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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去年底日记开始,继续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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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5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年底的几篇日记  


                    二零零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退学的念头由来已久,照实说有半年以上。忍受不了没有创造力地存活着。也逐渐确认了去学校上学毫不使我受益。大量的消耗令我忧心忡忡、焦虑不安。这种情况在上大学时发生过,但有所不同,情况没有此番严重,问题也不那么尖锐。我想也许因为我还是年轻,才这么难受,又想关键不在于此。
三儿来还我书,我就把想法和他说了:我下半年学费没交,当初就是为的犹豫不决,签证三月到期,我回去机票买了往返,二月还来,去趟摩尔曼斯克,看极光,然后再说。坐火车走西伯利亚回去。要不找个便宜的学校,注个册,有了学生身份有了房子当大本营,手里还有一笔钱,拿着到处去,看我们能走到什么地步,我太需要绝处逢生了,你呢?你说大本营还要么?
我管我说,情形和以往差不多,我安安静静地和郗闻说是如何死路一条,每次都把他说得痛不欲生。现在轮到三儿骚动不宁,他激动起来:“我刚买了电脑……不过电脑没什么,这些都算不上什么,都不能阻拦我,不能让这些阻拦我们……”
我坐在我的床上,床单很白,掉着橡皮屑,也很皱,我总是睡觉总睡不着,睡醒的瞬间总充满恐怖,绝望就在那一刻攫住我,有点儿像两年前。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揪心地恶作剧似地响起,盘桓不去,叫我毛骨悚然,头皮发炸。我是被吓得缩进沉睡里的,睡觉这事,太可怕了,免不了联想到死。终有一死,但是在围困中是不行的。我扯着梦话,故态复萌,故技重施,向人传扬为理想主义放手一搏。我差不多知道:我说完基本上就完了,这事就了了,该怎么怎么,日子还这么混,我照样去拿我的五分。你要挺住,不为所动,不为所惑,我暗暗看看三儿,有人就被我说成了个废人,我是个混帐,还硬朗皮实地活动着周游着,虽据称一日绝望过一日。
房间窄小,电视把我脸映得五光十色,我半笑不笑坐着,三儿已经疯了,他已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幸好我这个女朋友,我还不爱她,我喜欢她,但是还不爱,还走得了……你说这算不算又是找借口逃避?去它的,不管那么多了……你怎么样啊?到底。”
我说:“我都买电视啦。”
他说:“电视算个屁,我现在什么都挺好了,但是你说走我就跟你走。”
我说:“文凭不要啦?你妈不管啦?”
他迟疑了一下:“没办法,我们需要这样干。”
我光笑,皮笑肉不笑,说:“再想想,再想想。”
我心里想,三儿和我不是同路的,这事定会被他染上轰轰烈烈的性质,我们变成两个愤怒的出走的青少年,一个很好玩的笑话。我打定主意不与他共事。我怎么都需要一个平心静气的搭档,一个在无法串供的情况下死咬不招的内心那么强大的家伙。我笑着说:“再想想,再想想。”
这事很坏,把人撩拨起来了,自己跟冷水一样,不打算动。我就是很坏。可我容易么。我说我总感到死的威胁听起来矫情么?我揣测我梦里的乖戾神色在早晨给最后一个情人留下了莫名其妙的柔和的阴霾言过其实了么?事实是我怕重蹈覆辙,愈加放任自流。我特别想活着,特别爱,那是真的,可是费劲哪。死皮赖脸耗着,和撒手不管,之间勇气与懦弱的比较是得不出个结果的。有时我觉得人说,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可这个明日复明日,那人自个儿撒手了,你能责怪谁蛊惑了你的心呢?
我说我悲痛欲绝,这头又跟你嬉皮笑脸,你信什么呢。
光有那么一群装模作样的蠢货无所不在就够郁闷的了。光想到装模作样这事最终管用就够郁闷的了。光想到我在那跟前儿,高兴时乐乐,信口开河,不高兴时闷声不响,问只说没睡好,也挺郁闷的了。然而那又都算什么呀,全不值一提。我们还得快活你知道么,尽可能地快活,尽最大的可能,就跟活一样,要拼了命,这才是值得的东西。
当晚我上局域网,跟着人陆陆续续来了,上我这儿挑东西,卖的卖送的送,有人问电视价钱的时候我支吾了,电视也没几个钱,却是我安家落户的象征,我说先头有人来看过,说要了,我现在等他回话呢,那头回了我再告诉你?买电视的姑娘还很十分想买,问:是不是嫌价钱低?我忙说不是不是不是,又把几本书送她,心里有一点儿愧疚。

这点儿愧疚算什么呢,我的愧疚大了,比天高比海深。我欠很多人情,欠最多是我妈。孩子跟娘,也就不说欠不欠的了,只说我心里难受。再说了,愧疚没用。很多事永远没法说。我想象不出那种残酷。比如一个人,奔六十了,也郁闷,还遇到事,还对我倾诉,我能说什么?那人是我的父亲,我能说什么?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光说“哦”,“哦”得还显得那么冷漠。能说他幼稚天真么?能鄙夷他么?能骂么?能奚落么?能告诉他真相么?但我又知道什么真相呢,我才活了多少个年头;能安慰么?连安慰也不能,哪怕空谈,敷衍两句。爸爸,我们在一个关于一大笔钱的幻想里穷困潦倒了不止十年了,这个幻想是你的,但它令我被迫承受了比这穷困潦倒本身更难以承受的窘迫,一只拖着虚幻的孔雀尾巴的麻雀,那样子真逗,走都走不动。刻薄地说一本书里的人滥用亲情很容易,到现实里,亲情就没法被指责是滥用的。于是这本身就很严酷,你从小到大都怀着一个秘密,它比你还大,你就得一路背着。什么对我都重要,我只能挑着人情欠,如果挑中谁,只有说对不起,连对不起都可以省了,反正没什么用,废话少说。
我现在想干的是找个城市找份工作攒钱买个房子过太平日子,要能结婚也好,好好待着,不折腾,也没人折腾我。看看我都说了些啥,自个儿都笑了。
一人急了,滔滔不绝,也可理解。我就烦人较真,我自己还特别较真。

不如写景状物:譬说窗外一片带雪的树林,傍晚雪地是蓝的,天空是桃红的,到了大半夜盛满雪的树冠就跟一蓬蓬固定住的烟雾一样,淡粉红的,总而言之,一派凄凉。
养成了半夜跑出门吃冰激凌的习惯,有一回忘了穿袜子。和看店的人说说笑,偶尔竟还调情,反正夜半无人,看店的人也不殷勤白不殷勤,总而言之,一派凄凉。
凄凉得倒也不错,有滋有味,有声有色,你不要不知足,我指着我鼻子警告,是是是,于是讪讪地、不无惶恐地上床睡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想起小时候,或说较现在小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和一个不熟悉的三十岁不到的男人沿着一条不知名的路和河走,走到一家白花花亮着灯的小店,买了一包刀片,他揣口袋里,接着走。到了他落脚的地儿,一间暂借的小屋子,我就对着电视看“神奇的地球”,他刮胡子。我一回头,看到他下巴刮破一个小口子,淡红色的血,就伸出手去把它给擦了。
现在我想想,他容易么,他也不容易。我那时真小,那时以为知道,其实啥也不知道。我现在不敢以为知道了,还的确是不知道什么。他那时也挺年轻的。
这会儿,隔了这么久,我才忽然有点感动。
说来怪有趣的,人生在世。



                            十二月二十九日

总之一年又要过去。
在网上遇见我父亲,他忽然冒出来一句话:“给你买个台灯吧。”这话听了我差点没哭。我屋里的台灯坏了好些年。我轻描淡写回了句没边没际的话:“我买了台灯了。”他很认真地说:“不要带回来了。”我就不理他了,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在网上遇见D,D问我缺什么,我说不缺什么,他说我现在工作赚钱了,缺什么你就说,都可以买的。我就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埋头看《萨德大传》一口气看到“退伍”一章,老伯爵在信中说他的儿子:“如果不行的话,那就请你令他回到阿维尼翁。我已不行了,可再也经受不起任何忧虑、烦恼和伤心了。”这才停下了。



                              十二月三十日

三儿和女朋友二十八号动身去远游,一月七号之前回不来。二十七号他端了两个茶叶蛋为我饯行,说没准是我们最后一面。二十八号晚上来我这儿一次,又见一面,上网发邮件。我屋子凌乱,柜门上贴着B-52驾驶舱的图片,深绿色伞和内衣挂在柜门上,两盆植物天天浇灌,月历已经翻到明年一月——雷诺阿的街景,电视蹲着,橙子皮在纸篓里散发清苦味儿。三儿女朋友催促他要误火车了,最后他们仓皇离去。
厕所角落里有只蜘蛛,在那儿半年了,我们已经混熟。看《夏洛的网》,关心夏洛自己的生活,也不知它从哪里得来孩子。浴室在厕所的对面,打开两扇门,洗脸池的镜子对着马桶。昨天进浴室,料想是灯开得太急的缘故,看到一只蜘蛛,它有点慌张,形状和我认识的那只一样,体格似乎差不多,颜色较深。我把灯替它关上片刻,然后打开,它果然不见了。再看原来那只,还在原地,辨认出遇到了第二只蜘蛛。原来它不是单独一个。那我就放心些,开始刷牙,含着牙刷走来走去。
Oicq总上不去,想起号码曾被盗时有人给过另一个六位数的号,突发奇想想用那个登录试试,好在忘了密码,因为给我的人已经辞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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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59 |只看该作者
极光


不足一个月的寒假之后回到莫斯科,仍白雪皑皑,夜空湛蓝冷艳,换心底一声叹息,当下无话。第二天便搭乘火车去往摩尔曼斯克。从天气预报看当地气温竟也不过零下五度左右,已经知道极光是看不到的了,除非气温一夜陡降十几二十度,可能性微乎其微。这趟旅行但出于某种需要,类似高烧睡梦中的一句呻吟,或在泳池中的想法:“游到那头再游回来”,其实停着不动未尝不可。
同一包厢的乘客有一位上年纪的妇人和一个俊秀朴素的年轻人,我猜他们是母子,但一直没能确定,也许是他们始终亲密而积极地交谈,我想当然地认为散淡和无所谓些似乎更合乎常理;也许是谈话的内容(我甚至听到那个男孩说到“德国哲学”),当然,我并不了解其他所有的亲子之间是种什么样的关系,我读过一本很好看的书叫《我的俄国母亲》,然而不是每个人都生活在敏感、紧张和复杂的刺痛里。有阵子我不断从上铺往下掉东西,男孩不厌其烦地拾给我,拾多了就笑了,我也很不好意思,最后他拾到一张我回上海坐的俄航飞机从杂志上撕下来带漂亮图片的一页,那时我实在太困了,飞机晚起飞八小时,看不到两行就眼皮就变得很沉重。男孩笑着念标题:“注意:北极熊。”它们孤独、骄傲、好奇又强悍,非常动人。

约两星期前我去南方看望我的母亲。我的记忆力使她欣慰——例如,我指出上回一起买电视经过的路口,一条岔路在夏天总是堆满树上掉下来的杨桃,骑自行车打那儿走,纵然小心,仍免不了从汁液饱满的果实上碾过,诸如此类,我只消随便挑拣出很少令她相信我不曾也没有打算去遗弃那些时光——然而有时也让她切齿痛恨。有一次我想是她无法接受让她感到陌生和诧异的我的套近乎的方式,在街上,我只好搂着她,她在我怀里嘤嘤哭泣,惹人心烦,还有她絮絮不休的对往事的追述和解释,最后我忍无可忍喝止了她,她很震惊。我也不无懊恼。后来,她又郑重而兴冲冲地带我上银行取出她的积蓄,攀着我的肩膀在耳边喃喃说些孩子气的傻话,惹人心烦意乱。我不禁想父亲也曾这样,接过她的钱,对这个长了一颗简单善良又执拗地一厢情愿的头脑的女人疼惜而不能,结果这种愿望变成速速离她而去的愿望,对渺茫的下一次相遇仍感惶惑。
夜里和少年时结识的男孩喝酒,一个说着他的计划,去广州另觅工作及年内结婚,另一个闷闷不乐地笑着,我问他摩托车呢,他回答说卖掉了。呼啸的年月也过去了。而这小城即便冬夜也吹拂着温润如水的风,我只套一件单薄破烂夹克,漫无目的走在街上,依然还是个小混混。造起来许多簇新高楼,像照相馆里的背景纸挂在城的壳子边上。

之前去北京见到好友D,仍住在他那里,屋里跟从前一样。D还是那么好,家人也好。初相识时欢喜不禁赞作鲜衣怒马的人,如今变得大人模样。我呢?“你看着有点累,”他说,“要不给你拿件随便穿着睡觉的衣服?”有个晚上我们一直玩一个PS2上的高尔夫,世界上最百无聊赖的游戏,两人对电视坐着,一会儿换着场地季节,风景好,有股养老院的气氛。
一旦所有灯都安息,这个赶时髦的家伙到处扔着的许多只手表嚓嚓嚓的声响便从四面八方传来,使我登时回顾起逝去的时光。在时光逝去时,我给予了极大的耐心,出于对晚点飞机所怀的希望(是否只是幻觉?)。随后我想起了从空中见到的被冰雪覆盖的雄伟山脉,像一颗素昧平生、寒冷寂寥的星球;莫斯科城如一张缀满珠宝钻石硕大无朋的蜘蛛网在黑暗的凌晨铺展开来,片刻后浮至云端。很快便要由眼下这一狭小空间进入到又一个明天,这过程总是惊心动魄。仿佛飞入饱含零度以下却仍呈液态的水滴的云中,翅膀打破阻碍水滴成冰的薄膜,它们立刻围绕冲破它们的东西凝固成玻璃状,就像甲壳纲的鱼类附着在鲸身上一样,骤然急速下坠。你也常常做发生失速的梦,你知道最后掉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细小的,像在明晃晃的光线里飞舞的灰尘一样淡而静的旖旎,将放浪形骸一笔瓦解勾销,化作烟尘,一并漂浮在柔和的明亮里。
有天一早D去上班前,照例到房间里来拿干净衬衫,这回我没有睁眼打招呼,我感到他在边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听到“嗒”的一声,是我记事本上扣子的声音。我一下子全醒了,依然闭着眼没动。过去数年,这人还是碰见了他熟悉的我曾惯用的那种有日程栏和带扣子的记事本又忍不住打开。这是两年前写着的本子,我只为要抄着的电话号码带着,里头只有些跟今日与往昔都扯不上一点儿干系的闲杂小事,抄着两首诗,一段灯光笔记,只有一笔轻描淡写说到D要求我做件事,我一如既往好说话,一口答应。他出门前我让他知道我醒了,对他笑笑,他笑笑说你睡吧。
最后一天我独自在家也忍不住打开那些从来没动过念头要碰一碰的抽屉,看了许多照片,还有他只写了三四天三四页的日记。用了他的香水听了他的唱片看了一张影碟,他说“喜欢什么就拿去”,我想起一个童话里国王打发曾身披渔网觐见他的王后时也说这话,我顺走了茶几下扔着的一个小望远镜,锁上门,把钥匙扔进报箱。

而今四周围又全是雪了,随着火车奔驰,天越来越亮不清楚,上午八点多日出了,丝丝的红从裂口渗出来,遇到雪地上的蓝色纠缠成一种绵软蒙昧的淡紫,往后的数个小时里天地间全是昏昏欲睡的微明,接着是一阵下午的暴风卷走所有停泊在苍茫林海上的雪,什么也看不见,风雪过去以后树木都变成黑色,天空也变成黑色,雪地湛蓝,星斗满天。
我断断续续睡个不停。

火车在一头栽进北冰洋之前及时停下,走出车站便看到积雪峡谷及其中的科拉湾的港口。北大西洋暖流使它经年不冻。
城北一片丘陵,从绿色岬角可以望见倾俯向港湾的城市面貌。我来时是清早,天不明不白亮了,深浅不一的蓝色莹莹落下,对面一片苍山茫雪。岬角上矗立着四十米高的战士铜像,叫阿廖沙。后来刮起了风,高处的风来得很猛,我有被卷落的危险,不得不先退避一下。狂风的呼号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阿廖沙就永远这么独个儿站着,眺望远方,令人难忘。
“请问航母去印度了吗?”在夜晚的小吃店,我试着这么问一个人。他没听清,可能我的口音不对,问题又突兀,他让我再说一遍。我笑笑不好意思再问,扯到了别的话题,“今夜太暖,看不到极光了。”“没错。”他点点头。我把航母同我喜欢的鲸、象或北极熊(虽然北极熊的体格相比其它的熊要小一些)一类的大家伙归在一起,未必准确的印象里,装备“玄武岩”的巴库号在摩尔曼斯克军港久久沉疴不起,飞机像鸟一样在上头起落盘旋,月明星稀,绕树三匝。绝大多数情况下我对这些东西都抱着天真的感情用事的想法,出于这样的想法,想知道这庞然大物是否连送带卖改头换面地远赴印度洋,还是仍是留在这附近的难以割舍的一堆废铁。
这是一个风气正派简朴、给人好感的小城,丝毫没有浮夸或萎靡的踪影,街上常有深蓝色海军制服的年轻人,商店不多,人们神情平和愉快,裹着迷彩厚棉衣的士兵在空旷的雪地上滑雪,后来我又在博物馆遇上他们。博物馆小而内容全面。底楼还有当地木偶剧团七十年庆,花十卢布门票时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但发现木偶们朴素地不卑不亢地待着,即使忧伤也无自怜,快乐不是时髦的情绪,它们一点儿不时髦,两个演员高高兴兴地端着他们活动起来,这些我都喜欢。城里的几个餐厅体面明快,我在那儿吃了庆祝自己生日的午餐。渡口有船开往对岸,每班间隔时间挺长,深夜的这会儿空寂无人,远远近近停着的船叫人安心又舒服。晚上人们穿戴整齐上剧院去看一个叫《月光》的小爱情喜剧,布置和剧情都非常简单,我忽然就想起了以往在学校里的日子,大伙儿笑得快活,没比这再好的了。坐车二十分钟能到城市边缘,有大桥和正在建的新桥,桥那边是别的城市。

回莫斯科,三儿说决定去彼得堡啦,他女朋友一俄国姑娘略加思索立马说:“好啊,我可以在那儿找份工作。”他有点头疼,我们拿他打趣,不过没什么,什么都会好的,什么都不是问题。
再见到巴沙,还是美,也过生日,我们一般年纪,一伙人少不了喝酒。回去的路上从结冰的坡上滑下去玩了两三遭。三儿走啊走啊,脚底下一滑,跌到积雪的沟里去了,喝高了,也没出声,我们一直走到拐弯才发觉,回去找他把他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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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

三儿和我说,去过圣彼得堡了,找了学校,拍一年片子,然后回家。
过了两天,五月一号二号,我也去了彼得堡。跟团。导游是个大眼睛的胖子,俄语和笑话说的一样差劲。团员是一群高中毕业过来读预科的孩子,很好糊弄,怎么都高兴。除了曹华和我,还有另外五六个人,一看就不是预科生,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去彼得堡,而是要跟团,其实我自己也不知怎么就参加了旅行团,只能说是曹华拽的,曹华认识那些小孩,这是我头一回跟团走。
旅行团的行程安排得一塌糊涂,如果只来这么一次彼得堡,就该活活哭死,因为几乎什么也没有看到。天一直在下雨,那是另一回事。意外的收获是两天里顿顿吃中国菜,吃完饭去参观个什么,让人拍个照,好比是消食活动,车便又拉回小运河边的中餐馆。简直跟过年似的,上顿才吃完,转一圈又开始下顿了。我对着满桌子吃不动了的菜发愣。曹华说:“吃,不吃等回去就没得吃了,保准后悔,想想那些饿并思乡的夜晚。”我说:“我怎么好像现在就后悔得慌了呢?”她说:“你那是心理变态。”我坐着没动,不知道吃啥,一会儿她说:“我喝汤。”我就替她把她碗里的伏特加干了。邻桌孩子闹得挺欢,我们这边很安静,同桌有一个人喝酒姿势很好看,自己端了端杯子,轻轻一仰头,不说话。
这是我盼望了许久的五月,打二月起就等着五月的节日,五月假放完,过不多久又要放暑假了。这两个月可以见到许多的消息,说这个世界遇到了种种麻烦,有些窘困,我这会儿既不兴奋也无惶惑悲愁,只是平静地等这些表面上的风波过去。
圣彼得堡是很好很好的地方,倘使不能回家,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慰籍。晚上我带曹华从宾馆出来去看涅瓦河。让那导游领着,连涅瓦河也没能正经看上一看。此前我只到过一次彼得堡,但有阵为了故乡般的忧郁与殷切胀得心房隐隐作痛。在涅瓦大街上,有一小会儿我一个人待着,就在这会儿,厚厚的乌云忽然裂开,太阳光从那儿洒下来,当时是夜里近十点,那是无与伦比的阳光,透明的金色,一刹那整条湿漉漉的涅瓦大街闪耀出万丈光芒,荒诞和漂泊感登时在此明亮异常的傍晚笼罩人心。我们来到涅瓦河边时,天空又被乌云堆满,潮湿的乌云直堕到河面上,云水之间是绿色的冬宫和它身后整片陈旧、优雅和忧郁的城市。很多房子外观美丽而又破旧不堪,无从揣测内里是否有人居住,或许住着吸血鬼也未可知。
随后和那个闷闷喝了一口酒的人认识了。人和人认识以后,需要纠正对彼此的印象。
五月九号战争胜利日,天黑以后从我房间的窗户见到了非常漂亮的焰火。胜利日之后,大概就算是夏天了吧。树一夜之间浓绿浓绿。
十五号下午三儿来找我时,我正在屋里呆坐,阳光灿烂,好像九七年,开着音乐。我想念我最好的女朋友小工兵。我和三儿下楼坐在台阶边上晒太阳,吃一小包开心果,抽烟。直到周围越来越热闹起来,很多人在楼前那一大块空地上玩球,不算远的声音像水一样漫起来,我说:“你听,那些声音。”三儿微微笑着,很纯朴的笑容,我一直喜欢三儿的纯真和朴实,始终都深深地完好地保存着,就像那天带我们去森林里烤肉。肉很香,鸟在头顶吱喳着,树叶间的阳光闪闪烁烁。三儿说:“明天我搬走了。”他有一个痴情的俄国女友,六月他俩一块儿去彼得堡,这一个月他住不了莫大宿舍了,于是搬去她的家,和她的母亲住在一起。“他妈妈好么?”他说她成天玩网络游戏,和她的女儿关系很坏,靠外公的退休金生活。人活着多么有意思。像死前做的一个梦。像饮鸩止渴。很安静,风就那么吹着。我说:“下星期我考试很多。”他笑了,他说:“你是个作家。”我说:“没错,可我什么也不写。”
第二天我感到三儿走了。我们各自的生活多么有意思。
我窗外两棵树,开满了小白花。
让我安静待着,有时感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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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



为何隔了一个月又去圣彼得堡,我也说不上来,就说没有在六月去过,六月乃是公认的最佳时机,运河上的桥开了,日光涨满夜晚。
天气很冷,雅虎的天气预报说往后四天都是阴雨天。那就又跟五一那回差不多了。我冷得有点儿懊丧。
宿舍每年检修管道,热水停了好几天了,一直要停到月底。
有天我在街上,看见地铁站口大的液晶屏上显示的气温,只有4度。这样的六月,未免也太冷了。
言趵不知道我去彼得堡,因为他说一起去,所以我买了票就没有告诉他,六一一起吃饭时我说要离开莫斯科去乡下。“去乡下”,语焉不详的乡下,他心细,记性又好,应该知道我这套伎俩。
他现在每天去市场干活。他那戴鼻环、颈背有个纹身的女朋友住在戚潇的房间里画画。我不知道他俩有没有分手。
他们是五一一块儿去圣彼得堡的那伙人里的两个。曹华说她很酷,依我看那不过是个单纯的小女孩。
胜利日烧烤我本想叫上戚潇,门敲到一半他的邻居告诉我他把房间租出给了个女孩,自己居无定所。本来他打算回家,可是却因为国内的病情办不了签证。
5月31号,戚潇上我家来,我见到他喜出望外。上一次见到他他说要从数学系改念历史系,之后已经过了至少一个半月。他来对我说一个大胆的、冒险的西伯利亚旅行计划,我迅速接受了。计划是极粗略的,但并不意味着这事很草率、理想主义,一切建立在我们有足够的知识、能力和钱的基础上。
当晚我们去城东北找住在列娜家的三儿。听说列娜的外公来帮搬的家,最后所有东西都装车上了,还多两口大箱子装不下,外公就提着两个大箱子去坐地铁。三儿一再说:别让外公坐地铁,后来列娜急了。
三儿,戚潇,还有我,坐在地铁站附近的街道花园里谈论关于到贝加尔湖的事。夜逐渐变得很深,三儿优柔寡断,始终没有说出一句明确的话。这很陌生。我知道他担心的是钱的问题,还有列娜。我们坐在一条长椅上,我感到凉,戚潇站着,仍是一贯的演说的姿态,我摸摸三儿的肩膀,他犹豫不决。“我得替她负责,”他用上了这样的话,“但我实际上还不想替她负责。”断断续续,像坐在一堆乱套的绳子里。“她会跟你去彼得堡,你们在那儿过上一年,甚至更久。”我说。我想起前两天三儿和我在一起晒太阳,他问我最长的一次月经迟到是多久。十一点以后天完全黑了,他还在说两个人相互之间是没有办法沟通的。这我早就知道。但也许不知道,随时都在体验着新的、又是永远不改变的没有办法沟通。我给言趵打了个电话,他正在玩老虎机。后来列娜出来找我们了,过了一会儿她先回家了。又过了一会儿我们也回家了。
6月4号三儿和我又去城西北的河边转了一次。他说想念灰色的天空,想念柳树。白云很长,拖过整个蓝天。河水是蓝紫色的,很美丽,看上去寒冷而不真实。船开过就会激起大的水波,一直漫延到岸边,我们看着水拍打着一块发绿的石头,他问:“这石头冷不冷?”我说:“冷。”他想在那里拍照,我就给他拍了,在河滩上。
我过着这样宁静、清洁、简朴而自足的浪荡生活——“浪荡”说的是很大程度上的自由和漂泊,顺着时间和自然的水流运动。
在圣彼得堡的头两天,天气很晴。
我们坐船游运河,树、河水和桥大绿,流淌着,桥上的金色耀眼,像阳光那么坚硬,绿的从未那么绿,金的也从未那么金过,风时绿时金,穿游在二者之间,海鸥是风的化身,浑身是一片无穷无尽广袤的雪白。
坐在船上我们看到了五一吃饭的中国餐馆:那时车停在运河边,河上愁云惨淡,有人在那里抽烟,看着对岸楼上的大广告牌,内容是关于无线通讯网络的,我们顶着冰冷的细雨,走到那个布置得很马虎的餐馆里去,吃的什么全不记得,想必是没有可留下印象的菜肴,门前有电车的轨道——“吃饭的时候,你记得,有电车开过么?”我问曹华。“好像没有。”她说。
随后便去找这个餐馆。何以要找,就同为什么又来彼得堡相类似,不得而知。
运河,电车轨道,大广告牌,凭着这些标识和零散的记忆线索寻找一个位置模糊又并不美味的吃饭的地方,我们走了很多路,我的脚跟像埋进了一枚硬币,后来像一块曲奇饼一样被踩碎了,我们也坐有轨电车,但不知道哪一辆会把我们带到那里,坐在车上稍作休息,每当经过一个轨道纠结交错的路口,就有一阵被错误的线引到暂时离开它的路上去的怅然若失,以及面对整个空旷明亮的不可知的世界的莫名兴奋,我一阵阵地兴奋,使我有力气不停地走,路过很多家中国餐馆,然而我知道不管是往哪个方向走,但凡是走着,就是走在接近它的路上,只是道路曲折徘徊、过程的长短而已,我们也想到,那可能是一段废置不通车的轨道,任何车辆都坐不到那里,我们又改成步行,我们走了整整一天,没有去看什么名胜,最后找到了。刚一走到那条街上,一辆先头我们可以搭上的电车从身边驶过,我们到过这辆车的始发站,当时车站上一位老太太不知为什么一再劝我们上这车,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让我们上车,所以我们执意等了另一路电车。
我们没有在那里吃饭,而是吃了另外一家。水煮鱼做得意料中的不道地,我不禁想起一次在北京吃的水煮鱼。
我们买了些便宜的衣服。
半夜才回到冬宫和涅瓦河边,那儿美得像个翡翠和水晶做的玩偶屋子,一时间很安静。皇宫桥已经开了,和地图上开桥的时间不一样,可能地图旧了。好像看昙花开。小时候看过一次昙花开,在南宁家里,半夜,父亲把我叫醒,我记得周围的整个空间弥漫着一股清淡的幽香与神秘,还有风从外面带来的鱼塘的水的味道。附近还很热闹,到处是寻欢作乐的人,欢乐还远远没有结束,就像费茨杰拉德也伫立在河边某处凝望着这群快活、娇美并且疲惫而又叹息着的人们,在幽蓝的透着光亮的不落的天幕下旋转,直到昏眩,不知不觉泪眼模糊。他们在河边拥吻,游船随着优雅轻柔的旋律漂浮荡漾,快艇划破河水,飞快地涌出一长串硕大的淡蓝色泪花,转瞬化为泡沫,路旁停满了出租车,耐心等候人们尽兴而归。我感到一种不痛快,要是不细说,那就是不痛快无疑了:我再也不能、不会来这儿了。这极可能不是真的,我一般也不喜欢用“再也不”一类的句子,然而那时便是那样强烈地想着。
大约两点多回城东向火车站的老太太借宿的屋子,新城区天的蓝色才变得庸俗、不凌厉刺人。高中时早上五点多骑车赶去学校抄作业就是这样的天,穿一件衬衫,骑过一座小桥时哼万芳的歌:“我的心像凌晨四点的天的蓝。”
相机出问题了,带的是老佳能,可能一开始装片时就没有卷好,底片洗出来将是透明的,根本什么也没有拍到。意识到犯这样严重的错误居然也没有再增添我多少懊恼。
去了夏宫,名不虚传。看了一会儿芬兰湾的海鸥,没有什么想法。
伊撒基辅教堂,再次登塔,认出了那支乐曲。
门票都涨价了。
在火车站买了一本《玛申卡》,发现看过了,就是《玛丽》。其实本来就知道。又看了一遍。跳过所有不认识的词,简直就没什么剩下的了,剩下的就是我对这个故事记得很清楚,所以词认不认识也没什么关系。
我还发现俄罗斯的火车是不叫的,它安静了那么久,我才想起来。火车静静、默默地滑出站台,像手滑出另一只手。小时候说火车来了,都是:悟——空、空、空、空,倘若要模仿这样悄然无声的火车,该是怎样一副落寞表情呢?
凌晨看了一会儿原野上的云,乌蓝的云像漆黑夜里的白象似的群山一样沉在下头。日出了,象就跑了。
莫斯科除了有我一台电脑,没什么好的。而且电脑还从外到里都是破的。
回来就遇到人。“回来啦?”
“是啊。”
“好玩吗?”
“好玩。”
“还去吗?”
“不去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有艳遇吗?”
“不胜枚举。”
“有照片吗?”
“没有。”
“看见你拿去冲的。”
“啊,我煞有介事的。”
“什么?”
“没什么。”
莫斯科仍然异常冷。比冷更叫人讨厌的是——冷得要命,还有种形容不出的近似生铁的味道。
而圣彼得堡是个漂亮得没话说的男孩气的游戏,年轻的彼得雄心勃勃,对面则是个同样胆大包天而好战的十八岁瑞典男孩,沼泽上的石头城,坚固的镜花水月,对我而言便是如此,不过是一场春梦,开头就有个人唱:睡魔睡魔,纷纷馥郁,一梦悠悠,何曾睡熟。
所以还是睡觉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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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59 |只看该作者
南方




《夜色温柔》  

“‘你们在旅行?’迪克问道。
    他们笑起来。王子随意地不停地拍着汤米的后背。
    ‘是的,我们在旅行。不错,旅行。我们周游了整个俄国,真来劲。’
    迪克期待他们做出说明。麦吉本用两个词做了回答。
    ‘他们逃跑。’
    ‘你们在俄国成囚犯了吗?’
    ‘这说的是我。’基利切弗王子解释说。他死鱼般混浊的眼睛盯着迪克。‘不是囚犯,而是躲了起来。’
    ‘逃出来遇到很多麻烦吧?’
    ‘有些麻烦。……’
……”
这是《夜色温柔》里那许许多多零零散散的对话中给我留下印象的一段。


到南方去

七月底时,向正南方向移动,像一团懒惰和燥热的空气。
到南方去!“南方”这个字眼散发芬芳,南方的街道上堆满了新鲜饱满的水果和姑娘,南方空气干净如水,水量充沛,水下酿着阳光。——我们自己哼着高调子,其实我只是想在那儿找到我用来睡觉的姿势。
我每天有两三个小时被混乱的梦蒙古骑兵那样长驱直入占领了的睡眠。梦在睡的时候显得冗长,像烧熔了的金属可以一直延展,偶尔还有金属的汁液滴下来,在半空中变成小小的、坚硬的珠子,落地便滚远不见了;醒时它却是死挺挺的、可怜巴巴的一小截,就像砧板上的一段一段的鱼。
我吃不准会不会因为再也找不到合适的睡姿而不得不当个失眠艺术家,我可不想那样。好像有个零件掉了,或者是坏了,我就只能那么摆着,等着被慢慢飘落下来的细小灰尘埋掉。这时候我听到来历不明的他们中的一个说:“那个零件是配不到的。”简直绝望死了。另一个比较好心的说:“到南方去试试。”旁边一个没有语气地说:“‘他们逃跑。’”头一个年纪可能稍大、有些严厉的说:“照这么说根本不该去什么南方,她该回大市场去,她刚从那儿逃跑。”第二个说:“然而那回情有可原……”
不然就是发呆,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也似乎随时都可能呆上一阵。有天我在麻雀山上的广场上呆了足有二十分钟,什么也没想,这段时间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辆开着的车,风也没有,云停着不动,鸽子伏在草丛里像灰色的石块,直到我回过身来往前走,前方街上的才有车像续上的水流一样往来行驶,百灵鸟在地上滚来滚去。时间真不值钱啊,再呆一阵一辈子就过去了。
  我原打算哪儿也不去,我抱定这个主意,我抱定我莫斯科的窝,此时爆炸高过往日,密探猛增至熙熙攘攘耳鬓厮磨,草木火一样怒绿,害我跟人聊天时不留神说出“熊熊大海”这样的话。
抱着窝不放,飘到南边去。从北边的海,到南边的海。见过的海和没见过的海,海水混到了一起,见过的和书里写的、画上画的混到一起,像稻草灰和烟灰降在烧着的陶土上,或漂流过去,变成奇妙的颜色,海青色,冰玉的白色,发暗的浑白色。大风吹着的浮着的薄冰,和几百年里被征战的马蹄踏得匝匝实实的土地。
从火车上看见了顿河,岸上白色雏菊、紫色牛蒡。沿途卖大黄杏子的很多。


顿河畔罗斯托夫

  罗斯托夫是高加索北大门,总让我想起到过的很多中国的地方,常常觉得像。包括在这儿我还是第一次在俄罗斯见到“老军医”广告招贴,纸张大小、贴的方式位置跟国内的一模一样,一目了然,大标题只用一个字眼。
  道路狭窄,高低起伏,树木高大茂盛,太阳耀眼,无遮无拦地洒落。路边张贴了几张要犯的肖像。
    中心市场喧哗喜人,到处放着的音乐一听就是在南方了,尽是热烈、欢快、风骚的曲调,像柔软丰腴的中亚女子扭动腰肢,浓重又灵巧的、黑白分明的媚眼四处飞舞(这个夏天Panjabi MC的歌也正大热);撩人的还有烤肉的烟和香味,姑娘们都美极了,妙曼生动,皮肤褐色,四肢修长,笑起来则灿若春花。紧挨着市场是一座圣母教堂,屋顶上的金色仿佛要淌下来似的。
  我住在一家叫做“老罗斯托夫”的两层楼的公寓式旅店,窗外便是闹市后巷,越过市场屋顶,教堂金顶也近在眼前。有脚手架搭在窗口,一直搭上去。我坐在窗台上和粉刷工人大叔说话。下面那条街在长长的斜坡上,两侧都是样式古旧的略显破烂的两三层的房子,路上开着卡车、拖拉机和光鲜得令人吃惊的漂亮老爷车,卷得尘土飞扬,像电影上看到的墨西哥。
  穿过本城的顿河显得不够宽阔,面貌稍嫌平凡。就这个样子的父亲河要不是那些从大桥的那一头走过来的年龄各异的美男子们,我多少会有点失望。他们从河的南岸游泳回城的这边来,穿着最朴素简单的衣服,身体温润有光。
  河北岸都是林荫道,一家家露天的小吃松散地挨着,每家摆五六张圆桌子,一两个当垆的姑娘,一两个烤肉的赤膊大汉。沿河泊着游船和酒吧。晚上便乘一条船往上游郊外转去,船上有吃有喝,还有迪蹦。船行得把船尾夕阳也拖下水面不见,四周就黑了,河两岸已看不见房子或黑暗中静静不动的钓鱼的人,只有连绵的黑色的高大芦苇和芦苇后更高的树林,天地间幽寂一片。唯有在这条船上吃酒跳舞,乐声喧嚷,光影错乱。过一会儿远远开来了另一条酣歌恒舞的船。其余一切都沉到冰凉的黑暗里去了。我时而想起:这就是哥萨克的故乡。
  每个街口都有卖克瓦斯,我喝了一肚子。
    白天忍不住去顿河游泳。一个人去游泳,初有些不自在。像我这样去商店买东西也会感到不自在的人,怎样的不自在也没什么分别了,反正总是需要克服的。仰躺时,眼里尽是蓝天白云绿树,耳边是风一样的水声。顿河水流平缓。顿河水是厚厚的蓝灰色的。
  后来顺流而下坐快艇去亚速途中才见到了顿河颀人俣俣貌,河面相当开阔,真真正正的“天空、树木和沙洲”,是《乡村女教师》里大声念的诗:“挺起了胸膛向前走,天空树木和沙洲”,跟着张楚唱:“我们穿着新棉袄”,忽然一阵心花怒放。


亚速

  船行四十多分钟到亚速途中经过两三个小村子的码头渡口停下,人上上下下,那些河边的小村子翠绿翠绿的,开满小黄花,赶路的缘故,没法下到一个去逛逛,可是知道沿途有这些小村子,就叫人高兴。
  亚速这个在世界地图上也找得到的城,论规模顶多是个镇子,出码头有座小山坡,坡上是古城墙和铁炮,临河的半边都是落在山坡上的野花般一丛丛一簇簇的小木房子,另半边有才些小城市的样子,车站上和车里都贴着反恐安全指挥部发的告示。
  不知为何亚速的白云看起来比莫斯科的要松软娇俏。
  坐长途汽车往西南走,约四十分钟后下车,下车的地方是一片广阔的葵花田。朝海的方向徒步走上一个多小时(为什么我会知道海在那边呢?现在想来也是不得而知),灰白色的海面终于在山脚下和树林背后出现,起初是那样的一条淡淡的线,离着还有颇远的路。走过去时我还是有力气的,但心里在嫌回去的路太长了。有上下坡的路走起来累,而且关键是骄阳似火。
  之前的路很长,走到那儿却突然就来到了海边,这个“海边”说的是海浪跟前,因为几乎没有谈得上像样的沙滩,穿过那些树林和房屋,一下子就走到了水里。地上尽是白色碎贝壳,很扎脚。
  亚速海很浅,这事不再只是一句“世界上最浅的海”。离开海岸一直走,可以走出去很远很远,远得远超出预料,我估计了一下,但没有确切估计出等于直着走过了几个足球场,直到逐渐连他人的的嬉戏和欢闹声都模糊了,这时猛的感到一阵孤独,无边无际的孤独漫过胸口,没过脖子,水下还有一阵阵冰凉的潜流穿过,或被我穿过,它们像柔软的长矛,偶尔有鱼发出“咕嘟”一声。伴随着心慌意乱和欢欣鼓舞,双脚离开地面,仿佛纵身跃出悬崖,但是却没有往下坠,而是飘了起来,安静、舒缓,感到爱与安全,传说在上古时候人失去的飞翔的能力被辽阔而温存的大海所弥补了,于是我们被安慰——“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突然想起这句话,想起要教会那人游泳,顿时雄心万丈,一口气游出很远,简直可以游到乌克兰去。
  海面上漂浮着一些青翠的虫子般的藻类,还有真正的虫子,比如蜜蜂的尸体,我不禁揣测在它溺水死去之前,那是怎样低空飞行在一场晴空万里下面的暴风雨中,无线电讯号中断,仪表盘被惊涛骇浪击碎,它忽然有种前所未有地镇静,时间好像无比充裕,它从容地观察和思索了自己的境况,随后便以每小时40公里的速度进入海水,像撞上一堵高墙一样,附近的海面被火焰映红,接着它还在无比的明亮与冰冷里静静地漂了一段时间;还有七星瓢虫,乍一看以为仍是尸体,我用手指接它起来,它却迅速在我手指上爬了起来,它让我抬着手停在海中间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好,离岸太远,是用单手奇怪的姿势游回去把它送到岸上(尽管可以,可我一点也不想把它放在我的头上),还是随便就把手那么一放下,让它继续听天由命顺水漂流呢?后来我决定把它带回去。在我游回去的路上它有两次被水冲走和我分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又把它找到了,我说:你自己也要努力啊,它很争气,顽强地活着,我也不免有些怀疑,因为先头的失散,这也许是另一只容貌相似的颠沛流离的七星瓢虫。因为这一带盛产瓢虫。


爸爸

  回到罗斯托夫,因为没有去伏尔加格勒的车票而被迫滞留一晚。旅馆的前台夜里会下班这样的事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俄罗斯遇上,也见怪不怪。值班的女人领我到值班室边上一个房间说让我住一宿,收我三百卢布,次日晨六点半前离开。我累得要命,没有力气换一家旅馆碰碰运气,就点头同意了。
  那间破旧的屋子有一盏粉红色仿绸灯罩的枝形壁灯,使大半间屋子充满着像个韶华已逝的三流歌女的目光般的光——发自内心中掺着矫揉造作的温柔、感伤、艳俗、小里小气,灯边有一幅小小的瓶花水粉画,它们下面摆着一张茶几两张椅子,这个角落使我进房间的第一刻就不排斥住在这里。女人替我把沙发床打开,在上头铺了白床单和大红毯子。
  后来听到她在隔壁接电话,说这个旅馆四个月前就已经关门了。
  花了很长时间仔细读了在亚速一个很小的商店里买的《亚速周报》,然后想好歹是要睡一会儿。
  睡到五点左右的时候梦见我爸爸,那人长得倒完全不像我爸爸,反而有点像黄秋生。他说:“你还好吗?”我说:“好啊。”他说:“我很想你。”我冷淡地说:“嗯。”这时不知怎么我突然意识到他可能死了,激动起来,他又问了句什么,我没听清,随便答应了一句,他又说:“男朋友好吗?”我说:“好啊。”他不知道在说谁,我也没在说谁,反正在他心目中我随时我总有很多男朋友,他们是在我和爸爸冷酷无情地疏远的关系里的一些符号罢了,有时我软弱无力,有时是他,我们换着各种各样的筹码,时间,力气,信心,此消彼长,最重要的也许是时间,也可能时间也是无关紧要的。接着他和我拥抱了一下,我因为觉得他死了,就抱得很紧。跟着就醒了,我在世界上的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感到一阵仓惶与凄凉袭来,面对墙壁躺着,说:“我爸爸死了。”说出声来,但没有人听见。
  我记得小时候,大约是上幼儿园以前,我和父亲在凉席上睡午觉,他背朝我躺着,我一直睁着眼睛看着他的后背,他背上有几个红点,我试着把它们连起来,勾成一个什么图形,像儿童画报上常有的那些游戏。随后我便突然想到有一天他是要死的,这可能是我生来头一回感到人要死,至于死是什么,不像后来说的那么花哨和模糊不定,只是同样的仓惶与凄凉,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想到爸爸在MSN上还是被阻止的,可能因为他说来说去都是那么两句,有时听着有些陌生,难以接受。他老了。他原本不是那样的,他对玩很在行,玩什么都很在行,他轻松随意地用一只手教了我怎么玩,跟着用另一只手和我比谁能玩得更猛走得更远,然而现在他却摆不起那副什么都不在乎、嬉戏到最后时刻的架势了,他低垂着脑袋,向所有可能接受他的求和的人求和。原本你觉得醉生梦死,最好就不要醒,天亮前的凌晨时却冻醒了,多尴尬。爸爸,他坐在楼梯上面已经苍老,已不是对手。我也害怕有朝一日,我像他一样。
  大清早走在街上,不禁狭隘又自私地想,要是所有的街上走着的都是这样对我来说面目平庸、千篇一律的人,那这个世界还真是够糟糕的,不如趁早结束,大家长眠不起。
  我想我是太累,好好吃上一顿饭,就不会成天不琢磨一点儿好事。可这个点儿大街上找不到一家开门的店,只好待在高尔基公园的长凳上,看一群精力旺盛的野狗在花园里玩命地追逐,像绿绒桌面上的撞球。


亚速周报

  7月31日出版的《亚速周报》,共16版。
  头版头条是海军纪念日。
  有意思的是所有的广告,从上面可以知道人们都在干什么。
  第六版有一个八月月亮历,详细写着对菜园和花园来说的“宜”和“忌”,还有几种辣椒及其烹调方法。
    第八版很有意思,除了一篇关于到2008年联邦财产私有化的文章,还有:
教堂勤休表;
  一周星座运程,水瓶座财政吃紧,但会很快解决;
  美元、欧元同卢布汇率,分别是30.00,30.40和34.30,35.30;
  启事:10对新人,9个孩子诞生,我把他们的姓名都念了一遍,这张名单可同诗歌媲美;
  逝世,21人死在七月,1人在六月,最年长的09年生,94岁,最年轻的56年生,47岁;
  天气:上旬,多云,局部地区雷阵雨,东北风转东南风,温和,雷雨期间骤然剧烈一阵,气温最初夜间13-18℃,白天23-28℃,后面几天夜间15-20℃,白天25-30℃,雷雨后会较凉爽;中旬,东北风转西北风,温和,气温夜间10-15℃,白天20-27℃,雨天低些;下旬多云,个别天有雷阵雨,东风,温和,夜间11-16℃,白天21-26℃。
  十五版有售房广告,十几二十万左右人民币可买一套单元或一幢二层小楼房。还有一个兵役动员,35岁以下男公民,兵种有:步兵、机枪手、手榴弹手、БМД(不知道是什么)、驾驶员、无线电报员、无线电站指挥、通讯班副手。报酬5500р以上,出差15000р以上,年薪12000р以上。管吃,医疗保障(600р补助,及每个家庭成员300р),每次跳伞100-160р。安排住房,安排家属,及关于发生意外情况的承诺。
  十六版整版招工小广告,分成23类:主管,经理;会计;专门人才(机械师、工程师等);代理;医护人员;驾驶员、机修工;建筑工人;细木工,木匠;售货员;装卸搬运工;车辆护理工人;工人(其中包含副业、非全职,园丁、海滩男孩、厨房、冷冻车间工人、包装工厂、护林人、加油站、餐厅招待、温室(限女性)、砖厂);工程师;教员;保安,警卫;看守和打扫院子的人,清洁工;厨师,点心师;其它工作(柏油与混凝土浇灌工、包装工人、收银员、质检员、理发师、草坪修剪工、锯木工、仓管、分包员、粉刷匠、洗涤工人、测量员、堆垛工人、畜牧专家);裁缝。(一口气列数一大堆词真舒服。)其中代理与教员暂无虚位。
  设想一下在亚速或是像亚速的海边小城的生活。


伏尔加格勒

  伏尔加格勒,即斯大林格勒。
  伏尔加河到底是雌性的,哪一段、任何季节,都非常漂亮。
  正午的河边有三个男孩,一个大概五六岁,一个大些,一个更大些,他们从堤上往下跳水,很快爬上岸,再跳。我坐在边上看,中间大的那个孩子眼睛滴溜溜的,问我从哪儿来叫什么名字,告诉我说他叫瓦洛加,那个小的虎头虎脑的叫谢廖沙,少年叫巴沙,他有点儿腼腆。我忍不住帮他们出主意,换着姿势和花样跳,越想越复杂,直到想出来一个离谱的,只有最小的男孩努力试了两次都不行,爬上岸来认真地跟我说:“那是不行的。”其余两个就笑了,瓦洛加笑得挺欢,谢廖沙就不高兴了,我想办法让他高兴起来,小家伙很倔,就是不理我。我站在堤上比划姿势,瓦洛加说:“你刚才说你会游泳,是真的吗?”我说:“真的呀。”话刚说完瓦洛加就把我推下去了。我浮出水面,看到巴沙笑得咯咯的,没完没了,就冲上去一把抱着他又跳了一次。后来巴沙问我:“你是乐意下水的,是吗?”我说:“是呀。”他微笑着说:“我想也是,刚才我本想替瓦洛加道歉来着。”我就想,这个城市的伏尔加河养育的男孩们都有这么好的性情和体格,打起仗来怎么打得过。
  伏尔加河水是这样的:如果你在水里,则永远觉得远一些的地方比你待着的那里要蓝,所以总是游不到最蓝处。
  河里水草摇曳,中午看起来很美,太阳快落山时,碰到这些水草会带来不好的感觉。
  这些天都吃的大块烤肉和生腥蔬果,喝水(吃肉都吃得快晕过去了,所以不用喝酒),很舒服,有肤浅的浪漫小说里的绿林气。
  斯大林格勒战役博物馆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博物馆之一。城北的马马耶夫岗(名字来源于蒙古军队的拔都汗西进时在此扎营)上立着51米高的祖国母亲雕塑,怒容,一手高擎宝剑,姿势有点像画里的贞德,在她脚下是烈士纪念堂。看见父亲带着儿子照相,远处树下并肩站着一对男女,长久地望着祖国母亲雕塑,很是感人。
  整个城市建造成了一个簇新的花园,清洁明朗,和罗斯托夫很不一样。
  我住在马马耶夫岗下来一直往河边走到头的旅店,旅店外观挺气派,房钱却很便宜,这个旅店有苏维埃气,服务员都是上了些年纪的妇女,态度不错。九楼的阳台上看河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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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湖



7月30日。
和三儿和列娜买到伊尔库茨克的火车票。
在地铁站上只见到列娜,她说三儿被警察带走了,因为他的护照还在彼得堡不能拿。列娜不安地走来走去。突然她走过来问我怎么办,我想说能怎么办,等就是了。我看到她泪汪汪的,吓一大跳,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这还是我头一次对她做出比较亲近的动作。我承认我在我的朋友们的女友们那里通常有优越感,相比她们我和他们有着更恒久牢固的关系——在一些时刻他们根本不需要你们,你们也帮不上任何忙,可是我能,那些时刻往往都很重要,而你们甚至没有机会察觉和触摸到它。他们在我这儿有一部分是任何女人也没法取走的,只要她仍然是女人,而不是我这样使他们不理会性别的人。当然也许他们有朝一日将真正地堕入情网。不过当时我想:到底不是我的,我也不会那样没道理又没用地紧张。但是列娜,想要长久地笼络住那人还是徒劳的事。
  列娜问我戚潇呢,我说戚潇回去结婚。她更喜欢戚潇,因为戚潇永远给她灌迷汤,灌得她心花怒放。虽然我也是笑眯眯的,但是我说过让她难过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直截了当的话。
  三儿回来了,笑嘻嘻的,像是信奉亨利•米勒的一条座右铭:“总是兴高采烈!”这真是个优点。亨利•米勒写到的另一条座右铭是:“莫践草地!”不管怎样我喜欢这两条。三儿情绪很高,给我们讲警察如何强行将他带上车威胁说要叫他蹲上二十年牢,他很激动,竟要跳窗逃走,他们整个扯坏了他裤子后面的口袋。
  流氓一年比一年多,警察一天比一天多,我们逐渐遇到了比过去一两年里要多的找麻烦的事,这和我们自己也有关系,和我们脸上的表情有关系,我们的脸变旧了,不再怀着友善和好奇迎接什么似地向四周望去,时常是倦容。
  感到更不舒服的是列娜,她再次不知所措。
  车票来回都买了,贝加尔号,去是8月13日23:24发车,8月17日4:06到站,回来是8月24日11:35发车,8月27日17:00到站,用的都是莫斯科时间,从莫斯科到伊尔库茨克走5153公里,等于上海去北京3.5次,这样想想,也不是很长。

8月11日。
  见到要和我们一起去的列娜的朋友迪格比,是个在伦敦居住了十年的澳大利亚人。
  在一起行动之前三儿在我屋子里坐了半个多小时,结果说:“我其实不太想去。”把我的郁闷一扫而光,我笑起来,我说我其实也不想去,他说那你不说,我说无所谓的,因为我本来就没有什么想要做的事。就是都感到累得很。老在跑来跑去。他之前去了高加索,又去了北边,刚从摩尔曼斯克稍往南的小村子回来,“全村三百五十五人,都知道我来了。”“你在那里都干些什么呢?”“吃饭,睡觉,散步,生病。”累得很,而且想回家了。不过这也是无所谓的,反正每到夏尽秋至,到北风抽干净我们最后一点儿力气之前,我们总是要折腾的,每年如此,好像夏天过去了一年也就快过去了,年复一年,秋风一起,便惶惶坐立难安起来,还莫名其妙地受了什么刺激般地兴奋,我想那是因为我还年轻,我这样想了都已经好些个年头了,还会有许多个年头的。立秋也确实过了,“秋天到了,天气凉了,一行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有人跟往年一样,站出来把它念一遍。
  三儿带给我一个带绿色防蚊纱网面罩的帽子,“带纱网面罩的帽子”,听起来优雅神秘,其实戴着就像头上套了个鱼篓子,三儿说这样我就看不见蚊子蚊子也看不见我了,所以防蚊,听着像头朝上插在看不见的沙子里的鸵鸟。

8月12日。
从开在地下室的外面看不到什么招牌的商店租了四人用的帐篷和买了各种需要的东西,我们不能背着太多东西走路,那些必不可少的东西也会影响到我们每天能走多少路程。不知道无数其它地下室派着什么用场,只有十几个人的党派和规模庞大的邪教的一个小据点,网吧,中国食堂,和这些货物齐全价格公道的专门的商店都不出声地窝在普通居民区的地下室里,入口都是一扇厚铁门,有的还挂着派预警作用的风铃。
晚上在列娜的朋友玛莎家,列娜二十六岁,玛莎大概十七岁,她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三儿说列娜的另一个要好的女朋友也只有十六七岁。不过从外表和举止看,十六七岁都已经十分摇曳多姿了。喝就果酱的茶,吃西瓜,讲了好几个鬼故事。一个人半夜回去的路上想起这天是农历七月十五。

  8月13日。
  一起去买食物。
  在一个卖渔具的商店里花费了很多时间,因为三儿非常想去那里钓鱼,我们等来一个有经验的人回来给我们讲了很多相关的事。许佳说觉得我以后会是一个和气的老太太,我说我现在就很和气,她说以后会越发和气,我说因为我什么都不在乎,所以没脾气,极度消极,任人宰割。我好像一直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去做的事,不过看到别人坚持什么,觉得挺可爱,“去小岛上钓鱼”大概是三儿的一个诸如“童年的梦想”之类的憧憬。
  说到“童年的梦想”,在我和我的大学女同学们听起来是要笑的,等于是扯淡的意思。出典在毛豆同学那儿。当年她几乎是噙着热泪诉说长久以来多么渴望得到一支萨克斯,并用“童年的梦想”这样煽情的字眼不舍昼夜地鞭打叩击我们日益变得麻木不仁的心房(她将纠正说:“是为富不仁。”)。我们都知道毛豆过着裘马换酒的生活,于是置其“童年的梦想”于不顾,只瞅她时哀婉低回时悲愤慷慨,夹叙夹议,一会儿像窦娥,一会儿像哈姆雷特,毛豆同学真是好样的,四年来都是我们班的招牌女主角。我说豆,假如世界上只剩最后一碗饺子汤,是我的,我也和你分着喝,不看你饿死,毛豆楚楚动人含嗔带怨地望着我:“我现在正是和你分享我‘童年的梦想’,你知道么我精神上就要饿死了。”最后小工兵借她钱让她买了一支萨克斯(不愧是我喜欢的姑娘,有此大勇),一个星期以后毛豆把它在易趣网上卖掉了,我甚至没听她吹响过一声。以后小工兵便爱斩钉截铁地说:“闭嘴,别提你童年的梦想。”类似于“别扯淡你那卑微的习惯”。
  我出门时毛豆正从她的法国小城到了巴黎,毛豆•包法利在折腾了两年以后终于设想回国踏踏实实过日子,她信誓旦旦(她总信誓旦旦)。我喜欢她,且想念她,虽然她是个很糊涂的人。她问候起来通常第一句话问生活如何,第二句问有没感情生活,“那么性生活呢?”接着就说:“不爽。”随着一声不爽便从兴致勃勃跌坐到感伤颓唐里去了,呻吟道:“不爽啊……”偶尔她也像是越哼越大声还打起滚来,然后自己又高兴又得意了。她活生生的。
  莫斯科下雨。

  8月14日。
  西伯利亚铁路,据说很浪漫,我没觉出来。
  火车每到一个停的时间稍长一点的站我们就下车去站台上转转,站台上很热闹,小贩卖各式各样的食物。比如烤鱼,下酒的鱼干,土豆、白菜或是肉馅的面饼。比如马林浆果。有一回在莫斯科我自己买了一大盒马林浆果吃,很奢侈,和钱没什么关系,吃着就想,世界上还生长着这样柔软娇嫩的果实,神奇而低低地可亲近和品尝,活着也是足以感到幸福的了。
  到彼尔姆时彤云满天,晚霞下向西方甩出去的长长铁轨闪着光的钢硬的线不轻地在我心上抽了一下。我一直认为悲伤或善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我已经小心谨慎,注意有限地提到它们,如不加控制纵容其铺漫甚至有意蓄养是可羞耻的。倒是快乐值得骄傲,甚至不介意以夸耀的口吻,表露那些哪怕是无来由的快活与振奋的、坚不可摧的时刻。我为能够快乐的能力和使我的快乐的所有人和事骄傲。另一阵轰鸣从上空传来,抬头看见是架战斗机,我头一回见到飞得这么低能看得这么清楚的战斗机,就很高兴,不一会儿又过去一架。回到车上,车开动时看到站台另一侧躺着坐着很多很多紫红色和绿色衣裙的吉普赛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那儿。我吃葵花籽,三儿说那葵花籽小得只能喂鸟,我说挺好吃,他笑说我各方面的品味江河日下。
  在彼尔姆附近,其前后,我们穿越了仅作为地理名词存在的海拔500米以下的乌拉尔山脉,我还记得在预科一节地理课上小吴弟弟听见乌拉尔山这个字眼突然异常兴奋起来,唱起自己编的儿歌关于乌拉尔山乌拉尔河,还很有节奏,唱得乐不可支。此时我们睁大眼睛对着窗外夜色浓浓模糊难辨的一片荒野,盲目、牵强而徒劳地搜寻了一会儿传说中的那条界线。
  睡着时我的一本中文书从上铺掉到地上被底下的人捡起来放到桌上,不知他或他们有否翻过它,并试着知道那说的是什么呢?我对事情缺乏锲而不舍的劲头,遭遇到的铲雪车(他们把雪从半夜运到黎明的哪里去呢?)、站在屋檐下的雨衣年轻人、父亲是博物馆模型制作者的女房东、深夜下雪的桥上地铁站借电话的人,人生千奇百怪,可是从哪一小块鳞片都揭究不下去。
  睡着前听见底下两个女人和我对面趴着的年轻人说到小时候戴着带护耳套的帽子追赶电车的经历,他们真是爱说话,难怪俄国有那么多以道听途说写就的、或干脆就写成道听途说那样的小说。从伏尔加格勒回莫斯科的火车上我对面的人跟我滔滔不绝了一路,先讨论人生在世,我说得累了他便一个接一个地讲笑话,我并不全能明白好笑在哪里,很诧异他怎么能记得这么多笑话,随后他又忍不住要讨论问题,还对我说他自己想出来的某些理论,使我想起《罪与罚》的男主角。过去我是忍不住要空谈的,虽然只在非常私底下,问题大都天真。在俄国到处不乏这样试图寻找和发明创造自己的解释与秩序、然则脑子里一片混乱又一腔热情的人,他们常怀有哪怕一厢情愿或想当然的热情,这难免不导致头脑发热,热了以后就跟长明火一般自顾自没日没夜地烧下去,并付诸实际行动。同时虽然翻来覆去没个完地琢磨许多问题,但从根本上却是向往着迷信与盲从,琢磨只是为了在其过程中等待获得那些指示与旨意。俄国人还总热衷于外国的和他们并不能真正掌握和理解的东西,那人饶有兴致地跟我谈风水,他还说他习武,要心静,什么都不想,那真难,我说我时常什么都不想,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当真完完全全一点儿念头都没有?”我说是呀,像个没有边的洞一样。我时常就那么呆着,像个静物,一块石头或者一根草。他请教怎么能,我说资质。
  我一眼没复习也胆敢考试考完拿着五分出来就笑嘻嘻地跟曹华同学说:“资质。”现在她也学会这两个字还会适时地替我说了。话说回来好几门课都要感谢王老师平素认真听讲记下的字迹难辨的笔记和他来者不拒的授业解惑。想来有点对不起曹华,她痴痴盼着和我去一个近在莫斯科边上的小镇我都一拖再拖没能成行,她还给我做过好几顿好吃的面条和火锅,我答应的红烧狮子头一个夏天都过去了也没做出来,她终于怀着那点怅然闺怨回家过暑假去了,但愿她在家玩得好,不要想起我来,想起我必令她不满。对我好的人好像比我对他好的人要多,我心里明白,始终都记得是大家的宽厚与担待。

  8月15日。
  原本其实没有那么多游记可写,甚至世界上也没有多少地方真正可去,写都是写给你们看的,就我自己的话,这么个懒而无所谓的人,常常得过且过、漫不经心,窝在随便什么角落眨巴眼睛就能把一辈子轻易打发了,只是想着多去些地方多看些东西好多些话来跟你说才有的力气。
  清晨车到秋明市,秋明这个名字翻译得很漂亮,很有静夜思长安一片月的味道,实则似乎是面貌呆板的工业大城市,好在我很少对什么事抱有幻想,所以不记得有过什么失望的时候。
  天一直以来好像都阴云密布,有时下点小雨,或不下雨,随时要下的情形。穿过森林时——树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高——光线更暗,昏昏沉沉。下午会晴一阵。草原上散着小的湖,牛马像鸟群般,而灰白色鸟群像一些植物或菌类,我在苏兹达黎见过一种呈巨大圆环形状的白色菌群,远看倒像聚落在水边的鸟群。
  广西的深山雨林,植物层叠纠错,树木参天。有一处山口红树林,非常好玩。那是沿海滩涂生长的常绿灌木和小乔木群,好像是洪水时露在水面上的树冠,我们就在洪水的错觉里坐着一条小船里走,水是浑浊的土色,那些根系会呼吸的繁茂树丛中包藏着无数活泼的生灵,鸟,虫,鱼,贝,虾,蟹,藻类,浮游植物,还有蜘蛛,鸟啊,扑楞来扑楞去,有时看不见,但听得见,最后船驶到一个开阔河湾里,那里有一个转瞬即逝的岛,上去一会就得赶紧回到船上,坐稳了它已经被海潮淹没不见了。那一年我十七岁,领我去的人二十六岁,会说当地的土话,我觉得他很厉害。现在我也快像他那么大了。上船的地方,赤裸身体的深棕色的男孩子们欢喜地从木桥上往水里跳。时间过得真快。
  时间过得快也不快,时间过得恰到好处,无可非议。现在芳草萋萋的。
我们是走在被流放的路上,傍晚前到了奥姆斯克,陀斯妥耶夫斯基被从这儿扔下去了,想必很绝望。
  在巴拉宾斯克与开往北京的火车擦肩而过,买了酸奶渣做的卷饼和鱼子做的饼,后者十分好吃。
  白天明显在变短,黑夜一天比一天来得早而迅猛,直这么过下去挺可怕。
  邻座有一对母女非常友好,朴素大方,母亲颇见多识广。她们去过我们打算去的那个岛,给说了许多,比如贝加尔湖结蓝色的冰。我们还常占着她们的位置吃饭喝茶。三儿永远饿,在俄罗斯。
  对了,第一次在火车上的浴室洗澡,摇摇晃晃,匆匆忙忙,挺有意思。

  8月16日。
  这天凉爽明媚。
  然而对着晴空时,觉得那上头滚着巨大黑石头般的黑夜,在不提防的时候就哐当一下砸下来。
  树叶黄得已经比先头的多了。有通红的树插在绿树中间。杨和柳还在飞絮。
  尽管对俄罗斯的原野风光已经看得有些麻木,但是一大丛一大丛开遍原野的紫粉色总状花序的花朵和紫菀、绣线菊、野豌豆那些野花们还是唤起了一点儿明快和温暖。
  中午在餐车吃饭时见到叶尼塞河,以前钟以山说她的名字很性感,当地语言里,这个名字的意思不过是“阔水”耳,而且这是条雄的河,传说叶尼塞是个王子(男子名字里有水,果然也挺好听),贝加尔湖国王的女儿安加拉河爱上了阔水王子,决心向他奔去,所以安加拉河成了这一带唯一一条不注入贝加尔湖的河流,她在途中遇到了许多无名小溪流的援助,终成眷属,携手奔向北冰洋。
  列娜和迪格比下象棋。我和三儿趴在隔壁的两个铺上露出半个脑袋来说话,一列相对而来的火车经过,我并没在意,他说:“‘竦’的一下。那大概有多少人?”我说算十六节车厢,大概六七百人吧。这么一下子就有六七百个灵魂呼啸而过,我们也是一样,密密地盛在一个金属壳子里,熙熙攘攘的,又像一个不锈钢的杯子里的水。你看过动画片《小倩》吗?里面那样赶去投胎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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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59 |只看该作者
  8月17日。
  是火车到目的地的这天,时间已同北京时间一致。一早醒来发现是雨天,一缕一缕雨水斜在车窗上,看着野地里那些将土地冲出宽阔裂口的湍流,心里一顿。即使我们做了对下雨的准备,可这事就跟情人变心一样,再怎么准备充分,事到临头跟猝不及防之下受打击的程度不会有什么区别。
  车站休息室的电视在放《洋葱头历险记》,洋葱头和监狱里的朋友在监狱外的朋友的帮助下逃狱。新闻画面上见到了这个省的洪水的状况。
  明天一早的长途汽车去那个叫Ольхон的岛,这天就住在车站的时钟旅馆里,旅馆的房间像硬纸搭的娃娃房子,简易薄脆,看起来很新。我小时候有过那样一幢两层楼的娃娃房子,我不怎么喜欢它,搭起来之后就没了兴趣。
  列娜要睡一个小时,三儿也睡,迪格比说我们出去逛逛。我们到车站对面的小坡上望我们的窗户。伊尔库茨克像是个由几条略像城市的马路划分开的许许多多个小村子,漂亮的木头房子,蓝色窗框,门前有大树,屋侧植满凤仙花,屋后窗下是黄灿灿的万寿菊,诊所,铁匠铺,小餐馆。
  下午逛市场,买了带到岛上去的食物,其中有一个马肉罐头,我挑的。
  小路随便地拐弯交叉,傍晚时分,就在静悄悄的路旁,看见一幢残破极了的高大建筑物,每一个窗连同周围损坏的墙壁向外敞开,风穿来穿去,站在街上看,里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它破成那样,还透着股凛然而魅惑的华丽。我们不能确定它是不是不怀好意。天看来还不会很快就黑,我们有时间不知如何打发,列娜说:“进去看看。”四个闲人就这么不知死活地从围墙一块能活动的木板处闯进了这个大房子——很像恐怖片的开场。
  房子里没有地板,踩的是潮湿的土,光线不足,像是个大厅,非常宽敞,层顶很高。想起一些画面。幽黯的、模糊不清的建筑内部与面孔同记忆,沉默无语的,长久的或暧昧或空洞的沉默,有人躺在这儿,静悄悄的。有人躺在这儿偶尔发出呻吟,另一个人在楼上走动,地板轻响,若有若无,难以辨认,或是用绳索吊在天花板附近,手里的火光和烟背后,那些隐约和细密的壁画浮现出来。也许有一群人躺在这里,一个挨着一个躺满了这个大厅,他们大声呻吟,有些已经死去,苍蝇和某个女人的白色裙影留在他张开着的眼睛上,一个女人在他们的呻吟里呻吟,她忍无可忍。“这里以前是医院吧?”这时列娜说。只有潮味,没有嗅到其它可疑的味道。外面好像下雨了,好像没有,我忘了。墙上涂写着很多字,“我操”和“某某爱某某”——“到永远”——“狗屎”——这里经常有人来,这些字让人松了一口气,这里并不是什么禁地。
  “上楼吧。”我说。二楼也一样宽敞,墙壁很少。是我第一个看见那道刚刚一人身宽的狭窄低矮的门,门里是盘旋向上的小小的楼梯,连第二级台阶都看不清楚,漆黑一团。如果只有我就放弃了,可列娜满不在乎的样子。在寻觅可以点火的东西的时候,找到了一张图书卡片:《苏维埃公共产业工人联盟》,1931年,编号是32712,另有一个号码是A-4239,我把它揣进口袋,我不想用它来点火,它也烧不了多久。三儿说:“可能是一个图书馆。”找不到什么可以点着的东西,空空如也,很少的一些散落的木头都是湿的,想用一些杨絮和灰尘裹在木棍顶端烧起来也失败了。一个墙角很高的地方贴着一张一角垂落的纸,大概是宣传画,但是太高了,没法够到,也看不见纸上是什么。我说:“上吧,给我火柴。”进门前看到门上写着开玩笑似的恐吓:“进者必死”,我笑了一下。没有划火柴之前我钻进门站在楼梯口往上看了看,中间什么也看不到,顶端有个白色光影。“那是什么?”我没回头,低声问紧跟在身后的列娜。“什么?”因为很窄又拐弯,她在我身后也看不见。我说没什么,定睛看了看,那白影是不动的,依然在那儿,我想只是一团光吧,如果是什么的话,它不动,还在那儿,我也还是得上去了。擦了根火柴往楼梯上走,台阶很高,火柴根本不管用,两步就没了。我索性就黑咕隆咚往上闯,一直到头,“到了,快上来。”一边想着,恐怖片里人总是因为过分好奇、莽撞大胆或是不信邪而找死般地惹来杀身之祸,看电影时我常说:“如果是我,我才不会……”可我们到现在还没有要就此打住的意思。感觉他们上来得很慢,我一个人站在一个窄过道里有点发怵。
  这一层到处都很局促,说的过道只是条齐肩宽的大缝隙,可以走到房子边看街上,街上没有人,有人怕也不会抬头,抬头也很可能看不到我们——或许能看到,不经意一瞥看到我的脸,还记得清清楚楚,清楚得有些奇怪,但那是他看到我的最后一眼,谁知道呢,我又在想。
  我们在一个缺口外面朝里看了很久,里面非常暗,房顶压得很低,可能会坍塌,地面乱七八糟,堆满了厚厚的泥土和断下来的木头,可能随时承受不住我们的重量,我们一动不动,屏息听了一阵,只有相隔时间长的滴水声,没有动物的动静。我和列娜就在缺口边上,我俩都看见正对着我们的墙的左侧有一扇蓝灰色的门,我们认为从那里也许能去到屋顶上。这次我不想头一个过去了。三儿和迪格比往里走,列娜和我在这边紧张地盯着他们。过了一会儿他们就折返回来。“那里没有门吗?”“没有路了吗?”我们问。三儿说那里什么也没有。我和列娜仍不肯相信,“看,那不是道门吗?”她说。“那是道门。”我说。三儿说那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那是什么呢?那不是门是什么?”三儿含含糊糊的就从上来的窄楼梯下去了,我站在那里愣了一阵,这时列娜和迪格比钻到另一个低矮的地方去试着找路看不见了,三儿的含糊其辞让我心里不舒服,就有些大声地问:“你们在哪?”传来列娜的回答,我迫不及待去找他们。
  没有找到新的通路。
  要下楼梯时,我说看起来和上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列娜问有什么不一样。我说我说不上来,不,我知道了,底下那扇门关了,所以特别黑。我想是三儿干的,真讨厌。一路跑下去,摸索着开门时慌了,心扑扑的,我就是能自己吓唬自己。准备一开门就骂三儿一通,没有看到三儿,他不在那儿。“他完了——恐怖片的第一个牺牲者。”后来看到他了,我追问他要他把话讲清楚,他最后也没把话讲清楚。
  重新回到街上,走到另一边,看见建筑物的说明,是座老教堂。拍了几张照片,冲印出来都暗而模糊。
  这是意外的探险经历。
  小时候到处乱跑,找路看通向哪里,来到一个寂静无人的大院子,我们一直盼望探险。上回我爬到莫大主楼上去,我寻思着要怎样上去很久了。有一些人和我一样这么想。矗立麻雀山上的莫大是座让人想要攀登的山峰,这不是什么比喻,你在底下看着它,就想到它上面去,上面一个仰着头认住的位置。然后等一个顶楼电梯未上锁的深夜,还得运气足够好到漆黑的走廊尽头离地两米多高的窗子有一扇是没有玻璃的——其它那些通常是封死的,平常的白天这里可能也没有人来,脏得可以,灰尘又厚又软,找任何能攀抓和脚踩的东西——反正没人看到,即使有同伴,也暗得他看不见你狼狈的样子。爬出窗子之后,就是凉风和星斗了,接着有铁梯子可以继续爬,须得提防腿软和大风。在上头能眺望到整个闪烁迷离的城市,自己美一会儿,想象成是天使,或是在脚下插面小国旗。我还觊觎据莫大底下说是有十一层的庞大的地下室,暂时没有试着往比第二层更深的地方去过。
  旅游手册上不会说有这样的地方。旅游手册上提到的两个教堂我们坐在有轨电车上经过看了一眼。你总是还能找到让你心怦怦跳起来的教堂的,哪怕你以为看教堂已经看厌了,你觉得克里姆林宫就像把几个教堂摆在那儿的盆景,你仍保持着有关彼得堡的教堂的美好回忆,仍相信乡野小镇散落着别样秀丽或俊俏的小教堂,仍会同某些也许只是对你而言特殊的教堂不期而遇。
  怎么成了“你”了呢?是“我”。好一阵子没有和你说话了,看来是想和你说话了。
  晚上沿着安加拉河岸走回去,河边芦苇雪白,河水很清,在很高的桥上也看得到河底的石头。
  回旅馆租用厨房,三儿给我们煮了蘑菇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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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59 |只看该作者
  8月18日。
  贝加尔湖,深1637米,东北西南走向,狭长略弯曲,渐满蛾眉月形。Ольхон是湖中最大的一个岛,位于湖东腹部,像湖的孩子,形状如出一辙,还留着已断开的脐带的痕迹,但是拒绝离开母体。岛上原住布里亚特人,现在居民约1500人。布里亚特语的岛名有两种解释,一种是“长了些树的”,一种是“干燥(无泪)的”。译得不好的解谜游戏,我也喜欢,人们说着摸不着头脑的古怪的话,都像是隐喻和提示,炼金术士、预言诗人和愚人翩翩起舞。
  早上八点,等汽车带我们去岛上叫Хужир的村庄。地图上可以看到线路:东北方向沿湖西岸走,摆渡(即脐带断裂处)上岛,沿岛西岸到达中点位置。路上约八小时。
  一辆车塞满了人和行李,有当地人也有游客。我对贝加尔湖没有什么向往之情,这会儿完全不兴奋。可能因为它太负盛名。
  下雨。
  摆渡之后我才有点精神了。雨下得急,看样子风也不小,车行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鸟似乎飞得很慢,有时简直像停在半空中没怎么移动——这是第一样让我特别注意到的事。湖呢?应该看到湖了,摆渡前就已经看到,但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雨的关系吧。我看着地面上奔淌的激流,吃吃笑起来。三儿斜眼看我:“赤练蛇吃多了吧。”我愈加乐了,不知道怎么就冒出个赤练蛇,猜是鲁迅那首诗留下来的印象:“爱人赠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练蛇。从此翻脸不理我……”我说:“我风湿。”三儿发现了蘑菇,高兴得什么似的,想着炖汤喝,一个劲地说:“香啊!香死了!”
  下车以后摸不着方向。走了一会儿,还在村里,宁静少人,敛雨放晴,遒劲苍翠的松树后现出淡蓝的天和一尘不染的白云,松下问童子,问的是:“请问怎样能找到车?”曰:“挨家挨户敲门问问,兴许能够租到,并不知道有专门的供车的行业。”“家里大人呢?”一笑,“出去了。”
  当即有些怅惘。我不可能认识这个岛上的任何东西,如果我不住在这儿,它们就永远同幻象无异。在这儿待上一星期,一个月,一年,也带不走指甲大的一片土。可以带些石头回去,可它们一离开其实就像奇花异草那样枯死了,或是长睡不醒,直到除非有一天能再回来,就仿佛休眠的种子般醒来,露出一个惺忪的纯洁的微笑。
  出了村子,来到湖畔的山坡,湖清澈美好,但我好像还是没有反应过来。脑子里有“仙境”两个字,松树岩崖,云,对面的山,湖,好像还是画上仙境,跟我关系不大。怪电视电影杂志已经贪婪地讹诈勒索似地将所有美景都用了再用,损伤了我们的感觉。冷。在一处据说过去人们经过都以物覆裹马蹄以不惊扰居住在此的一个神灵的山崖上,三儿、迪格比和我看见前头下面的海滩可以将营扎在那里,他俩就回去接在村里休息的列娜和剩下的行李,我待在那儿看包,等他们来。我近处晃悠。
  当晚就忙着扎营起炉灶吃饭,这天就结束了。湖山深深浅浅蓝成一片,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拍照拍着,好看是好看,总免不了一张现成桌面的联想。伸手探过湖水,寒冷沁人,大家说还下水么,说是下,并没有确定的意思。站在清清楚楚的银河底下刷牙,美得很,星星真的是璀璨和闪烁的,摇摇欲坠,平时也已经那样形容过,于是找不到更有力的字眼了。

  8月19日。
  我第一个起床,走出帐篷,四周妖气重重,小白月亮尚在天空,阳光普照,沙滩绵白,松树青翠,湖水碧蓝,空寂无人。一觉醒来,像是被妖怪抓来的。
  对面蓝山里根生出莲花、灵芝、凤凰形状的一朵云。海鸥翩跹。
  我卷了裤腿下湖打水兼试探水温,冷得厉害,皮肤变得通红。我们还是游泳了。实际上不管我们怎么装模作样试水有多冷,早就已经被虏获,湖恬淡从容,拈花浅笑,对此尽收眼底,了然于心。在一道二千五百万年流着晶莹剔透的蓝色血液的巨大伤口里游泳,自己渺小却鼓起十二分勇气想着要安慰它。它还在逐渐变深,最终将在亚洲大陆裂开,变成第五大洋。
  有两位离着三四百米远的邻居过来和我们打了招呼。
  下午三儿和列娜进村买东西和打探消息,迪格比和我留下捡柴火、收拾营地。松木很好烧。沙地细软,赤脚比穿鞋方便舒服,就那么在小沙丘和松树林里走来走去。沙上隔很远偶尔会有一朵单独的小小的黄花,极简单明艳,兀自开得也有绝世而独立的气派。
  柴够了以后,迪格比去干挖坑的活儿,挖了两个坑,一个是厕所,一个用来藏食物,都不怎么实用,主要是选址的问题,没派上用场,坑倒是挺括像样。我负责浣洗工作,我贪玩水。冷得激动人心,好像会上瘾。
  三儿采了蘑菇回来。
  迪格比和我租了马骑,马的主人是两个野花般的姑娘,一个娇憨可爱,另一个看起人来含笑且挑逗。我一眼就挑了匹青白色杂花高头大马,所谓青骢白马紫丝缰,愿得到头还故乡,结果这匹马叫我吃够了苦头,走着走着站住不动,突然又发足狂奔,我根本无暇顾及风景,唯有坚持不摔下马背,受伤事小,示弱事大。过了一个小时,保持了颜面风光回营,其实苦不堪言,腿全蹭破了。
  夜里湖边洗碗洗脸,湖水深邃幽黑叵测。李白巨大而轻逸的身影终究如同月光和云彩飘在天空,投映到湖面上。水波粼粼,像是无数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的魑魅魍魉攒动着朝岸边涌来。三儿和我都打了个寒战。

  8月20日
  村里有一个项坐车旅行的项目,我们六点起床,穿过沙地和松林,再翻过一个山坡去坐车。
  车沿岛西岸北行。
  湖蓝得艳绝人寰。受了刺激。一阵泄气劲儿。
  如果,是说如果,我们坐在一辆车里,这辆车背后是放着风景的影像的屏幕,像老电影的拍法,人造的风吹拂我们的头发,我们熟记台词,偶尔加上点儿灵机一动的即兴发挥,我们带着兴致勃勃的表情,并且说:“哎,我说,那些蘑菇有毒吧,看到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们一块儿在子虚乌有的壮丽景致中幸福地微笑,而且是风光的,志在必得的,或娴熟地运用技巧将其化作淡淡哀伤来收敛掩饰。
  可是现在还能说什么好呢?说不出来什么了,拍照也变得挺滑稽的了。它是它本身最好最恰当的存在方式。
  情绪不高不低,像个浮子。下车去爬山。山峦苍翠,花草珍奇,湖湾闪闪发光,辽阔湖面上有着脉络状的纹路。岛的最北端呼波伊(Хобой)崖整个裸露的桔红色峭壁宛若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高处有萨满的白石头堆和系满五色布条的柱子。
  下午车把我们带到北端东岸的小湖湾,大伙儿在那儿吃了鱼粥和烤鱼,海鸥盘旋目中无人。随后人们回到车上,把我们留下。和司机说好明天这个时候来接我们回去。然而车离开,我们都不约而同有种感觉:就这么永远被落这儿了,司机转眼把这事给忘了。
  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湖湾,晴天固然湛蓝得惹人落泪,冬天日子将严酷无情,有十五座小房子,没有商店,牛、绵羊、马,全部的就这些了。
  我们坐在山坡上发愣。
  然后说走吧,我不想留在这里。都不想留下,可是走不动了。又坐了一阵,愣头愣脑的。
  三儿、迪格比和我三人寻向山谷探路,马交项温存低嘶,牛好奇地望着我们。遇到两个身强力壮的背包客迎面走来,大喜,迎上去问山那边是什么,答说有可以扎营的海滩,两个多小时能到,问我们前方小村可有商店,说没有,他们露出失望神情,说饿极了,我们将其领回先头所在,把我们的食物分给他们,他们大喜言谢,我们说服列娜迁移山那边看不见的海滩,列娜对此将信将疑,如果宿在荒原,没水没火,不是办法,我们说无论如何必有海滩,迟早会到,顶多是天黑仍在路上蹒跚,但总能设法蹭过去的。为尽量减轻背包重量,我们把一部分东西藏在岩滩的一个洞穴里第二天回来再取。
  这一段路我走得印象深刻。我们沉默不语,说话力气就散了。有时我们相互分开很远,单独一个人走,我开始戴上耳机听音乐,放弃了自然的声音,或许能削弱它给我的压力。在路边草丛稍作休息,暮色已上。如果总在长途跋涉,人想必会变得寡言少语。走完原野和上坡路,我们在树林里挨得近了,我和三儿说起话来。林间正在变暗。出了林子又是山坡原野,看见远处湖了,总算有望。谁知走到近水处,发现湖是湖,然而离湖面非常高,一带似乎全是悬崖,湖水可望不可即,大风飞卷,暮云低垂,我们在荒崖野草处又是一愣。
  男人们努力去找路,结果找到勉强能下的地方,踩草防滑往下挨,挨到半路见一棵松树,干曲枝虬,上头竟有两个男孩儿,一个居高临下地盘问:“打哪儿来的?”不敢怠慢地相告。“去干嘛?”又说了。男孩便“嗯,去吧”的架势,待我们过去,却又在树上一阵哈哈大笑,像好捉弄人的顽劣仙童,两个男孩出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实在是蹊跷。
  来到一方岩滩,之前有人在此扎过营,留下一个空的破帐篷,柴火被拾得干干净净,且下起雨来,什么都打湿了。总算用小块的固体燃料生起了一堆火。
  这夜惊涛骇浪,凄风苦雨,一个湖也有海那样的桀骜难驯的脾气,天地间黑成一团,只有浪扑至眼前一排排尖牙利刃闪出白色寒光咄咄逼人,雨一点也看不见,不知大小,只听打在帐篷上噼啪作响。唯湖面上有一星灯光,想是一条小船,缓缓移动,最初在南边,大约有一个小时左右,后来移到左边来。我一直注意着它,后来它向这边靠过来,我有点紧张。我站在黑暗的岸上不动,盯着它站了一会儿,进帐篷拿我的牙刷,转身出来那点光不见了,整个只有一片漆黑,黑得像销金窟蝙蝠岛,身上发冷,我想那船可能调头到山崖后面去了,跌宕一点的想象是:他们已经上了岸,朝这边走来,浪声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

  8月21日。
  大雨。黑色海燕翻飞飘零。吃了早饭回帐篷喝茶,迪格比要拍照的时候列娜掏出镜子来照,照完之后问:“你要不要也照一照?”这是我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照镜子,犹未受惊。
  之后我和列娜睡觉。三儿和迪格比去远处玩。
  做了很多风和日丽、吃饭会客、光怪陆离的梦,有两个像冯小刚的电影,一个吃喜酒的梦,新娘子不见了。还有些梦是醒着做的,一根复燃的松枝不幸被风吹到帐篷上,帐篷里沉睡着一个喝了太多酒的有病的姑娘,一男一女在海滩另一边吃惊地看到这堆绚丽大火,他们是在白天打水漂时彼此有点勾引的意思,可是远不足以致命。我喜欢上这样突兀做作滑稽的意外了,让每个小说里都生硬地死一个人,像恶作剧地掰断一块华夫饼干。到了后来从一开始小说里的每个人就都会笼罩在一种莫名奇妙的惶惶不安中,不自知地揣测:这次轮到谁。这个突然枉死的淡淡的小人影最后贯穿所有的小说,成为一个统一的、巨大的、坚硬的人物,随后作者也被打动了,让他不再死,他就从地上坐起来,像两截瓷勺子那样拼在一起,腰上用胶带缠起大一个蝴蝶结,吹着口哨不拍灰尘地走了。每个单独的小说自此变得一文不值,用意只是为了最终合起来看。
  睡得昏天黑地,遍体鳞伤。这天曾被我误以为丢失了一天。
  三儿他们回来,说又有蘑菇吃(又是蘑菇!又是乌鸦做的炸酱面!)。他们穿雨衣爬山差点没摔死。
  吃完又一顿饭我突然觉得脏得忍无可忍(或是别的什么忍无可忍),含混地说了一句:“替我留着火。”便走开到湖里去。显然疯了。大风大浪,立足艰难,冰冷刺骨,我洗了头发。他们大概目瞪口呆。回来觉得不好意思,借口说脏得忍无可忍,迪格比大赞英勇,三儿了解,曰:“风湿耳。”——“She got Fengshi。”列娜要求翻译,力不能及。
  夜里后悔白天睡多了,躺在帐篷里既艰于辗转又难以入睡,只听浪一声急过一声,直恐前面的湖水爬漫上来将帐篷淹了,更恐后面靠着的山壁泥土崩塌给埋了,竟不禁起身出去看了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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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59 |只看该作者
  8月22日。
  一早开始埋头赶路,回先前的湖湾。
  中午到了湖湾。等。没车来。
  等。
  会不会车已经来过没看到我们又不知道我们去了别处已经开走了?那它再也不来了?
  只能再等。
  三儿去钓鱼,挖不到蚯蚓。
  下午四点。今天回不去的话,弄不好会误了火车。也许得在二十三号就回伊尔库茨克,二十四号早上回去会赶不上下午的火车。
  我们坐在山坡上发愣。
  一群绵羊到面前一汪水塘喝水。一群牛到面前一汪水塘喝水。牛喝水的时候来了几匹马,马气度不凡,很轻易地将水塘边拥塞的牛群打开一个缺口。
  三儿和列娜蒙了脸睡觉,五点过了,我说:“车!”他俩猛翻身坐起,只见远处草原上白色小面包车朝这边驰来,在一个下坡消失了片刻,又出现了,“我们的车!”我们获救一般。
  回到村子获得二十四号一早有车肯定能及时送到伊尔库茨克市里的情报。逛村子里的小商店也逛得挺高兴。村里鸡犬相闻,还遇上骑马的两个姑娘,圆脸的随随便便侧坐鞍上,忽闪着眼睛,戴大耳环的还是好看地微微扬着下颌,唇边挂笑,目光大胆撩人。
  又要找地方扎营,怎么也得出村,一出村又到了头一天的那个大山坡,我们想找个近些的地方方便后天一早回村子,可不是近不了水就是没有木柴。列娜让三儿和迪格比走前面,看哪儿好就把帐篷搭了吧。我跟她两个慢慢走,边走边说话。前面二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踪影,总归是顺着这个方向一路走下去,谁知我俩走啊走,走啊走,始终没看到他俩,倒是有不错的地方,再走,我说这不走回我们头一天那儿了么?列娜说没错,男人笨起来不得了。最后果然看见我们的帐篷稳稳当当扎在头一天一模一样的位置上,那个小沙丘,那些松树的形状和位置我早已记熟,我俩就晕,问他们为什么,回答说那儿有我们那天搭的石头炉灶。石头到处都有,搭一个炉灶只要五分钟,多走四十分钟沙子地,沙子地走起来累得很,我同意列娜的话。列娜命令二十四号早上五点起床。我还是晕,又是头先下着雨,到这里就晴空万里,好像就是要来这儿,要一直在这个岛上这一块地方转圈子转不出去。这地方不断这么制造荒诞感逗人玩,还真吃不消。
  晚上挺安闲,这次出门以来还没有过这么不慌不忙的晚上,既无风雨,第二天又不急着上路。坐着看星星。像这样不慌不忙的,才叫看星星。星斗满天,银河通贯,仿佛这地方永远是这幅美伦美奂的星空。湖滩朝北,北斗星已经下沉横卧,舀着了一勺湖水,可见是秋天了。天后座妩媚的打横的W还在东边夏天的位置。

  8月23日。
  仿佛魇住。清晨被熟悉的海鸥啼声吵醒。又是阳光普照,沙滩绵白,松树青翠,湖水碧蓝,空寂无人。吓着我了。初来此地想起的那句:“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这会儿只觉得那仙人笑盈盈地将手往我头伸上来,却惊且疑,毛骨悚然。听得许仙大叫:“我执迷不悟!我眷恋红尘!”长生实在乏味可怕,再说如此成仙,必入歧途。
  不管那些虚无缥缈的事吧。回头看看,一天忙累到头其实为的就是吃几顿饭,干活吃饭,再简单不过的事,摸着搬着日子,清清楚楚实实在在地觉察它的重量和质地,沉重粗糙像木头和石头,温和柔滑像活的皮毛和水。
  反正是玩不遍的,顶多逛了岛的四分之一,横竖要叫人气馁,索性就不气馁了。不求便能不殆。哪儿也不去。大家休息一天。挺好。
  三儿又去钓鱼。他的鱼注定是钓不到的。列娜陪他玩去了。迪格比不知上哪儿溜达了,我也不管。我找了片树荫看彭家勒的《最后的沉思》,一点没看懂,也饶有兴趣。
  睡前将所有的柴烧了把大火,火焰形同松树,火光冲天,连星星都看不见了,气势非凡。

  8月24日
  凌晨时分火星独自在南面天空亮得惊人。
  
  8月25日
  两个礼拜来列娜已经无数次同迪格比讨论伦敦喝茶的习惯,详细的钟点,用的茶叶,配什么点心,没完没了,好像要依样画葫芦地照搬过来实行,我总不免刻薄地认为不无矫揉造作、滑稽可笑。问迪格比任何问题比如“你还要来几片香肠吗?”他都会假模假式地考虑一下之后罗罗嗦嗦一大堆话,最后仍不知道要还是不要,这也令我不耐烦。我同三儿说话,又实在没有必要不用中文,然而列娜总想知道内容,一来有些话非中文说不出,二来若是用英语或俄语开口,他们哪怕仅出于礼貌也自然会加以注意,可是没有什么需要你们加以注意的东西。有时想想不知怎么开口,索性就不说话了。两个礼拜来列娜同三儿发生过无数次争执,列娜像某类女性的模范那样神经质、吹毛求疵、不可理喻,又对她包括四十七岁的迪格比在内的众多追求者一视同仁和颜悦色极富耐心,自己又为此烦恼不已。可怜的老迪格比这是第三次来到莫斯科。三儿急躁得合情合理,列娜又问我他是否因为嫉妒,我想你指望不上三儿嫉妒,三儿就从来没嫉妒过,只是光火,换了我一样光火,只是为了人人都要讲道理。有一段时间三儿拒绝讲俄语,三儿和我用中文聊得太多时列娜提出抗议,说这样是不公平的,三儿告诉她没什么不公平。照我看列娜试图在关系到四个人的事的争论中让三儿服从她一个人的主意时说俄语以不让迪格比明白事由那才叫不公平。后来列娜向我求助,一说就眼泪汪汪,我也心软,但归根结底是三儿自己的事,他也不听我的,求我有什么用。
  也许由于感到最后一个暑假就这么完了,三儿又即将离开莫斯科,我们回忆起过去学校里的人和事。三儿笑说黄大车轮即老肥飙起来风卷残云,有一回排戏小六不肯搬积木,被她骂得狗血淋头。我也笑起来。那四年我们没有学到更多东西,养了一股随时自卑来袭便无影无踪的飙劲儿,还有无邪的放浪,它像花儿一样再也没有在别处开出完整如初的模样。我甚至没有好好读过多少剧本,我看过的剧本也许还及不上表演系的人多,我自己不看,喜欢听他们背诵台词。你因而没有理会那些愚蠢的广告词。然而三四年前你没能念上台词,到如今你还能念着台词么?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演戏演得最好的那个人作为一个废物像一朵泡沫那样消失了。我说三儿,黄老肥仍对你念念不忘,他问为什么,我说我哪知道,也许是你演过她男人,三儿便叫起来:“我演过无数人的男人!”接着说想那四年如同浩劫不堪回首,终日在台上形同癫狂,台下的人看得簌簌发抖,而双方都以超乎想象的坚韧使持续进行下去,现在想来仍觉得是匪夷所思的怪诞经历,硬是卡在我们的人生里。得了吧,我们的人生原本也不见得能恬静不怪诞,倒未尝不是过于恬静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地怪诞。我随时可以抛头露面丢人现眼,可我也像扒了皮的怪物一样羞怯畏人。我演的第一个算得上人的人是个小妓女,她从那天起自我身上剥离,如今仍在憨态可掬地踉跄于某个不存在的街头,吐着憨态可掬的圆乎乎软仆仆的烟圈,我永远不想和她重遇上,那时即便她认不出我,我也将忍俊不禁的同时泫然涕下,而且深深地惭愧。每一次演的龙套的死都仓促滑稽而又庄严永恒。今日回想所有舞台上的种种事故,我们发出了比当时台下观众哄然大笑要压低了许多倍的然而略微失去了控制的笑声。
  好了,现在我们就要回到莫斯科去,一年之后回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不管好不好起来都会过下去的。
  写起这些来我才重新变得话多,而不像一味描述自然时搞得那么力不从心。我认识的编辑只爱看我写的这些废话,看完之后删个精光剩下的发表,我也方便,他也干脆。编辑们个个有胆有识,重情重义。

  8月25日。
  跨时区回去,路长难耐,除了捱到停站下车放风,无事可做,书都看尽。三儿的那本《读书》,我一年半前就在他那儿看了,他则看了一年半,此时翻到一篇文章,仍仔细地看了半晌,若有所思,认真说了一句:“你看这个排版,还真挺好。”我扑嗤乐了,他说:“你笑什么,真挺好,黑是黑,白是白,比起后面的那些个不忍卒睹的,可算是上乘之作。”
  三儿是个可爱的人,尤其劈柴挑水、生火做饭、洗鱼喂海鸥,或是用果酱拌了一碗白米粥也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乐于助人的时候,有话直说的时候。只是我会不齿他以同样的天真简单想当然地去追求那些流于表面的事,他总是将向往当成实际本身,他向往一些我认为他不可能了解、也并不值得他向往的事,他纯朴的天性比那些扯淡的玩意儿好一万倍可他自己不知道。好在他只有一部分时间那么傻逼,所以他还是我的朋友,若有朝一日他混成了一个行为艺术家,我就跟他绝交。
  用眼睛搜索任何可以读的文字,我看到我挂在铺上用来装毛巾的一个塑料袋上写着北京某某超市,下面一行地址。我不认识那个地方,至少是想不起来了。但是这个塑料袋怎么都应该是被我带来的,那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三儿从车厢那头搜来一张《伊尔库茨克》华人报纸,边看边说伊尔库茨克的市场里有那么多中国人在卖货,“在莫斯科我从没见过中国人卖货。”我说你没见过么?莫斯科的大市场,到处都是中国人卖货。他说不会吧,真没见过。我说你没去过大市场,当然没见过,六月的时候我就在那儿卖货。三儿挺来兴趣,说给说说给说说。我说有什么好说的,听别人的血泪史当消遣可耻。
  说血泪史也忒夸张,我在那儿待了还不到两星期就跑了,跟玩一样,哪轮得到我说血泪史。两星期里我也不全在市场卖货,还管提货,收账,跟班,翻译,在老板家誊流水账,接电话,挡电话,买菜,交水电费,陪聊天。老板一男一女,女的俄语比我好,用我是看上我长得喜气,“我跟我老公都迷信,——你看这姑娘,也不知道谁叫她从早到晚都那么笑着。”两个老板人好,自己也相当辛苦,包括在卡西诺玩了通宵早晨照旧马不停蹄往市场赶,他们这样,我也没法多睡,一般早上五点起床,晚上一点睡觉。他们还知道疼人,又做好吃的还给铺床,钥匙银钱都放心交到我手上,我没道理不尽心尽力。
  我打来的头一天就知道中国学生打工都去大市场,我一来住个生产队似的集体宿舍,一群中国孩子,每天放了学什么事不干就是做饭窜门唠嗑到吹灯睡觉,三儿是我帮办过来的,来了就扔老毛子堆里任其自生自灭,没听说也是正常。大市场也管叫集装箱,位于城东北,占多少面积我诂不出来,总之是非常大,进去了出不来。外围是著名的工艺品纪念品市场,卖琥珀、裘皮、套娃、漆盒、飞行员头盔之类,也有卖装饰画和手绘盘子的,待看到大块大块墙也似的土耳其地毯,再往里才是真正的大市场,大市场卖一切日用品,衣、鞋、窗帘、灯具、药品、老婆。每天一大清早无数拖着小行李车的商贩从这儿把东西往全莫斯科大大小小的店铺拉,当然也作零售生意。黑头发的高加索人垄断了搬运工作,唯有任其漫天要价,这是他们的地盘,空气中也充满了他们家乡烧烤的青烟。发生了纠纷不能找警察,找警察保不准反过来一通敲诈,不如趁早掏钱。越南人和越南食品在边上占了一角。三教九流熙来攘往。
  但在那上班好过在屋里算账,同样对台电脑坐着我不如在家上网。我喜欢站着的工作多于坐着的工作,觉得做女招待比卖字为生理直气壮光明磊落得多。老板在市场有好几个摊子,卖广东做的女套装,各摊子其实都有俄罗斯妇女给看着,我只不过去帮手,顺便看着她们。当中偶尔可以去溜达一圈,我溜达回来总给她们带喝的水,或和周围摊主扯谈,无非是听他们说“我对你的爱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跟一座山那么多”,笑骂一句扯谈,可以到后面仓库躲起来看书,仓库里除了潮味儿,倒是阴凉清静,一道布帘就挡掉了外头的喧哗,老板几次见我躲着看书,竟也只是笑着问看什么书,没一句责备。下午收摊前各个摊子转一圈收钱查账,摊主个个陪着笑,好比丫鬟婆子,我也就是个大丫鬟,见她们陪笑受不住,只好也陪笑。笑来笑去,仿佛一派生意兴隆的光景,其实六月的莫斯科刚经过十几二十天四五度的低温天气,对老板而言无异于天灾,已经赔得着急了。小男孩们十四五岁就学了暗送秋波,我看了好笑,又有不忍。
  除了要不住在老板家每天花在路上得四小时左右这一点,其它都挺好的。本来我打算干到八月底,反正哪儿都不想去,怕黑、怕死、怕贼、怕鬼、怕天气突然变坏、怕撞见熟人。怕撞见熟人这事就像张楚唱的“就在街上碰到一个富人朋友阴沉着脸让我很惭愧,还是在这条街上碰到一个穷人朋友他也阴沉着脸,哦让我抬不起头”,好像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我在大市场干活干得理直气壮,有个人说是来看我,带着副参观的表情,那人还算喜欢我,末了商量的口吻说:“你怎么在这样的地方上班。”我说怎么啦。他说周围:“这种人……”我说我就是这种人。
  小混混的身份和我才匹配。我是扬满灰尘的街上长大的孩子,活得跟七种武器似的既卑微又骄傲,也请你不要谈论我的跛足或癫痫,请闭嘴,请。
  小混混不敢眼高手低。这是论坛上看来的别人的话。
  别人说我干不出两星期,那人顺带手打击我的所有事情,就像他对戚潇回去结婚乃至戚潇所有事迹统统嗤之以鼻,他说你跟戚潇两个人做事都没谱,听上去那个意思像是“你们做的所有事情都不会有始有终”,这让我对他很恼火,我觉得一个人不应该这样说话,而且你也知道我知道你分明是出于妒嫉,很没有意思。戚潇确实从经济系转数学系现在又转历史系什么也没读出来,那又怎么样呢。我还记得戚潇转系办手续的那天是六月十九号,那天我自己乐得不行,给他开了门也没管他,一回头发现他哭得厉害,哭完我陪他去把事情办了,我俩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下了一顿馆子。我喜欢戚潇是因为他很多地方跟我很像,何况他还是个大冬天半夜里激动得不行跑去赫尔岑雕像合影的家伙。
  干活的事不幸被那人言中。
  我不干了是因为遇到一个流氓,早上六点多的市场还没有人,那家伙背后扛了我就走,我叫得很大声,最后他把我放了。之后我也没走,我走到市场外的车站等我老板,今天来的是男的,我不在他没人翻译不行。我坐在路边的杠子上,路上很热闹,还偶尔搭理搭理拉出租车生意的人,他们也是闲得无聊,其中有一个还很年轻腼腆,说的话和别人不一样,“你在上学吗?”“你想爸爸妈妈吗?”我等了三个小时老板也没有来,我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怎么找他,他手机前一天丢了,家里电话没人接。我卖了包烟抽,抽了两口觉得很恶心,头晕目眩,还有一股先头硬塞下肚子的奶油冰淇淋的味儿往上涌。我等了三个小时,然后跑了。到这儿我都没什么错,错在我跑了之后没有交代,老板一个劲打我电话,我一个没接,我想他们一定很担心我出事,所以我错在这个上头,让他们瞎担心,而没用得连对一件简单的事做个交待都不会。
  扯得太远了。反正早就扯远了。
  
  8月27日。
  火车到莫斯科的这天,一早醒来就是阴暗欲雨的天气,好像从我们走到现在莫斯科这老女人就一直这样阴沉着脸,她脾气古怪强硬,惦记着还要人人都惦记着她的权势与威严,她目光阴冷又心不在焉,像只肮脏懒惰的母老虎一样趴在大石头上,有时她也会心血来潮地梳妆打扮起来,并露出表示亲近的笑容,不得不承认她还有点姿色,只不过在她的丈夫、子女或寄居篱下的孩子看来,更多的是感到受惊也不知所措,她那样干比平时更滑稽更陌生,你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她喜怒无常,她的心血来潮全都是恶梦,并且说实在的尽管她也曾算是个美人,可永远欠缺风情,她总令人受到惊吓,我们无法找到同她和睦相处下去的方法……只有同样的老女人在她裙边生活下去。莫斯科的女人真多,哪儿来的这么多女人。她们早晨像木桩子一样排长长的队伍买货车上的土豆和面包,坐电车时横冲直撞,像伏尔加汽车破旧不堪而棱角突出,其中的一些站着乞讨,一些坐着,下午她们继续提着篮子在市场寻来觅去,永远一脸或含或放的怨气,当她们从驼着的背上抬起头巾包裹的头看莫斯科——女偶像,她们会以强大的驯服与忍耐服从这一切,变得安静沉凝——竟有了些美好的意思。
  我们踏上站台之后,车站上突然放起了嘹亮的凯旋的音乐,惹人发笑。
  回家到走廊里就闻到一股被水泡了的木头味,门框地板变形搞得门都打不开,漏水,房子太旧了,已经没法修,虽然外观油漆粉刷一新,短路烧了个电脑变压器,床褥尽湿,幸好还有睡袋。只好想杜甫家也漏。穷人就是应付不了天灾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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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lan Administrator's 不吐槽会死患者 恋爱渣滓 Heilan Super T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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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59 |只看该作者
六月那章写的真臭,我跳过去了,后面没看,胸口憋了句话,现在还不能说
我三岁的时候,很忧郁
喜欢,在河边丢小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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