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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独辫儿》
<p></p><p>马头匠原就住在这个烟袋口。<br/>口东头儿撑起的那个剃头铺子可是个红火!来来往往的还清楚记得他故事的人,如今已不多。客人图的是马家的手艺。烟袋口是条街。口是我们那儿的叫法,搁现在就叫某某路了。烟袋口跟镇上的许多个老街通儿一样一样的,你就站那儿远远的看吧,保准是在视线的中间,流着条灰黑的沙土路,说是流不太像,夸张了,远了才更像河呢。路两边各趴着两道凹槽,平日常惹那些走路不看地的人大骂。别说走路不注意还真容易把脚卡在里面,有次马头匠的姑娘就把新鞋卡在里面了,老马头说拔出来!女儿却不肯,只是哭,两人在大家的笑声中争了老半晌才罢了。邻居老妇就说了他爸知道个啥!女儿是舍不得那鞋。要知道那年头卖这么双鞋得少吃多少斤油水呀。别说马头匠又死了女人,拉扯着女儿过了!搁谁谁得卡着。<br/>凹槽于是就让人又爱又恨,下雨时大家就是高兴的,它排水的好处很多,我们这儿的天气外人怕不知,过云雨多,量大,雨下了就没到门口的台阶,晴了也是整片街都湿漉漉的,像那姑娘哭的似的,马头匠可闲丢人!<br/>平常槽里就流淌着水,时间长就生了苔草,铺满了两侧。草里生鱼,那是后来的事情了。雨就这么一场一场的下,曹里的水就这么一汩一汩的流着,流到哪儿去呢?到了东头,口从那儿出去,人也从那儿进来,那儿也望着对面的一行店铺,人也多。这面就马头匠一家,他开的理发铺子。<br/> “理发铺子”这几个字就一个老账房先生写的,马头匠人缘是口里的大家伙看着的,不好可是求不来这满贝勒的字,满贝勒据说是当地最后的遗老至今留着独辨,清没了以后到这里人也落魄,帮大家当账房为生,说账房的字委屈了这人,大家说着说着又模棱了,谁见过他好好写字?<br/>当马头匠把满贝勒的字,公公正正的挂上铺子上方,大家从此经过就多了句话:瞧见了吧!当账房委屈了。字是欧体,又不失柳骨,尤其是“子”字,有点草的感觉,飞了白,马头站在底下看那一笔飞白,觉像点啥,没想明白。<br/>也不知道是口里的谁?听说有人求下来了,就也去,吃了闭门羹不说,人也被大家笑话。那人和贝勒爷其实比马头好,就更不服了,他一头匠能给你几个子?我不少你的。满贝勒一指自己的头,道:我这辫子得他弄到最后一天啊。<br/>字在缘分,那人也明白了后来还是常请满贝勒四处走账房。</p><p>口里的读书人不多,大家就更尊敬满贝勒了,说他经纶满腹。有次在马头经匠的理发铺子前,下了雨。雨是下在对面,铺子门前一片灿烂。人团在这片阳光里说笑,外人可能觉得稀罕,烟袋口的人习惯了,雨是常下,倒是常有“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情况发生。这句诗就是满贝勒留在大家言谈中的一点学问,说时不觉得如何,过了才有人说,呦嗬,贝勒爷啊!大家这方才大笑。就在理发铺子前,这凹槽转了弯,衔进马路牙子下面的管道。<br/>路旁的院落有老宅子,你一看就知是旧时期留下来的,石砌短墙,种种雕廊在草树之间时隐时现,院里有时候,会见到小楼,也不高大,一般是两层,三层的就满贝勒一家。时代过去,繁华不在是不再了。小楼基墙上却还留着些奢侈,嵌花岗的,岩上凋些事务,这样楞乎乎的一直列上顶处的窗台。必是那时窗口里,雨时将露出张俏样的粉面人吧!<br/>现在的雨不是那感觉了,现时的节气也老秋嫩冬的,太阳打热了西墙的窗,就只见挂出些白薯片之类的,大煞风景。贝勒府的院子里二娘的窗口,在三层。除了一般的这些还多几串辣椒,她是南方那边的爱吃这个。所以每年唐家孩子们都能见那辣椒从正绿,不久渐渐斑红,露出些淡黄,之后几天不见,偶一抬头,就应经晾好了。<br/>二娘弄辣椒干时,剃头的马头去铺子,从这里经过就进门望望,互相递话:辣不辣?二娘就说:咸菜咸不咸?院里女人见了也说,有啥新花样没?再不就是笑他的长相:胖了脸瘦了眼啊!院里孩子多,于是也跟着叫歌谣,那是早该剃头师傅的,不知道是谁改了词,成了关于马头匠的:“马头匠啊话儿多,盖间铺子挡了河,小孩尿尿鱼游过,一把剪刀头发落……”喊了就跑,落后面的马头匠就追着说,剪了你的小鸡鸡看你尿的!几个孩子呼的就远了。 </p><p>马头匠年轻时在码头干过苦力。累了也没办法,一天看见人家剃头,他来了热呼,说就这样,动动手腕子?那师傅见他灰头土脸的没说话,呵呵一笑?他问笑啥?那师傅就说,这至少不比考状元容易!他吓一跳,丢了句扯淡就走了。<br/>以后航道就改了,错过他们这个码头。他的事没了,想起了“考状元”。不,是剃头!可是天意,当天夜里他就跟家里要了些钱说是买剪刀、推子。家里人奇怪以为他要寻死,就没给,他就气极了,大骂他的婆娘,头发长见识短,我去学个事儿呀,要不你的喝西北风了。女人才可了他钱,他买了东西就跑到了说要收他为徒的人那儿,那个人就是当年说剃头不比考状元容易的那个师傅。他们是在码头撞见的,两人生计难,都想去寻死的。谁料到竟成了师徒?<br/> 马头匠的师傅游走江湖见过世面,有一手老手艺。他学到理辫子的时候,师傅已经卧病在床多时了。马头说,谁还理辫子?现在也没见几根儿!师傅却咳着说:你总有天用得着着手艺的。传授完第二天,老人就溘然长逝了。马头匠找不到师傅的家人,临了是自己披麻带孝的把人给葬了。<br/> 开始,没人找马头匠理发,他就做着小工,中午晚上闲下来,给自家院的人剃,短的,长的,折的,不算新潮却也规矩。他有套规矩,老头是光头,男人分头,学生是齐耳的学生头,小孩就留点沿儿,那时候的小孩头流行这样,跟顶块尿布似的,可笑。所以,好多孩子都不愿意叫他剃,见他跑的比见谁跑得都快。<br/>他可不管。满贝勒说过这头匠啊最愿意的是女人的头发,夏天的树阴里,春秋的阳光下,冬日煤球炉边,她们都老实坐在那间铺子里,任他梳呀剪呀绞呀,也是每次马头匠都是笑眯眯的,真像贝勒侍弄那些花草。要是碰上了我们家老二那样的,一下午都弄不完。<br/>二娘的头发垂到了腰,乌黑黑的,细软,散开来的时候门口过一阵风,看吧水样荡漾起来呢。跟镇上女人比较的话,类似水稻和玉米的差异。<br/> 马头匠倒也不见的要给二娘弄出啥胡哨的,可挽起的发髻,笼儿似的就似养了只小阳春的蛐蛐。孩子们喜欢,贝勒爷倒也不觉的好看。二娘四十来岁,静悄悄的个细人儿,是贝勒爷还吃得开的几年娶的。据说原来的男人跑活有了本事把她休了,贝勒爷是发善心才要的,进门不用她干活,贝勒的子女也都撒出去了,她就更没得事了,晒几串辣也算她的性情。</p><p>南方人那时在这镇上是稀罕物,很受鄙视,都打不起眼儿瞧,不大有人跟她说话。偶尔出来,二娘就在水龙头下洗洗衣裳,晾出来的几件素花的薄软裤褂也个别,不似院里的物件。马头匠看上去,人粗粗拉拉,能拣出这么个人套点近乎,也算“粗中有细”的事儿,全在缘分。他讲这个。<br/>再说不就是梳头说说话吗?没人嫌乎他这老爷们没本事就不错了。<br/>马头匠是大家看着一路好过来的人。一手好手艺,大家那时穷,就也指望他省点剃头钱呢。不管给那家的姑娘老婆子剃头,凡女人他都乐呵呵,虽说会偶尔几句荤话上来也让人脸红,却点到即止。大家顺的过去。<br/> 烟袋口的人那时在暗里传说,这头匠来码头干活之前可是不简单的,过南闯北,吃过大米饭,喝过洗脚水,什么人的头都剃过的,还悄悄的说:看看人家那把剃刀!传说是民国时候了,他在大铺子掌门,那天啊就四个兵衙子闯进去耍横,嚷嚷着剃不爽快了铺子的匾子就摘了!老板当时哆嗦着看马头匠。可他很冷静,从木头匣子里抽出七把锃亮的刀,一字排开摆上,几个兵落了座,见他噌噌地挨个刮一刀就玩完了,铮亮铮亮四五个瓢壳子。兵们都服气了,出门还点头说比砍头不差!这故事至今还有人知道,真假难辨。<br/> 头匠开铺子前,给口里老小剃头,都是慢腾腾地,跟练手艺那会儿刮冬瓜皮似的。人看着都困,也无怪孩子们爱拿他编歌谣:“前一步,后两步,一退退到棺材铺,棺材铺,手艺高,死人现成不用刀……马头匠手艺高不高……”马头匠有时候喜欢这群孩子,有时候他们一唱,他也没精神了,因为孩子们的调子太慢了。我没这么慢啊!</p><p>大事!闹全国文化革命,闹到镇上的时候,贝勒府就出了不大不小的事儿。东揪西揪的一群扫荡,有天偏偏把唐二娘给扫出来了。她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还给她套上些她过去穿过的花旗袍。<br/>扫他的人说,藏着这些东西想干什么!<br/>镇上女人本来就不喜欢她个外乡人,就跟着热闹掺乎二娘,都什么年头了还有二娘!她干过什么啥活,光见吃香喝辣,还有事没事找马头匠弄头发,你多大的人了……<br/> 工作队的领导听了跃上台子说:<br/> 你不是喜欢弄头发吗?那就给你弄个好的。这里剃头最好是谁?<br/> 大家当然说马头匠。<br/> 你或许知道斗争最常用的就是阴阳头,镇上那时候负责这个的就只能是他马头匠。说,男的头剃就剃了,女的头发珍贵啊。那领导不爱听,瞪着他说,你以为这是什么!这是革命。剃!<br/> 也不知道马头匠这人的头脑当时到底想的啥,是傻是尖(聪明)。<br/> 他倒恼了,咕囔句话。工作队的那领导于是大怒,你不要命了?<br/> 马头匠当时说:<br/> “命是要的,我将来还得开铺子呢!”<br/> “你刚才说啥?”<br/> “啥啦?”<br/> ……<br/> “你刚才说纸老虎!别以为我们是聋子!”<br/> “哦。”他点了下头,大伙在台下就大笑起来。双方犟起来。那领导一把把马头匠推开,抢过剪子把二娘的头发胡乱铰了一通。还朝头匠笑笑,女人的珍贵?我看你珍贵的。你想造反?这时要不是贝勒爷的儿子和镇长有关系,就没法收住了。<br/> 镇长的一封信让工作队很快的平静了下来。<br/> 工作队走了以后,唐二娘在也没出门,马头匠拿上剪子找上门,贝勒爷只是挥挥手,意思是让他走。口里人这回没想到事就这么结束了,好戏并没有上演。马头匠却有了心病,从此收了剪刀再不给人剃,求也不行。<br/> 口东头的理发店也常上锁,有客也爱理不理的,他还记得当初给满贝勒剃头的情形,那时满贝勒家的二娘已经常找他弄头发了。他许是想看看这人?反正他是本没成想马头匠会弄辫子的。只是也巧外面下雨,找地方躲雨就进了铺子。雨是一会儿停一会儿下的。出去不是,坐着也烦。<br/> 满贝勒转身要走,正好马头匠招呼了他说:“别出去临了您的头,辫子结了更不好弄了,走人容易,头是从我铺子出去的不好看了,人家说我!”<br/> 满贝勒看着他哈哈大笑:“还一套一套的。好像不在折吧?他指的是韵律。”<br/> “我这是理发折,跟您的大折不同,我们手艺人有我们的折。”(他指的是一种活法)<br/> 满贝勒的这根旁人碰不得独辫,就这样交给马头匠了。<br/> 这就是快十年了。</p><p> 二娘的事让马头匠过意不去,心思不在上面,打理别人的脑袋就松懈了。铺子里的客人都知道他为啥闹心,又不好说啥,就只能等着他剃,弄起来奇快不说,还把头发揪得生疼。大家愁没用,马头匠慢慢的还袖起手不剃了。呵!蹲在挂着辣椒窗台下,不哼不哈地过了一天又一天,雨是一段时间没下了。 <br/> 转年雨过三场。那个工作队领导的儿子结婚,要剃一种当地的新郎头,没办法忙乎乎才来找马头匠,说了一篓好话。他算是应下,当给那个俊青年披上布的时候。那领导笑说,新郎头现在没啥人会剃了!这么说,马头匠心里一动,掂着刀子,几下就给刮了个阴阳头。那人急了,揪着他领子,说你他娘的这是什么意思!谁的头发都精贵!过去就是捣乱分子,如今……<br/> 马头匠重复了“如今”两个字,然后平静,说:<br/> 谁的头发都精贵?我的这把剪刀底下的人都得有个他该有的结局。大家在旁都看愣了,结局?结局?<br/> “看见吗?”他的那副刀剪从手上钻进阳光里,摔到路边凹槽上的时候,发出清脆硬朗的声音。<br/> “你们让开!”<br/> “让他走!有他的。”<br/> 满贝勒正出门,身边跟着二娘,他们一望就看见,什么咚一声,在凹槽的尽头没入了水。接着是马头匠匆匆的出了铺子,踉跄着往西跑去。一队人马始终注视着他。<br/> 二娘说:怎么个事?他走了我的头发谁弄。<br/>满贝勒说:我说过迟早的长出来,他得对得起我那几个字啊!说话抹了把脸,又把人扶进了院。<br/> 当天晚上,贝勒府有人听见脚步声从东头经过,人像是不少,窗口的二娘那天摸着自己的头发,觉得太硬就剪了。边流泪。<br/> 翌日,口东头的理发铺子没开。满贝勒也不见了。<br/> 这年冬,贝勒府萧索,叶子扫也扫不尽。唐家二娘带着短短的头发茬儿,像钉子似的。听说是不让任何人碰。不吃不喝地弱下去,人瘦得都像墙头的辣椒。贝勒府的人放出话来,说是过不了封河。<br/> 果然是那日子。<br/> 二娘死了。死得难看。<br/> 口里的人,议论些时候就忘了贝勒府二奶奶的事了,孩子们也怕是忘了马头匠这人啥个样。烟花放疯了,忘了是年,就又唱:前一步,后两步,一退退到棺材铺,棺材铺,手艺高,死人现成不用刀……马头匠手艺高不高……<br/> 没喊完,女人们惊叫:<br/> “大过年的,乱喊这个干什么!我的小祖宗们。” <br/> 大年一过,连喊谣的也没了。马头匠的铺子在,顺着路边的水槽就能看见它,它是这条动水的尽头啊!</p><p> 在大家传铺子要关门的时候,你如何也不会想到马头匠袋拎着长高了大女儿回来了。他去了贝勒府,一会儿就走出来。打开理发铺字的门,收拾里面的家伙,板凳排成一排,镜子也擦过。又找梯子,爬上去,一格一格的,匾额上蒙了尘,大家都看见他是一笔一笔的擦,像是用了劲,因为他的下颌骨不停的扭动。尤其到最后那笔飞白的横上,为什么拎起衣角擦拭眼睛呢?许是没明白的明白了。<br/> 那时候,女儿扶着梯子仰头,看向头匠,大家都说,这女娃的头发和贝勒府的二娘差不多了吧?<br/> 没那么长吧?<br/> 看那字一擦还真像新的哩!<br/> 有了,你看看多亮腾。<br/> 姑娘都这么大了?<br/> 又开张不?<br/> 问到他这儿了,他没说开,也没说不开。<br/> 看了一眼女儿,那头秀发果然在风里像水一样摆动。这就又赶忙按住眼睛,怕是有泪。<br/> 大家注意到马头匠这次带着女儿回来,除了腿上有点瘸,走路样子有些滑稽,脸上挂着很多事之外,就剩后腰上绑了个蓝布袋了。<br/> 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br/> 马头匠说过,可得好好开理发铺子的,现在更是了,因为得对得起那几个字,是绝笔啊!<br/> 原是说,那晚上的确来了不少人。他们把马头匠装了麻袋扔到野地的时候,满贝勒已经坐在一个老松树下:你们来了?还说头发精贵吗?贝勒爷的辫子都可以像脑袋似的掉下来,什么还是精贵的?头匠啊你是个啥也不懂的人!说话一刀下去,辫子落于颤抖的手掌。来人知道那是满贝勒,他儿子可是当今的大员,惹不起。又见贝勒的辫子都掉了,一商量扔下人就走了。<br/> 等马头匠白天被人从袋子里救出,满贝勒已不是去向。空留下那根辫子。<br/> 一过就是四年。<br/>满贝勒的那条独辫,至今留在马头匠的后代那儿,也怪完整,如剃下来的模样。理发铺子是顾客盈门,比以前生意好,烟袋口的天气还是那样,只是不常见东边日出西边雨。</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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