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
  怎么——
  他们同时说出又同时住了口,都笑了笑,老顾的女友多少有些难为情,一旁的老顾说“沉不住气”。
  一般情况下,接下来,两人都会等一等对方,然后根据对方的动作表情,由其中一方适时先把话说出;或者,一方会说“你说”,另一方说“你说,你说”,一方又说“你说,你说”,这下另一人应该不会再谦让了……现实会提供此方面的种种变化,也不乏再次撞话的例子。但也可能在首次撞话后其中一方根本就不等,就像现在。
  怎么样,费劲,怎么样?
  挺好挺好。费劲点点头,继续打量着。
  嗯嗯。
  都你们自己弄的?
  当然是我们弄的,主要是我弄的。
  下次装修了我要找你。
  好啊好啊。
  老顾女友转身去了厨房。
  费劲进入客厅,他从里面扫视着客厅,在两人沙发上坐下来,把背包放到地毯上,靠着方几的脚。他坐着又打量着。坐着有坐着的视野。老顾在整理方几。
装修了多长时间?
  差不多就两个月吧,简单刷了个白,把木门漆了一下,换了换家具,真弄起来也挺麻烦的,这些,这个,这个,都是美家的。
  美家挺好的。
  相对便宜它们,样子也可以。老顾把边上的一把椅子挪到沙发旁,在椅子上坐下来。
  老顾拿起DVD的遥控器,按下播放键,说,刚才在看这个片子。电视画面里的人物动了起来,响起了音乐声。
  等等我。老顾女友在厨房里喊。
  蝈蝈拿来的,蛮好看。说着,老顾打了个呵欠。
  昨天没睡好。老顾说。
  蝈蝈。
  他等会也来。
  怎么不等我的。老顾女友端着两杯饮料进来了。他们看着她把饮料放下在方几上。
  响起了敲门声。
  我去开。老顾女友说。老顾女友向客厅外走去了。
  阿穗封面设计还在做吗?费劲问。
  在做的。
  老于呢?老顾女友问对方。
  他不来了。她说。
  我上下卫生间。老顾女友说着去了一旁的卫生间。
  她进入客厅,和老顾、费劲点点头,在方几空着这一面(空着的另一面对着电视机)的地毯上坐下来。地毯上放着垫子。
  老于怎么不来?
  他去旅行了。
  老于怎么一个人去旅行?
  嗯。她看看电视画面。
  这是费劲,写诗的,你们见过吧?
  应该没见过。费劲看着她。
  嗯,诗看过的。
  是不是很一般般啊?老顾笑了笑。
  我喜欢的,“你是我的妈妈,我是你的爸爸”。
  我喜欢。她低着头又说。
  这费劲写的吗?我怎么没看到过。
  我写的。
  这你喝,我没喝过。费劲把饮料移到她面前。
  嗯。
  还有的。老顾说。
  从卫生间里传来放水冲马桶的声音,老顾女友出来后去了厨房,不一会,又端来了两杯饮料。这期间,他们都没说话(在看片子),似乎在等着老顾女友到来、来改变这一局面。另一个人的到来肯定会打破沉默,她就将到来,这一小会的沉默因此可以接受。
  奶昔。她说。
  啊,你在喝了。
  好喝。
  牛油果的。
  老顾女友把另一杯给了费劲,端着自己的那一杯在两人沙发的另一头靠她的那头坐下来。
  这个电影很好看的。老顾女友说。虽然老顾女友说话时并没有看她,但很明显是在和她说。
  噢——她并不是接着说出“噢”的,而是过了一会,此时,别人(包括老顾的女友)或许都已经不知道她在“噢”什么了。
  他能靠做封面养家吗?
  那肯定不行,他现在的女朋友收入还可以。
  这个女的等会会跟着他走。老顾女友说。
  有一阵没见到他了。
  嗯。她说。
  这怎么做的?她问。
  味道还好吧。老顾女友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看向了电视机。
  好的。
  挺好喝。费劲说。
  阿穗女朋友在哪里上班的?老顾女友问。
  在电视台。
  那是挺有钱的。
  也不会有钱到哪里去。老顾说话的同时埋头操作着手机。
  我去接一下,他们下地铁了。
  哦。
  老顾出了客厅。“砰”的一声外面的防盗门关上了。
  我还是不明白她怎么会跟着他?老顾女友看着片子里的一男一女说。
  费劲突然在屏幕里看到了老顾女友,老顾女友清楚明白地从电视画面中显现出来,好像她也看到了他,在那里看着他,他们通过电视屏幕四目相对了。这在看电视时经常发生,并且总是突然的。
  费劲拿起方几上碟片的封套,看着。当他再次抬起头去看屏幕时,可能是因他还记着刚才的那一幕,他又看到了同样的情景,就像他是去印证的,又仿佛他是特意去看她的。是不是只要他还记着那一幕,每次他去看电视屏幕他都会看到她呢?他站起来,去了卫生间。
  你觉得团这个人好玩吗?说话人的语气较之前有了变化,变得神秘、有内容,听的人感觉到了这种变化,特意抬起头来看了问话的人一眼。
  团?还好吧。
  团很好玩的,他以前追求过我呢。老顾女友边说边留意着卫生间那边。
  哦。
  不过那会我们都还不认识——看到费劲出来了,老顾女友就没再说下去。
  自费劲身后传来了敲门声,他返身去开了门。
  这么快。老顾女友看着外面。
  蝈蝈。费劲说。
  嗯。
  蝈蝈,你有看到老顾吗?老顾女友在客厅里问。
  碰到了。
  蝈蝈看着她走去,她是他还没打上招呼的一个,当她抬起头来看他时,他叫出她的名字。
  蝈蝈在老顾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在椅子背上挂好他的背包。他看着电视屏幕。
  是你拿来的那个片子。
  嗯。
  老顾很喜欢这个电影,他等会会和你说的。
  老顾女友似乎记起了什么,发出了一个感叹词,站起来,出去了。
  法国片里有时还真能看到让你惊喜的。费劲看着电视屏幕。
  呐,蝈蝈,你也有份的。老顾女友给蝈蝈端来了奶昔。
  蝈蝈接过去,喝着。
  老顾女友在原来的位置上坐好。
  怎么样怎么样,好喝吗?蝈蝈。老顾女友一直在看着蝈蝈喝,显然,蝈蝈没有觉察。
  好喝的。
  那你得说啊,我下次再做给你吃。
  她笑笑,和费劲交换了一道目光。
  好的。蝈蝈都有点脸红了。
  费劲,你喝酒吧。
  我戒酒了,我喝茶,我带着茶叶。费劲从地上拿起背包,从包里取出一小罐茶叶来。
  老顾女友去厨房给费劲泡茶。
  电视机里一对男女开始做爱。三人不出声地看着。
  啊,好黄。
  老顾女友把热水瓶放到费劲这一侧沙发的边上。
  没有人搭话。做爱在继续。她双手托着脸,就像是在沉思,也许真的是在沉思,并没有在看。蝈蝈不时看看手机又看看屏幕。
  倒倒倒倒倒倒倒倒倒倒——从房子的外面(好像就在这家的窗下)传来一个人清楚而单调的“倒”声,有时又有点抑扬顿挫。
  费劲向窗外看了一眼。虽然,窗帘拉上了,什么也看不到。
  你们听着,很有趣的。
  向左向左向左,你怎么向右,你向左,左,左,左,再打再打再打,对对对对……
  每天都有的,感觉这里的人倒车好差哟。
  打打打再打,打打,好好……
  他们来了。老顾女友说。
  钥匙在锁眼里转动。
  你们怎么这么慢?
  装修得不错啊。来人换上拖鞋。
  要看是谁装的,呵呵。老顾说。
  不错吧不错吧,团。老顾女友说。
  不错,不错。
  阿穗呢?费劲问。
  有什么事情又回去了,团说阿穗都跟他下了地铁了,可能根本就没来。老顾笑。
  阿穗就是这样的。团说。
  团拍拍蝈蝈的肩膀,和费劲点了个头,看着坐着的她。
  老于呢?团问。
  老于一个人去旅行了。老顾女友说。
  太不像话了。
  团和老顾都坐了下来。
  我给你们去拿酒。
  你的奶昔呢?老顾说。
  喝了啊,没有了,哪有这么多啊。
  什么好喝的没我的份。
  牛油果很贵的,下次做给你吃——老顾女友拿来了红酒和杯子,她有点慌乱地收拾着方几,给他们倒上酒。
  什么电影?团问。
  对了,蝈蝈,这电影非常好,我很喜欢。老顾说。
  我就说。老顾女友说。
  讲了一个女的莫名其妙跟着一个男的,其实也不是莫名其妙,你看了就知道了。
  接着,老顾指着靠窗放在书桌上的一样东西,叫他女友帮他拿一下。
  哪个?
  那个,那个那个。
  蝈蝈把碟片封套递给团。
  费劲给自己的杯子里加了点热水。
  费劲你是不是计划怀小孩了?老顾问。
  在看电视的蝈蝈和老顾女友也都看着费劲。团在看碟片介绍。她在看手机,看了一眼,又放回了口袋。
  嗯,为了下一代。
  那你烟也不抽了。
  也不抽了。
  可以抽烟吗?团问老顾女友,团把封套放到方几上。她把它拿了过去。
  可以啊。
  团掏出一包烟来,从中抽出一根。
  这什么烟。说着,蝈蝈拿起烟盒。
  河南的。团点上烟,对费劲说:你还真戒得掉。
  真要戒还是能戒掉的。
  我来一枝。蝈蝈说。
  我也来一枝。
  你们怎么都小孩一样的。
  蝈蝈现在还住通县吗?团问。
  我搬到闵行了,离一软家很近。
  一软?费劲问。
  就是上次小习生日那天喝醉的。老顾说。
  一软是不是GAY?团说。
  当然是。
  团你是不是看不惯GAY?费劲问。
  没有没有。
  别这么害怕呀,看不惯也没关系——老顾说。费劲这时开始说,你看不惯就看不惯嘛。而同时,老顾继续在说,为什么一定要看得惯呢。
  我还真没看不惯,你们怎么会这么觉得?
  大家都觉得你看不惯,那你就看不惯嘛。费劲说。
  这么说倒也是。
  哈哈。
  ……
  他们谈话,喝酒(费劲喝茶),看片子。谈话是主要的,他们谈话时喝东西,谈话时瞅瞅片子;当他们谈得不可开交、争论着什么时,眼光扫过电视画面,并没有看进去;也会忘了喝东西。
  他们争论着人类分男女是为了什么,老顾和团说是为了繁衍后代,费劲说是为了爱情;随后他们说起了世界末日,世界末日怎么个末日法;接着,他们谈到一个叫甘宁的朋友、在他的老家发生的一起暴动——一个不在场的人是很难想像怎么会说到这上面去的,但大概会觉得说到什么上来都很正常(显然这是一种不假思索,仔细考究谈话的路径,它是太正常又太神秘了);接着团给大家讲了阿穗众多神奇故事中的一个,阿穗有一次和他女友在街上打架,有个大叔来劝架,阿穗撇下女友,和大叔由争执到相谈甚欢,彼此惺惺相惜,最后成了朋友;之后,他们为榴莲好不好吃又吵了起来。
  (世界末日、围堵市政府、阿穗的故事、榴莲好不好吃只是对谈话中主要环节的概括,谈话本身是丰富的、平等的,那些零零碎碎、难以概括的话并不是作为主要环节间的过渡或铺垫存在,说到那些所谓的主要环节上来也是出于偶然即兴)
  那你什么意思?
  对啊,你什么意思。
  我是觉得那些认为它不好吃的人缺乏一种,觉得这种东西好吃的能力。
  这怎么会是缺乏呢,这跟缺乏没关系。
  这不就是一种缺乏吗?这么好吃的东西他都不觉得好吃,不是缺乏是什么?
  老顾,这不是缺乏。
  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老顾女友说。
  呵呵,来,喝酒喝酒。费劲说。
  榴莲——老顾和费劲碰了一下,喝了一口。
  每次都争来争去,每次都是这样,你说他们烦不烦哦。老顾女友和她说。
  挺好的。
  当他们争论时,往往你一句我一句;有时,出现了一个人说了半句被另一个人打断;对方插话但说话者不予理睬继续说他的话;为了压倒对方,两个人竞相(不由自主)提高嗓音;等等。不过,他们的争论基本上保持着一种和谐的气氛,没有人因坚持自己的观点而咄咄逼人,不时还自觉地伴以玩笑、调侃的口吻,(争论的组合是复杂的,有时三对一,有时二对一,有时三对二,常常是一对一,老顾或团、老顾或费劲、费劲或团,其时,第三方、第四方或者第五方也有他们的话说,他们不时附和这个又附和那个、批评这个又批评那个,或者对争论的双方都不赞成,这也起到了润滑调剂的作用);但一来二去,也难免有了情绪(很少这样的时候),看起来再发展下去就有可能闹别扭了,一个初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的人是有可能会担心的,但是形势会在瞬间转变,因为一句话或几句话(说这样的话有时无意,有时是有意),那种紧张的气氛旋即一扫而空了。
  这是个谜吧。蝈蝈说。
  还是蝈蝈说得对——老顾女友说——这就是个谜。
  说什么都说到是个谜,那就没法说了。老顾说。
  就你对。
  对,就你对。团说。
  不过也是,你不说,我还从没想到还可以这样想。老顾说。
  就是。
  随后有一会没有人说话——在热烈的谈话过后是会出现一阵沉默的。然后会有人就上一话题的某一点再说开去。或是:
  几个人一起又喝了一口。
  你总是不说话。团对坐在他斜对面的她说。
  她对团微笑了一下。
  费劲去了卫生间。
  “他问我,等会你去哪里?我说回家啊,我的意思是回那个家,但是他以为我是回另一个家,我当时呢,根本就没想到他指的是另一个家,接下来他说,远不远,我说你不是去过的吗,这里他不是也来过的吗。
  嗯,那他又说什么?
  他说我是去过的,但我不记得了。
  那你还不觉得奇怪,这怎么会不记得呢。
  当时我急着要走,哪想那么多,我是走了之后,才想到哎呀他以为我是要回那个家。
  你怎么说?
  什么,哦,我就说很快的……”
  这对话还挺有趣的。团说。
  对啊,这导演有一种特别的整体感,完全是他自己的,他还有什么片子吗?蝈蝈。
  好像挺多的,下次我再找几个来。
  客厅里说话卫生间听得清清楚楚。费劲说。
  料质很差的,我们都没换。
  我已经养成了坐在马桶上小便的习惯,这是不是男不像男女不像女啊。费劲说着坐下来。
  你进化了。团说。
  这样好啊这样好啊,老顾老是把尿尿尿到马桶上,好讨厌的。
  把马桶垫圈翻起来。蝈蝈说。
  这样还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会尿到马桶沿上尿到地上去。费劲说。
  老顾以后你也坐着尿吧。
  开什么玩笑。
  哈哈。
  这个电影很长啊。费劲说。
  快好了。
  你们都这样吗?老顾问。
  蝈蝈摇摇头。
  有一会没有人说话──谈话自有它的节奏,在上一句和下一句之间会有一个间隔,都不说话的时间如果超过了这一间隔(它作用于人的心理,每个人不尽相同,但大致可以用一个数值来表述,在这个数值内是正常的,过了这一数值就意味着冷场的开始,不过,特定情况下它可以延长,比如,片子里的某个片段确实吸引了大家,以及一阵谈话之后适度的休息沉默),就会让人感觉到:有一会没说话了。现在,就是这样。
  这样的时候,大家都看着片子。
  团你为什么取团这个名字,这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老是忘。老顾说。
  对啊,我也想问的。老顾女友说。
  团成一团啊。
  这人真猥琐,你认真点。
  就是团成一团。
  费劲原名叫费建什么?老顾问。
  费建业。
  你们的名字都好土,怪不得都要改名字了。
  我的不土吧。老顾说。
  你的还不土!
  蝈蝈叫什么?费劲问。
  贾新艺。
  蝈蝈的还好,不过还是蝈蝈好听。
  最土的要算是甘宁了。老顾说。
  叫什么叫什么?
  朱财发。
  哈哈哈。
  朱财发,感觉跟我们的甘宁完全没关系啊。
  你们知道李江华原名叫什么吗?团说。
  李江华不是他原名吗?
  不是的。老顾说。
  叫范秋雨。团说。
  范秋雨──老顾女友慢慢地将它念出来,然后得出了结论──挺好啊,秋雨,不挺好的吗?
  朱财发改为甘宁那可以理解,可是李江华跟范秋雨有什么区别?还都是三个字,根本就没拉开距离。
  下次问问他。
  老于的也还好的。老顾女友说,老顾女友看了她一眼。
  老于的跟我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啊,人家——
  老于这样一个人出去不行啊。团说,团看看她。
  那你要他怎么样?费劲说。
  我看你还是跟我吧,别跟老于了。团的语气又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认真的。
  团你,老于不在,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老顾说。
  对啊,团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当心老于跟你绝交。老顾女友说。
  老于有什么好的,老于真没什么好的。
  哈哈,朋友就是用来相互诋毁的。费劲说。
  一开始,她还含笑听着,后来,她就低下了头去。
  人家才对你没兴趣,是不是啊?老顾女友问她。
  她抬起头来笑笑。
  团你这样是不行的。老顾又说。老顾说这句话大概带着意图(针对可能到来的冷场),但没起到什么作用,接下来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它就这么消失了。
  有个人张了张嘴巴,终于没有说出话来。
  有个人摘下眼镜,在T恤上擦拭着镜片。
  压迫已经形成。对于感受到了这种冷场压迫的人(应该也会有感觉不到的人),有的可能在观察这种现象、在数秒,有的在等待着别人说,有的会暗暗用力想找出一点话来,可一时又很难找到合适的话。
  冷场了。有人大概想这么说,但他又会觉得这并不能引发对话、终止冷场,也就没有说出口。
  但迟早会有人说话的(不知道是哪一个?)。
  这时,片子正好放完了。
  她肯定还是自己想跟着他嘛。费劲说。
  但她不能承认这一点。老顾说。
  那肯定不能承认。
  她跟着他有自愿的成份,但同时她也厌恶自己跟着他。
  就是欲罢不能。团说。
  老顾关了电视和DVD机。
  她去了卫生间。她在马桶上坐下来,掏出手机。她听见小便的声音流出来。她拿着手机发起了呆。
  爱情──她听见有人在说,是团的声音。
  形势所逼啊。老顾说。
  形势那也是人——后面听不清楚。
  团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是老顾女友的声音。
  它们又离她而去了。那些声音,有时很远,有时挺近,有时对她来说就只是声音、不及意思,有时她会怀着意愿去听上两句,有时则浑然不觉,之后又不知它们怎么会突然进入她的耳朵。当她从某处回过神来,这些出现在了她耳边的声音会让她感觉踏实,如果失去了它们,她也许会变得紧张,会竖起耳朵去听,仿佛他们正悄悄地说她什么、传递着眼神,虽说他们在说她她也无所谓。
  也许她还在自言自语,在一个人的时候,在厕所里,这是她长久以来的习惯,她的嘴巴开始蠕动,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她知道她在自言自语吗?她应该知道她在自言自语,只是她自己也不能控制,她停不下来了——
  老顾女友站起来,走出客厅时带上了门。
  老顾女友走到卫生间的门口,手指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没事吧?
  没事。她在里面说。她冲了马桶,开了门。
  没事吧。
  没事的。
  来,我带你去看看卧室。
  都是美家的。
  搭配的真好看。
  这个要三千多呢,比床还贵。
  嗯。
  就这个贵,其他都很便宜。
  这是哪里买的?
  是二手店买的,被老顾骂死了。
  多少?
  六百。
  那还好啊。
  对啊,其实不算贵,他们男的哪知道这些。
  这个好看。
  好看吧。
  这样的我也想要一个。
  这个好像是九百。
  美家的吗?
  美家的。
  嗯。
  走吧。
  她们出了卧室。
  当打开客厅的门,她们看到客厅里满是烟雾,烟雾之中,费劲的左手停在空中,离他的头约一尺之远,其中食指伸出,他的目光正对着这只食指,而他的嘴张开,露出上排的两颗门牙;老顾,举在嘴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根烟,他的嘴前方是一小股烟雾,这股烟雾要比四周的烟雾浓一些,他的另一只手、左手向左边伸开,高度低于肩膀,手臂的下半截、即手肘到手掌部分向身体方向弯过来,手掌摊开向上;背对着她们的蝈蝈身体前倾,右手前伸,几根手指几乎落入了方几中间的烟灰缸,烟灰缸里立着数个烟蒂;同样背对着的团,他的整个上半身后仰,他的双手托在腰上,双手似乎在把后仰着的身体尽量向前托。
  他们正在热烈地说着什么。
  老顾女友快步走到窗前,拉开一边的窗帘,推开沉重的玻璃窗。风从外面吹进来,吹得窗帘一角“哗”地一下扬起来。老顾女友把窗户拉回了一点。
  他们在说“痛苦”,“痛苦是什么”。
  她们坐下来。
  你们也要说的。
  啊!
  这就是一个词——
  团你这样说不行。
  它不就是一个词吗?没有痛苦这个词,也就没有痛苦——
  我说得是你的痛苦是什么,或者,你认为的痛苦是什么,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们就是痛苦,人就是一个痛苦的形象。
  想不到团你这么想,呵呵,老顾?
  痛苦就是想要的得不到。
  你想要什么,呵呵?
  对啊,你想要什么?老顾女友说。
  蝈蝈呢?
  是一种感受——
  房间里突然黑了。从窗外传来几个人声混在一起的尖叫。外面,也已黑成了一片。
  又停电了。老顾女友在暗中说。
  这个小区这一点不好,我们搬过来两个星期就已经停过两次电,这是第三次了。
  眼睛适应黑暗之前那短暂的时刻是特别的,你睁着眼睛,但你什么都看不到。慢慢地,周围的一切在眼前显现出来。黑暗变得不那么黑了。
  很快就会来的。老顾说。
  你们了?
  啊,我想想,我觉得痛苦,痛苦就是没有了自己。
  你了。费劲对她说。
  在黑暗中说话,声音压低着,声音温柔,有一种私密的气氛。
  痛苦是——
  出现了一小会沉默。她没有再说下去。
  灯亮了。外面又传来了尖叫,这一次明显是欢快。
  她低着头。她不会再说下去了。他们似乎都在避免看她。
  费劲你了?老顾问。
  我是那个问话的。
  那不行那不行,你也要说。老顾女友说。
  我好像还真没有过称得上是痛苦的,记忆中,我姐姐死时,我妈在那里哭,我知道这就是痛苦。
  你还有姐姐啊。老顾女友说。
  我有姐姐,读小学时就死了,我还有哥哥。
  哥哥我知道。
  痛苦——费劲停顿了一下说——就是相对于快乐的一种东西吧。
  嗯。
  对于这一类问题的回答,我们都是根据自己的经历,经历每个人不一样,可不管你的经历多么奇特、不可思议,你的经验别人会有共鸣,人类的经验是相通的。
  嗯,所有的爱情就都相像,我们去K歌,那些情歌,好像就是在唱我们的爱情,特定的时候,它们会让我们出神、流泪、心有,心有,这话怎么说?
  心有戚戚。蝈蝈说。
  对。
  这就是艺术,感染的力量,好的艺术带给人冲击,奇异的事情引发出奇异的事情。
  嗯。
  有一会大家没有说话,这沉默不是冷场。
  我喜欢这些话。她突然说。
  不过,重要的是语言。团说。
  这就是我没法苟同你的地方了。老顾说着站起来。他去了卫生间。
  呵呵。团在老顾身后笑。
  蝈蝈举着手机,出了客厅。
  你今天打过我三次电话了──蝈蝈在和一个什么人通话──你是谁,你是谁?你认识我吗,什么,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你今天打我三次电话了,你认识我吗,你听到了吗,你听得懂我的话吗,你打我好几次电话了,你打我干什么,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认识我吗,你打错人了,别打这个电话了,你打错人了你知道吗,以后不要再打……
  团掏出手机来看了一下。
  1105号线最后一班几点?他问。
  十一点,现在几点了?
  十点四十,我得走了。团站起来。
  我也走了。费劲说。
  你们别这样啊,还早呢,再坐一会吧。
  走了,明天还要上班。
  你走吗?团问她。
  她点点头,站起来。
  要是一直这样该多好啊。老顾女友说着也只好站了起来。
  蝈蝈,走了,别说了。
  蝈蝈摁了电话,去客厅拿了他的包。
  你们走了?老顾从卫生间里出来。
  走了。
  那好吧,我就不送你们出去了。
  嗯,别送了。
  这门怎么开?
  老顾开了门。
  装得不错不错。
  不错吧不错吧。
  再见。
  再见。
  再见再见。


20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