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黑天才 于 2014-10-13 12:22 编辑 <br /><br /> 我们长大做什么呢?
──陈远
下车时黄州大雨。 一切都是对的。
拖着拉杆箱经过距离家最后一个十字路口。亮起的红灯让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闯了过去。对于黄州的行人,红灯太无所谓了。很早的时候,专门有人揪住骂行人闯红灯的司机暴打。这时雨停,空气清新,天色灰暗,我浑身是雨,是汗。
一个人迎面走来,看见我,“咿”了一声,我望着她友好地笑一下。假如她认出我,必定会说小时候曾抱过我,给过我糖果和夸赞。我冷笑一下。总他妈有人逼我冷笑。一切都是对的。
我扛着箱子,快速奔向五楼,心里背诵台阶阶数。楼道光线仍暗,各家堆放的杂物没有增多也未减少。台阶由一楼算起是12级、11级、10级、10级、10级……11级、10级、10级。到家。
我一进自己的房间就感到厌倦。军刀挂在床头的墙上,另一面墙的高处摆着十几年前就未转动眼睛的猫头鹰挂钟。通往阳台的路上可以看见第三面墙上有张蓝觉的第一把Bass,李俊的第二把木琴。星尘。美声。书架。阳光。鸽子又肥又大。白头翁飞到另一根树枝上。忧伤而碧绿的又肥又大的东郊。
回到客厅,拿起他们留下的便条看了看,把便条放进背包的夹层。菜在冰箱里,我和你爸爸五天后回。日期是两小时前,大概等不到我回急着走了。走进小客厅,发现那台老电视开着,DVD机被人按了暂停键,画面停在张雨生《大海》的“就像带走每条河流”这句上。按下播放键我下一句进唱。
若是我的兄弟在家,听到我高声唱歌会从隔壁、二楼分头冲过来猛击我家大门。我声音高亢有力,不仅是引来他们,还有许多路人在楼下侧耳倾听叫好鼓掌。
现在谁都不会来。我的声音飞出两米大概就要跌落在地。下一首是《我的未来不是梦》。我并不喜欢这个歌手。并不是歌手的声音不够高不够好听,他的声带过细,虽穿透力极强,但力量不足,不让人热血澎湃。
回来的第一个夜晚我哪儿都没去。尽管我有太多事想要去做。我想去基督徒孙进西那吃烧烤,想去漂亮老板娘开的碟店淘淘碟,到赤壁独自喝喝茶,到阳光歌舞厅听听现在的歌手如何唱歌。让这些地方告诉我它的亘古不变,告诉我与回忆并存。住在家里就他妈像住在酒店的标准间里。
夜深光着身子站到阳台上去,有人在暗处说话,像是在列一些条款,一直持续在说话──仿佛不是动听优美的声音也能钻进我的心里。我仔细听着。忽然说话声停了。我知道停了,但未结束。
李俊不在家,他父亲EC──黄梅戏剧团的老鼓手忙着给我泡茶。进门时他没大没小的抱一抱我:“歌手什么时候跑回来的。”我说昨天。
他略停一下,又说,他停顿的时间稍长,但也不会让人等待太久,刚好跟上结束聊天气氛前的最后一拍,这就是这个鼓手的特点。“他就老不愿意出去闯,喜欢呆在家里,弹吉他窝在这儿做什么。他想找工作。”
“找个工作也不错啊,一边练琴一边工作。”
“工作什么时候找都可以,” EC喝口茶,“一心不能二用,什么工作都会伤害自己的梦想,尤其是年轻人。只要不是为自己的灵魂工作,都是在浪费时间。还不如在自己的理想上多下点功夫。等他基本功扎实了,而且学习的过程中因为时间和交际具备了应付社会的能力,到那时候一边工作一边弹琴就互不干扰了。人年纪越大,防御越强。”
“嗯嗯,工作什么时候做都行。”
“你回来是做什么的?”
“我想找个鼓手。”我说。
“你看我怎样?”
““。俏羧栈浦莸谝还氖帜亍”我早料到他会自荐一下。但他老了。
没等我说完,他接过话:“那你是要找郎峰喽?”
“不,我和他合作过,他太快,很贪心不是长期合作的对象。而且我找鼓手不是马上用。我是想三十二岁的时候组个乐队。”
“哦……那还有好几年,嗯……还有几年?五年?不过黄州别的没有,鼓手倒真是大把。你能找到的。等到我退休我就去认真学吉他了。呼,还有三年就自由啦。”
他的鼓手生涯同我们乐队同时解散。在超市演出结束后,我们把卫生卷纸扔向群众,他作为嘉宾鼓手疯狂的敲打吊镲,那时人潮汹涌,在鼓声中抢夺卫生纸。他打鼓需要八面吊镲,大家叫他EC先生(Mr.Eight Cymbal),谁都知道他最想当的是吉他手,EC先生等自己退休后去苦练吉已经等了八年。
遇见她最好的地方是黄昏时分在赤壁大道与东郊路的交汇处。她若在家,一定会陪着她妈妈出来散步。有时她一个人出来走走。即使一个人散步也能感觉她母亲在她身边,那样腼腆,局促。当年我策划“卖声”活动时看见过她。一共有七支乐队参加这次活动。在黄州的七个不同的地方弹琴卖唱。事先我们会找些朋友来喝彩和往我们琴盒里丢硬币。她就在围观人群后面孤单单站着,嘴唇微微抿着,眉头深锁,似解开后又产生的谜。别人听听,丢了钱或笑一笑就走了。她一直一边玩着手指一边站在那里,穿着白衬衣。偶尔她消失,再出现时手中端着杯可乐。
我在路上等她,等了很久。以后常常等她,给她的感觉是等她一辈子都行。可能这句话我也说过。我看见了我的中学同学,小学老师,厂里的叔叔,邻居家的狗,卖肉的屠夫,黄冈电视台的女主播。从我身边走过。未能将我认出。直到她来,像以前那样先从我身边走过,再趁机看我一眼,心事重重,像看一块绿玻璃。她身边站着她妈妈,或她妈妈无限延伸的影子。
现在她经过我,回头看我一眼。习惯性地。看见真的是我,风一样逃走了。
看得出她仍在恨我。如果我不是她的初恋,如果我没让她去陪张蓝觉看一“岬缬啊H绻颐挥兴倒迥耆⑺
我早就知道一切都已改变,只是不知道当我亲历这一切的时候,我仍会新生惶恐。
我独自站在夜幕里头。路灯一盏盏亮到远方,一盏盏慢慢数过去,该是多么好的节拍。假如耳内有一架电钢琴,一个低音大鼓,一个小鼓挂在大鼓上,另外在大鼓上支起一面吊镲。一个不懂音律的女孩,轻轻敲击键盘。请让她穿上绵绵的白色长裙。那时候耳内就有这样一个长裙女孩不谙音律。现在她是我耳内的爱人。熟练的钢琴手。
那时的鼓的组合由于器材的缺乏及科技落后,零件的配备都偏向于简单和携带方便。两个鼓一面镲就可以伴奏了。这种组合持续了很长时间,因为在打击音效上已经非常合乎要求,大致已能配合完成许多乐曲和舞曲需要的效果。所以那个年代,鼓手和优秀的鼓手都很多。相对于六弦琴的变化要容易得多。这样的鼓在舞台凑合了很长一段年代。但人类的各种欲望不断增加,各种乐器、各种音色的更新,在音乐方面的要求和在乐器制造上也有相同的要求。爵士鼓也到了要增加组合的时候,鼓手也可以在演奏手法上获得更大的空间,有了更多的变化。为了达到音响上低音的震撼,为了那些追求肌肉自然功能的速度极限的疯子,这些人攻克了演奏技巧上的一个又一个的难关,并逐渐建立起了一种鼓手们通用的语言。
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才算诞生了真正意义上的鼓手。他必不甘心只在舞台上沦为一种规律响动,不想为那些舞池中的人提供拍子,不想成为一个配件,一个似乎只需要动着的、是自动运行在机器中的沙沙声,翻来覆去只有几种声响类别的恶性循环中。他想要怒吼。像人类那样因爱、因恨、因痛、因苦闷、因暴力、因血腥、因死亡、因温存而发出各种各样各样的声音。他要像歌手般拥有各种音色,各种复杂纠结一起的命运。他要快就快,要慢就慢,并操纵生命的快与慢,把握生命律动的能力。要暴戾便暴戾要风得风要自己像个女人喜怒无常,在爱的时候哭泣也可以自杀并拥抱所爱之人,在上气不接下气时能感到生命的疑惑和空洞(它要代替文字、绘画、影像它的野心很大)。他稳定,不为跳跃炫耀的音符而忙乱改变自己冷冷地看着周围一切即兴地变化发展只按自己的喜怒变化而变化。他是信心本身。他拥有的所有的被击打出来的音符都是正确的,看上去像爆炸,却又是温柔的,每一个音符的时值都充满着感情。他就是号召力,他的声音能淹没一切声音,他是声音的起源。让人沉醉在其中,像它的祖先们那样以木棒敲打地面便使人翩翩起舞。听到这种声音就充满力量地去征服他想要征服的一切包括那可能已写成的命运之书。
其实他要的又很简单,只他,一个鼓手就组成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世界。一个鼓手就是一个歌手。
可它忘记自己因接近完美而举步为艰。鼓越来越庞大,越来越难以搬运。当音乐静止所有的人离开,它死了一般被留在那里。每个城市都有一些这样静止、沉默如灵魂般的鼓在死去或慢慢死去。鼓需要一个鼓手才活得下来。鼓手并不总同他的鼓在一起,并不是他不愿意这样做,而是鼓的独特的魅力使鼓手难以容纳他的存在。鼓的构造的庞大和复杂使鼓手越来越难以驾御它征服它。即使谁都知道,鼓是乐队的灵魂,是脊椎;反正谁都知道,离开震撼自己的声音比更接近它要容易得多。
所以我要找鼓手。
“那你算是来对地方了,我们这儿鼓手最多。”唐伟说。他是黄州吉他手中速度最快的,每次别人都这样介绍他时心里都嘀咕一句“但是只有速度是没用的”。他那个胸很大的女朋友抱着张蓝觉也这样说。
“你想找个怎样的鼓手呢?我最好的一个兄弟,外号‘旷野鼓手’,可惜从不进城,他是个好鼓手。”
“那不行,在旷野里打给谁听呢?”
我知道那个小孩,我似乎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学鼓并不是靠坐在凳子上敲击膝盖或枕头开始的,也并不是坐在鼓房打出来的。而是通过听各种歌曲,从各种音乐中提取鼓的声音,仔细分辨,在大脑中模拟。他用听觉获得各种节奏和敲击技法,学会了双手双脚的配合,在大脑中模拟达到手脚分合自如。他第一次坐在鼓前已把许多人比下去。再后来,他就是旷野。
“另外,我不是想现在找到鼓手就用,而是等个六七年后组乐队时再用。”
“那就很难了。别的不说,你怎么知道你七八年后就一定能组成乐队呢?你就能保证你不出点什么意外?像我,早几年我说等我把吉他练好了再去赚钱,我一点意外都没出,吉他技术你也看到了,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可我再也赚不到什么钱了。你想想我这些年扛过来容易么?可是有什么用。我甚至买不起房子,摩托车也没有一部,我看好的琴也买不起。”他死死地盯着琴,随时都要哭出声来。
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子在这时走进琴行,安静地将琴取出来,把琴套靠在墙边,坐在摆好的小凳上,崇敬地看着唐伟。
“那你在乐队里担任什么呢?”唐伟微笑着说。
“歌手。我是个歌手。”
“哈哈,你这嗓子还做歌手啊。早几年的话,我就把你带到阳光歌舞厅去,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歌手。那是玩音乐的好年份,学琴的孩子都是十六七岁的,是喜欢音乐而不是家长喊来的。我们在那个舞厅里飙琴,飙歌,”他看了看学生的表情,“我保证他会撼动你。很多歌手去找他飙歌,都没赢。”
“那是肯定的,我不是什么好歌手。”
他说,对着我,也像是对着他的学生说:“我有个收水费的朋友,家离我们琴行不远。一个月工资五百多块钱。有老婆孩子。他喜欢弹琴,用电脑做自己的歌。他写歌的时候他老婆会让他去买酱油,回来时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写的是什么了。他的电脑音效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连唢呐的音色都做得出来。假如你是个唱片公司的,或是音乐周刊的编辑,说要签他,说给他出张唱片,他丝毫都不会动心。他只是喜欢音乐,喜欢弹琴。他已经绝望了。”
出琴行遇见长得像狮子狗的漂亮女孩曾曼曼。我们彼此没认出对方。她习惯性地朝我眨眨眼,我肯定地望着她笑了一下。她停下脚步说:“你还回来干什么呢?”
我说:“我回来找鼓手的。”
“其实是找女人吧?你还要做乐队?你的破嗓子现在能唱歌了?”她朝我身后看去。在我身后十来米外停着一辆黑色桑塔纳。
“我能唱歌。我确实是在找鼓手,等到我三十二岁的时候组乐队。我还能唱歌。”
“你到那时就老了,当个掮客组建个乐队还凑合。你当你还能晚上喝酒白天排练。算了吧。我说我三十岁之后再结婚,现在呢?呵呵。我还能陪公司老板唱唱卡拉OK,你大概只能在家唱唱了。你算了吧。”
“呵呵,即使我做不到了,但我还得这么干。你觉得呢?
她又看了一眼那辆车。“我今天有事情得走了,你联系过陈远么?她现在过得很造孽。”
她留下了陈远的电话就匆匆上了车,她上车之后很久那辆车才发动,我猜不是在做爱就是在吵架。她让我明晚给她打电话,谈一谈陈远。今晚仍是我一个人在家。我仍然站在阳台上,今晚我想的,什么时候我开始丢失了激情,对一切都显得既不惊讶又不好奇。而也没有一个供自己结案陈词的夜晚。而这些沙哑的年份,我是否已爱上心中这宁静的旷野。但我是一定要找个鼓手。
疯狂的代价是更疯狂。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是不是太晚了。两个月的离开是多么的让人留念。离开钢笔,离开纸。离开思想。
乐队已经结束了。过程是美好的回忆,结局是什么却怎么也说不清。只清楚自己又要起程了。音乐却无法在耳边消失。鼓手的重击,吉他手的重金属,贝斯的重音和我重中的压在喉结的声音都在告诉我:你不只是在现实中做梦,梦里你依然做梦。于是,我醉了,至今未醒。
我在想,走过的路是否能够再回头。可以吗?每个人都不愿意。不能吗?每个人又都在幻想这个问题。我疯狂了但毫无收获,只得到更疯狂。这是一次打击,使我明白现实就在理想身旁。
再不用喊那个阻止我们的女人的名字了。再不用为一个鼓点的错误骂声震天了。再不用保护嗓子少抽一根烟了。既然我们不能令你们疯狂,那么就让我来让人们疯狂。我是个疯狂的人,我就是疯狂,请和我一起疯狂一次。或许我并不能做到,但你认为你能就可以。
这篇日记的时间是2000年12月16号。超市演出结束回到家写的。
除了这篇日记,我还在废纸堆里找到从记事本里掉落的一张纸。是贝斯手张蓝觉留下的,上面写了些乐器的名字。
星尘 ”此
Fenda 芬达 通用
Ibanz 依班娜斯 强劲、重金属
Gibson 吉普森 纯重、“
Eip 摇滚
YAMAHA 雅马哈 软、柔和
VENSON 威臣 中性
鼓
它马
鹦鹉
大铭
YAMAHA
过了好久,我才发现这张纸最下面有关爵士鼓的牌名原来是我写的。假如不看这张纸,我几乎不知道还有种爵士鼓叫鹦鹉。张蓝觉写这页纸的日期是1998年5月3日,乐队成立的前一个月。
2007.08.20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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