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单向度的错城

茸毛皂荚

<p>一篇长文中的一些独立段落，慢慢在写，可能需要很长时间。呵呵，也慢慢贴在这里吧。</p><p>倒城————第1楼</p><p>弃城————第2楼</p><p>&nbsp;</p><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倒城</p><p>&nbsp;</p><p>你脚趾微曲。藏绿色高帮篮球鞋由回绕的橡胶深条（它们组成神秘指纹，左右脚对称）和二对橡胶吸盘传来与地面的阻力，把公路那份平整干净、把踩到的双黄线通过白色棉袜写入你的皮肤。它们总是这样，整个行进过程中，只有落地的那一瞬间，它们快速写入信息。你的脚趾微曲，膝盖也如此，一直到脊椎处，柔软错落然而极其有效地过滤掉这些信息中的绝大多数，只留下两小样：平整干净、双黄线，或者还有半米远处镶在双线中轻凸的夜行灯光反射小块。不过这已经是一秒钟前的事情了。</p><p>你接着以腰为轴，轻盈地拔高、后翻、旋转。你比任何一个跳马运动员都出色，翻出了好几个整圆周。一开始，你有些失措，后来就全盘交给了身体。生物电在皮下激烈奔窜，几乎迸出火花，前庭神经和脊髓锥神经恍然大悟般灵感丛生，正从鞘里执行几百万年以来一直深藏在那里的突发应对，远在你的眼睛看清楚你的脑子好好想清楚之前。它们的咒语牵动每一处骨骼、关节和肌肉纤维的细节，往来过程比人们迄今为止编制电脑程序的总和还复杂。你的手在肩后划出从没有如此过的弯弧，好似大包大揽到此为止你的整个一生，它回顾的结果是使你又多后翻了半个圆周，你倒悬在九米五左右高度的空中，而后，就那样静止了。</p><p>你现在有一点像塔罗牌中的倒悬者。那牌异教徒们才使用，也是算命成瘾者的另一根稻草，邪恶色彩被束缚在精细中世纪风格的纹路里。但只是有一点像而已，你没有倒悬者单吊一只脚脖的那条绳索，没有他脸上用皮肉形成的颅骸般的笑容。你甚至也有一点像耶稣，正摊开双手，钉在一个无形的倒十字架上，但没有他含胸收腹用身体弯出来的怜悯的空间。</p><p>你静止倒悬在那里，右脚伸直微踮，白棉袜褪到脚踝，高帮篮球鞋已经离开，因为离心力量，它刚才像只藏绿色小鸟；因为同样的离心力量，钥匙仍然停留在你的口袋底部，它们哗啦啦响，于数量和质量上宣扬着你刚才和这座城的亲密程度。你的左腿后弯，这才真正显露出茫然无措来，你仰着头，整个城市现在倒映在你的天空。</p><p>九米五的距离，仰望的角度，足够一个人重新审视一座城了。</p><p>它光彩熠熠，正在你刚才所在的地方。虽然已经夜晚，但它是白夜。倒立的商店透过阔大的街窗显露出白昼根本不可能到达的明亮，最小的路灯也比星星尽职一万倍。所有角落都生发辉彩，所有房屋都变成中空含光的飞天灯，高高低低漂浮，每座大楼每座广场都玩弄自己的手指般，随心所欲变幻轮廓灯、泛光灯、照明灯、射灯、草坪灯、树灯、透窗灯、景观灯。灯们五花十色，如果只是白亮，那就拥有更出色的穿透性，交错旋转，射向你的身体，射穿你的身体。你第一次意识到存在这样的事情，倒城对光明的控制已经到达这样的境界：不远处一块倒立的霓虹牌从粉红渐变到艳红，竟然使用了几百阶梯灯格；这些格子正传接烫手的东西般，疯狂跳闪。</p><p>你的夜空爬满了汽车这种金属甲虫，但奇怪的是，它们都缓缓后退行驶。它们每一辆也光亮四溢，沿着城市巨大方块的边缘滑动，在它们倒退过后的道路上拖曳出流彩。它们后来数量减少，灯光熄灭，射灯们也如此：黎明涌起。感觉非常奇怪，更像是黄昏，太阳和月亮波浪交替，从西到东，在你的脚下。倒城不被它们祝福，就像它之前不被它们照耀。汽车甲虫的数量更少了，现在它们从公园、超市、广场、机场、体育中心这些城市花朵里迅速弹出，而那些花朵慢慢收拢，从蒂端脱落，不留一点痕迹，周围曾被夷为平地的建筑奇迹般生长出来填补空白。</p><p>花坛消失，道路变窄，标志牌变得崭新后消失。房屋，这倒城中最本质的植被，这些形成城体的基石，在每一次雨水冲淋里更加洁白，它们逆风从倒塌中直立，在破碎大锤的边沿复原，在呼啸的大火里重生。它们每一次复活都更矮小。甲虫早已绝迹，新房屋蜷缩成土色，它们的生存更短暂，有时候一秒钟就整片消失，下一秒钟长回来，从块状变成环状。在你的仰望中，倒城就像一幅图画，已经干涸的水彩重新润湿、鼓起、软体动物般收回手爪、湿漉漉地离开。用作勾边的深黑线条也开始消褪，逆时针方向，只剩下需要仔细辨认的铅笔底稿；再后，连这稿子也一并擦去了。而你，则不能作声，像幅奔向无措未来的剪影。</p><p>道路成为小道，成为虚点，成为连踩踏痕迹也不见的原野。蒿草在原野里、在大风中呼啸起伏，白黄绿闪变颜色，拽着四季从你身边迅即退走。</p><p>与你的停滞相反，倒城真是风起云涌。一旦开始，最迅急的湍流也快不过它。暴雨中，土地的怒气和棱角一同错落拔起，地火猛烈咆哮，从煤层深度呕吐出原始莽林，每一棵树都从高天迅速挂下，远远伸展到你脚下的虚空里，它们的腰径粗过广场喷水池。藤脉在高大树冠间唰唰涌窜，也如同地火一般咆哮，喷出绿焰，它们带起的狂风几乎使你不能睁眼。燎上你头发的火焰迅猛得不足以存在温度，雨滴瞬间蒸发，之后就更快：森林消逝，河流蜿蜒成原野；河流消逝，一片平整荒漠；荒漠消逝，只剩冰原。</p><p>现在，你头顶天空倒立着一片冰原。和你一样，它停止了。它巨大，纯白颜色，带着坚硬的寂静向所有远方延展，如同单细胞般卧倒着。</p><p>一切从永无开始，正像我们说过的那样。</p>

茸毛皂荚

<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弃城</p><p>一个巨大的、红色的、三角的楔块。它无可置疑地置于前方，代表没有前方。</p><p>对此存在过的任何复杂猜想——太阳一初升就变成炭黑、月亮变成血、众星如无花果被大风摇落、战争、饥荒和瘟疫如舌头席卷大地、闪电、雷轰、无处不在的地震、倒塌、巨大冰雹代表神的关爱、命运齿轮成住坏空之间挪过一轮、末日大钟啪嗒指向午夜零点、死亡大殿的殿门尽情开敞、鹰头、狼头、牛头、马头的异像蜂拥而出、以及人从其存在开始从未有如此平等的一天等等，仅为猜想而已。</p><p>红色巨大的楔块屹立眼前，安静无声，正如这个世界成立之始般高效。它顺畅无比地剖开人群，仿佛大船剖开波浪。简单的二分法，遵循巨量任务的处理原则，对此存在过的任何复杂猜想——爱天使和堕天使同时现身抢夺灵魂、心脏与羽毛在天平之间精细称量、生者死者再生者当堂对证、以及由此系列展开的审问、宗卷、细则、深度回忆、死硬、惊悚、痛哭与幡然悔悟等等，也仅为猜想而已。</p><p>存在的这个简化模型坚硬高效，非左即右。唯一文明而人性的设计，是分流之前立着块蓝色路牌，画有对称的愉悦的倒“人”字标志，也像一个对号。标志两旁，体贴示出了路标文字：故乡、乐园、天堂、天国、极乐、安息地、永生，或者火狱、地狱、炼狱、业所、永刑所、鳄嘴、阴府、永无等等，为不同信仰者；拉丁文、英文、法文、中文、德文、日文、西班牙文、俄文、梵文等等，为不同语系者。考虑周到，地方有限，每个单词都微米大小。倒“人”字就悬吊在这两方密实的语言高崖上。</p><p>前方没什么好说，因为没有前方。</p><p>不过后方的弃城目睹了一切人们集体消逝的场景。每条道路它打开一方向下的黑洞，向下的金属扶栏，向下的自动扶梯，夸张蓬盖以及向下的箭头。只要开关触动，这些末日吸尘器的入口就高效工作起来，汇集与传送，喷出单向的狂风席卷一切人的微粒，几乎是顷刻间，城的表面就干干净净了。</p><p>第一秒钟是辉煌的一秒钟：失控的机器在电力停止以前撞击、抛甩或爆炸，发出自责似的嚎啕，冒起远远近近的黑云，毁坏了它们自身和周边能够被毁坏的。火车于轨道尽头倾倒，它们受够了多年的谨小慎微；汽车一辆辆从高架飞出，哗啦啦空穿建筑后，扎在十字路口由它们同伴点起的篝火里。大地震动，河谷改道，所有玻璃响应起来，从现存高度跌落，破碎成颗粒。不过与这些的外向表现相反，第一秒钟里，所有剩弃的有机物（比如食品）都在原地默默地腐烂。</p><p>第二秒钟，油漆剥落，木料在潮湿中分解，棉布还原成经纬纤维，孔洞像菌类一样迅速繁殖。书籍，人类文明的代表作，人类文明的主要传载体，轻轻一碰就变成粉末。一些寄生动物灭绝，一些被囚动物获得解放，它们选择了离开。它们进入没有大敌的时代，世界观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很混乱。</p><p>没人居住的房屋是没人浇水的花朵，门窗在风中变形，阳光的每一次移动，屋顶裂缝都随之作响。大梁倾斜，继而歪倒，巨人总是死于它们的体重。道路像多年干旱的河谷，处处皴裂，隧道却浸泡在浊水里。</p><p>什么能长命一点？是号称最为坚硬的金属吗。但氧气一小口一小口啃着它们，使它们瑟缩、耗蚀，形成溶岩地貌般的空洞。毁亡之声就在连绵成群的金属空洞里回荡，因为共振越来越大，因为毁亡本身又越来越小。</p><p>&nbsp;</p><p>弃城最后的胜者，或者说占领者，是塑料。</p><p>风雨来袭，顺着塑料表面滑落；太阳辐射，塑料只是褪去颜色。它不被溶解，不被腐蚀，不被吸收，不被分化，弯折却能还原，变形却依然承受，老化却不消失，无法持久的大火里，它散发气味，形成新的品种。它以良好的耐性、沉默、抗蚀力，以及压倒性的数量，最后占领了整座城市，或者说，成为弃城本身。</p><p>“姑娘你对我说，你永远爱着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这首歌我们唱过几次，但现在一切都清楚：永远就是塑料。</p><p>是的，塑料——正是这人类不久前才发明制造，便宜耐用变种奇多的物质。从盆碗到杯勺到桌椅，从镜框到腕表到手机，从剃须刀到装饰花到食品袋，从糖果纸到垃圾箱到存钱罐，从口红外壳到钥匙环扣到自慰用品，从巨大的翻面广告到高架路档音板到飞机内舱。每一处漂亮包装都裹有塑料薄膜，每一个小男孩都有自己的塑料宝剑，小女孩都有一顶塑料王冠。</p><p>在最后年代，正是它给了人们这样的幻觉：物质极大丰富，人人应有尽有。它如此轻盈，如此标准化，如此易得，如此迅速地更新，因而从来没有一个时代，人们拥有过如此多的安慰，以及如此巨量的空虚。</p><p>人们几乎成为上帝本身，用塑料重创了这个世界，以至于末日的离别之后，塑料弃城执拗地不肯消失，成为天国与地狱间的第三者。</p><p>像狗痛快地甩去身上的雨滴，弃城后来甩去所有速腐的一切，用塑料重组了自己。它用上亿只汽车玩具的小轮子滚动起来，将整个城体连根拔起，拖拖拉拉居然走到了海边。它接着将上亿只矿泉水桶捆扎成排，漂流在了波浪之上。</p><p>它现在巨大而美丽，用上兆亿只塑料袋缝合成风帆，呼啦啦作响，奔向可能永无边际的彼岸。它还用上兆亿只光盘装饰每一寸外墙，阳光下闪闪发光（那光亮在遥远处，在恒高处全能看见，它甚至反刺了太阳自己的眼睛），上面记载了每一细微的人类的悲喜，每一宏大的可叹的历史事件，游戏和电影，曾经存在过的智慧、文明、荒唐笑话和耻辱。这些记载被迎面扑来的浪花擦过，每一秒钟在盐气里模糊一个字节，以至弃城成为波心之中闪闪发光的、起落的、永恒的呼救。</p><p>永恒在此处存在，像我们根本没有料到的那样。</p><p>&nbsp;</p>

邱雷

这种叙述并不给读者以渗入的机会，会让人总觉得有一堵意义之墙或者意味之墙挡在面前，它在墙后面演练着修辞的孤绝舞蹈。在墙这边看，它所做的一切就仿佛下了很大力气制作一本精美的食谱，而不曾想读者需要的也许只是一份可以果腹的平常饭菜。这就是想象的写作，若只是“想象地”写作而不是让想象成为写作的材料，则它天生所带有的纯理智活动的一丝机械的、甚至多少有点麻木的感觉也许就会把人隔绝在文本的冷漠界限之外。

凌丁

<p>这样的文字虽然各自独立，但仍需整体来看，才能看出详细。</p><p>另外，邱雷所说，“想像地写作”和“让想像成为写作的材料”，能否再具体一点说下两者的差异？</p><p></p>

邱雷

我想说的其实也就是它们字面上的差异，我以为想象地写作常将写作囿于自我性格、偏好的小范围内；若能不过于偏重想象，使之与其它材料一道纳入写作者的更宽广的视野心境，应有一种更宏观的统摄免于陷入日趋狭小的个人趣味的循环。或者更进一步要求，也就是更一般化地设想，就是希望“心外有物”吧。

隐忍

好看.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