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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恐怖爱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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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直叫我说个故事给你听,不要太勉强或者太牵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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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36 |只看该作者
阿达拉之歌
                                                           顾湘

柜台里坐着个胖姑娘,像朵层层叠叠的云,长了副俊俏的套娃似的眼睛鼻子嘴儿,她发着愣,不招呼我。我也不喊她,站着,懒懒散散笑笑等她。看着她时,再次想起了阿达拉之歌:
“只守在父辈身边参加盛宴,
从未见过异族节庆的香烟,
这样的人啊,
真是洪福齐天!”
阿达拉同人私奔,乘舟顺流而下,穿越悬崖峭壁,荒野落日,她激动忧伤的声音划破长空。我听她在唱,不禁莞尔。阿达拉唱歌的时候,我披着两条红色的斗篷,光着脚,金黄色的头发从中间分梳,古铜色的脸上涂着一道道可怕的颜料,眼睛是英国人称之为浅灰的蓝色,我不是流落到世界尽头的唯一一人,并可以将此告诉另一个人。
可我又还是我。从胖姑娘这儿买了鸡蛋,天就开始下雨。下雨是好事。我往大学方向返回,却不打算回去。
这些日子燠热,一直有烟,成群结队的细小的燕子在烟里飞。屋子对面的楼就是我所居住的楼,我们连为一体,连它也看不清。晚上主楼的灯开着,空中就是一片淡黄绿色,不由得让人想起有魔王降世,或是一种叫“快哉风”的毒。听说近郊森林大火。
路上有一只乌鸦,我很想得到它不断叼起又放下的纸片,我只是站着想要。雨越下越大,
后来下成了冰雹。我来到麻雀山上,地面像个大湖,风吹浪打,浩淼无人,我乐坏了,也冻坏了。

一个空荡荡的阴暗的大厅通往正门,两边是带镜子的衣帽间,密密麻麻的钩子上始终是空的,前方旋转门透进狭长白光,我不曾见到一个人从白光走入,脱下帽子、围巾、大衣和灵魂,寄存在此。
我每天浇花,石榴色小蔷薇开得此起彼伏,我跟它每天喝一样的水,我怎么不开花。热而潮湿,让我想到悲伤的铁——周围充满了此类谜语,像一个包含已玩过的正在玩的将要玩的所有游戏的游戏——抚平春梦之痕。
实际上最近天气很凉,简直像所有邪恶的隐喻般令人快活和颤栗。

三儿进来看见我穿着厚外套在上网,头一句话就说:“你有摄像头啊?”
他五月来的,至今俄语说得很坏,但认识了很多人。七月头我把录像机放他那儿,他看了七遍《木乃伊》之后,跑来和我说:“我明白电影了。”真不容易啊,也是在一块儿看了整整俩月《公民凯恩》的同学,说得道就得道了。
有时我打电话给他:“干嘛呢?又《木乃伊》?”他说:“是啊,一块儿来看看吧。”我就想,到底是同学好,不独善其身。
三儿还一直不忘记帮助我,他说我们要改变,要养成与人搭讪的好习惯。我想告诉他,我很不自由,我的时间和空间被人像一根钉子似的侵占了,我又要搬家了。
三儿和我去他屋的时候,门上有张小条,中文,字迹娟秀:“我找漂亮的小小男孩。”落款:“小姑娘”。三儿欣喜若狂,走来走去,连《木乃伊》也不看了。在屋里按捺不住,拖我去喝咖啡,那地方藏在主楼某处,我不知道的地方比我知道的多得多。他说那地方很像《七宗罪》里的一个场景。我们排在队伍里,队伍很短,只有几个人,却总也排不到我们。这时候一个人和三儿打招呼,原来字条是他留的。他才真是漂亮的小小男孩呢,个子比三儿还高。俄国小男孩中文说得很好,他和我说:“这里是以‘缓慢’著称的。”这话听上去真妙。使周围的事物都在一种黏稠的流质中漂浮起来。灯光明暗恰到好处,售货员从容不迫,神秘莫测。
晚上我们去另一个地点与小小男孩相会,那里像我们原来的“五号”,“五号”是个吃饭的地方,吃饭当然包括社交清谈。社交清谈的日子又开始了。坐我对面的人吃着一盆洒葱花香菜的扮肉米饭,他可以去扮演那个被亨伯特用枪崩了的家伙!十足的。发现这件事的五分钟里,一个发胖了的杀手Leon走了进来,还喝牛奶。我其实不爱出门,也不爱说话,可是出都出了,说都说了,就不会让人发现其实我不喜欢。
我敏感,小心谨慎,严于律己。我对我自己的言行有一个相当程度的约束,这种约束造成了一定的损失,但这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事糙,人鸟,撤。尽管这只是我偏颇判断之下的结论。往后没撤干净的几天我仍感觉如此。哪怕我相信他们是好孩子,小小男孩很可爱,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了。我们聚在一块儿就不是个事,就很混,我很乖,或者你说我乖戾,可我受不了。就像过去,我们也有这样那样的聚会,我大多感觉不好,别的我干不了,我不跟你们玩还不行么。

我常常很高兴,其中一种情况是我感到干净。

这一个月来我在网上的时间很多很多。
有一次我遇见王博,是好朋友。
(2002-07-29 02:16:37)阿拉伯橘子:发春喽。
(2002-07-29 02:18:00)阿拉伯橘子:很奇怪,我怎么又看上个怪的。
(2002-07-29 02:22:06)阿拉伯橘子:初娜走之前一个月刘春风莫名其妙碰上她,所以在最后几天里和初娜玩了几天。然后我定了个找女友的标准,就是1,漂亮(因为我现在很多一起玩的女的朋友都是大美女,总要比她们好吧,要不人家有自卑感);2,感觉要好;3,琴棋书画要会一样;4,歌要唱的好(我上个月去了21次钱柜,呵呵)结果……
(2002-07-29 02:25:35)阿拉伯橘子:一次我到朋友公司喝水吃冰激凌(因为离我公司很近),结果看到个女孩子,瘦瘦的,感觉上怪怪的,好象很嚣张的样子,结果第二天就给我朋友发了通告,说我要追她,要我朋友把她留在公司里(因为朋友是老板)。然后第三天我就给他们公司买了台空调。
(2002-07-29 02:28:37)阿拉伯橘子:这个女人和初娜一个星座的。很他妈的有个性。字写的乱爬,连2都能写成7,我根本看不懂她的字。然后歌唱得不好,她喜欢五月天的《拥抱》,我一个下午学会然后晚上去钱柜。然后她喜欢打麻将,我一个星期差不多都通宵打麻将,本子什么工作都不做了,还到它们公司去给他们烧饭。
(2002-07-29 02:30:28)阿拉伯橘子:这个女人还老拧我,还他妈的满口脏话。认识她一个星期后我跟她表白,结果她说他喜欢瘦瘦的,我要她换换口味。
(2002-07-29 02:33:17)阿拉伯橘子:然后她就跟我讲她以前男朋友。现在加上我一共有3个人追她,而且有个还是我好朋友,都是做广告的。但我感觉上好像我比较好一些。我朋友为了试她,还跟我在钱柜里调情,然后说她很不自然。然后她的一个最好的朋友也在帮我。
(2002-07-29 02:36:59)阿拉伯橘子:前几天凌晨4点半他们去唱歌,我拼了命也他吗的去了。然后她坐在我旁边,再和我一个朋友说她想找个有小才的,人好的,斯文的。然后唱完歌去朋友家洗澡,她洗完澡蛮漂亮的,我在那里装睡,看见她在看我。忘了告诉你,她他妈的还缺颗牙。
(2002-07-29 02:38:25)阿拉伯橘子:她以前在我朋友公司做的时候我天天去,然后我表白的时候她说做朋友多好,天天见面的啊,那我说我以后不来了,我就马上走人了。  
(2002-07-29 02:39:56)阿拉伯橘子:这几天我太忙了,上星期三天两夜没睡,这星期两天两夜没睡。所以都没时间找她了。
(2002-07-29 02:42:27)阿拉伯橘子:反正另外2个追她的人她都不会喜欢的。我到时候拍个什么东西出来那什么奖,然后在台上狂吼她几声名字。
(2002-07-29 02:43:11)阿拉伯橘:7月1日她过生日我被她狂扔蛋糕。
(2002-07-29 02:50:43)阿拉伯橘子:我什么都不想,就想哪天拍电影拿个奖,然后后面感谢的一长串的人都是我爱的女人,在镜头前好好秀一下。现在排列顺序如下:妈妈,外婆,初娜,关鹏(那个女人叫关鹏)……后面的以后不知道要不要在加。
(2002-07-29 02:45:00)阿拉伯橘子:我还写了个初娜的。我最后和她在一起那天我在钱柜里给她唱了一整晚的歌啊。
(2002-07-29 02:45:53)阿拉伯橘子:唐骏本来那天也在,然后在巧克力我就哭了。
(2002-07-29 02:52:01)阿拉伯橘子:我喜欢上的女人都很麻烦,今天还在和刘春风讲呢。
(2002-07-29 02:57:09)阿拉伯橘子:还那么男性化的名字,我花了2个星期帮她改名字哪,后来我发现她有点遗传她老爸,有时手有点抖,我说是不是帕金森,然后我就叫她小帕了。
我高兴地听着王博说话,王博还是王博。如果我总这么高兴,就不用怕时间如丝如弦如雾如电如病如泰山崩于前良辰美景奈何天了。
有一次我遇见R,上来就说受困于数学工作数日,要人崇拜。我随口说我崇拜你啊。他说:“你又不懂数学。”一会他又有了兴致,想要给我速成,这件事到底不了了之。这件事到底不了了之。我想。
我们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和这个说以前的事多一些,和那个则说以后的事多一些。唯独现在我想,我们这么多事,未尝就不是个不了了之,说什么好呢,说什么呢,怎么说呢,只有笑笑了。
有一次我凌晨回来,趴到键盘上开始撒呓挣,我说我只有你这一个窗口啦,It’s my youngest and most vulnerable years,一边说一边哆嗦,我的青春期又回来啦,那头便说:“两年前,八月,被大学扫地出门,那里不要我啦,那时候我只有一辆车,只有坐在我自己车里的时候,才觉得还有一点我的地盘,可那辆车在高速上撞的稀烂啦,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啦,你在地铁站冷,我那时候也冷啊,纽约下雨呢。离开印第安纳的头天晚上,有个特丑的黑妞想勾引我呢,把她打发走了,我还上网跟人聊天。有人还鼓励我呢,靠,说换个地方从头开始,我说扯蛋,有什么从头开始的,反正哪都不是自个的家,走哪无非就是连根拔,谁知道那哥们太他妈多愁善感啦,我是随手敲的话,自个还感觉没什么呢,丫就开始伤感了,还被俺笑话了一顿。结果那天凌晨在纽约,自个又想起来这话了,当时差点没一头撞死算了,还好没有。以后再站在地铁站,别再伤心了,地铁不是个好东西,车开过来开过去的时候,回声都那么大,看不见车只听得见回声,又看不见什么人的时候,是他妈的不舒服。”我当时就说:“你不管我啦。”我是指两年前八月。他说他很冤枉,我说不冤枉。要知道我已经没有时态了,前前后后方向相反的事纷至沓来碰撞重叠又四散飘零,有时我被接二连三地撞了,有的撞得折返,有的穿过我的身体出去,有时我则在一片空里,但我不觉得乱无头绪。
让我想起爱丽丝镜子里的白棋皇后,头发乱成一团,里面有若干把梳子,一天忽然大叫起来:“噢!噢!噢!”嚷得就像火车头在拉汽笛。后来手指被别针扎破了,她笑眯眯跟没事一样,她说,我已经疼痛过啦。
所以我们说笑话,我们说笑话的口吻一贯又一致,其实我们说的无不是笑话,我们说话的口吻,无不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尤其是严肃,你看,我们老说这些个词,看起来它就变得再轻巧不过了。就好像我们的谦逊和狷狂。我不妄加揣测,事实上,我并不知道他是否会偶尔陷入颓丧,就像我一样。我想我们能自知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一边变化,一边跟上来认识自己。我说我推人及己兔死狐悲。其实兔子就是狐狸,狐狸还是狐狸。我说爱丽斯这书真好,和好几个人都说了。有一次我太凶了,我坐在这儿,脸白白的,冷冷的,笑吟吟的,聊天工具一直不畅通,从你的话端往下掉,一掉再掉,有时就沉默了,不知道是他没听到我说,还是我没听到他说,也许是谁都没有说话,在一个风穿堂的寨巷子里,我开始删名单上的人,以测试我是不是还在,我开始像我幻想的黑暗清风女剑客一样,宜安矜,烟视媚行,十步杀一人,只因为你不回答我,或我的话说不出去。我不说,谁也不知道。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无聊的是他动辄用“命”这类字眼,真蠢,老叫我联想起罗多夫写信打发艾玛•包法利(“‘这个命字总会起作用的。’他自言自语。”)
自从烧了桌子边的插座,电脑就一直在床这块儿了,我每天就在电脑边睡觉,人说睡觉对着镜子,比较邪门,不知道对着电脑屏幕,会怎么样。
有一天我醒来,看见一只鸽子在桌上,我没有关窗,拉了一半帘子。我就躺着一动不动看着它。这天晚上我由于过分想念和忧虑,有点像气急攻心的感觉,于是撇下电脑披衣出门埋头紧走,浑浑噩噩,在山上转了一大圈,居高瞰见莫斯科城繁华夜色,还隔了最后一条马路,当即折返,自然也是紧走。夜空湛蓝,路灯昏黄,以至觉得树木的绿是晕染而出,这种蓝偏多的艳绿色,也是帮凶。走廊里遇见蝙蝠,它从这头飞扑那头又从那头飞扑回来,像个黑梭子。在房门口,一摸口袋空空,我的钥匙丢了。沿途去找,满脑子这句话。晚上十一点多,天黑黑的,要找个东西,还走过树林草地,难免绝望。去哪里过夜呢?这个问题之外,就是临出门告别的那个人,会不会担心。说是找钥匙,我失魂落魄地走,抬头看天,或干脆什么都不看。正好身着红裙,完一出意外死了,化作女鬼,便在大学山上游荡,说着我的钥匙丢了,真是个陈词滥调招人耻笑的鬼故事。路遇一熟人,吓得我一跟头,他说干嘛呢,我说找钥匙,努力变作寻常姿态,不一会又开始说出院门时见到一只黑猫,四足与颈项均有一圈雪白,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状,话音未落,前头过去一黑礼服男子,白袜,立领衬衣,登时瞠目结舌,那那那那,魔鬼么?熟人说陪我找,问有没有跑有没有跳有没有人靠近你身边?我说全无,来来往往只我一人,不跑不跳,匀速。口袋是直插,不疏不漏。于是我开始说:钥匙不可能掉。熟人说:不掉去哪儿了呢?你能不能解释。我不能。只有找,留意的是枝头的苹果、滑旱冰的少年。固定的路上总是摩托的风驰电掣,和一声一声急刹。忽然熟人说:那儿那儿。我一看,钥匙,银光闪闪躺在路旁。把它捡到兜里,还是难以置信,捏在手心,又放开手,怕一只拿着,会又不小心起来。
神情古怪的猫们总悄然漫步在四面八方。

起了重睡,千般滋味,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我想我一点儿不困倦,是为了想起来有这么多这么多的人啊,此间彼间,这些那些,他们在一起三四年,彼此吃过不下五顿饭,三四年又三四年。这么多的时间,这么多的人。这之下,之左,之右,我生畏,生疑,生生疼得艰于呼吸,也吐不出干净一词珠落玉盆。鱼生水,水生花,花生好人家。我知道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是我不在人群之间,而只在人群与人群之间。不喜聚,可我又何尝喜散呢?拖刀过水,雁渡寒潭,呵呵,我真是怯懦。说,我不玩了还不行么?可怜价儿的。
一会儿想想这么说话挺滑稽,不过说都说了,就这样吧。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
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
一聚一别离。一喜一伤悲。
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寻一伙相识,他一会咱一会。
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后来我又注了个名字,叫天王红玉斑。
天王红玉斑蹲聊天室上瘾,蹲了也懒得说话,只看到故人高兴,咧嘴一乐,跟着就要掉泪。我还破口大骂:你们真无聊!我打心眼里高兴看见你们,我们一衣带水、情投意合、互无往来,我们根本不会厌弃网络与聊天室。
我“荷荷”笑时,便会想起侯景兵乱,宫内食尽,梁武帝索蜜不得,曰“荷荷”而卒。

这天网坏了, 中午我去办房子,排队时看到一个长相声音我喜欢的男孩,中国人,肤色深褐,眼睛细小,面犯桃花。
房子没要到,遇到米夏说去宜家买东西,就一起去了,在那儿我一样东西也没买。后来我不行了,心疼得缩成一个核桃,又推到嗓子眼。等车的时候,又红又圆的一个落日在地平线上低低挂着,风一个劲乱吹。我想起是在大学二年级头一回发现心脏是真的疼痛起来的,那是个清晨,我一醒来,还没睁眼,知道了过去所有说的心疼都是在瞎扯淡,想起能瞎扯淡的越来越少,一阵紧过一阵,我想我会昏过去,但显然没有,又是想当然、瞎扯淡。
米夏说能不能帮他把买的东西拿回家,再尝尝他妈妈的手艺,我点头同意。到了门口我说可不可以下次再拜访你妈妈,他看看我,迟疑一下,说可以啊。我笑笑,等他把东西放进去。一会儿他哥哥和他一块儿出来,他说他哥哥开车顺路送我们回去。
车里开着音乐,萨克斯吹着恶俗的感伤,过了会儿又成了过时的本土流行歌。我头靠窗,睡着一觉。醒来听到兄弟俩说着俄语,恍惚了一下。车外暮色渐沉,飘起雨来。我说我睡着了,太困了。
到了我的宿舍区门口我一个人下了车,想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钱包落在米夏包里,我没有钱了。我去十三楼试着要我订的盒饭,我订了一个月的饭,这样我吃东西可以稍微规律些。我的手机卡打完了,也就没有告诉他们今天不用送。卖饭的姑娘说会给我留着,但我不知道留到多晚,总之去试试。因此我去坐往九楼以上的电梯,我住八楼,平时我都搭另一边的电梯。我按了数字十三,十楼的钮亮了,我又按十三,这回十一亮了,按第三次十三才亮,电梯门关得很慢,跑来两个男孩,其中一个是那个细眼睛,另一个看了我电梯的钮,说:“咦?”细眼睛说:“这电梯坏了。”另一个伸手按十八,十二亮了,再按才是十八,他们就笑了,细眼睛说:“你看到十八楼摁亮了多少层,就一层层开吧。”到了十楼,另一个出去了。关上门以后,细眼睛突然和我说:“中午我见过你吧?头发放下来了。”我说:“是啊。”他说:“你哪个系?”我说:“新闻。”这中间电梯门开过两次,没人出去,也没人进来,头一回我给按关门关了,第二回就有点儿犹豫,犹豫了还没伸手按,我赶紧说:“你呢?”他说:“经济。”十三楼门随声而开,我就出去了。

最后提一下八月底的困境及我如何挣脱出困境。
其实回想起来,每到八月底,我都心急如焚。而所有的事都会过去,包括心急如焚,也转眼成云烟。我想这是因为我还年轻,还免不了焦躁不安,此外我再也不要犯病了,我要好好的,这是我来此的任务之一,我还没有完成它。理想的话,我应该不慌不忙不凄不惶,以后也再不了。于是问题迎刃而解。
我还有空和毛豆闲聊,她唉声叹气,一会说水煮鱼,一会说想买房子,一会说全世界的女人最好都拜倒在她的长裤底下,我知道这些我们都还力不能及,我还说《包法利夫人》:“她既想死,又想去巴黎。”她哎呀呀大声叫唤:“是啊是啊。”一会儿她又忧心忡忡,她说你好么?我说好啊。她说我做了可怕的梦,可怕极了,我梦见你了。我说梦见我干什么?她说:“你自杀了。”我变得严肃而温柔起来,对她说我绝不会自杀,亲爱的,要知道死在我过了二十岁那一年后,就不再是一个问题,这事绝无发生的可能。这时候毛豆像个孩子,杞人忧天,我只想拉拉她的手,像五年前我们半夜坐在街上橱窗边一样。
一开始那儿有个很大的疙瘩,这个疙瘩就是所有的路都是活路,纠结在一起越扯越紧,谁也活不了,首先是我。我自己折磨自己,这叫庸人自扰。
一天我想好了,我鼓起勇气——你知道鼓起勇气是多么难——去八楼申请退学。理由太多了,如果我一一解释,我就会显得很罗嗦,惹人厌烦。我爸爸收到我的成绩单,诚恳又孩子气地说:“我认为你是全预科最好的学生了。”我笑笑,事实上我是的,又怎么样呢?只让人不甘心,不甘心是件坏事,结果是左右为难十三不靠。八楼下班了,老太太说:明天来吧。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发现聚积的力气已消逝殆尽,我难过了半小时后,迅速起床穿衣,直奔系里入学。谁知系里装修,不办公。我看到克里姆林宫前排的长队,感到很幽默。我自己一点力气没有,有什么关系呢?
第三天我的房子到期了,如果我要待下去,就要入学。可系里把我的东西弄丢了,我一半入了系,一半没有。R说这是他们的错,尽管义正辞严,这逻辑却不有趣,我认为我有责任,是我令他们犯错,因此是我的错。我觉得好玩了,停止了抱怨,因为抱怨总是很愚蠢的。我开始有了好奇心,想知道情形再坏能坏到什么地步。
这种清晰明显的荒诞往下继续,我必须忍耐,我变得愉快,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这么身体力行。我再一次将命运交付了出去,顺流而行。我沉住气,在水下微笑起来。一小会儿的忧虑是不能阻挠我的,虽然忧虑是我的粮食。就像我们不为米折腰一样。所有的磨难都是我的游戏。我清贫的日子还将继续。我对我所作的每一个决定都相当满意。
  稻壳说,真卡夫卡,这时已到了第六天或第七天,七天前的很久很久以前它就在运作了,从古至今,奔向未来。他也不忘提醒说:你小心啊,“每一个障碍都能克服我”。我说我和障碍不说谁克服谁,我们经过一番摸爬滚打,谈妥了,勾搭了,糅合为一,携手共进。好像肚子里有个异型,其生长变化也可谓宏伟壮丽的工程,但在暗中,不为人所见。无所谓官僚也好制度也罢,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玩意皆不能称之为障碍,这是一个人的斗争,我总是胜者。
  第二个俄罗斯的冬天又要来了,也许就在十月,来得真快,叫人兴奋。
“明天早上我打算离开。”我想我很难再忘记这个九年前初次传来的声音。次日晨,我离开网络,像一年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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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腿坐在罗蒙诺索夫的石座椅脚边吃掉一个热狗,碧空如洗,阳光明净,微寒袭人,九月未至,俨然秋天,宜补脑、静心、安神、养性,偶感兴奋,皆大欢喜,所吸入的空气清喉润肺,呼出的空气夹带回忆好似尘埃落定,而不似冬天,在跟前开一株惨白的珊瑚,人行走中,撞了上去,一些小碎屑还是扎进眼里。
事情仍无一点进展,头绪只是前一天的完结。像首尾相连的火车,团团转着跑,车门一律向环内开,在哪站下车,到的都是同一处。又像蚯蚓团结密布在地下,头尾混淆,斩成段也不过化整为零。既然就是这样,那就让它这样好啦。
左手边就是红场,克里姆林宫门前游人照例每日都拥塞着长队,同每一个办公室、市场和小食品店一无二致,他们排队为了进克里姆林待上一会儿,和我们排队为了得到一间屋子待上一会、和要买几根黄瓜没有区别,反正没有永远的克里姆林。群车奔驰,暴戾之气流溢,唯独人的幸福感如箭在弦上,却长久地引而不发。小腿肚以下的皮肤是冷的,头脸胳膊被晒得暖洋洋,——从前也定有过如此这般的秋天!唤起的就是这句话,风中竟似略有潮气,莫非是一条街开外训马场广场喷泉的缘故?太远了点。好比在一条浅溪里。像南方。太阳照得人头晕目眩,不是我融化,就是周围景致要融化了,必有其一要发生,我也不动弹,只管等候。果不其然,一棵的树支持不住了,轻微地簌簌抖动起来,我看似漫不经心,其实颇为专注,直到浅绿的叶子掉了下来。
若非我用心盯着,其中一片浅绿色叶子落下之际,看似落地,实则一个翻身朝一边滚去的动作绝不会被识破,可我却认出是那家伙——前天近凌晨时断断续续做的三个梦之一中的鸟人,他很警惕,立即伏地,佯装摇曳无力,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心里说:嘿,滚过来。他不肯。
凡是会飞的家伙,十有二三是他变的,即使是概念中会不飞的——譬如一只烧水壶——也很可能只是伪饰,不可掉以轻心,一只烧水壶不会愚蠢和冲动到当着你的面飞起来,若不然则没有资格,不能称其为烧水壶,背地里就很难说,它们很有可能飞到空中盘旋起舞,得意地摇晃,或喜极而泣,或愤怒——虽然估计它们很少愤怒,由此可知,贸然闯入公用厨房有多危险。
前天,他是只鸟,但不能据此断言他没有想象力。淡蓝灰色,有深蓝、黑和白分明勾勒,俊俏清秀。鸟在我空荡荡的桌上停留片刻,随即跃出窗外,我立即翻身下床到窗口,目光追随它飞行的轨迹——像一根绷断的弦,又像留在枕头上唯一的、因人去楼空而独一无二的长发,我亲眼目睹它在空地边矮树下着陆,瞬间变成一个穿浅蓝灰色衬衫的年轻人,甚至带打着条领带。被我看见了——我想——这勾当。他可能认为我睡着了,这也不能怪他,我大部分时间身着与孕妇装相似的睡裙,而且自己也常常分不清是醒是睡。
附近空无一人,他镇定自若,坐在花坛边上,肘搁在膝盖上,双手交叉。忽然他一抬头看见我,我不知道当时做了个怎样的表情,迅速离开窗户,从外边锁上屋门——尽管里面除了一扇开着的窗几乎什么也没有,飞快地下楼,来到空地,见他没走,便不再跑,朝他走去。
我说:嗨,你。他有点儿不满意,我觉得我已经够不大惊小怪的了。他说:从你的窗进去,第二次啦。我顿时想起上世纪末我上大学的时候,一只麻雀大的蛾子落到我的帐子上,翅膀强健有力,双目血红,我躲在蓝色尼龙帐子里大喊大叫,扯着帐子想把它抖开,帐子像波涛翻涌,它像波塞冬盘踞其上漠然不为所动。另一个义勇的姑娘矫捷地蹬上我的床,用一张写满滑稽戏消息的通讯小报包裹住它,正打算把它扔进垃圾桶,我叫嚷着:烧了它!喂它火!这时它挣破报纸,窜出窗去,据那姑娘称:那一刻它力大无穷。窗外夜色昏沉,我惊魂未定,抱怨说:用环球时报可能好些。——如果那是他,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想过要致他于死地。
我咧嘴干笑:嘿。不无些许套近乎的意思。随后我们交谈起来。他想必用了某种方法有效地令我遗忘了谈话的内容,因此他也大可放心地透露,又无后顾之忧。我仅记得他一句关于他变化的话,自以为是牢牢记住,任他用尽一切手段也无法销毁:“虽常作尝试,尚未找到就做下人来的理由。”我便说:“我没什么可帮你的,我想。我生来为人。”也许我心怀妒嫉,也许幸灾乐祸,也许突然感到厌烦,总之话说得冷淡,确实也事不关己。谈话自此告一段落。
然而梦还没完,我转身穿过空地走回楼去,一面徒劳而笨拙地企图拼凑我从他那里获知的骇人听闻的大事。譬如——他是外星人,他若听到我这样说,没准会笑得把肠子都吐出来,我则板着脸冷冷瞪着他,肚里盘算:他能自由穿梭,可在此处,也可在彼处,居无定所,行藏叵测,颠沛流离,不过如此,即便到过别的星球,即便来自别的星球,也不能被叫做外星人。一个人肃穆地站在及膝的湍流里,另一个人在岸上笑得打滚,差点把肠子都吐出来,这种事时有发生,如果水流不这么急促,本应发现那是同一个人,他和他的倒影,然而水流注定急促,涓细一线大概也沛然莫御。我回头看他,他已离去。我脚步加快,并接近对自己的捏造信以为真的地步。
电梯坏了,情形是这样的:外边的铁拉门上了锁,里边电梯不翼而飞,剩一根直上直下的黑洞洞的腔肠,一口倒置的深渊。
楼梯那儿是一堵墙。墙略显陈旧,并非新砌。
我觉得很不走运,只好到一楼住户那儿去小坐片刻,顺便打听一下是否了解这楼是何状况。开门的是我认识的年轻女子,穿玫红色,我同她少有来往,二人都很客气,她笑容可掬,迭声请进。屋很小,正中放着张方桌,坐了一些人,就没有腾挪的地盘了。屋里在烧火锅,或是蒸包子,或别的什么,充满了乳白色的雾气,每个罅隙都是,在她把门拉开一条缝时我就看见了,近窗处亮得有些耀眼。只见白雾,不闻气味,想来是做梦的缘故。我同这屋人说起话来,并提及外星人话题。窗那边的人忽然间开口说话,是因为他说话,我才看见他,他是红衣女子的弟弟,清俊,面白,发黑,全部往额后拢,插了一把弯篦梳,脑后盘累成摧城积云,故说完话便微低颌,不胜之态。此人白衣,俨然古装。我愕然。大伙儿招呼说:吃啊,吃,吃。我为难地扶起筷子,想到这桌饭可能就是等着我来吃的。
举箸不投间醒了。
醒来想到的是,对自己当下说的话不怀疑,对过去说的话不害羞,对将来说的话不畏缩,都叫人羡慕,而即使是在梦里,我也做不到。
我将得到一间和我交出去的屋子一样的屋子,只是从南翼调到北翼,屋里所有陈设都左右掉了个个,我就像搬到镜子里去住,连晨昏也颠倒了回来,原先入睡时我醒来,太阳代替冷风灌进窗子,某人来,便不会再说:你这屋好冷啊,二十四小时开电脑,原来是靠它散热。指尖从触摸板上摸索取得一点暖意,便长时间不忍离去,最后带进被子(克里姆林)。如此一来,虽不至于行动时撞墙,睡觉翻身险些跌下床,或起床迷迷糊糊不知该向哪边坐起时有发生,还未清醒,便设想起再遇见那家伙,要问他有多长的寿命,但他大约会说不知道,因为找不到先例,他不是唯一的一个,可他们之间离得太远,况且很可能互不相认。
换了是我,我倒想变成不怎么需要动的东西,牡蛎啊,矿石啊,坏了的钟啊,地衣啊,春天柔嫩的苔藓啊,泉水和活泼的小熊从上头翻滚而过。
——或当另一只烧水壶,一只不飞不爬的烧水壶,一肚子水,咕嘟咕嘟。有一天凑巧,和一位会飞的遇见了,我是没头脑,你是不高兴。辩日两小儿,一个鲜红,一个淡绿。大叔送我东西,我说谢谢,大叔说不谢,都是你自己的,存心落下的,我说怎么存心?我是没头脑,你是不高兴。过一趟一个假期,别人屯粮积草,身上背着一口井、消遣、肉脯、妻小而来,可以在途中安营扎寨,我两手空空毫无准备就胆敢去登少年宫的楼梯——少年宫富丽堂皇应有尽有高耸入云——拾阶螺旋而上,花了半生;你在祥云上康康康康唱大戏,扮演老虎该死不肯死,又花半生,生老病死。有一天凑巧,这位在厨房,忽而拔升,忽而俯冲,我在火上端坐,咕嘟咕嘟,哼哼冒着汽,不知是先来一阵狂风像颗保龄球那样踹翻推倒立着的每个火苗小瓶,还是我先把水烧干、底坐穿。
——在未来,我翻出一条过去打了一半的蓝色围巾又打了下去,动机是你所不能了解的事。怎么打看起来都只是一半,这一半越来越长,另一半尚未产生。为了不使它拖在地上——会有人绊倒;有人踩到它或绊倒者;会有人声称见过条毛毛虫似的羞怯的小河潺潺流过,和它在沙丘间游击的伙伴一样,它倏尔露面,倏尔消失无影踪;我明明在下游,他却指责我弄脏了水——我把织好的部分全缠在脖子上,手里头忙活不止。忙活一阵,绕一圈,日夜不息年中无休。我就是以这样勤勉又痴迷的形象身陷城市,商店街地下铁无所不至。围巾不得不从脖子缠到脑袋上,吃饭时我把嘴那儿扒拉开,买香水把鼻子那儿扒拉开,要看东西就把眼睛扒拉出来,可我很少吃饭,几乎不看东西,从不买香水,所以并不感到困扰。我的头发已经很长了,我也会遇到需要暂停的时候,就把头发(露在围巾外的那些)快如闪电地团几团,把两根毛线针插在上面,加上肩扛臃肿的线圈,酷似外星人。这个造型差点把你给迷住(上一回你对呼啸的摩托艇上手持一杆捞垃圾网的墨镜女武将无动于衷)。遭遇歹徒,我就伸手拔针,随随便便挽出十七八个针花,灿如电焊、绚若霓彩,中原一点红,同时头发也轰的一下披散飘飞,有声有势。歹徒花容失色,慌不夺路而逃,却敢问名号,近有好事者,凑上前说:“野梅(此乃一知半解好为人师之俄国人,令俄读作野,故峨嵋为野梅,俄国为野国)刺是也。”多年后,我有了个名字,叫没头脑。解决了坏人坏事,我继续编织围巾,难免夹进了头发、柳丝、海底光缆,还是一阵绕一圈,这会儿我已经绕得像个蓝色神奇的地球了。有一个孩子天真地许愿说想见到茧子里野梅侠的真面目,我没有答应,他向我讨三个愿望,我给他三根针让他长大了来找我,其实是想溜之大吉,天知道以后会怎样,我也不会记得要兑现,打完它我要化蝶。我只记得为你担心,你是我的好朋友不高兴。我已经不担心你再会做不愿意做的事了,我担心你会不做愿意做的事,担心你不高兴惯了,不高兴高兴,为了别人的缘故,但我也吃不准你到底怎么回事,为多年以前我把你从台上揪下来你还生我的气吗?你不该为了让别人的期待落空而搭上自己的期待。我吃不准,可能我又是想当然,当然啦,我是没头脑,你是不高兴。我迟早会进入这个未来。
……
我已头晕眼花,带来以往夏天里胳膊和肚皮汗津津凉飕飕的印象,仍坚持戏谑又温柔地默念:嘿,滚过来,到我脚边来吧。蓦地兜头洒下来一堆叶子,旁边没有高大的树,我乐了,幸好不是苹果。我跳下雕像底座——下班了,明天继续——去搭地铁。今天就到这里。我们还会在别处以不同面目继续登场,在不登场的更多处境游曳,终成超级男女主人公。


三十一号

出门等电梯时看了看休息室里的盆栽,一个躺坐在沙发上的年轻人探起身来说:“嗨。”我也就皮笑肉不笑说:“嗨。”不是不友善,而是实在没想到那儿有个人,以为就我一个人来着,好像还自言自语了,他的皮肤跟沙发皮是同一个深褐色。他问:“上哪儿去?”用的是葡萄落在盘子似的英语。我说:“闲逛。”他问:“从哪儿来?”我说:“房间。”后一想他问的应是故乡,他问:“你有事么?”这时电梯“叮”的一声,我说:“不,不不,——哦,对不起,再见!”我跑进电梯,像匆匆忙忙赶去闲逛一般。
出门回来他竟还在,手里还是那本英语写的俄语语法书,又打了招呼,想想无事可干,便站下来打算随便聊上几句的架势。他问:“你没回家吗?”
我说:“啊,是啊。我这不正回去么?”
他又问:“从哪儿来?”
我脱口而出说:“街上。——不不不,中国。”
这回他笑了,说:“我来自泰国。”想起前不久有人和我说过泰国男子面目可憎,可见不尽然,就是笑起来不怎么堂而皇之,有点畏怯。他说:“在街上走,你不害怕吗?”
我说:“不啊,又是秋天啦,‘秋天’是我学到的第十一个俄语单词,前十个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他说:“我被打啦,在地铁里,”他给我看他的后脑勺,贴了一块纱布,“不知道那是这么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了。这里是莫斯科吗?”
我肯定地说:“没错。莫斯科。秋天很短暂啊。”
他说:“我坐在地铁里,我从列宁图书馆上的车,到文化公园那站,有三个日本男孩也上了车,车门将要关闭时,进来几个俄国小伙子,他们打了起来,不,是他们打了日本男孩,接着他们打了我,我还没像我想的那样离开座位去车厢另一头,他们揪我的领子,敲我的脑袋。”
我说:“是的,他们就这样。”
他说:“地铁上其他人都成了空气块儿。车门一开我就下了车。坐下一列回来,一路在想,我的脑袋不会破了吧?不会有个窟窿吧?一边看着莫斯科河——就是过桥那段。”
我说:“那段原来全遮挡着的东西,六月份就拆了,就能看见河水了。”
他忽然愁苦地呻吟了一声:“啊。”
我说:“方才我吃了有毒的栗子。”我不会说“栗子”,就改说:“我吃了有毒的果实,硬的,一阵风,它们从树上掉下来,草丛里到处都是。我捡了一个剥开尝了尝,味道发苦,并非清甜,可我还是吞下去了。我朋友告诉我那是有毒的栗子,是不能吃的。”我过去就是把什么都放进嘴里尝一尝。
他关切地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说:“挺好。”
他说:“你该设法把它呕吐出来。”
我说:“可能吧。”
他说:“你来这儿多久了?”
我说:“一年。”
他说:“那你的俄语说得很好啦?”
我说:“是啊。在白日梦里。”
他说:“为什么来?”
我说:“疗养。”我看着他一脸惊愕,就说:“估计没什么人会到这儿来疗养,可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对我来说,莫斯科是个大疗养院。现在我康复啦,由于手续的关系,我又不能走。情况就是这样。我只但愿我不会又患上新的毛病,”我又笑了,“说错啦,我是来学习的。上学。”
他又想起地铁来:“我的朋友告诉我,他们把几个中国人——在地铁进站之际——推下站台,是真的吗?”
我说:“是的。”
他说:“所以我总是站得远远的,离站台边上。要不就靠着墙。我怕身后有人。”
我说:“那是真的。”
他说:“是啊。营业员如此粗暴,每说一句话都跟敲你的脑瓜子一样。你身为外国人就犯了天大的错,如果说不好俄语简直就是罪不可赦。”
我说:“嗯嗯。”我手里提着一桶水,因为电水壶烧了,茶壶在厨房不翼而飞,我只好买饮用水,现在我已经很感觉到沉了。
他继续说:“我很奇怪这儿很少有餐馆,我没有地方能吃东西。我快饿死了,每天晚上——这附近还有狼叫。”
我说:“还有摩托党。”我开始走神了,想起我的房间是顶头的一间411,要是门牌号都像纳博科夫的小说《玛丽》里那样,由撕下的旧的日历贴在门上表示,那我住的就是四月十一日,日历上写着每日菜谱、历史大事记或诗句。
在他接近于喃喃自语地说:“在我的国家可不会这样……”我微微笑说:“是啊,我的国家也不会。”然后同他告别,提着水从走廊这头走向四月十一日。


                               九月一

柳德米拉再没来找我,没写信,没电话。是我把她给甩了。我为什么甩她,我也不知道,冷酷无情地一再不接电话、撒谎、失约。如果有些个理由,可能会好些,譬如:她是个小女同性恋者,伸手来解我的扣子。事实上没有,回想起来,我们甚至没有互相碰到过。没有就对了,反正我也想不出我们相互触及会有什么好处。也许是她夏天日头下泛起在鼻梁雀斑上的蝶形红斑?也许是她湿漉漉的黄头发一绺一绺掉在我的旧屋子里,床上,冷披萨上、杏子上、窗台上、水池边,我觉得很厌烦。她睡着时我从来睡不着,其实没有她我也一样睡不着,可我不能伸手推醒她,她就让我想起一些迟迟不能伸手推醒的噩梦,因为不知道推哪儿。而她醒来总是惺忪地甜甜一笑。够了。她纠缠我,在偌大的俄罗斯,她似乎无人可纠缠,直到我出现,她就赖上我,像只肮脏的狼狈的小猫紧紧跟着,“我想你,我想见你,我害怕你忘了我,你会忘了我吗?”她甚至对我情话绵绵。对了,我知道了,我为什么不想见她,我回答说:“不会。”我说“不会”的时候,眼前空无一物,只看到一个未来般的漆黑大洞从她脸上绽开。后来我就越来越不想见她。当我从一张冬夜背景上行走的剪纸变得能够听懂越来越多的她的话时,她不该感到欣喜,而是失望。她迟早也会从我脸上看到大洞。我并不认为我会伤害她,“你好歹是个俄国人。”我伤害不了她,我也许只会伤害到最亲近的一些人。
昨日莫斯科建城八百五十五周年,大张旗鼓的公众庆祝活动一直持续到今晚,麻雀山上人声鼎沸水泄不通。出动了许多防暴警察,年轻人身上藏不了酒瓶,就把易拉罐撕开揣在腰里衬衫底下。很多人被命令趴在警车上,一车一车拉走。我们坐在窗台上,看得一清二楚,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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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你的假想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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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lan Administrator's 不吐槽会死患者 恋爱渣滓 Heilan Super Team

33#
发表于 2007-8-4 13:05:44 |只看该作者
踢,虽然我没看完,但无疑这个姑娘写的真是
我三岁的时候,很忧郁
喜欢,在河边丢小石头

http://heitiancai.blo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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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5:46 |只看该作者
哈哈,大荟萃啊。
闲置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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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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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发表于 2007-8-4 13:05:46 |只看该作者
霍霍,真是个“话多的女人”啊,写这么多。
伟大让偶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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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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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发表于 2007-8-4 13:05:46 |只看该作者
恐怖爱丽丝的世界越来越完整了。
伟大让偶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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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隹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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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发表于 2007-8-4 13:06:45 |只看该作者
恐怖+头痛
? 乱哈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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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05 |只看该作者
鹅喜欢,虽然没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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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性扬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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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08 |只看该作者
颓废还是散漫啊?

我看了开头和结尾

头都要裂了
这真是个美丽的春天 就连伤口 也能开出如此娇艳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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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47 |只看该作者
牛的  叙事语言很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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