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死了。整个儿早自习我都在求刘雅静快点,可她非得一道题一道题的和坐在前面的张玲对答案。要知道星期一上午第一堂课就是数学,数学作业我一个字儿也没写。我急得要死,却看见隔着两张桌子,姚东正趴在桌子上狂抄。他在抄孙薇薇的作业。孙薇薇是他同桌,是我们班的数学小组长,她从不跟别人对答案也不让别人抄。怪的是她每次都让姚东这小子抄,还要姚东小心,因为某道题的答案是她瞎蒙的。不知道多少回我梦里想过,要孙薇薇是我同桌就好了。我正羡慕着,一瞬间我同桌刘雅静把作业本塞入抽屉,拿起语文课本大声朗读起来“一带白而发亮的水便呈现于眼前了……”。前面张玲的动作更快,语文老师刚出现在门口,她就已经扭身冲前坐好,张着她一嘴的四环素牙,“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语文老师是个干巴巴的老太太,像一团被揉皱的卫生纸。她瞬间从门口飘到姚东面前,一把按住姚东正在抄写的作业本。看见有人在语文早自习抄数学作业,老太太平时细细的眼睛此刻气得圆鼓鼓。“你在干嘛?!”姚东完全被纸团老太冲过来的速度和气势吓坏了,说不出一句话,旁边的孙薇薇也脸色煞白。纸团老太拧着姚东耳朵把他拎起来,“去!出去站着去!”姚东只好放下手中的自动铅笔,低着头向教室门口走,走到教室门旁边贴墙站住,——那是罚站的专用位置。纸团老太厌恶地说,“别在里面站着,滚出去!门外边站着去!”班里几个坏小子放下课本笑出声来。看见他们笑姚东也被感染了,竟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噗呲笑出声儿,怕老太看见赶紧低着头跑到门外去了。纸团老太又对孙薇薇说:“你让他抄作业啦?!”孙薇薇可怜巴巴的低着头,小声吱唔“我,……我没有。”“没有?!你先给我站起来!”孙薇薇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坐着,慌张站起来。我感觉她快哭出来了。纸团老太还在大声质问她:“没有?!没有怎么他拿着你的作业本?还说瞎话!还说瞎话啊你!”老太干枯的食指戳孙薇薇细嫩的额头,“到底让没让他抄?让没让他抄!啊?”孙薇薇的小身体被戳得一趔趄,“哇~”的哭了出来。一边撇嘴哭一边还喃喃犟嘴:“老师……我真没让他抄……”。纸团老太转身背手:“说瞎话!还有脸哭?站着吧你!”不再理孙薇薇。好戏演完,四年二班的同学们又稀里哗啦的大声朗读起课文来,有的故意读得很快很快,有的故意读得很慢很慢。老太太并不在意,继续目空一切地在教室里踱来踱去。刘雅静和张玲决定等下了早自习再继续对答案。我知道没指望了,又害怕又悔恨,却什么办法也没有。

  铃声响起,早自习结束。纸团老太走到门外,我们都听到她对姚东说:“你就在这儿站着啊,你不许动。”她走了,接着是几个坏小子跑到外面逗姚东说话拽姚东的短裤。刘雅静和张玲继续对答案,我沮丧地趴在桌子上等待第一堂课来临。孙薇薇已经没事了,她把自己的作业本收好,上厕所去了。我不知道她出门时是否和姚东说过话,估计是没有。我没去跟姚东说话,我自己就要大难临头。我也不在指望刘雅静,即使她现在把作业本给我,我也抄不完了。更何况她没有一点要给我的意思,她跟张玲一边对答案还一边说起各自的周末趣闻。我愁眉苦脸的趴在桌子上,上课铃终于响了,我紧张难受到了极点。数学老师是班主任,我最怕她。她四十多岁了,胳膊腿都特瘦,戴个大黑框眼镜,五官总是紧绷着不笑。谁要是不完成作业,她就用她细细的手抽谁的脸。我和姚东都让她抽过。她自己的儿子也在我们学校上学,比我们高一届上五年级,是他们班里的小霸王。小霸王吃得肥头大耳,但每次他来我们班找她妈,她妈都会问他,“饿了吧?一会儿放学我给你做韭菜合子吃。”“不要,我不吃韭菜的,吃茴香的。”“行,儿子爱吃啥的妈就做啥的。”即使对我们班学习最好的学生,也没见她表情这么温柔过。小霸王还经常拿我们班同学的东西,自动铅笔,橡皮,尺子什么的。平时特野的那些男生也怕挨班主任整,都任他胡闹。不过多数女生不怕他,有一次刘雅静的爸爸给她买了一块桔子橡皮,就是跟桔子横切面一样的橡皮,还有桔子的香味儿。这橡皮特别贵,普通大白橡皮一毛钱一块,好一点的黑白双色橡皮一毛五一块。但桔子橡皮要卖一块钱。还用塑料纸包着,跟糖块似的。小霸王看见喜欢的不得了,拿在手里玩儿了半天,然后对刘雅静说,借我用用吧,放学还你。刘雅静说,不借。小霸王说,那中午还你。刘雅静说,不借。小霸王说那我就用一节课,说着转身要走,没想到刘雅静举着一把尺子追出来,拽着小霸王的袖子要打他。小霸王死攥着橡皮不松手。直到班主任来了,才给他俩分开。班主任先让刘雅静把尺子放下,刘雅静哇的一声就哭了。班主任让小霸王把橡皮还给刘雅静,小霸王不还。班主任说好儿子,乖儿子,给她吧,放学妈给你买。小霸王还是不松手,不要买的就要这一块。班主任脸色青了起来。最后她用她那经常抽我们脸的细细的手,抽了自己的儿子。小霸王哭得比刘雅静还难看。最后把橡皮摔在刘雅静身上,抹着脸跑出教室去了,班主任怎么喊都不听。那是我们看到的唯一一次,班主任教训自己的儿子。后来听同学们议论说,小霸王出生不久,爸爸就得尿毒症死了,班主任没再改嫁,独自一人拉扯儿子长大。尿毒症是什么病同学们谁也说不清楚,说是一种尿不出尿来的病,得这种病的人最后会活活憋死。


  果然,起立坐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作业。班主任拿着红钢笔一张桌一张桌的检查,我有点口渴,却不想喝水,心跳得跟什么似的。过了半天,前面终于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家伙,是李东宏,他说自己早晨来得急,作业本忘在家里了。班主任说到底是没写还是忘在家了?李东宏一口咬定,真的忘带了。班主任说那你回家拿去吧,能拿来吗?李东宏说一定能。班主任说那去拿吧。李东宏就从座位上站出来,一本正经的走出教室去了。紧接着赵磊也说自己作业本忘带了,也发誓说能拿回来,然后张永生也说自己作业本忘带了。班主任被气笑了,全班都跟着乐。这些笨蛋,从来都只有这一个借口。每次都拿不回来,最后落得请家长。他们三个走了之后,就检查到我这里,班主任一边用红笔在刘雅静的作业本上打着对勾,一边问我,“你的作业呢?”我哭丧着脸说,老师,我也忘带了。班主任头也不抬,继续在刘雅静的作业本上画对勾。刘雅静憋着笑,看看自己的作业本,再扭脸看看我。班主任慢吞吞的说,那你也要回家取作业本去?我说,老师,我没带家门的钥匙。班主任倏地抬起头,怒视着我,猛然抓起刘雅静的数学作业本,抽了我的脸:“别放屁了!你就是没写,滚滚滚滚滚!去把你家长叫来!”我脸上被抽得针扎似地疼,却不敢去捂。“老师,我爸出差了。”“没让你叫你爸,去把你妈叫来。我知道你妈就在西边棉纺厂上班,你去吧。”“……老师我真的忘带了。”班主任听我还在狡辩,二话不说拎起我的衣服领子,坐在外面的刘雅静赶忙站起来让开,我像小猫一样被拽出座位。见我站在过道上不动,班主任一边提我后衣领一边推搡把我推到教室外面。我跌跌撞撞出了教室门,正看见在门外罚站的姚东,姚东看见我的狼狈样。又噗呲笑了,我本来被班主任折磨得快哭出来了,一看见姚东,我也噗呲笑了,我俩意识到这时候千万不能笑,就赶紧低头。但还是没逃过班主任的眼睛,她气得几乎发疯:“还笑?!你们这俩熊孩子!都他妈一个德行!烂泥扶不上墙,提不起来的货!去,都去叫家长去,你也去!”姚东这下可真笑不出来了,赶紧说:“老师我爸出差了。”“去把你妈叫来。叫不来别来上学。去去去!”班主任左手拿着红钢笔,右手推着我们俩,我俩背靠在她的右手上,死活不肯往前走。谁知道班主任非常狡猾,突然把右手撤走,我和姚东险些向后跌倒。班主任毫不在意,转身回教室了。我和姚东就在外面站着。过了一会儿,姚东看看我,小声说,咱走吧。我说,真去请家长啊?姚东说不是,今天就一堂数学课,咱俩先出去找地儿呆一上午,下午再回来。班主任中午就回家做韭菜合子去了。


  一进游戏厅,就看见李东宏、赵磊和张永生正挤在一台游戏机旁打圆桌武士。姚东悄悄走过去,从后面猛踹了一脚中间的赵磊,赵磊瞬间还没搞清状况:“爸,我们今天没课……”转身看见是姚东,立即大骂:“操你大爷!!”看着快气疯的赵磊,我们几个已经笑得不行了。张永生撞撞赵磊“快点,打关头了。”赵磊扭头继续手上的忙活。一边问候姚东和我:“傻逼,你们俩也被班主任赶出来啦?”“是啊。”姚东说着,一边往赵磊裤兜里摸。“给俩币呗。”赵磊一晃屁股顶开姚东,明显还没消气“滚!没有。”姚东呵呵笑“真生气啊”赵磊也不理他。我和姚东没趣,左看看右看看。看见街头霸王那机器围着人。姚东实在忍不住了。跑去求游戏厅老板。游戏厅的角落支着一张钢丝床。老板从来不叠被子,旁边啤酒瓶和烟头一地。周一上午除了逃学的学生和几个在打麻将游戏的盲流几乎没什么客人。老板还在睡觉。姚东过去蹲在床前哀求半天,那情形特像《西游记》里孙猴子拜菩提祖师。老板都不用翻身,只伸出一只胳膊,打开床头抽屉,取出五个游戏币,递给姚东。这是赊的,五个币一块钱。姚东给了我两个。我自己去玩三国志,选关羽。第一关就被李典打死了。我又续了一个币,没玩两下又被打死了。我不太会玩游戏机。姚东却玩得很好,尤其是街头霸王。他第一个币还没使完,跟他对打的人都输了,包括几个比我们大好几岁的孩子也输给了姚东。他们都夸姚东牛逼。姚东并不特别得意,而是继续认真的打通了全关。但是很遗憾没“出照片”,因为其中对“警察”的那局没打成K.O-200

  中午姚东和我从游戏厅出来,李东宏他们还在打游戏。他们暂时还没被叫家长,所以他们决定逃一天课。我和姚东只好回家吃饭,路上我问姚东,我们怎么办。姚东说,叫吧,不叫完不了。我说我不敢跟我妈说。要不让你妈当咱俩家长算了。姚东说,我妈倒是没事,就怕班主任不干。这么说着就到家了。我们各回各家。
  姥姥正佝偻着背给我做西红柿炒鸡蛋。见我回来,就问饿了吧?今天热不热?我随口应付着,想着自己的心事。快中午一点的时候妈妈才下班回家,进门就吃饭,她就着菜吃了一个馒头,一碗稀饭。吃完饭,她把自己的杯子里灌满开水。然后倒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告诉我差十分钟两点时叫醒她。姥姥在刷碗,我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看表。一点五十的时候我走到妈妈床前,轻轻把妈妈摇醒。我说,“妈,……妈,醒醒,到点了。”她醒了,打个哈欠起来,去洗脸,回来看我还不走,问我:“怎么还不走,你也到点了吧?”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说“嗯,我这就去上课。”她穿好工作服走了。

  下午第一堂课是作文课,纸团老太把上周的作文发了下来。她叫我到前面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老太太用少有的慈祥说,你写的作文不错,来,给同学们读一下。我很吃惊。题目是《我的故乡》,别人都写得老家在山脚下。但实际上我们这里是一望无垠的华北平原,基本没有山脉。碰巧的是,我家乡有一条人工运河,就是京杭大运河。我写了跟爷爷在河坝上聊天的事,还写了爷爷家院子里的一棵树,但是我不知道那棵树是一株什么树,问爷爷,爷爷说那是一颗枣树,我在作文里写道,那一树的红枣就像满天的星斗一样。纸团老太说,写得很不错,努力吧。期待你下一次的作文。
  我拿着自己的作文本,路过姚东和孙薇薇那一桌,我先看见姚东对我乐,然后我的目光越过姚东,看了看孙薇薇。孙薇薇也在笑,她的眼睛真漂亮啊,配她白白的皮肤,好看死了。我回到座位上,刘雅静仍然一本正经的,也不看我,背坐得比平时还直。我知道,语文老师经常表扬她,但是这次没有,她也写得山脚下。我非常得意,把作文本掀开,有老太批语的那一页,摆在桌子上。


  语文课后是自然课,一周只有一堂自然课。自然老师是个很有意思的男老师。说话特逗。今天课上给我们讲蚯蚓。我正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班主任数学老师推门就进来了,冲自然老师点个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叫姚东出来一下。自然老师的课被打断,脸色很难看。但是没有说什么,自然课是副科,跟语文数学没法比,何况这是班主任。我从窗户看见,外面是姚东的妈妈来了。姚东跟着班主任出去了一会儿。我看见窗外班主任和姚东妈妈在说话。姚东低着头站在中间。过了一会儿,姚东在门外喊报告,自然老师说,进来。姚东在走到自己座位时冲我摇了摇头。看来没戏了。班主任下午没课,专程来学校等着我们的家长。自然老师没讲两句,班主任又推门进来,这次都没跟自然老师点头,而是直接喊我,姜升,你给我出来一下。我站起来,看看尴尬的自然老师,跟着班主任走到外面。班主任问:“姚东叫来了,你家长呢。”我说:“老师,我妈上班特紧张,她没空。”班主任火了:“她没空?她没空我有空啦?行啦,你回去吧,回去等着你妈去,她什么时候有空来学校了,你再跟着来上课。”我没说话,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下来。班主任用她细细的手拧着我沾满泪水的脸,“你听见没有?说话啊?听清楚没?”我嘴巴被拧变了形,挤出一句模糊的:“-听-楚了。”

  进门的时候,姥姥正在阳台上坐着。什么也不干,只是坐着。她非常的瘦小。而且非常非常老。很早她就跟我们住在一起。但她从来不下楼,很多年了,她也不认得字,一个字都不认得。她穿的衣服非常奇怪,扣子在左边胳肢窝底下。是拴扣的。她的脚长得非常小非常奇怪,她洗脚的时候我见过。大拇指和四个其他的脚趾裹成尖尖的竹笋一样的尖。脚后跟几乎贴着脚掌。我问她疼不疼。她说不疼。她总是掀起外面一层衣服,在里面衣服里有个兜袋,和机器猫似地。她会从兜袋里拿出几毛钱给我,让我去买零食吃。不让我告诉妈妈。我非常喜欢姥姥。但是她什么事儿也不明白。看见我下午这么早就回家,她问我怎么回来了?我说今天放学早,她竟然就信了。我非常喜欢我的姥姥,要是她能做我的家长去见班主任就好了。可惜她从来不下楼,下了楼也走不了两步路。

  我在自己房间呆着,不一会儿下起雨来了。姥姥过来问我晚上吃什么。我说都行。天已经黑下来了,雨越下越大。我跟姥姥说了一声,我拿雨具去接妈妈,姥姥不让,但是她拗不过我,我之前也给妈妈送过雨衣。最后我还是拿着雨伞和雨衣出门了。她的工厂离我们家属院不远,我忘带钥匙的时候总去她们工厂。纺织车间机器的声响巨大。我走进去,先看到一个认识的阿姨,我问她我妈妈在哪儿。她指给我,并且拍拍我的头,夸我真懂事。我妈正在忙着,她看到我,也感觉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说这么大雨你来干嘛?边上等我一会儿吧,就快下班了。旁边闲着的阿姨给我打了一杯水。我看着这巨大车间里,人来人往的忙活着。

  下班时天已经彻底黑了,雨还在下,地上满是积水,已经没过了脚面。街上路灯在雨水中愈发昏黄。妈妈穿好厚厚的绿色帆布雨衣,先等我双腿分开骑坐在后衣架上,然后她才蹬车上来。我在她身后打着伞。伞的顶靠在妈妈的雨衣上,我对妈妈说,今天语文课我受到表扬了。妈妈很高兴,问我怎么回事,我就把写作文的前前后后跟妈妈说了一遍。妈妈说要总结经验,以后也要这样写。我在后面答应着。雨水中黑暗的城市,街上没什么人,远远地我看见雨幕中有一只跳舞的棕熊,它浑身都淋湿了。但它仍不停地转动着笨重的身体、有时候踏踏脚、有时候拍拍手。妈妈在专心骑车。我把头靠在她背上,心里在想过一会儿到家怎么跟妈妈说请家长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