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凭鼻子准确地捕捉到隔壁船里飘过来的菜的香气,那可不是焖鱼,是新鲜的猪肉香味。我让肌肤离开光滑凉爽的船板,自己一圈圈地在船上跑着,我要把船上所有的肉香气都吸进我的鼻子。母亲提了条大鲤鱼上了船,她鼓着眼,埋怨我迟早会把船板踩出个大洞来。
  “鱼?”我说,“又是鱼,难吃死了!”
  母亲看都没看我,她从船舱里拿了把菜刀出来,坐在船头一刀刀地把鱼鳞刮去,又把鱼放在水里荡了几下。
  “有的吃就好了,你嘴巴怎么那么叼,我小时候连饭都没得吃。”母亲把刀口贴在鱼肚上,裁衣服一样划破了鱼肚膛。
  我觉得母亲可以把鱼卖掉,换一块猪肉回来,可是母亲即便把鱼卖掉,也很少见她提一块猪肉上船。母亲告诉我,父亲就在下游,只要到他那就可以天天吃肉。我想,等母亲睡着了,我就会解开船缆,摇响马达,让船顺流而下。不过母亲只要听到一点响动她都会醒来,马达声那么大,母亲怎么可能会不醒呢?我失望极了,又躺在船板上,看着棉花糖一样的云。
  “我不吃饭,我要下船去,妈你给我几块钱吧。”我把小手枕在头下,我很久没开口问母亲要钱了,我也很久没下船去岸上玩过了。不过我没抱什么希望,我只是在发牢骚。母亲把手放在水里晃了几下,在裤子上抹了把,便向船里走去。我看到她出了船舱,准备下船。她回过头来说:
  “你老老实实在船上躺着,我上船要是看不到你,猪肉我就会一个人吃,一块也不给你这小兔崽子留。”
  原来母亲下船是要去买猪肉,我兴奋起来,说:
  “我要把船板都拖拖,都脏死了。”
  我很久没见过父亲了,母亲说他就在下游。我想去下游找找他,我不知道要多久,我应该试试,把船往下游开去,到时候我把父亲叫上船来,我们再把船开上来,母亲到时候要是骂我,我会理直气壮地站在父亲身边说:“我又没下岸,爸爸可以作证。”


  我解开船缆,使劲地摇响了马达,船就笨重地在水面上移动起来。母亲告诉我,要找到父亲,就要顺流而下。母亲等会提着猪肉回来见到我家船突然从水面上消失了,一定会大喊大叫。
  船顺水流着,我懒得闷在船舱里,出了船舱在尾板上晒太阳。我观察着沿河的每一条船,我认得父亲的船。船越漂越远,我往上游看去,只看见一条灰色的大水带和被雾气笼着的山。我有些饿了,烧火煮吃了母亲提上船的那条大鲤鱼。天色黑了,可我还没找到父亲,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要再往下游开去。在一个叫大沧河的地方,一个女孩站在码头朝我挥手。我靠岸停了下来。她跳上船板,眼睛往舱里扫着。
  “就你一个人?”她问我。
  我嗯了一声。
  “你要去哪里?”
  “找我爸爸。”
  “你爸到哪里?”
  “我不知道。”
  “带我到鹤鸣寺去。”
  “怎么去?”
  “往下游开去,有个小洲,见到洲上面有座寺庙的就是了。”
  “你去那里做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进船舱里搬了把凳子出来,在船板上坐下。她支着脑袋,看着流动的河水。
  “我告诉你吧,”她说,“我要去当和尚。”
  我吃了一惊,说:
  “和尚?可你是女孩子。”
  “我知道,可是这里没有尼姑庵。”
  “人家不要女孩子的。”
  “我知道,”她摸着自己的包,从里面掏出一把剪刀来,“你看,我带了什么来,反正头发要被老秃头剃的。你帮我把头发剪掉,剪到你那么短。”
  “我不会剪。”我说。
  “你就那么剪。”她想了一阵,又问我:
  “船里面有镜子吗?”
  “没有。”我说。
  她又想了会儿,进舱把我家洗菜的脸盆盛了半盆水,端了出来。她在小板凳上坐着,弯着腰看着水盘里自己的倒影。
  “你照我说的剪就是了。”
  我拿着剪刀,刀柄发凉,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她捋了一把头发,握住最顶端,说:
  “从这里剪下去。”
  我把剪刀的口子靠近发端,说:
  “我剪了。”
  “剪吧。”
  细密的头发一根根断掉,我甚至听到了它们被剪断时发出的嚓嚓断裂声。我说:
  “再剪哪里?”
  她又拢了拢耳垂两边的头发,说:
  “把这里也给我剪掉。”
  我握着剪下来的辫子,又去剪她耳朵边的头发。
  她看着水盆,扭动着脑袋,然后站起来,我吓了一跳,说:
  “丑死了,像个鬼。”
  “是男鬼还是女鬼?”
  我打量了会儿,说:
  “不像男鬼呀,可也不大像女鬼。”
  “不像女的就行。”
  “你的声音,”我说,“一听就知道就女的。”
  她哑着喉咙说:
  “像不像男的说话。”
  “反正不像女的。”
  “那就行。”
  我拿着她那条一双筷子长的头发,问:
  “你要把它丢了吗?”
  “送给你,”她说,“反正我没船钱给你,你拿到岸上去卖,可以卖几十块钱。上回我逛集市,有个老女人 扯着我的头发,问我卖不卖,说可以卖五十块钱。”
  船在夜色中漂荡着,四周一片漆黑,我打开了探照灯。
  “明早就可以到鹤鸣寺了,我饿了,你船里有吃的吗?”她说。
  “有,有个鱼头。”我说。
  “我估计我做了和尚就吃不到鱼肉了,你把它弄了我们吃。”
  “我还是觉得你不像男的,寺庙的和尚会发现的。”
  她嘟着嘴,抱着膝盖,突然哭了起来。
  “那我怎么办,我要是做不了和尚我就跳到河里把自己淹死。”
  我抚摸着她送我的头发,不知道怎么办,干站在那里。我在我家的船上曾经看到水面上漂过一个女人的尸体,被水浸泡得鼓胀胀的,他们说她是跳河死的。
  “你说人跳河死了会变成什么?”
  “鱼。”我说。
  “鱼?”
  她突然站起来,纵身朝河里跳了下去,没有溅出一点水花,也没发出一丝声响,寂静地消失在平静的河面上。

  我闻到了新鲜的猪肉炒青椒的香味,睁开眼睛,紧握着拳头,双手空空。我夹了几块猪肉,吃起来。我告诉母亲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开船去了下游找父亲。母亲拎着我瘦瘦的手臂,笑着说:
  “我都摇不动马达,你这双手,还得再吃几年饭。”
  我闷闷扒着饭,抬起头来。
  “妈,你告诉我,”我说。
  “什么?”
  “爸爸是不是变成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