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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一疗程4.08】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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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lan Super T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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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00:14:3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2004年
七步之外的阳光。水滴从屋檐上滴下。有一阵雾气在水池的冰面升起。秃顶的树干,小灌木常青。对面墙体发白的颜色,以及屋脊一阵金黄一阵青黛。雪在车顶融化,窗玻璃的花纹。清脆的喇叭声,马路那边过来。扫地,清洁工隔了几堵墙。草坪也冻住了,空出的泥土漏洞灰暗。道路椅子的把手冰冰凉,铁质。有人晨练,哈气。蓝色运动裤向外飘去,一个转弯口倏然而逝。美容院玻璃门紧锁而宠物店正在开张。十九楼无疑不是一般的房顶。那在斜对面。好,现在回到七步阳光以内。
“这些都要带走。”他说,“这些书。”
“你拿。”
他整理着。
“你要在8点之前结束,”她看看表,“还有1个小时。”
“凭什么?”
8点要上班。我不放心。”
他抬起身想说什么,终于还是蹲下。“这有点过分。”
“我觉得这正常。家里必须有人。”说完,她端着牛奶离开书房。
他停下来,拍了拍身上。走到对面小书房,拉开工作台旁边的抽屉,翻出一卷双面带,又在工作台的笔筒里拿了把剪刀,回到书房。
“你干什么?”她又站在了门口,警惕地盯着他。
“你就不能安心吃点早饭?”他说。语气充满厌恶和不满。
“我告诉你,你别瞎搞。”
他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没搭理。恶狠狠地把脚下几个拆开还没重新包装的、平铺着的纸箱子踢到一边,又嫌距离不够远,继续踢了两脚,不过动作要缓和许多,只是先把脚贴住纸箱边缘,然后发力,往外推去。做了两次,纸箱离开了一定距离。
书籍大部分规整地很清晰。独有一个半书架上的,因为当年从书店撤出,没顾得上分类包装,搬回书架也类别不清。他在已经腾空的书架上,把那些需要的书都搬挪过来。
“我明确告诉你,8点是不可能结束的。”他说。
“必须结束。”
“不可能。”他丢下这句话就不再管她,自顾自到厨房倒了杯热水。看到还有袋面包,略微想了想,分出一半,然后重新拿了个杯子,从左边第二格的柜子里取出麦片,给自己冲了一杯。
她跟到厨房门口,站着,看他做这些事。还是忍不住发了声:“你又干什么?”
“我没吃早饭。”他说,“现在当然吃早饭。”
她涨红了脸,转身回到客厅,一屁股往沙发上一坐。双脚蹬掉棉拖鞋,搁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但是马上又缩回了腿,扭转身,换了个地方,把脚搁在U形沙发的另一侧。然后猛啃了几口面包,喝了半杯牛奶。
他看着,冷笑一声。想给她递个餐巾纸但没有,他只是回到书房,看着略显狼藉的现场,他啜了几口麦片,捂住杯子暖暖手。然后,又来到书房的落地玻璃门前。朝南阳台上,拖把倒搁在桶的边缘,布条子显得硬梆梆的。他呆了几秒钟,把移门拉开一道缝隙,夹带着阳光的寒意冲了进来,使他不由自主往边上让了一让。而后,他猛地拉开门,站到阳台。
7楼往下看,小区里的萧瑟一览无余。仅有的亮点是阳光射在喷水池冰面,有反光闪闪发亮。有没有枯叶冻在里面,是看不到的。右前方一幢楼把看向小区另一个出口的视线挡住了,在那里,他是进出的常客,而正门离得比较远,待到太阳完全升起,那是车水马龙的世界,可在这里,完全听不到嘈杂。
只是他又打了两个哈欠。回转头看看身后,她没有在书房。这有点奇怪,他心想。另一边,阳台通向客厅连着的阳台。那边一定锁着。麦片只剩下1/3了,于是他回到书房,关上玻璃门。
花了两三口,他就把麦片和面包都吃掉了。然后,他来到卧室里的小卫生间,洗了洗手。这时,她出现在了卧室门口,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语气当然极不友好:
“你又想干什么?”
“洗手。”
“外面卫生间不可以吗?”
“这里暖和。”
“都是热水,哪都一样。”她说,语气仍然不和善,“我警告你,你别玩花样。”
他停住走向大书房的脚步,口气重重地说:“事情已经在这个份上,我还能怎样?你又担心我怎样!”又突然转身,冲到她面前,脸色狰狞近乎咆哮着一字一顿吼道:“不要!得!寸!进!尺!”在吼完之后他马上开始自责,有点过分了吗?本来不想再制造矛盾,为什么还是按捺不住?
但她已经被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可是话,照样回过来,“你还向我吼……你到现在还要对我吼!你还想打我吗?”
“唉……”他悄悄地深吸一口气,尽量把口气调到平和,“我什么时候打过你?你别幻想被虐把自己装扮成受害者了。”他说完,便不再理会,回到书房又开始整理书籍。
双面带剪成几个小段,撕掉一面,另一面保留,然后一个个贴到书架边上,这才发现刚才没拿笔,又去小书房的工作台上取了支笔。在保留的一面,有的写上“小说”、有的写上“诗歌”、有的写上“文论”、有的写上“社科”。大致分了一下,还有一些单类数量比较少但还中意的,他用“其他”代替。这样,在总数上,他发现“其他”的数量最多,当即有些惭愧,觉得自己“杂书”太多。一段一段的双面带形成一个个区域,把书籍划在了里面。干完这些,他想了想,准备去叫她过来。
她没在客厅。他觉得有些奇怪,又到卧室找她,也不在。他更奇怪了。虽然房子够大,但凭空消失个人也不至于吧?于是到客卧,看到她正在打电话。座机在边上,用的是手机。
“……妈……我知道。中午我会过去给小孩喂奶。”
“……”
“反正一会儿你就过来吧,马上8点,我要出门了,你到了后我就走。让他一个人在,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
“要不你叫上爸一起来吧,打个车。我就不去接你们了。”
“……”
“好,就这么说,我等你们到。”
她挂了电话,看到他推着门,手还搭在把手上。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爸妈一会儿就过来。”她说。
“这又是何必?”他知道自己脸色很难看,但还想尽量保持正常,“你出门我也就走吧。我不见他们。”顿了顿,重复了一遍,“我真要想做点什么,现在你挡得住吗?”
“反正他们已经出发了。”
“你过来一下,我跟你说些情况。”他说着往书房走去。
这次她没纠结,跟着他到了书房。
“这些,”他指着双面带包围的区域说,“是我要带走的。有一些打好包了,有一些还没。不在这边的,我都不要。”
“知道了。”
“这些,”他又指指地上已经装箱的,“是我打包好的,等全部弄好,一次性拖走。”
“知道了。”
“你什么时候出门?”
“马上。”
“好,我和你一起走。”
“不要。你先走。”她说。
“我再重申一遍:我要做点什么,你能挡得住吗?你是挡不住的!” 他心里一阵冷笑。“我不会做什么,你也不必做这种无谓的防备,多可笑!”
“行了,你去换衣服吧。”他说。
她去了卧室,把门带上。但是他听得出,门没反锁。
过了一会儿,她换好衣服出来,到客厅的果盘里拿好车钥匙放包里。他也到门口的玄关那边,从鞋柜里取出清晨过来时穿的鞋子准备换上,但是穿了一只后,又改变了主意,换了双皮鞋,顺手刷了几下,让它看上去更光亮些。
见她也准备换鞋。他就打开了大门的锁,准备推开。而她制止了,“等一下。”
他有些纳闷,只见她又匆匆去了客厅的卫生间。这次他明确了,如以往一样,她只把卫生间门关上,并没反锁。
等她出来后,他们一起下楼。在电梯口,他们都只盯着电梯到达的楼层数字,沉默的力量在飘摇,如每一个黎明那般安静。
7楼到地下车库很快,尤其是中间没有停留。电梯门一开,她就快步向她的车走去。他站住,看着她。纯白色的车躺着,和她一身黑装,倒也确实相映成辉。她把车发动后,摇下车窗,“你什么时候再来整理?”
“明天。也许今天晚上。”
“晚上别来。你来之前先给我打电话。”
他又看看她。想说一句“雪地开车小心”,但终究没作声,觉得没必要以这种关心呈现廉价的矫情。然后他把从楼上带下的一本书放进助动车前框,发动了。
出了车库,他开始感到,这阳光有些苍凉。是时间还没到吧,他想。

回忆的瞬间从哪里升腾,是不太重要的问题。但这并不是好品质。时间上的节奏,在线段两头延伸,顿号,是休止符然而也不是。许多人和现在一样以及许多人和过去一样,于个体而言,极为重要。要是没有共通,回忆的价值在于回忆的人和回忆本身。寻求理解,那是奢求。可是因为回忆,事件就存在着。要理清某些条理,要理清!原因是,它来了,但还不太清楚,所以要理清。
这个城市最大的医院每个白天都人满为患,他很肯定地用上了“全部”的定义。停车场永远没有空位,进口、出口的车辆总在嘟嘟叫着,惹得管理员也不停去制止,指着禁鸣标志向司机示意。场内的管理员则不断指挥要停的车把位置停好,以及驱赶自行进入的车辆告诉他们实在没空位。夏天,人们的火气特别大,尤其还要照看病人家属。管理员几乎每隔几分钟都要对挡住急诊室车道的车骂骂咧咧吼上几声,大声叫他们挪开。好在,这是4楼,底下传来的吵闹已经很小,
单人套间,病床上,她抚摸着肚子,轻轻地说:“别闹了啊,再过两天,你就可以出来了。”护士检查完身体,告诉她情况一切正常。然后边整理着检查工具边有些八卦地问:“是准备顺产还是剖腹产?”
她看了站在阳台上发呆的他一眼,回答道:“想剖腹产。”
“哦……哪个医生?”护士继续八卦,“我们产科两个医生最好,陈医生和崔医生。陈医生年纪轻轻,已经是博导了;崔医生是老资格。”
“这个,看吧……”她还是满带笑意。只是再次瞥到他还在发呆时,有些不满。
护士看到了这个瞬间的表情,也看了他一眼。“你老公有本事的。”
她笑笑。她知道护士所指是什么,只是不准备接她的话。
但护士还是讲出了谜底。“苦了李医生,在自家医院,温院长一张纸条就让她让出了单人间,打车到半路都只能掉头回去。”这护士的嘴有些快,但不无讨好的意味。
“也是没办法。”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入,不咸不淡接了一句。
护士整理好,就离开了房间。他走过来,问道:“要不要换掉这护士?”
“算了。”她说,“你把人家本院医生预订的病房给抢过来,能不传出去?这个护士护理得其实还不错。”
“还不是因为你要单人病房,就这么一间了。”他说,“再说,我也想你休息得好一些。”
“你一会儿还去办公室吗?”她问,“要去就去吧,我妈会过来。”
他看看时间,早上9点多。“我再等一下,估计范主任上班后会来看你。昨天他没来。”
“医疗界的人际真是复杂,就因为不待见刘科长,他就避开了。”
“他们这是省直属医院,市局管不了他们,他们又比所有的市属医院都牛气,所以卫生局和他们尤其是中层干部之间总有些微妙。”
“回头好好谢谢范主任,要不是他带你找温院长,还得有波折……”她又轻轻地对着肚子说,“小家伙呀,你看你,要多少人围着你转,以后可得给我省省心哦……”
“范主任也有求于我。要有什么负面报道出来,他丢官都有可能,他就想着我能帮他按住,毕竟我负责这个条口的”他坐下来,喝了口水,“再说,在SARS时期,我帮温院长在树形象的紧要关头做了个整版,他现在也算是还我个情。”
“你们那破报社是流氓。”她笑着打趣。
“当然是。主编自己过来看病,受了气,就老想找它的茬。”他摸摸口袋里的烟,“不过这只是小流氓行径,比起你们单位,可要差得远。”
“那是,民办的和官办的能比吗?” 她问,“医生定好了吗?”
“定了陈医生。范主任推荐的。温院长也说他不错。”他说,“我了解过,陈医生剖腹产全市第一。”
“到底好在哪里?”
“唔……这个问题其实也简单。”他掏出一支烟,比划着,“顺产肯定比剖腹产对小孩要好,原因是生出来时,有个挤压过程,把小孩七窍里一些液体给挤出来。剖腹产就没这个过程,所以在接生的时候,医生会有个撸的动作。”他用手指在烟上从烟屁股往烟头一划,“这样一撸,就代替了挤压。陈医生就在这个动作上做得特别好特别到位,既没有重到伤着小孩,也没用轻到挤不干净。”
她歪了下头,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
“小孩一离开子宫,就要用肺呼吸,一旦撸不好,就会对抵抗力、发育有影响。”他顿了顿,“所以我并不介意你顺产。”
“不要,我剖腹产。”她说,“女人不就两件事吗?老公和孩子。”说到这里,她抛了个媚眼。
“嘿嘿……”他晒笑。“其实我真没那么介意。”
“你会不介意?”她嗤了一下,“男人的花花肠子可多了,要对自己老婆不满意,就满天找红杏。”
“别这么说……”
“尤其是你,这几个月你憋得够呛……说不定已经有情人了!”她说。
“……”
“我告诉你,要是被我发现……”她说着,本来是很强势的样子,但是她竟然有些哽咽。
“好了好了,乱说什么啊。都快当妈了,还一副小女孩的样子。”他轻轻地拍她的手,“要保持良好的心情,别给自己添堵……”
“我可警告你啊,你跟范主任手下的江干事保持些距离,别搞出名堂来!”
“哪有,我们就只工作交流。”他笑了,“她小孩都三年级了。”
“成熟女人更有味道。”
“……”
他把烟放进烟盒,站起来,到阳台那边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一些,然后门关上,“我在外面抽支烟。”

道德感是一种虚幻的自律。或者说道德感是跟自由相冲的诱惑。自由是什么?自由不是诱惑,自由是更为严格的自律。自由没有边界,因此人在获得自由的同时,给自己的律例更严格、更实在。只要在道德的框架里,人们总认为做什么都可以:“边界”已经确定,不“越界”就是对的。但在这边界内,充斥着大量的、于事有害的做法。只要不犯罪,就可以损人利己;只要符合道德,就可以牵念着“好”的名义羁绊一切事。道德感极其反道德。
他走出医院大厅,盛夏的炎热即便在深夜,还是把人撞击得沉闷异常。医院大厅的门就是分界线,门外,热浪迅速让他早就适应冷气的皮肤找到夏天的感觉。急诊室的灯火通明,一个医生在检查患者喉咙,还有七八个人正在输液。他走到停车场,开出助动车,抬头看看4楼,她的病房灯还亮着。
隔着医院,是条小河。这个城市以纵横交错景色秀丽的河道著称。河边的柳树枝叶微微有些摆动,让他接近于麻木的皮肤开始感觉:尽管炎热,也有微风。他停下车,坐到河边的石凳上,没有擦拭。他知道,附近大学的学生几乎每晚都有人过来,因此石凳肯定不脏。
他坐着。河水波光粼粼,那是路灯的反光。其实水面上看不到星星,没那么浪漫。他点了支烟,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很快就通了。
“……睡了吗?”他轻轻地问。声音里,有强烈的疲惫,也有故意压低、生怕打扰对方的意思。
“刚上床,在看书。”
“嗯……”他不知道往下该怎么说。
“……”对方也静默。
“……我现在在外面给你打电话。”
“我知道……她生了?”
“生了。昨天。我连续陪了两个晚上,加起来可能30多个小时没合眼了。”
“哦……好好对她。”
“是个女孩。”
“嘿……”对方有一阵轻笑,不过明显不是嘲笑或不屑,“你不就喜欢女孩儿嘛。”
“你取笑我……”
“没取笑啊。”对方停了停,“你对女孩儿有天然的热爱。”
“是的……可是,也许我会离婚。”
“为什么?”虽然在问,但显然没有太大的惊讶,仿佛早在意料之中,现在只确证一下答案,“因为生了孩子?觉得担当不了父亲的角色?”
“不是这原因。”他说,“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肯定不是这原因。”
“哦……”对方在听他说。
“而且,”他踌躇再三,咬了几下嘴唇,把烟灰往石凳上捻了捻,“而且,也不是因为你。”
“我知道啊。”对方很平静,“我本来就没想要从你那里得到什么。”
“离婚只是个预感。”他说,“现在我们关系上没出任何问题。”
“我想,你一定有你的道理。”对方自信很了解他,“你是个可以被羁绊的人吗?显然不是。”
“前几天她跟我提到江干事,隐约警告了我。我有时候挺纳闷,为什么女人总喜欢自作聪明?”
“这不是自作聪明。你不了解女人的心态。”对方说,“女人在防止发生一件很重要的事的时候,会故意提另一件不那么重要的由头来做警告……其实她不愿意直接挑开面纱去面对。她明知道你跟江干事没有任何问题。”
“也许你说得对。”
“我是女人。”
他把手机夹在肩膀上,又掏出一支烟,试图跟快要抽完的那支去对火。尝试了几下,都没对准,手太抖了。于是干脆捻灭烟蒂,用打火机重新点燃。
“怎么不说话?”对方问。
“没,我在点烟。”
“你不要有太多心里负担,这段时间你不找我,我也不会主动找你的。”对方说,“知道你不方便。”
“我懂。”他说,“我也知道你并没有想着和我结婚。”
“你错了。”对方说,“哪个女人不想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但我更知道,你不是个好的结婚对象。”
“说得很对。”
“你老婆真的很好。”对方说,“人漂亮,识大体,收入高,性格好……她都驾驭不了你,我自问也没这个能耐。”
在对方说到“性格好”的时候,他“嘿嘿”冷笑一声反问道:“性格好?”但是这话被对方最后一句给淹没了。
“你跟你男朋友怎么样?”他问。
“分了……但不是因为你。”
“嗯……”
“我想,我们俩以后是要下地狱的。”对方说。
“我不这么认为。我也许要下地狱。如果地狱真有的话。……你不会。”
“听我一句,你要可以不离婚,就不要离。应该没什么好处吧。”对方说,“最现实的一个问题,你不一定还能过上现在这么从容的生活,我是说物质上。”
“你说的这一点成立。在认识她以前,我连打个长途都要因为考虑电话费犹豫再三,可现在,哪怕给你打长途说上几个小时都无所谓。”他说,“甚至,说出来都不好意思,我现在身上所有的衣服,包括内裤,全是她买的。”
“还不止这些吧?”
“当然不止。我说这个是告诉你,如果一个男人的所有衣服都是女人买的,那表明这个女人给他的物质帮助能涵盖所有角落。”
“唉……”对方叹了口气,“你啊,就这点太让我喜欢了,不矫情,不做作,不虚荣,本质是那么清澈。”
“可是这很害人。如果我跟她离婚了……”他突然把烟抬起来,凝视着烟头那一点亮光,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我跟她离婚了,我真是害了她……她也说过跟你类似的话。”
“所以我不想被你害啊……哈哈。”对方说了句自以为很调皮的话。
“你已经被我害了。”
“没有。那是我自己愿意。”
“被害最深的,都是自己愿意的。”
“别贫嘴抬杠啦,你早点回去睡觉,别累坏了身体,我会心疼。”对方说,“很认真地对你说,我从没责怪过你,从前、现在……以后,以后不知道。”
“我理解。”他说,“那我回去了,你早点睡。”稍倾,他加了一句,“有时候我会想你。”
“我也是。”
“我们都好好的。以后到地狱再相见……有了机会我再给你打电话吧。”
“那好,地狱见。”对方挂了电话。
他又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被自己刚才的说法吓了一跳。在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的时候,一个霹雳蓦地平地而生。“何时种下隐疾?”他想到了这句话,太他妈贴切准确了。他不觉得完美的人就应该得到完美的生活,更何况他并不完美,“恶贯满盈。”他甚至觉得,在特定的生活里用这四个字形容都并不过分。
到家后,在空调温度还没降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睡着了。房间里淡淡地流淌着一种由汗臭和医院福尔马林混合的味道。

到石小建家,他还没起床。推开主卧门的时候他尽量把动作放轻不发出声响——石小建从入冬起,喜欢和女朋友睡书房,原因是坐在床上就可以打游戏——脱下衣服,准备再睡个回笼觉。只是脚太冷,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没睡着,干脆坐起来,准备看一会儿带过来的书,《玩转37mm——美国独立影像传奇》,但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一会儿,他听到书房的门打开了。
小建起床洗漱完毕,习惯性地来看他一眼,见他在看书,也不觉得惊讶。
“又一整晚没睡?”
“不是,我去整理了书。”
“你们有没有好好谈谈?”石小建站在床前,他已经穿戴整齐。
“没谈。……好像都觉得没什么可谈。”
“现在你们已经签字了?”
“程序上是这样。但是,因为还在哺乳期,所以现在不会让我们离。”
“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你们为什么会这样。半年前你孩子刚生的时候请我们喝酒,没看出什么问题啊,多快乐多幸福!小邱都羡慕死了。”
他轻笑一下:“别说你们不明白,我自己都不明白。”
“要是那天你跟她吵架后不是负气住在外面,可能不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
“吵架是很次要的。事情多小啊,无非是我父母希望过年的时候带小孩回去而她觉得乡下太冷生怕孩子冻着。” 他低下头,沉思了片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价值观上有分歧吧,所以在没有明确导火线或者导火线根本很轻微的时候,也能分道扬镳。”
“你也有道理,她其实也有道理。”
“所以问题出在哪里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石小建向外面瞟了一眼。他知道是在看小邱有没有在听。
“感情其实还在。”他说,“可是我根本不清楚是不是要去挽回这个关系。我想她也是。”
“这就需要你把握了。”
他挪了挪屁股,换了下已经有点僵硬不太舒服的姿势,又拍了拍,让被子更贴着身体保持暖和。“你们是不是觉得很惊讶?”
“肯定的。我知道你不是好鸟,可是她真不错啊,也不知道你哪根筋搭错,要走这一步。”
“呵呵,她是很好。”他说,“我也一直人前人后说她好,包括以后也是。但说她好并不是她就真的那么好。”
“这倒也是。”石小建看了下时间,坐了下来,“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眼前我是考虑怎么跟父母交代。其他的,还没想好……”
“老人家恐怕受打击会很大。”
“我也就这个担心。”
“她父母知道了吗?”
“她爸支持,她妈惋惜。”
“操,她爸为什么支持?你虽然不是什么好鸟,但比你好的也没几个。当然,我是其中之一。”说到最后一句,石小建自己都笑了。
“一个还想替做了母亲的女儿操持人生的父亲绝对是人间杀手。一个成年后还要依靠父亲做思想后盾的女儿也是不成熟的。”他说,“她父亲无非觉得,以她的条件,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趁现在年纪不太大,换人还来得及。”
“他这个教授白当了。”
“我不评价他。但你知道我的态度。”
“我知道你挺恨他的。”
“谈不上恨。是觉得可笑。”他说,“给我支烟吧,原本不想污染你家卧室,可是你来勾引我谈话……从结果上看,也许反而要感谢他,使事情有个明朗的预期。”
“你已经知道结果了。”
“我想我应该知道吧。要不怎么在你这里住了一个多礼拜?”
“你的很多衣服鞋子都还没带出来,我总感觉你还带着点盼头。”
“怎么说呢,”他吐了口烟,“这种事我第一次碰到,处理起来总会有点拖泥带水。”又猛吸一口,“感情还在,我自己都没那么清晰。”
“老刘让我问问你,是不是要他去谈谈?”
“哈哈,”他笑了,“领导的好意我心领了。他去谈,问题更大。”“再说,他背后的意图无非就是担心我影响工作,快到年底,他盼望我能把卫生这条线的资源用得好一些,都写在脸上了。”
“你看人不要那么毒嘛。”
“各人总要站一定的立场,老刘那样想,也可以理解。而且,”他说,“他自己有过经历,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对我未知的事,对他来说是过期的胶片。”
“总之我不希望你自己出什么问题,……这一阵又瘦得厉害。”
“睡眠不好呗。睡够了就恢复了……你还不去上班?”他打了个哈欠,开始觉得睡意浓了,准备把石小建赶走。
“我跟人约了10点。”
“恩……时间也差不多了,回头你见到老刘跟他说一声,我下午过去。现在我关机再睡一会儿,有什么急事找我的话打你家座机。”

小建走后,他依然没能睡着。房子外面阳光灿烂得像春天一般,让人完全忘却昨天的大雪纷飞。他蜷缩在被窝里翻来覆去。
“当你睡不着的时候,你是强忍着失眠等待睡意,还是站起来走动酿造睡意?”他故意把“酝酿”换成“酿造”,是因为他觉得“酿造”是个巨大的、需要耐力的工程。于是起床,他到包里取出一沓纸,回到床上,翻看这些笔记。
这些笔记有些是他最近手写的,有些是以前存在一个秘密博客里的。大多关于学习、写作,最近他把它们都打印了出来,想着有空就作些修改。
翻了几页他看到,在时间顺序上,结婚后所写少得可怜,而在结婚之前那些青葱岁月,自己那些热情冲动觉得尤为可笑,他不禁为那些文字感到好玩,便饶有兴趣地一张张阅读过去。
突然,有一篇小文让他怔住了。他停下来,双手放下,让纸躺在被子上,仰起头,想着自己是什么时候写的这段文字。好像是想到了哪一年,又低头,举起了纸。
    起初,园区的那里还没有盖起一时独领风骚的住宅区,空地上长着草,布着水塘,应该还有一条小河浜。夏季夜晚,空地里会有蛙鸣,萤火虫躲在草丛里暗自发光,飞虫扑向路灯,勾勒着残酷而美丽的轨迹——然而我们并不过分注意它。甚至在某一段时间,我们还充耳不闻漂亮的蛙鸣和虫嘶。在离空地一段距离的鹅卵石路面上,我们光着脚很认真地小心翼翼走着。
    “光脚踩鹅卵石,能活血、疏通经脉呢。”她说,“听说,修这段鹅卵石路就是给人锻炼的。”于是我和她一样,把鞋子脱下了。
他清楚这段鹅卵石路。这段路现在已经没有了。
    没有经常在这路面上行走的经历,疼痛感还比较强烈,尤其在踮着脚板时,石头尽管圆润,但仍会扎脚。在她不能忍受、终于逃离了路面的时候,我还强作欢笑,力图以一种疾步如飞的行动取笑她的软弱。她一眼就看出了我扭曲笑容背后的尴尬,“得了,你以为你能撑多久?”
    那时候的“台阶”是相互给的,尽管都会以“取笑”的方式。我就不再找理由,和她一起,我们在河堤边的草地上坐下。她抓起我的脚,“你看,都这么多红印,还死撑,赢了我并不重要啊。”
他从床头柜上取过小建留下的烟,点着。他不是没有烟,可是他特意拿了小建留下的,并不仅仅因为那烟更好。他知道,也并不是真的想抽烟,而是想找一个合理的动作稳定一下情绪。在心里,他明确地感受到那种蠕动非常剧烈。他生怕自己被情绪感染被情绪影响,因而失去了他想要的某种冷静。
    她的短发也会拂到我脸上,或其他皮肤裸露的身体。麻酥酥的温暖,不知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因为头发的拂动——这似乎区别不大。
    “张卫健说,如果我有一千万,就可以和女朋友躺在草地上看星星了。刘德华说,我没有一千万,也能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可是,我没有女朋友。——这是一部电影的对话。”她认真地听我讲下去,“陈镜跟我引用这话以后,说,我这里有草地,有女朋友,我也不需要一千万,可是,我们已经不想躺在草地上看星星了。”她笑了起来:“要是你有一千万,说不定就不要我了。”“但问题是,我压根就没有可能、也没有想过要一千万。”
他一只手捂住脸,眼睛闭上。昨天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可是睁开眼,房间里只是他一个,别无他人。多幽默的段子啊,像是昨天就在指证今天发生的故事。只是这故事的缘起有点不同。“麻酥酥的温暖”,好像在两年前,就已经失去。
    此刻,我们好象已经比这些人都来得惬意。我们在草地上,也没有看星星的需要,也没有一千万的需要,那些身外之物,似乎只存在电影和笑话里。只有蚊子偶尔在身上的停留,煞着夏夜的风景。
    回去的路上,我们以成年人的姿态,温习着中学生的恋爱。在那些夏夜,我们一周复习一次。
    ——我还没到吴都,却拥有了吴都的甜蜜。
好了,够了,结束了。他暗暗地、狠狠地说了一句:操!!!浑身无力的他慢慢歪倒在被子上,也不控制自己的身体,他痛恨自己手贱痛恨眼贱,非要找出这篇小文来看。他歪倒在被子上,像一只煮熟的虾。死去一般。
过了很久,他的手动了一动,慢慢地把这沓纸提起来,沉重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手上,提到枕头边。他没看,凭着感觉,放下。而后他微微睁开眼,看着窗外,阳光似乎太刺激了。在那以前,他没有拉窗帘睡觉的习惯,他希望自己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阳光或者雨水。他还是遮住眼睛,光线里,他好像哭了。可是没有声音。
又过了好久好久,他还是保持着这种极其难看、极其没有风度的姿势。他看着阳光,他说:
“如果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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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到六十已古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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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00:54:34 |只看该作者
真有地狱就好了。可惜没有。
2011.12.5——2013.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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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3:40:1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井井回 于 2013-4-8 13:40 编辑

好看,充满了情真意切的细节。。
看完之后,自己的心理也有了一种“寻求理解,那是奢求”的“孤独感”与悲伤。
看自己熟悉之人身上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感觉挺特别的,有点像去动物园看真实的大象、老虎,它们在自己脑海里固有形象的基础上,总是会多些意外的生动和有趣。。
http://liuxi17.tumblr.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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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8:14:47 |只看该作者
夜跑跑 发表于 2013-4-8 00:54
真有地狱就好了。可惜没有。

你咋知道的?

点评

夜跑跑  因为我感受不到他的痛苦  发表于 2013-4-8 18:16
未到六十已古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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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8:25:37 |只看该作者
井井回 发表于 2013-4-8 13:40
好看,充满了情真意切的细节。。
看完之后,自己的心理也有了一种“寻求理解,那是奢求”的“孤独感”与悲 ...

其实还有不少刺刺拉拉的小毛病,有些句子不够有弹性。但放一段时间再整改吧。

倒是结尾,我想过三个版本,分别如下:
1、到“在那以前,他没有拉窗帘睡觉的习惯,他希望自己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阳光或者雨水。”这句结束。这样的效果是一个“未完成”的感觉,中断式的结尾。
2、是现在的版本。
3、结尾是:
他看着阳光,他说:
“如果再来一次……”可是结果还必将如此。
这个结尾是偏冷偏残酷的。

这三种结尾我不知道哪种更好,之所以现在暂定为目前的版本,是因为觉得让煽情存在着、延续着,可能能给读者以情绪延续。但真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最好。

未到六十已古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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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8:32:31 |只看该作者
夜跑跑  因为我感受不到他的痛苦
——因为他是个“恶贯满盈”的坏鸟~~~

点评

夜跑跑  我说的是个已经死掉的  发表于 2013-4-8 18:41
未到六十已古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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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8:47:45 |只看该作者
顾耀峰 发表于 2013-4-8 18:25
其实还有不少刺刺拉拉的小毛病,有些句子不够有弹性。但放一段时间再整改吧。

倒是结尾,我想过三个版 ...

这是版本最好。我恰是看到这句时,心里格登一下。

第一个版本,轻了点。
第三个版本最不好,它绝了读者想像的空间。

作为女性,看到中间时,有一种愤怒的感觉。恰恰看到最后一句时,有两种感觉,(当然这感觉当时自已没感到,但一分析起来总容易头头是道。)
1,好像我们明知未必有来生一样,但如果有人提来生,想着他必是一个长情的人。
2,我总觉得那是一种渴望。如果再来一次。
作品在离开作者之前,预先抵达自足的境界;之后,审美标准随之而来,对作品进行了再创造。此时,作品已不归属于作者,作者回到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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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8:48:2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柏仙妮 于 2013-4-8 18:53 编辑
顾耀峰 发表于 2013-4-8 18:25
其实还有不少刺刺拉拉的小毛病,有些句子不够有弹性。但放一段时间再整改吧。

倒是结尾,我想过三个版 ...

晕,网络不给力,又重了。
那啥,我本来想写完第三疗程才问,不如现在就问,因为在第三篇有点力不从心,所以在想,如果想坚持下来,就不能再写严肃的文字(坚持不下去),以后的疗程写散文,诗歌,言情,武侠,可不可以?
作品在离开作者之前,预先抵达自足的境界;之后,审美标准随之而来,对作品进行了再创造。此时,作品已不归属于作者,作者回到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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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9:09:58 |只看该作者
在手机版上看不出字体变化。
感觉比上一个好,期待越来越好。
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http://blog.sina.com.cn/u/147114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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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9:29:32 |只看该作者
我希望是第三种结尾,这个结尾更有分量。
现在的结尾是一种散文式的结尾,停留在一种哀伤的情绪上,感觉是轻的。第三种结尾停在人物思考的状态里,停在一种更凝重的情绪里。我喜欢小说的结尾像是一个“锚”的存在,有一种结论性的重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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