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冬天。我刚找好一份新工作,试图蜷缩于其中过冬。
  工作地点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小路的两边种着梧桐树,秋冬之交的时候,梧桐树的叶子会落满地面,然后被清洁工们扫在路边。野猫和附近住户家养的小狗在小路上穿来穿去,沾着梧桐叶打转。
  小路不通汽车,两边是一些日杂店,小餐馆,也有卖菜的地摊。我每天早上坐公车到离路口100米左右的车站,然后走过去。我背一个黑色旧皮包,脸上挂着经常熬夜的倦容,躲避着小路上缓慢移动的老人。
  单位地址正好在小路中间,是个三层小楼,我为一个租下了这里的文化公司老板料理个人文字工作。这老板有三个秘书,一个叫商务助理,一个叫行政助理,一个叫商务文秘。
  商务助理是个干练的,被要求天天穿西装的小伙子。他是个帅哥,开着一辆30多万的丰田,他很少出现,也不在办公室坐班。声音洪亮清晰,像个话剧演员,负责和老板一起出去见各种客户,做会议记录,做口译,听说也偶尔自行做一些客户拜访。他真是很漂亮,但他的眼睛长在了脑门上,从不正眼看任何人。他是三个助理中唯一一个有自己名片的。
  行政助理是个漂亮又可爱的大姑娘,留长发,眼睛水灵灵的,五官有些像孙俪。美中不足的是她已经开始发胖了。尤其是下半身,仿佛吹了气,使得整个身体像个夸张的鸭梨——人们说,这是她长期坐办公室的缘故。“你们没有见过她刚进来的时候,身材,面貌都是百里挑一的。”现在她所有的衣服均以裙装为主,即便是寒冷的冬天——以遮挡比例略显失调的臀和腿。她负责帮老板安排行程,订机票,处理财务,召集会议,约见应聘者,有时还要帮老板那个刚出生的儿子大批量买纸尿片。我有幸看到过采购盛况,那些轻质而庞大的东西,在她的指挥下,被堆在公司门口,然后用一辆面包车运走。满满一车尿片,蔚为壮观,让人怀疑老板儿子是不是一个月能尿出一条黄河。那是一辆深蓝色的商务车——对了,行政助理还管着司机。司机是个话很多的胖子,不少八卦有赖他我方才得知。
  我便是那个商务文秘。老板觉得之前那俩秘书的文字功底有问题,因此招了我进来。
  他面试我的时候显得很沉稳,拿着我的一些文字作品看了看,没有急于做评价,先放在了一边。然后慢悠悠地和我解释公司是做什么的。他说了很多业务种类,也吹了牛,但我大概明白他其实就是靠着一些关系,什么赚钱做什么,也没有个固定的盈利模式。这样的公司胜在务实,我也呆过一些,经验丰富,知道要如何应对,因此表现的相当轻松。
  然后他告诉我,随着业务的深入,客户的要求越来越高,越来越细致了。所以公司的发展需要我这样的专业人才加入。
  现在他在外面经常和一些商家联合搞活动,对方的老总要发言,就需要发言稿,那俩秘书都写不来,公司里其他那些业务员就更不用提了——也可能有可以写的,但他们又太忙……而且,这样的文字工作越来越多,小到逢年过节要送客户一张卡片,大到业务危机要和客户做一次公司介绍,他说那俩秘书都粗放惯了,只会动嘴皮子,写出来的东西或是陈词滥调或是狗屁不通,时间长了,吃了几次亏,还被别人嫌公司档次不高……“可实际上我们是一家非常专业的企业。”他说着说着有点激动,我就适时的表达了我有信心做好这份工作。
  但刚入职的时候我发现我没什么事儿。因为那俩秘书都呆久了,习惯于有活儿俩人悄然分掉。我们行政上级别一致,他们也没法指使我,因此只好晾着我。老板又总出差,一个星期能让我帮忙拟几封邮件就了不起了。不过他找我的时间都是混乱的,往往上班时没事儿,在我吃饭,洗澡,睡觉的时候倒常常会夺命连环call.所幸整份工作确实难度不高,还有不少空余时间留给自己,我总算勉强适应了下来。
  就这么时紧时松的呆了三个月,一切慢慢上了正轨。我通过试用期之后,老板找我谈话,对我处理文字工作表示满意。我心里晓得他水准不高,不过刚好我的水准也差,我的那些好,恰恰是他这个水准看得出的好。因此我心里觉得这份工作应该可以长久些了。这个冬天很冷,我这几年折腾下来也没挣到什么钱,我愿望不高,希望可以在这家公司好好的做下去,哪怕至少做到明年开春。我晓得冬天没有工作的滋味,那真不好受。
  一旦进入了一个稳定状态,时间就过得飞快。尽管每天看起来都差不多,但天气确是在不可逆转的变冷。冬至之后的某天下午,某个简直三百年没有联系的前同事打我电话。一开始,我把铃声关掉,盯着屏幕发愣不想接,但她竟不放弃,打了又打,我只好屈服。
  喂,Joyce,刚没听见……
  你好,小赵!(我叫赵小唐,在上家公司,有个天怒人怨的英文名叫Sugar,所幸她没有叫。)
  你好,有什么事儿吗?
  你现在在哪里高就呀?
  噢,就一个小公司了,说了你也不知道的。
  还是做编辑吗?
  差不多吧。还是这一类的工作。
  喔,我这里有一个机会想介绍给你。你还考虑吗?
  什么机会啊?
  我有个朋友,在北京开传媒公司的,大老板,他们刚刚被一个国际出版集团收购,要在上海办一本新杂志,在搭团队,我就想到你了呀……
  我暂时不想动了。而且刚开始做的团队要开荒的,一定会很忙。这段我身体不大好,不想那么忙,而且……
  (她在电话里把我打断了)我知道,但是聊一聊呀,聊一聊又没有损失的。他今天正好在上海,我和他推荐了你,他就想约你晚上见一面,看看你有没有空……他可以到你公司附近来的。
  呃……
  聊一聊吧,老板也蛮有魅力的,聊一聊也没有损失。
  今天……那好吧。
  我今天下班后确实没有什么事儿,而且脑子反应也没有快到能马上编出一个理由来拒绝的地步。
  那个北京老板的短消息很快就过来了。约了晚上7点。就在这条小路右拐出去没多远的一个咖啡店。地方是我选的。因为出咖啡店没多远,就是我的公交车站。
  等我到咖啡店时,北京老板已经在那里了。我一进门儿,咖啡店外间正在用投影幕放法国黑白片儿,一帮子发色很浅的老外坐的里三层外三层。北京老板似乎一眼就认出了我,他在里间马上站起来朝我挥手。穿着一身灰色西装,浅蓝色衬衫,没有系领带,块头不小,人很年轻,算得上帅,一头短发,脸上亮堂堂的,目光也很柔和。一下子就衬得我有些灰头土脸。
  他主动和我握手,叫我小唐。我尴尬的笑笑,在他对面坐下。
  本着速战速决的目的,我迅速点了最普通的咖啡最便宜的简餐。他因为是第一次来,对着菜单研究了半天,最后只要了一瓶巴黎水,一个红酒烩牛肉。没有点主食。我提醒他如不点主食菜量可能会不够。他说,我前面吃过一点了。
  谈话迅速的切入了正题。他和我介绍他那边的情况,语速很快的说了大半天,带着给我画大饼的热情,挥舞双臂。去掉浮夸的部分,大体说来,就是一个虽然赚了些钱但始终在苦苦挣扎的传媒企业最终被国际公司收购的故事。他们现在有钱了,想投一本新杂志,然后做分析,觉得这类杂志应该在上海办。他已经初步招了几个人,但是他觉得女生有点多,性别比例不大合理,因此希望能招个男编辑,于是Joyce,他的好朋友我的前同事,就推荐了我。他这段时间正好在上海出差,明天就要回北京,才着急见我一面。
  Joyce跟我说你是个非常有才华的男生。他直直的看着我的眼睛。我其实不喜欢这么咄咄逼人的成功人士,于是低下头,淡淡地说,Joyce过奖了。
  没有,我很了解Joyce,她从不随便夸别人。她还把你写的一些文章,和编的一些选题都发给我看。我觉得你就是我要找的那类人。
  主要我现在有工作。我这才干了三个月,刚过试用期签了三年合同,现在辞职真的不好。
  是吗,你现在的工作是什么样的?他笑眯眯的,故意摆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由于他本身气质的关系,居然没有让人觉得讨厌。
  于是我把现在的工作内容和他简单说了下。
  啊,那你现在不是在做编辑了啊!他有点激动的坐直了上身。
  我本来在做编辑之前就做过别的。另外做编辑真的太累。然后自己也想把爱好和工作分分开,我宁愿从事一份离灵魂比较远的文字工作。
  嗯?什么意思?
  比如就像现在这样,处理邮件,写写领导发言稿和新年员工贺词什么的。就像过去学的应用文写作。我从小这门课就学得好,现在终于用上了,我挺开心的。
  是吧,开心就好……我就是觉得有点浪费了。
  不会,没什么浪费不浪费的。
  你是个很坦率的人,今天第一次见面,就觉得挺欣赏你的。
  是吧?我比较直接。我本身就觉得现在不能走,因为这样有点不负责任,在这家公司,很多事情刚开始做,才做了一半,我走了,又是一个烂摊子,我晓得我走了就跟我没关系了,但我觉得这样不好。世界说不定就是这样一点点被我们弄坏的。
  这样啊,那你今天为什么还答应跟我见面呢?
  因为我觉得聊一聊,认识个朋友也蛮好的。
  那真的太可惜了。我这边真是有一个广阔的天地给你来施展的。没有见到你之前,我只是觉得你文笔好,是个创意型的人才,见到你之后,我觉得你的思维能力,谈吐,各方面都不错,是一个复合型的人才。你可能缺的就是一个机会,我已经打算对你委以重任……
  我真的很感谢你能这么说,你知道,能得到年长者的肯定,对我是非常好的帮助。但我觉得人还是需要一些坚持的。你那边那份机会确实很诱人,但我转型做现在的工作,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我希望可以坚持一段时间看看,未来,我们未必没有合作机会。
  好的,你能这么说我也很开心。那……我们就不谈工作了,就当彼此认识个朋友,随便聊聊吧?
  好的。
  结束了对话,我们才打算全身心投入到那些被冷落的食物里。但那些食物太伤心,已被冷到死过去了。于是他拿出大老板的强势和豪气,坚持撤掉了那些他觉得品质不高的食物,重新点了一次单。
  在等新菜上来的过程中,他再次打开了话匣子。
  你是上海人吗?
  不是的。
  噢,哪里人?
  山西。
  那也是北方人啊,去过北京吗?
  去过的。
  喜欢北京还是上海?
  呃,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其实对我来说,哪里都差不多。
  我不是太喜欢上海这个城市。也不是很喜欢这里的人。尤其是女孩子。
  噢?是吗?
  我当时有点诧异。我所认识的他这个年纪的明智男士,基本上都是不表达个人观点的。他们惯于安全的呆在一个圆滑的壳里,然后游刃有余。对着一个刚认识的,在上海呆了很久的人,说自己讨厌上海,始终是个很敏感的事情,更进一步指明了女孩子,简直就是讨骂。
  是啊,我曾经有过一个上海的女朋友。
  他似乎放松下来了,带着一丝淡淡的不快,给了我这么一句回答。
  然后接着这个回答,他忍不住越说越多,让我知道了一个很奇怪的故事。在听故事的过程里,我内心起初数次高呼,老板!我是来面试的啊!我要回家了!然而最终这声音被那个还不错的故事消弭,忘却,冲进了一杯杯劣质咖啡之中。我其实是个不大喝咖啡的人。这次大概把下半辈子的存量都喝掉了。
  北京老板姓王。王老板还不是老板的时候,是个给杂志报纸卖广告的销售,因为能力强,做到了总监,然后包下某份报纸的广告代理,在本世纪初小赚了些钱,渐渐意气风发起来。
  王老板的外形不错,挺招女孩子喜欢的,但他的个人情感经历里却有个令人尴尬的定律。他大学毕业之后,先后谈了四段恋爱。这四段恋爱,都是从一夜情开始的。
  对于自己无法通过正常的途径和节奏去恋爱这一点,他是慢慢认识到的。多年来,朋友介绍认识的,相亲会认识的,公司同事,旧日同学,合作伙伴……他其实看上过不少,人家也能看上他,但是如果见面第一次没有上床,后面似乎大家都会淡掉,他说,他似乎在日常交往中总给人一种“遥远的距离感”,一旦别人第一次无法打破这种距离感,就永远打不破了。
  他只有靠一夜情才能破除距离感,交到女朋友。
  一般约会都是在晚上,大家吃了晚饭,王老板会开着自己的车带女孩子兜风。兜到一些僻静的地方,大家会接吻。接吻后愿意和他一起回家的,就有可能成为女朋友。接吻后娇羞的表示太快了,坚持要回自己家的,就会渐渐冷掉。
  他内心对于用这种方式去接触女生是惊惧的。但肉体却很享受。这带给了他一种特殊的气质。他靠着这个气质在人群中逡巡,辨别可以亲近,甚至可以共度一生的对象。
  第一个女朋友是北京的,他第一份工作的同事。对于怎么带女孩子回家,王老板当时已经有了一整套似是而非的方法,只是还没实践过。那个女孩子有一种文静而悠闲的味道,细细条条,在公司里和他说话不多,就是那种见面互相点头微笑的交道。在一次闲聊中,他得知公司里至少有一打男生在暗恋这个姑娘,但是她没有给任何人机会,心里就有了一股跃跃欲试的味道。他那时还并不明确自己身上那个可怕的一夜情定律,纠结着是约看电影还是约吃饭,但还没等他按部就班的展开攻势,上天直接给了他一个机会。那个女孩子和公司里他熟识的一个胖妞成了好朋友,二人决定一起在公司附近租个小房子,以求上班方便。看房那天打了房东电话,是个声音低沉的男人,两个姑娘就有点慌,觉得会有安全问题,于是打算请个男同事陪同。胖妞马上推荐了他说他是个让人很有安全感的男生,不知为何那个女孩子也这么认为了。大概这是他的另一个优点?
  看房子的过程没什么好说的,他出面帮着谈价,护着两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得到了一致好评。从那间房出来,他犹豫着告诉俩姑娘,他住的小区也不错,就在附近,为什么不考虑一下他那边?于是俩姑娘答应去看看。到了他小区,大家先兜了三圈,装模作样的点评着,还抄了中介门口的价格。最后理所当然的“去他家坐坐呗。”
  胖妞坐了三分钟,居然接了个电话走了,剩下那个女孩子,坐在他家的沙发上一杯一杯的跟他喝伏特加兑可乐。到了第二天,那个姑娘就不用租房子了。
  回头请胖妞吃饭,胖妞颇为傲娇,声言是自己一手成就了这对鸳鸯,他和那姑娘坐在对面,笑而不语。
  他回想这段关系,觉得从头到尾都没有在那个姑娘身上遇到什么拒绝,仿佛一切本该如此。他非常轻易的越过了单位里那些男生绞尽了脑汁也没法越过的鸿沟。这是一段美好的关系,他关于爱情和女人的美好看法,全是她给予的。这段关系大约持续了两年,因为他换了工作,而渐渐无疾而终。
  这么好,那到底为什么分手呢?我插话问道。
  大概得到的太容易了,就不是那么珍惜。但她确实是个值得我珍惜的女孩子。我那时傻,不懂感情,总觉得要历经千辛万苦得到的才是最好的。后来就没激情了,淡了。
  他回答的清晰直接,理所当然,颇有商人的干练。
  不过我们分开后,还是保持了较好的关系。偶尔通个电话,还算是朋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下。
  第二个女朋友是青岛的。在北京工作的女大学生。北京到处都有乐队演出,他为缅怀自己的大学时光,也常常混迹其中。有一次听的是摇滚,Pogo的人有点疯,把他相机的镜头盖给撞没了。他有点忿恨的在疯子般的人群中寻找,这时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姑娘意识到了,就帮着他一起找。那姑娘染了一头淡金色的头发,看起来简直像白的,瓜子脸,平胸,像个小伙子,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牛仔裤上全是洞,笑容不多,非常酷,和他之前认识的姑娘都不一样。当时,只看了她一眼,他心里就升起了恶狠狠的征服欲。在现场聊不出什么,只来得及换了手机号码,然后又看似无意的告诉姑娘他家住望京。
  演出散场等出租车的时候,姑娘发来一条冷冰冰的消息:“我家也在望京,你打到车了吗?”
后来他们一起在望京的一个小饭店里吃夜宵,一起回家。
  在一起之后,他发现青岛姑娘是个热情大胆,机智而搞笑的人,外在的那种酷,只是一种保护色。她給了他密集、深刻而疯狂的肉体经验,他们那时都年轻,一起互相探索了很多接近灵与肉边界的事情。在这段关系里,他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女人,也感受到了爱和性是那么的不可分割。
  有一次,他和姑娘的朋友们一起在奥运村吃饭,男男女女坐了一大桌,莫名其妙的话题就变成了交待各自的恋爱史。在一起那么久,这是他第一次作为青岛姑娘的男朋友出现,因此被特别照顾了。
  说,快交待,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对,快说,怎么把我们小洁骗到手的!
  是啊,花一样的姑娘啊,你这个禽兽……
  青岛姑娘认识的朋友,都和她自己一样牙尖嘴利。他只好略带羞涩的起头:我们啊,真的是一见钟情……
  还没等他说下去,话直接被青岛姑娘打断了。
  屁的一见钟情,我们就是一夜情,你就承认吧……
  他被这种玩笑惊呆了,讷讷的说不出话。只好笑。朋友们跟着笑。
  青岛姑娘笑完了开始补充。
  我以为是一夜情,第二天回去就把他号码删了,谁知道怎么他又发消息来了!约我晚上一起吃饭!我说哎呦这谁啊,懂不懂规矩啊,怎么第二天还联系……
  旁边的朋友们全当笑话在听,然后东倒西歪笑瘫了一大片。但只有他知道这其实是真的。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检讨自己和异性的交往方式。他非常希望能够以其他方式开始一段感情。哪怕晚一点上床,有一个相对较长的恋爱期,这样会让他的内心踏实一些。
  和第二个女朋友分手之后,他们仍维持着较好的关系。但联系变少了。他在生活圈子中申明了自己单身的状态,开始了密集的相亲,接受别人介绍朋友。但收效甚微。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办法通过肉体之外的方式走近女人。
  为什么会不喜欢上海女孩子呢?那个上海女朋友是怎么认识的呢?
  上海女孩子不是我这四个女朋友里面的。也不是一夜情认识的。他边说边笑。
  后面俩女朋友的故事也没什么好说了的,总之就是骗小姑娘回家的那些把戏。骗到最后一个,觉得累了,就结婚了。
  现在你结婚了?
  结婚了。孩子都两个了。
  啊,那前面的那些故事都是很多年前了。
  是的。哎,对了,你喜欢汽车吗?
  嗯?喜欢吧?还行。其实我对车没有什么认识啊。
  我非常喜欢汽车,我的集团里还有一本汽车杂志。我家里有五辆汽车,我暗自把它们和我之前的女朋友都一一对应了起来。其实车也是有性格的,就像女人一样。
  工作,人生都会慢慢变好,然后车也在慢慢变好,就像你有的女朋友也会慢慢变好。比如你,小唐,你现在的女朋友,可能是一辆桑塔纳或者Polo,通过努力,你也许以后可以开上保时捷。
  我被这个说法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只是自顾自的往下说:我去看以前的那些女朋友的时候,都会开着对应的车子,这样就会让我想起当年……
  那上海的那个姑娘算是什么车呢?
  不知道,不好说。她是我唯一无法定义的。上海这个地方非常奇怪。我觉得这个城市非常的恶狠狠,没有人情味儿。不知道是不是生活成本太严酷了?这里长大的姑娘,也和我之前有过的女朋友不一样。特别的绝。心肠硬。
  上海姑娘是王老板在某次上海车展上认识的品牌公关。王老板当时正好在空窗期,就在展台上和上海姑娘搭讪。上海姑娘给他发了名片,英文名字叫Lynn.给我老板做商务助理的那个小伙子以前就是个品牌公关,虽然男女有别,但我大概还是知道这一类男女的共性。那就是非常活跃,思路敏捷,长袖善舞,能够迅速获得别人的好感,但是你要走进他们的内心,那是非常难的。
  Lynn初次见面没有给王老板和她上床的机会,但她用另外的方式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她们晚上在衡山路一个安静的酒吧里聊天,也没有喝多少酒,但是聊到后来,Lynn敞开了心扉。她告诉王老板,虽然对他挺有好感的,但是不能和他在一起,因为她现在被一个有妇之夫包养着。这个男人是个车企里的高层。她对这种状态不无焦虑,但是又无计可施。说完当场洒泪。
  王老板详细的询问了这段关系的细节,比如那个车企高层一个星期会找她几次,有没有被元配发现,如果是包养,会给多少钱之类的……他了解的细节越多,就越发的被打动。内心澎湃的保护欲折磨着他,使他以奇怪的方式爱上了这个“可怜,堕落而又无比美好”的姑娘,决定“救人家出火坑。”
  共享了这种程度的秘密,王老板判断双方的关系已经非常亲近。回北京之后,他不断的在电话,短信,MSN上怂恿Lynn到北京来,来和她在一起。他们还尚未有过鱼水之欢,但在王老板的意识世界里,荷尔蒙,感情和距离混合发酵不分彼此,使他得出了一个不知正确与否的判断:这次是真爱,他已经陷入了爱河之中,他认为自己的感情投入程度是空前的。他开始像一个高中生那样动不动就飞到上海,在Lynn所住的小区楼下去堵她。反正他有的是钱。
  这么折腾了有小半年,他们在上海才第一次上床。肯定是电光火石般难忘,彗星撞地球般震撼。可春风一度之后,他回到北京,再次陷入了求不得的痛苦之中。因为Lynn非常明确的表示,父母在上海,自己要在父母身边,不可能去北京。
  他开始有一些不正常了,他忽而深深地嫉妒上海那个从未谋面的,可以定期占有Lynn的中年男人,忽而恼恨自己没有在上海开展公司业务(现在你有了啊,我插话,但他摇了摇头),有时甚至恨上了Lynn的父母。他过激的情绪常常会转化成一种不得其门而入的毁坏行为,这些行为惊吓了Lynn,本身她的时间就不方便,不可控,这么一来,她就开始躲着这个她也没有弄明白的“北京有钱帅哥”,以避免他毁掉自己的生活。
  这场犹如重病的爱情在王老板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损坏。他认为自己找到了人生的真爱,并且又亲手失去了她。他反复强调着他从未有过的爱情,以及他表达这种爱情的可怕方式,但也没有再告诉我,他有没有再和Lynn有肉体接触。
  后来的结局是,Lynn迅速而冷酷的拗断了两人的关系,换号码,阻止MSN,连搬家换工作这种物理隔绝都用上了。最后她竟彻底消失在王老板的生活中,连个念想也没有留下。她残留在王老板的意识和身体里,时时发作,用痛苦提醒了爱,也最终明晰了恨。
  王老板始终没有弄明白的是,退一万步讲,那好,你不接受我的爱情,那么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吧?我保持一个距离,但是你不要消失,不要消失在我的生活里,让我远远的看着你,因为你是我一生的真爱。但你就这么走了,弄得我开始对上海这个地方念念不忘,进而由爱生恨。
  我和我之前那四个女朋友,还是都保持了比较好的关系,不是说我们还有什么,而是,我知道她们在这个城市里生活着,生活的还不错,我就挺安心的。但是她就这么消失了。大概这就是上海女孩子。
  他反复地追问着,也给自己找了很多解释,但这种解释都是无法完全自圆其说的。最后他说,我老了,老了之后,就觉得上海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也不想弄明白了。
  然后他回到北京,回到之前的一夜情模式里,直到结婚。
  他疲惫的沉默下来。我看着墙上已经开始指向午夜的钟表,动了动咖啡杯里的搅拌匙,脑子起先很乱,接着开始走神。咖啡馆里已没有客人。店员们在等我们走。店墙玻璃外面的街道明晃晃的,飞舞的树叶在路面上升起又落下。
  我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
  短暂的沉默之后,像是突然恢复了自信,他直起身子招招手,把信用卡摆在了桌子上。店员走过来,他把卡递过去,然后微笑着对我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嗯,谢谢你。
  谢什么。聊了这么多过去的事儿……
  都过去了。你现在不挺好的。
  也是,那我们走吧?
  嗯!走!
  出了门,问了他的宾馆,和我反方向,要到更市中心的一处地方。他路不熟,我陪着他,默默地往比较容易叫出租车的另一边走。晚上的小路过分寂静了。寂静又显出不真实的美好。他比我要高大,我落后半步,缓缓跟着他。
  这条路好漂亮。
  是的,这里蛮有名的,闹中取静。
  啊,对了,你是往这边走吗?
  没事儿,我陪你走到那头,那边好打车。
  那就多谢了。
  到了路口,好几辆出租车排在路边,他迅速地扭头跟我握手,说,保持联系,以后有动的打算随时告诉我。然后上车离去。
  出租车很快打了个弯就不见了。时间太晚,街道很空,他走得像从没出现过那样干净。西餐吃得我不是很舒服,它们坚硬地顶在胃里,让我浑身发冷。我早错过了末班车,有些不知所措的往小路另一头走。可我想这么走一会儿。一辆辆出租车经过我的时候放缓速度,接着又离开。我轻轻地唱歌,街上太安静,这显得有些突兀,但含混的喉音还是冲出了裹得严严实实的围巾,在路灯的光里盘旋。顺着路灯往上看,我看到了被梧桐树叶分割的,细碎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