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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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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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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19 02:22:1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仿佛整个夜晚都有人从楼梯盘旋着上去，铁门暴躁地摔打着，冬天穿用的大皮鞋拍打着水泥台阶，时不时抬脚试图跺亮声控廊灯。有人整夜都在上卫生间，洗手——那是个无法冲洗的卫生间。整个夜晚被尖锐的时间刀子切分成了一段一段钢铁般粗糙的清醒时刻——我闭上眼睛想做梦，或者随便想点其他东西。但眼皮好象被什么东西撑着，止不住要睁开。

我带了一个朋友过来，和我的另一个朋友住在一起。他每个夜晚都打呼噜，我们已经连续忍受好几天了。他先前不大打呼噜，自从来到这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我想这是他枕头垫太高的原因，他喜欢把软枕头折起来睡。他的呼噜打得惊天动地，有故事，有情节。有的时候震动了整个房间，有的时候又小如蚊吟。有段时间又突然不打了。想必此刻，我们，我和那另外一个朋友都再等待着什么。我担心他窒息了，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但过了一会后，他突然大打特打。昨天早上一起床，我就建议晚上睡觉的时候，把枕头弄低一点。但我知道，他是不会听我的，他不想听任何人的任何劝告。我这话是冲着我的另一个朋友说的，我感到很抱歉，我们两个人来他租的房子，这样打扰他。我已经这样惴惴不安地煎熬了好几天了。我的朋友告诉我他快要疯掉了，然后当天夜里准备不回来睡觉。我好说歹说把他劝住了，仿佛我向他担保，今天晚上我的朋友不会打呼噜了，绝对不会了，因为他以前不打呼噜的，他只需要把枕头弄低一点就好了。但他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照样折起那可恶的枕头大睡特睡。我说过他是一个从来不听取别人意见的人，他的一切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爱怎么翻转那是其他人谁也改变不了的。而且令我们都感到意外的是，第二天，面对我开玩笑似的建议，他说：“怎么可能，我从来不打呼噜的。”我听到这话，几乎要绝望了。他是一个从小就被娇惯的孩子，刚毕业，没有找到工作，来西安后，就把什么脾气都发在我身上，他跟我讲话，每一句话都要掺上一句“你他妈的，他妈的B的……”虽然他没有恶意，我也知道这段时间对于他来说也很艰难，脾气暴躁再所难免，但这些话我真的听够了。这一切都够了。

整整上半夜，我和我的朋友都被他的鼾声吵得没有办法睡觉。我感觉他躺在他的床上，不是为了睡觉，而是为了把什么东西听清楚。到了下半夜的时候，他终于睡觉了。我终于可以放松了。他们两个一起打呼噜，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大声。我感到幸福，但是我实在想象不出来，我的那位老朋友怎么在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阴沉着脸对我说：“我都快被他整疯了，他还让人睡觉不？”面对这样的质问我该怎么办？我的耳朵被塞满，鼻子无法呼吸，全身粘糊糊的，满心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凌晨的时候，我睡着了——睡的很浅，仿佛在浅水里游泳，身体无法舒展，一会儿碰到什么小石头，一会儿一脚踩在淤泥里。清晨来临的时候，我正好快要睡着，于是就听到锅碗的叮当声，孩子的吵闹，匆忙下楼的脚步声……八点过后，楼里安静了下来，我一直睡到了中午。

走出屋子，看到几天的冰冷迷雾过后，西安出现了太阳。阳光照在拥挤杂乱的街道上。很多人想晒太阳，站在阳光下不想走。街道的一切都明亮起来，人的身体有了暖气。如果天天有这样的太阳，我还呆在那间屋子里干什么呢？我愿意沿着这个太阳流浪。现在我要去哪里？打呼噜的那个朋友一大早就去招聘会了，临走的时候他似乎还问我要不要去。我怎么回答他的？我以后永远都不想去招聘会了。217路公交车到站了。我总是等不到217。说来可笑，每一次等待，反方向的217像发了疯一样，一趟趟络绎不绝，我等的那辆却迟迟不来。现在我已经跟217告别了，可一出门又看到它。它开往玫瑰花园。我只是在等时间。现在太阳明亮，可以穿短裤打球了。要游泳就要到深水里，那样你可以挥霍你身体的每一个地方。

十二点半我们就到球场了。十一月下旬的西安已经是很冷了，球衣不过是身体上遮的一块布，在风里飘荡着。篮球打到下午四点的时候，我已经站不起来了。后面加进来打的人生龙活虎，尽情蹂躏我们的体能。一直到五点半，我们才准备走。我感觉痛快极了，一切都被我耗完了。

回到树孩子宿舍。他们一直在商量去哪里洗澡，去学校地下室，还是去外面。去外面洗的占了上风，他们主要是想躺在池子里，叼根烟慢慢泡。我倒是倾向于去地下室，虽然去那里的水温不好调，柜子管理乱七八糟，时常弄不到锁，而且还要站着洗。这几天我惊奇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不喜欢陌生的人，和捷径相比，我宁愿走一条熟悉的弯路。倒不是我事先就知道那条捷径（我根本就想不到任何捷径），而是我一直都在另一条路上走着。刚要去洗澡的时候，接到了去招聘会朋友的电话。他的第一句话还是：“他妈的B，老子累死了。”然后他又讲了一些面试情况。得知我要去洗澡后，他便叫我等他回来一起洗。我非常累，如果一躺下，肯定就起不来了。要不是我很久没有洗澡了，我根本就不想去，我只想躺下来睡一觉。现在我想尽快把这个该死的澡洗了——全身发冷，拖着一双拖鞋，双脚像有千斤重，一步步走向澡堂，把这个该死身体洗干净。

我等了他快一个小时，直到他们都洗完回来了，我还在等。我终于等不及了，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还有两站路。我收拾了一下洗澡用具，走到了学校北门口等他。过了两三分钟，他便出现在我的面前。“妈的B，垃圾，怎么现在才来。”“我不是在这里等你么。”我回答说，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子找了你五分钟都没找到。”他停了一下又说：“妈了个B，老子找了你五分钟，后来尿憋的实在受不了，又去了网吧。你到底在哪里等我？”“我在里面站了一会儿，然后就出来了。”我说。“我草，你他妈刚才不是说一直在外面等吗？怎么现在又变成在里面等了？”我不想说话了，我的能感觉我的身体在这个寒冷的黑夜里慢慢变冷。我气得发抖，心慢慢硬起来。如果我交不到一个可以倾诉哀伤的朋友，那就给我一个你不犯我不犯你、各做各的朋友，为什么他还要这么折磨我？我不想回答他。我感觉到我的沉默这么有力量地沉没在黑夜里。我们谁也不说话，一前一后在路上走。我走的歪歪斜斜，想碰到一个什么人，然后跟他打上一架。但是我碰不到一个人，我看到所有人都在躲避我。一辆摩托车开过去，我歪了一下身子，车把擦过我的衣服。“怎么开的车？”我放大声音喊着。骑车的回了一下头，又开走了。

我感觉我们走了很久，我很累，腰抬不起来，也很冷，牙齿在打颤。走到地下室一看，澡堂锁着。我一脚就往门上踢去。对面健身房有几个小年轻在镜子前跳街舞，回头看了我一下，然后说澡堂没有水了。
“去外面洗。”我说。
“哪里？”我的朋友问我。
我没有回答他。他对这里不熟。我们继续在黑夜里走着。我们终于走到了学校外面的一家浴场。叫新月浴场。我去柜台买了两个人的帐，然后往二楼走去。推开门一看，里面全都是白花花的裸体。没有一个位子是空的。一大帮人脱光了，蹲在按摩垫子上抽烟，显然是在等。我坐在一个位子，他坐在另一个我看不见的位子上。我脑袋一片空白。不想想事情，也不想发脾气。我只想把这个该死的身体给洗干净。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也过去了。还是那么多人，而且不断有新来的。
“人太多，我们去洗包间。”
“你洗过没有。”
“没有。”我说。我本来不想回答他，但我觉得这两个字比沉默更有力量。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非常难受。我到柜台询问，已经没有包间了。“要等多久？”我趴在桌子上，盯着老阿姨问。这是我第一次运用这样放肆无礼的目光。“快了，很快就完了。”她回答说。我的朋友给他补了十块钱，然后我们两个坐在椅子上慢慢等。这个厅子很小，对面墙上有个电视。中央十一套，正在播放戏迷晚会。一个老女人涂着口红，戴着三串珍珠，脖子上还挂这一条围巾，穿着旗袍，久久地张着嘴，长长地拉着一个调子。《霸王别姬》的一个唱段。这是一个生活优裕的老女人。这个女人唱完后，主持人又请出一个老年男人。听介绍，可能是个农民。可是他一点也不像农民，他西装笔挺，系一条红领带，说起话来一套一套。难道现在的农民都这么有钱，有素质？主持人问他平常在家里是怎么学习的，他回答说种完庄稼后学。主持人又问，您的老婆不反对吗。他回答说工作都做完了，她也不能说他什么。他还补充了一句，说每天八小时工作制度嘛。说完，主持人和他都笑起来，然后观众又开始鼓掌。就这样，主持人和这个戏迷有说有笑地聊着。主持人最后问了一个什么问题，大概的意思是说，什么什么领导都很关心农民朋友，然后又请了某个领导起来，在观众席上讲了话。轮到那个戏迷朋友的时候，他说现在他不种庄稼了，种树。主持人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庄稼需要人照料，树一种下去以后，就看天气了。主持人又说，这也给您节约了更多的时间来学习啊，是不是你唱的戏被树听到后，会产生一种感应，使它们越长越好？那个戏迷说是啊，他每天清晨都跑到树林里去练习……简直越来越像放屁了。不知道是因为事实是这样，还是我今天的心情在作怪。为什么我看到什么都不顺眼。我看到的都是脸上拍满粉末，嘴唇涂满红色，脖子系着领带，身上穿着旗袍的妖怪！他们生活安逸，沾沾自得，可以想象他们在家里习惯于用他们的那一套又一套价值观来教育他们的孩子，教育他们长了要做一个像比尔·盖茨一样的人。他们在单位油腔滑调，左一套，右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鬼不分。他们衣着体面，满脸骄傲自得。

我们坐在那张可怜的破椅子上，谁也不说话，等了一个小时，不断有人从我们眼前走过，门被打开，冷风吹进来。许多情侣来到柜台要包间。有学生，也有中年人。哦那些学生，带着他们的女朋友一起来包间里洗澡。我的脑海里出现了种种色情镜头，种种恶心无比的感觉涌上来。我想到，我们此刻，正在等一对情侣搞完，留下一个无比肮脏的浴池。而我们，两个可怜巴巴的男人，一同泡在里面，面对着，谁也不看谁一眼，谁也不想和谁说话。
“走吧，明天再洗。”我说。
“随便。”他说。
我去柜台对那个老阿姨说：“把我们的退了。”
“还有十分钟就轮到你们了。你们等了这么久，再等一下就好了。”她说。
“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我说，“把钱退给我们。”
她很气愤地把钱给了我。
我把钱给了我的朋友。我们一起走在黑夜里。我是这么脏。我的灵魂也是脏的。从我身边走过的女孩子，抱着娃娃的女孩子，扎着蝴蝶结的女孩子，穿着漂亮衣服的女孩子……这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了。我的生活充斥着网吧浑浊的空气、灰尘、一个人可怕的弱点、争强好胜。这是我没有能力改变的现实，而且实际上，我难道不正是从这种种愤怒中找到快感吗？

[ 本帖最后由韦乃文于 2008-10-30 15:5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