落满地。你傲慢地看着我——叮铃铃铃叮铃铃铃——然后慢悠悠地转移视线,拿起话筒。你开始对着话筒说:“我们的结局临近,我们的结局到来了。”
我又看见了你脖径后面的那颗痣。并且确定我之前我没看见过。你半转身即将跟我说话时,我端起早已装好弹丸的猎枪,瞄准你身体的七寸之地——那颗黑痣,砰的一声响,你应声倒地,但没有血液横流,只有个红色的小洞。同时,你顺手将那把椅子掀翻。这是我闻到枪管里的火药味,挺好的味儿。我端枪对着你等了不久,你没再动,我稍稍放心,收起来,还是像之前那样斜挎着。我正要近身,从枪洞里冒出一股烟,看着像是一股白烟,袅袅升起,最后幻化成形,最后的形态是人首蛇身,那蛇身还翻滚了一下,尾巴像是在敲打,却没有声音。那张脸,是漂亮的女人脸,表情丰富细腻,有母仪的韵味。烟雾大概悬浮了十分钟,才渐渐消失。之前,那张人脸恶狠狠的眼睛,始终盯着我不放。
我走过去,摸着尸体苍白的脸,伤心至极,扭头时,看到那架话机,我试探着移过去,拿起话机,拨出刚才显示的数字,几声嘟响后竟然接通了,电话的另一头不说话,只有电流的沙沙声和对方的呼吸声。最后我实在没忍住,说:
“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谁?”
对方竟然开始朗诵,像是一直平声的机械声:“仇敌追赶着我们追赶我们的是火光我们难以行走我们的乡土荒凉我们的口粮断绝我们的结局临近我们的结局到来了我们必然流连我们难以存活我们已被离弃我们难以回转就像古时一样。”说完这些后对方突然挂断电话。
我肩扛着中枪的尸体艰难地爬出这个奇怪的巨大的圆形机器,然后走到棺材前将尸体放进去,并阖上棺盖。
没停歇,我转身走到树下,解开麻绳,扭身望了望后面的棺材,再回身,拉着黄牛要走,没两步,我停下来,再使劲时还是拉不动。我没听到哞哞声,不用转身,听着黄牛的喷鼻和划地声,我知道,这下应该结束了。再过几天,他们会再选出一人,孤身闯进来,那时候树叶子也应该都落尽了。划地声愈来愈急,其实我想逃掉,可这时间太短,我的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我被一脚踢出三丈远,几棵高粱杆被我压折了。那只黄牛缓缓并且毫不迟疑地走过来,低头嗅着我的脸,牛的眼睛盯着我,在我闭眼之前,黄牛狠狠地盯着我说:
“你现在说说我到底存在不存在呢?”
2012年9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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