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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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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8 16:05:3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五间房<br />  <br />  山顶有座湖。波平如镜,倒映着山和水边的农家,白墙黑瓦,烟囱上还扭着袅袅炊烟。视线抬高,一点点,那是稻田,拂动着墨绿的风,一浪一浪的。稻浪涌至田埂,被山一脚踢了回去,山站在田边。<br />  山的脚背上,长着两棵比山还高的老树,一棵红枫,一棵香樟。红枫树上,住着长尾鸟和猫头鹰。香樟树上,住着喜鹊,枯树枝垒的窝,好大一个。山的小腿上,长着五间土房子,三间红墙黑瓦,一间白墙黑瓦,一间花墙黑瓦。花墙黑瓦的,是间老房子,侧面的墙壁上留着文革的口号。<br />  有五间土房子,故名五间房。怎么不叫两棵树,天晓得。<br />  接着抬高视线,一座山推着一座山,一座山挤着一座山。有的山,肚脐上躺着一垛土屋;有的山,脖子上挂着一间牛棚;有的山,用鼻梁顶着一座院落。山的其他部位,爬满了树,笔直入云的,挂着一钩月;四面伸长的,挑着几朵云;那些来不及长大的,迎着风,抖落三两片叶子,惊走枝头打盹的青鸟。<br />  树丛之间,是路,羊肠小道,路边长满了草。沿着路走下去,也许是一户农家,一口池塘,几泅稻田;也许是另一条路,另一座山,另一个世间,“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br />  远山青黛,斜阳西沉。归巢的喜鹊,长尾鸟,迎着暮色,掠向田边的香樟树和红枫树。枝头的猫头鹰,扯着嘶哑的嗓子,吓唬着田间的老鼠。一只接一只的蝙蝠,滑出墙缝,闪了一下翅膀,消失在暮色里。<br />  一个少年,打着赤脚,追着一头膘肥的黑公牛,急匆匆往牛棚里赶。嘴巴里不停地骂着,瘟鬼,瘟鬼,瘟鬼。他是我的发小,有个非常特别的名字,邹现有。他的样子没什么特别,除了鼻孔间长年悬挂着一段鼻涕,倘若有人笑话他,要么抬起袖子,一掼没了,要么鼻子一皱,迅疾回巢。另一个少年,也打赤脚,憋红了脸,使出浑身力气,拉着一头浅黄的母牛,如同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一步一步向桃树下的牛栏前进。我想用很多赞誉之词来描写那个少年,比如眉清目秀,齿若编贝,风度翩翩,因为,他就是本人。<br />  解掉缰绳,关好栅栏,一溜烟儿跑回家。一脚踢开大门,拉开房门,钻进床底,左手按着冰凉的地面,右手在黑暗里摸索,摸索,摸索,一把手枪。一骨碌滚了出来,腾起身子,松了松人造革腰带,把手枪插在腰间,系紧腰带。抬头,挺胸,正步走出房间,走出客厅,站在晒场上。<br />  我很想撒谎,告诉你我的军服多么崭新,解放鞋底还垫有钢板,甚至像二伯父所说自卫反击战里的解放军,穿越丛林,直取河内。但军服上的扣子,让我尴尬。买回来只穿了两天,也许不到,扣子基本上掉光了。我勤劳且心灵手巧的母亲,只好从窗户上那个缠着尼龙丝的玻璃筒里,找来颜色不一的扣子,一个一个补回去。把衣角拉平,五枚扣子共有三种颜色,两枚黑的,两枚白的,居然,还有一枚红的。<br />  集合集合,打仗了。我声音洪亮,口齿清楚,号召力极强。<br />  村庄的少年们,闻声而至。住对面山腰的,喊着,等等我啊。边跑边喊,没准一个踉跄,摔个嘴啃泥。住山顶的,应着,就来了。人影在山麓上闪动,忽隐忽现。住得远的战争狂,为了打一场战,得翻越两座大山——放牛的时候约好了。<br />  集合完毕。倘若你留心,会发现有三个姑娘也混进了革命队伍。邹现有的姐姐,我的堂姐,还有一个特喜欢穿裙子害羞又爱漂亮的小不点,也即我的妹妹。作为一名铁血军人,我很想将那仨女流之辈清除出革命队伍。但现实太残酷了,清除现有的姐姐,他往后就不再帮我看牛;清除我堂姐,她说等我上学了,让别人打死我;清除那个穿蚊帐布的小不点,她立马坐在地上哭,我妈会打死我。<br />  战争打响了。每个人都是八路军,没人愿当日本鬼子,敌人仅存于想像之中。<br />  我举着手枪,高喊着,冲啊,杀啊。战士们冲出晒场,杀向山外。有人摔了一跤,三个姑娘赶紧冲上来,将他按在地上,用小树枝戳他屁股……那叫打针,她们是军医。轻伤的,打完针继续战斗;稍重的,打完针吃药,药是八月酸的叶子,吃一片能酸得发抖;重伤的,那得开刀……倘没别的人摔倒,那你别想继续战斗了,她们非整你到战争结束才宣布,终于救活啦。<br />  战争结束,自然得我宣布。宣布完毕,再告诉众人隔日去哪里放牛。但那个黄昏,抗日战争只打了一半,也许还不到,众八路军战士就不听指挥,全都跑向村口那座湖。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对面的山麓上,忽然传来一声,有人跳湖了!<br />  那个声音穿越树丛,飞过稻田,爬上山坡,钻进村庄人的耳朵。在地里装勤劳的,扛起锄头,向村口移动。满脚的湿泥巴,滴在路上,盖个脚印,谁家的小牛犊再撒几粒屎坷拉,浑然一幅中国画。在菜园里摘菜的,抓着一把青菜,跑出菜园,赶往湖边,篱笆门都来不及关。赶了好一段路,低头看一眼手里,怎么拔了两棵葱。拔葱做什么,顺手扔进稻田里,生怕被他老婆瞧见。在灶角里生火的,提着一把火钳,循着声音出来,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屋顶的炊烟,渐渐变淡,妇人跑出厨房,骂了几句,也跟向湖边。<br />  在村庄人忙碌的腿脚之间,时常蹿动着一种爱伸懒腰的动物,也即是狗。大狗,小狗,公狗,母狗,混迹其中。它们来回地跑,在自家主人跟前欢笑,撒娇。<br />  我们跑到湖边的时候,那里已经聚了好些人,唧唧喳喳地在谈论着。夕阳沉进了湖底,水面只有一抹青色的云,波平如镜。负责看水闸的萧东庆说,呶,就在对面那块石头,我看见他扑通一声,扎进水里,接着没影了。有人急着问,到底是谁啊。萧东庆说,隔壁村的廖柏,在我家喝了一下午的茶呢,哪知道他被水鬼寻着了。<br />  隔壁村的啊,跑那么远,肯定被水鬼寻到了。我的大伯父附和着。也许不能称之为附和,我大伯父的嗓门比村庄里别的人要高很多。每每众人聚在一起争论什么的时候,只要我大伯父凑上去,很快就平息了争论。<br />  是水鬼,绝对是水鬼寻到了。众人应和。<br />  我的少年时代,但凡有人谈起水鬼,我都会想起那个叫廖柏的人。在我的记忆里,他是第一个死在湖里的人。用村庄人的话来说,廖柏死了以后,湖水就不干净了。日落之后,你看着渐渐变黑的水面,风平浪静,悄然无声,却没准猛然钻出个水淋淋的脑壳。还有更惊悚的,我的大伯父总是热衷于吓唬小孩,传播各种耸人听闻的灵异事件。<br />  众人正扯得火热的时候,一个赤脚少年,他背着满满一竹篓青草,赶着一头独角公牛从人群中走过。有人拍拍那头牛的屁股,说,长寿可真勤快。少年浅笑一下,赶着牛继续往前走。说话的人开始和旁人谈论着少年的牛能卖多少钱,转而说,长寿的家人都觉得他很傻,我倒觉得那孩子挺懂事的,而且,也没见哪儿傻啊。<br />  少年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喊了他一声,长寿哥哥。<br />  他笑了笑,说,明天你们去哪儿放牛,也叫上我吧。<br />  我点了点头,说,嗯,好。<br />  他开心地笑了,说,那,我先回去了。<br />  每次遇见他,我总是有意无意地看着他的左手,手腕上长着一颗拇指大小的黑痣。<br />  <br />  长寿姓郭,是我的本家哥哥。<br />  那五间房子里边,白墙黑瓦的,就是他们家,大门的门楣上钉着村委会颁发的“五好家庭”牌子。我家在他家的旁边,新盖的房子,没赶上评牌子。花墙黑瓦的,是邹现有家,牌子上写着“新风户”三个字。另两间红墙黑瓦的,一间是我二伯父家,一间是郭长寿的奶奶家。门前种满了竹子的,是郭长寿的奶奶家。<br />  我大伯父家住在山的屁股上,与我们有点远。<br />  郭长寿之所以叫郭长寿,从长辈们那里得知,刚出生的时候他病痛特多。他奶奶曾带他去赖布衣家“看书子”,赖布衣什么也没说,只让她把小孩带走。后来,她从大嘴巴的人那里听到,赖布衣说她孙子活不过十八岁。据说,为此她还到赖布衣家里大闹了一通。再后来,她带着他四处求神拜佛,寻访高人。有个神婆为他求得二字作名,即长寿。<br />  郭长寿有两个姐姐,大姐叫招弟,二姐叫小兰。还有个哥哥,郭世龙。郭长寿在家最小,但不知什么原因,他由他奶奶带大。十四岁前,郭长寿一直和他奶奶挤一张床。但出场的时候,他已经十五岁了。念了两年书,被老师骂太笨,便不去学校了,他在家放牛,砍柴。他哥哥郭世龙在读五年级,两个姐姐在家砍柴,干农活,挖山。<br />  挖山不是寓公移山,只是把山上的其他植物刨掉,包括杂草,独留一种叫木梓树的灌木。那种灌木会结三种果实,一种叫茶泡,一种叫茶安妮(客家方言,音译),一种叫木梓。茶泡和茶安妮,属野果类,农历三四月份,木梓花谢不久。有的枝头挂着白嫩的一个个,是熟了的,蜕皮了的,摘下来咬一口,清脆甘甜;没熟的仍是青绿皮,桃红的皮,毛茸茸,摘个来啃一下,满嘴涩味,多啃几口,舌头都厚了。茶安妮像木梓树叶,只是厚很多,由木梓树嫩叶长成,也许是基因突变吧。反正特好吃,比茶泡更爽口、甘甜。<br />  枝头那些个儿特小,一颗一颗的,毛茸茸的,叫木梓。它们得在树上住到八月份,过了中秋,山的主人才把它们摘回家,用背篓装,或者箩筐,也有的用蛇皮袋。当然,它们的个儿也不小了,长得比较勤快的,要赶上小苹果了。看着就想咬一口,但吃不得,外壳坚硬,且味道苦涩。全倒在晒场上,用耙子弄匀,顽皮的小孩在上面扭屁股,一不留神脚底打滑,后脑着地,摔得眼冒金星。太阳公公把果壳晒开了,露出黑亮的果实,叫木梓仁,比广告里的黑芝麻精华还惹眼。<br />  过了霜降,也许冬至以后,家家户户没什么干的时候。男人们挑着两箩筐的木梓仁,面上压个塑料油瓶,也有铁皮的,左手扶着扁担,右手甩啊甩。精力过剩的,还不时高喊两声,没内容,只有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在湖面上盘旋,一条红鲤鱼吓了一跳。左肩累了,换右肩,右手扶着扁担,左手甩啊甩。<br />  榨油场在村委会旁边,被一户姓萧的承包了,一个姓朱的老头在那里帮忙,人们叫他朱师傅。你家榨油的时候,千万得盯着点儿,据说他会偷油。朱师傅把木梓仁倒进粉碎机里,打成粉末,装进大木桶,放在铁锅里。燃起木柴,像蒸饭一样,一会儿满油场都能闻到香味,木梓油的香味,沁人心脾。倒在水泥地上,耙一铁勺,倒在稻草做的底盘上,套上铁环,压成饼状。一勺不够,再来一勺。把一个个做好的饼,放在榨油机上。老到的榨油人会把散落的碎末也扫全,倒在饼与饼的缝隙之间。都搞完了,榨油人站在榨油机跟前,抓着把手,一上一下地摇啊摇。一会儿,清澈的木梓油,泉水一般涌现,顺着油槽,跑进了油瓶。<br />  暮色四合,榨油人挑着箩筐回家。一个箩筐放着油瓶,油瓶里装着油。一个箩筐装着几块饼干,俗称枯。可用来洗衣服,药泥鳅和鱼,其原由,大概是枯含有碱。可以当柴烧,炭化后,灵魂不死,余怒难消,冬日取暖的好东西。老人小孩的火笼里,大部分都藏有枯的尸体,它被肢解了。也可以卖,三毛钱一斤,也许五毛。<br />  当然,卖枯不如卖油。纯的木梓油,简称木油,在物美价廉的小镇却卖到了十八块钱一市斤。看清楚,是市斤,即十两一斤,不是公斤。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全部费用是三十二块六毛,不到两斤木油。但我父亲拿不出来,因为,我们家没有两斤木油。于是,父亲说我的腿只有八岁,还不够长,跑得也不够快。学校太远,得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方能抵达。我只好把腿再长一年。路过我家仅有的那块荒山,总忍不住看啊看,希望能看见一棵棵郁郁葱葱的木梓树,结满了木梓。冬天的时候,它们会变成两斤木油,三斤就更好了。<br />  郭长寿家里有很多枯,因为,他们家有很多山,山上长满了木梓树。立冬开始,招弟姐和小兰姐就扛着锄头,在山里挖啊挖,挖完这座挖那座。一整个冬天,她们在山里,听着叮咚叮咚的泉水,画眉鸟的歌声,牛哞的声音,挥动着锄头。偶尔有一两个青年男子,和她们打情骂俏两句。男的说,小兰,别挖了,下来抱一下吧。小兰姐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br />  有时候我会问父亲,怎么我们家的山那么少,还是块荒山。父亲愤愤不平地说,不都是你爷爷啊。大集体结束,又单干了啊,分田分山,你爷爷好说话啊,给他哪块就哪块。于是,我相信郭长寿的爷爷,一定非常厉害,看哪块哪块准。当然,事实不是那样。<br />  分田到户的时候,郭长寿的爷爷早已变成了尘土,住在一泅稻田的旁边,坟顶长着一种布满倒刺的茅草。上学后,我了解到,那种茅草帮助鲁班发明了锯。不过不要紧,郭长寿的父亲,那时已是生产队的会计。他的母亲,那个叫魏庆年的女人,则是当红的会计夫人。<br />  <br />  农历逢双,是小镇的集日。<br />  那五间房子里,有三个人是必定去赶集的。邹现有的父母,还有就是魏庆年。现有的父亲挑一担干柴,他母亲提个袋子,原是白色的,后来变成了黑色的。夫妻俩一前一后,叽叽咕咕讲着什么。路过某户人家,现有的母亲眯着眼睛,以约莫四十五度角看着人家的屋顶,也许是别的地方,喊着,×××,逢圩喔。<br />  屋里出来一个妇人,应着,没什么卖,懒得去喔。现有的母亲笑着,说,看看也好啊。对方应着,口袋没钱,阿拉唆样的,上街逛到下街,下街回到上街,哪有劲喔。阿拉唆,客家方言,“傻逼”的意思。紧接着,很可能会出现一个让你瞠目结舌的画面。<br />  现有的母亲扑向那个妇人。我说的扑,是迎面扑来的扑,不是饿虎扑羊、饿狗扑屎的扑,即现有的母亲始终没使用双手,只用到了嘴巴。她的嘴巴扑向妇人的耳朵,嘴如疾风,势如闪电。但她没像泰森那样美餐一顿,只是压低了嗓音,说了一句话。那句话从头到尾,分贝递减,斜率绝对值特大。妇人闪现的表情,或惊诧,或诡异,或鄙夷。尔后,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偶尔会心一笑,偶尔挤挤眼睛。分贝始终很小,笼罩着神秘的空气。<br />  过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太阳已经爬上了树梢。妇人提出一只木盆,两桶井水,得洗衣服了。现有的母亲抖了抖黑袋子,说,懒得去啊,那我走了啊。说完,手一甩一甩地消失在山路上。她要不赶着去,她的丈夫——现有的父亲,将烂醉如泥。她赶着去了,她的丈夫,仍将烂醉如泥。<br />  魏庆年站在厨房后面的水沟边,含着一把牙刷,弓着身子,小心地刷呀刷,偶尔吐一口泡沫。刷完了,仰着脖子,咕噜咕噜一阵,哇一声吐在水沟里。吐完了,舀半杯干净的清水,再漱两口。接着洗脸,一条淡红的毛巾,中间有一朵花,是月季,也许是牡丹。一只搪瓷脸盆,半盆温水,冒着白烟。浸在水里,那朵花异常鲜艳。她拧了拧毛巾,展开,敷在脸上,半仰着头,好久一动不动。<br />  她的大女儿,招弟提着大木盆,走了出来。招弟将木盆放在一边,把桶里的衣服倒进去,掇来一张小木凳,架上洗衣板,坐着搓了起来。偶尔问句,妈,有衣服要洗没。魏庆年终于动了,双手按着脸上的毛巾,轻轻地拖着。她放下毛巾,说,没有。<br />  那是个隆冬的早晨,小镇集日。太阳没出来的时候,地面盖满了霜。吃过了早饭,和往常一样,我喜欢奔向郭长寿的家,约他放牛。××伯伯,庆年娘娘,招弟姐姐,小兰姐姐,长寿哥哥,我一个一个叫。此时此刻,魏庆年引以为豪的大儿子,郭世龙正在遥远的观音国小学,二楼左边的那间教室里学文化。我从不放弃任何拍马屁的机会,庆年娘娘,世龙哥哥肯定考一根筷子加两个鸭蛋(100分)。魏庆年欢欣地笑了,其他人也笑了,都夸我会说话,嘴甜。魏庆年还允诺,赶集的时候给我买橘子,油条,或者花生糖。<br />  过了一会儿,太阳出来了。他们家厨房外面的那块空地,铺满了阳光,左邻右舍都向这边走来。老人小孩,都拎个火笼,里面装着炭化的木梓枯,木梓壳,或质地坚硬的柴火。我是最不怕冷的,所以,从不需要火笼。我深信奶奶的话,小孩屁股后面有三把火,哪怕手脚都冻僵了。其他人在那里晒太阳,郭长寿给他们端来了凳子,他们偶尔扯淡着什么。我蹲在魏庆年跟前,和她说些悄悄话,希望太阳快点下山。<br />  太阳下山了,魏庆年就从街上回来了,橘子,油条,或者花生糖。<br />  魏庆年开始梳头发。右手捏着木梳子,左手抓着头发。头发不长,还没到肩膀,但黑亮黑亮的。那时还没洗发露,但有香波,很贵。我的母亲、妹妹,她们洗头发只用香皂。香皂没了,就洗净水,或者,弄点洗衣粉,其他女的也差不多。但魏庆年用香波,她洗头的时候,老远就能闻到,真香,特好闻。我总在她跟前晃来晃去,偶尔小声说着,庆年娘娘,给我抹点好不好。她笑了,抹了一点在我头发上。之后,只要见着人,我就让他们闻,说,香吧,能香好几天呢。<br />  我的小不点妹妹,有了裙子以后,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瓶香波。她希望自己黄不拉几的头发,能像魏庆年娘娘的那样,乌黑柔亮。母亲当然不给她买,一瓶香波得六块多,一条裙子不过四块钱。裙子可以穿,香波香一阵没了。<br />  小不点就哭,母亲就骂,要香波还不容易啊,十八岁嫁掉就有了。接着我想,小不点后来的梦想,极可能是快点长到十八岁。<br />  太阳爬上树梢的时候,我们就去放牛。有时候,五家的牛都赶在一起。但通常,只是各放各的。不过郭长寿,邹现有和我,经常在一起的。文章开头提到的,远远近近每户人家的牛都赶在一起,那样的场面不多见。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面对父母的皮鞭……牛吃不饱,放牛的人就得挨打。<br />  “放牛的人”,此处仅限小孩。大人放牛没吃饱,不会挨打。<br />  在我的故乡,经常能听见小孩带着哭腔对牛弹琴,瘟鬼牛,快点吃草,那么嫩的草也不吃,你要吃刀子啊。聪明且尿多的孩子,挺着小鸡鸡往青草上撒尿,牛吃得特欢。但那是男孩子的专利,女孩子没鸡鸡,给青草撒尿没那么方便。<br />  我们跟着牛,走在山路上。太阳仍在树梢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往天空爬行,没吃早饭似的。路边背阴处的白霜,冒着冷汗。到了村口,烟波浩淼的湖边……其实,每年冬天,应是入秋以后,湖水就渐渐变浅。<br />  一天比一天浅,一天比一天浅,像在湖底藏着一头口渴的大水牛。<br />  冬天来了。干巴巴的稻田里,撒着乱七八糟地稻草。被风一吹,有的飞上了天,捅破了云;有的被树枝缠上了,结了婚,朝朝暮暮;有的流年不幸,在田里打了个滚,掉进积水的沟,泥巴缠身,烂成了肥料。<br />  勤快的农人,把自家的稻田翻动一遍,犁得整整齐齐,一道道的,像列队的士兵,等待太阳的检阅。懒惰的神仙,割完晚稻,翘着二郎腿,在院子里抽烟,赣州桥,草花牌,喝茶,土产茶,名不详;或者,东家逛逛,西家走走,侃一阵,打两盘牌,赌几根烟,钱是不赌的;或者,爬上山坡,吼两声,撒泡尿,抓块石头朝山沟里扔,惊起两只野鸡,三只,四只,一只也没打着。<br />  那棵老枫树底下,铺满了叶子,殷红的,泛黄的,苍白的。还有枫树子,长满了刺,袖珍型的板栗,也像大个儿的杨梅,但吃不得。抬头看,光秃秃的,第三个枝桠上,架着长尾鸟的房子。猫头鹰呢,找不着,藏在树洞里,天黑的时候,它们就会叫。清脆的,喔啊喔,明天有太阳,夏天就晒死人;嘶哑的,喔叽啊喔,要下雨啦。<br />  湖底的那头大水牛,还在喝水。没人见过它,只见湖水一天天变浅,一天天变浅。仅低洼处残留一泓,跳起一条鱼,白肚青背大脑袋,是鲟鱼。龟裂的,白花花的湖床上,闪动着一两个人影,打着赤脚,穿着红背心。那是初秋,或仲秋,太阳依旧灼热,异常灼热。但此时,干涸的湖床上,长出了小草,毛茸茸的,没名字。往高处是菜地,两畦萝卜,或者包菜,有牛啃过的痕迹。<br />  老牛识途。到了村口,老路太远,邹现有家的牛带着,走下湖床,抄近道。不一会儿,到了目的地,堤坝下面,一个叫千螺万水的地方。<br />  螺是石螺,大石螺。<br />  特大的,像座小山包。稍小的,有人那么高。普遍的,水桶大小,圆圆的,一动不动。更小的,叫鹅卵石。<br />  一个神仙赶着满山的石头,一路向前,赶往别处。到了此地,被个农人看见了,喊了一声,怎么石头都会走路啊。神仙说,不,是田螺。农人说,骗谁啊,明明是石头。神仙叹气,飞走了,扔下一堆堆石头。<br />  水是溪水,清澈见底,绕过一块大石螺。跑一小段,遇见一块大石螺,绕过去;再跑一小段,遇见一块大石螺,绕过去……再跑一小段,又遇见一块大石螺,绕过去……跑累了,纵身一跃,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br />  牛在溪边啃草,嫩草老草,嚼一嚼就咽掉。我们在堤坝下的水潭里钓鱼,水潭叫什么,没名字。潭里有鱼,白条,石斑,还有沙狗……一种特笨特贪嘴的小鱼,嘴巴比脑袋还大,嘴馋的时候,能把自己吃掉,你信么。<br />  钓鱼钓累了,邹现有拍拍背篓,说,你们猜我带了什么。<br />  郭长寿摇头。<br />  番薯,芋头,花生,那三样农产品在我的脑子里滚动。但我不敢确定,到底是哪样。我说,摇一摇,我肯定知道。<br />  邹现有抱着背篓,生怕我偷看,轻轻摇一摇,啵啰啵啰响了几声。<br />  芋头。我得意地笑。答案肯定对了,从邹现有失落的脸部表情已经看出来了。至于我是怎么猜到的,不能告诉你,主要是怕你听得一头雾水。<br />  在堤坝上,我们烤芋头吃。烤得好的,脱掉它的衣服,白嫩白嫩的一个,吹一吹,撒点盐,咬一口,真好吃。烤得不好的,还没熟,衣服脱不下来,半生不熟,吃了抓喉咙,痒死了。烤过头的,炭化了,捏一捏,掉骨灰,干脆抛尸荒野。<br />  正吃得开心的时候,湖床上出现了三个人。一个是东山沟的陈瘸子,看走路就知道,一跳一跳的。距离原因,另两个不能确定是谁,一个女的,个子比较高,一个小男孩。邹现有站了起来,嚷道,拐脚子……廖柏要寻你喔。<br />  廖柏消失的第三天,浮出湖面,肚子像孕妇一样,怀满了水,也许还有鱼。他的家人,在村庄里请了几个人。在堤坝对面,一座叫象心的山,挖了一条沟,把他埋掉了。没有棺材,没有墓碑。春夏季节,象心四面环水,廖柏若从沟里爬出来,只能接着跳湖。秋冬季节就不一样,他可以滑下斜坡,在湖床上走动,还可以去别的地方,找替死鬼。<br />  我的大伯父,常用此类故事来吓唬村庄里的小孩。<br />  陈瘸子回骂了,你妈×的邹现有,你爸我命可长喔。<br />  陈瘸子和郭长寿年龄相仿,听说他打架很厉害。<br />  那两个人能看清了,女的是陈瘸子的姐姐,男孩是我表叔的儿子,比我小一岁。<br />  帮我骂他。邹现有怂恿我做坏事。<br />  事实也许不是那样,最先开骂的,很可能是我。我的发小邹现有,向来是个老实的孩子,至少比我老实。回想起来,大部分坏事,都是我拉他下水的。那天上午,两军在阵前对骂了好久。在最后,我和邹现有二比三,以少胜多。我的本家哥哥郭长寿,始终只是笑着,看着我们骂,没帮忙,也没让我们别骂。<br />  三个短命种,下午打死你们。陈瘸子的姐姐一句话,结束了口水战,也拉开了真正战争的序幕。我和邹现有脱下裤子,挺住小鸡鸡,冲他们喊,吓缩一条卵,吓缩一条卵,吓缩一条卵。直到他们消失在路的拐弯处,我们才穿起裤子,爽朗地笑着。<br />  <br />  芋头都烤完了,能吃的都吃掉了,难以下咽的,都扔掉了。邹现有掏出小鸡鸡,冲着炭火撒了一泡尿,仍有火星若隐若现,我自告奋勇凑上去撒第二泡尿。火早就灭了,但我和邹现有——都想看看郭长寿的鸡鸡比我们的大多少。长寿哥哥,烧着山了要坐牢的,你也撒一泡吧。我们诡秘地说着。<br />  郭长寿迟疑了一会儿,掏出鸡鸡,暴尿如注。<br />  我和邹现有蹲在一旁,睁大了眼睛。<br />  中午没回家吃饭。沿着堤坝右边那一叠水泥台阶,一直往下走,贴近湖底,仅存的一泓清水。那里是水闸,按水位高低,一个接着一个,相距两尺左右。湖水太浅,上面的好多水闸渴死了,只有贴近湖面的那几个,还能喝到水。我和邹现有力气还不够,合伙才能打开一个渴死的水闸,郭长寿一个人就能提起一个。<br />  提开水闸,是一个涵洞,水桶大小,水就从那里流下去……顺着涵道,奔流直下。在堤坝的另一侧,通往小镇的路上,蜿蜒着一条水渠,在同一水平线上。湖水沿着水渠,懒洋洋地向前走去,水渠的尽头,小镇的西面,一座天池。天池下面,一座二级水力发电站。天池上有分流涵道,旱季的时候,关闭发电站,通过另一条涵道,把水引向山的后面……一个叫洋村的地方,灌溉农田,造福百姓。据说洋村地势平坦,一望无垠,但水源匮乏,怕旱。<br />  一个人坐一个涵洞,屁股下面,传来水流的声音。我们说笑着,争论着,邹现有说有一次赶集回来的时候,看见管水闸的萧东庆在涵洞里洗澡,只露出一颗脑袋。涵洞确实能容下一个人,但只能肩膀以下,倘打开贴近湖面的水闸……也许真可以洗澡。但那里水流湍急,打个晃就掉进湖里去了,廖柏把你一拉,拖向湖底。<br />  ……说到廖柏,我们一溜烟儿跑上堤坝。<br />  四点半左右,我们赶着牛回家。等天黑了,廖柏可要从沟里爬出来。<br />  路过菩萨沟的时候……在东山沟的斜对面,回家必经之路。我们看见陈瘸子、他姐姐,还有我表叔的儿子,每个人举着一根竹竿,向我们狂奔而来。转眼间,他们出现在了菩萨沟,拦住了我们的去路。陈瘸子随即赶到了,说实在的,我从未见过跑得那么快的瘸子。<br />  很想篡改历史,告诉你那天下午,我是多么英勇。我以一敌三,三拳两脚,就把他们打得哭爹喊娘。而且,北风烈,残阳如血。也可以悲壮一点,邹现有倒下了,郭长寿也倒下了。我腹背受敌,身受重伤,意识模糊,只听见耳边有人在喊,东方旭,站起来!……东方旭,站起来!忍着痛,咬着牙,拉开步子,九宫八卦掌……看得他们三个头晕目眩,我一掌一个,一掌一个,一掌一个。<br />  但我必须告诉你真相,我不姓东方,而姓郭。<br />  我们的牛早已吓得翘起尾巴往家里奔跑,但倘若身后无人跟着,它们一般都是跑进别人家的菜园,肚子饱了吃不下,可以踩一踩,再扔一两堆牛粪。菜园的主人跑来告诉我们的母亲,而且,非要亲眼看到我们挨了皮鞭才肯离开。<br />  只能逃跑,何况,我们也没有武器,但对方装备精良。<br />  我们三个有人挨了竹竿吗。<br />  我不记得了。<br />  只记得我跑得很快,真的很快,尽管父亲老说我的腿只有八岁。<br />  邹现有紧随我后,郭长寿也在跑吗,他在最后面。兵临城下的时候,他似乎和陈瘸子的姐姐说几句什么,是什么内容。大概是,都是大人了,跟两小孩闹什么呢。陈瘸子的姐姐几岁了,十七,还是十八。她满脸杀气,酥胸起伏,一竹竿挥了过来。<br />  郭长寿躲开竹竿,三步并作两步,逃之夭夭。<br />  他们三个在后面,拖着竹竿,边追边骂。我表叔的儿子嗓音清脆,语速惊人,但骂人的词汇非常有限,始终是那句,黄苗笋,黄苗笋,黄苗笋。黄苗笋,即破土较迟的竹笋,长不成竹子,骂人用的是引申义,不必解释了吧。<br />  他们追到哪儿才担心有埋伏呢,红枫树下,还是香樟树下。他们追到村口的稻田边,停下了脚步,狠狠地往田埂上敲了几竹竿,骂了几句。接着,扛起竹竿,沿着山麓回去了。我和邹现有相互看看,尴尬地笑着。郭长寿抿着嘴唇,忍俊不禁,说,你们两个小孩啊。<br />  郭长寿十五岁,吃十六岁的饭。<br />  他是大人吗。<br />  我不知道。<br />  关好牛,喂好水,扔完稻草,我匆匆跑向郭长寿的家。魏庆年像以往那样,说话算话,她给我买了油条,凉凉的,软软的,腻腻的,吃起来真香。要一毛钱一根。吃完了,庆年娘娘前庆年娘娘后地叫一阵,我就该回家生火了。我要是不帮忙生火,我妈就骂我没良心,给我两根油条就不要她这妈妈了。<br />  天黑了,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br />  寒风呼啸。<br />  吃过晚饭,父亲在洗脚,母亲在洗碗,我的小不点妹妹在打盹。我脱掉鞋子,把脚伸进父亲的水桶里,拱了两下,进房间睡觉去了。<br />  一九八九年,我的故乡仍在煤油灯下延续历史。整个村庄,只有大涵的赖良田家有电视,好像中了什么奖,也许不是,我不记得了。他们家买了一台小型的水力发电机,在门前的小河里筑起了堤坝,盖了一座小房子,里面装着发电机。电视里放过什么,我没看过。五间房离大涵,要走二十多分钟的山路,还得经过湖边,说不准廖柏就蹲在路的转弯处,湿嗒嗒的。<br />  我的父亲躺在床上,枕头垫得老高,借着煤油灯,看什么书。我不识字,能看连环画,也只看图。那时看了什么,没印象了,只记得有本连环画,有一页画的是一个人钓鱼。<br />  二伯父家有一台电唱机,需要三节电池才能带动。娶我二伯母的时候,她要挟我奶奶,不买电唱机就不嫁了。二伯父参加完自卫反击战,退伍回来,已经三十多岁了。电唱机里放了什么,印象也不深刻了,女人爱潇洒,男人爱漂亮,有那两句吗。<br />  邹现有家有一台收音机,每天都播些什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不间断地响一阵,嗤嗤啵,嗤嗤啵,啾——邹现有的父亲只得重新调频,拧啊拧。聚精会神的样子,俨然很懂。<br />  一个个漫长的冬夜,我蜷缩在被窝里,听着风哭的声音,不敢看窗外。夜深的时候,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邹现有家的狗悲戚地吠着。闯进我脑海的,是廖柏,浑身水淋淋,来抓我吗。我在被窝里颤抖,身上不冷,心里冷,冷得发毛。很想跑去对面房间,跟父母挤一张床,像我的小不点妹妹那样。但父亲说,过完年都九岁了,要上学了呢,还怕。<br />  那个夜晚,没有脚步声,也没有狗吠声,但我听见了哭声。<br />  郭长寿的哭声。<br />  喔喔喔,像狼在吼。<br />  接着,是镰刀扔在地上的声音,魏庆年的骂声……去啊,你个短命鬼……还听见了郭世龙的声音,嗨呀。<br />  ……听不见了。<br />  窗外,寒风吹彻。<br />  接连好几天,也许十天半个月,郭长寿不再跟我们一起放牛。他只是一个人,在沙官背,坐着枯萎的草,看着天边的云,他家的牛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悠闲地走动着。在沙沟岭,荒芜的山冈上,偶尔会碰见赖布衣,他们聊些什么,不得而知。<br />  从母亲那里知道,郭长寿挨打,是陈瘸子的母亲向魏庆年告状,说他打了陈瘸子。<br />  ……<br />  此时,我的脑海莫名地闪现着……每次出现在郭长寿家,吃饭,或别的时候。郭长寿始终很沉默,和父亲、母亲,及他哥哥郭世龙之间,似乎有很深的隔阂。偶尔会和他二姐小兰姐说句什么,笑一下,接着,沉默。我叫他,长寿哥哥。他又笑一下,继续沉默。路过他奶奶家,她正跟人闲谈着什么,偶尔悲戚地说,……我家长寿啊,好可怜噢。动情处,她会掉眼泪,我似懂非懂地看看,赶紧跑开了。<br />  <br />  没过多久,郭长寿又和我们一起放牛。不管我和邹现有玩什么,他只是看着我们,笑得很开心,但从不参与。非要他参加,他就说,你们小孩子玩,我是大人了。<br />  他是大人吗,为什么也挨打。<br />  我们不会直接问起,只是偶尔来个擦边球。郭长寿迟疑瞬间,看着别处,通红的夕阳,沉默的远山。回头看我们的时候,他尴尬地笑一笑,什么也没说。<br />  对面的悬崖上,那条名叫高滴水的瀑布,奔流直下,溅起的水雾,闪现着一道道彩虹。乱石穿空,郁郁葱葱。哗啦哗啦的落水声,淹没不了我们欢快的笑声,水声越响,我们笑得越欢,郭长寿和我们一起追逐。他跑不过我们,回过头,看不见他了。停下来,爬上路边的巨石,看后面的路,等他,偶尔探头看悬崖,太高了,头晕。<br />  他低垂着头,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手里捏着根芦苇。他只和我们跑了一小段,接着,慢慢地走着来……难怪跑不过我们。我们得意地喊着,怎不跑啦。他抬起头,看着我们,笑着,说,你们跑得太快啦。<br />  我们笑得更欢了。我在想,我的腿九岁了,果然不一样。<br />  没错,春天早已过去,初夏的村庄染上了绿色。菜园角落的李子树,挂满了李子,拇指大小,嘴馋的孩子来到树底下,摘一颗扔进嘴里,卜落一声咬破了,绿汁滴在舌头上,迅疾吐掉,脸上的表情难以描摹。桃子也有,一个个毛茸茸的,没有人摘,大家都知道,没熟的桃子吃了会得痢疾,要拉肚子。<br />  太阳升起的时候,家家户户已经吃过了早饭。我们在晒场上跳房子,踢毽子……那些都是女孩子的游戏,玩一会儿就厌倦了。跑去桐子坪——郭长寿奶奶家门前的那片竹林,就叫桐子坪。有桐子树吗,没印象了。<br />  我身材瘦小,动作敏捷,像一只遗落村庄的猴子。抱着一棵竹子,吱溜爬上了枝头。拉过一棵竹子,抓紧,跳了过去。拉过一棵竹子,抓紧,又跳了过去……又拉过一棵竹子,抓紧,又跳了过去。在那片密密麻麻的竹林里,我跳来跳去,邹现有在地上,仰着头看着,和我一起跳啊跳,样子很傻。<br />  郭长寿背着背篓,拿着镰刀,在他奶奶家门前,站了一会儿,偶尔扭头看了看我们,笑了笑。他奶奶出来了,问,长寿啊,吃饭了没有。郭长寿点头,说,吃过了。他们还说了什么,没留心了,我得抓紧竹竿,真要摔了下来……我妈说,板死怪子样噢。<br />  板死怪子样,客家话,即,摔得像只死青蛙。<br />  郭长寿不见了,他去除草了。<br />  在一个叫井水田的地方,山排上,当阳处,都是他们家的稻田。那里得到了阳光的青睐,从早晒到晚,禾苗茁壮,抽穗异常饱满。郭长寿伏在田坎上,像一只壁虎,挥舞着镰刀,手里的草抓不住了,打个结捆住,放在田埂上。割完一条田坎,收起田埂上的草,又去割一条。小兰姐在另一条田坎上割,懒洋洋的,心不在焉。招弟姐呢,上山砍柴去了吧。<br />  他们说话了。<br />  长寿,我不想呆在家里了。小兰姐说。<br />  去哪里。郭长寿迟疑了一下,问。<br />  我想走掉。小兰姐说着,笑了起来,像在开玩笑。<br />  第三天,斜阳残照的时候,郭长寿的二姐小兰离开了故乡。那是一九九二年盛夏的故事,一个外乡的男子,带着小兰离开了村庄。也即私奔。<br />  那时我读完了二年级,暑假在家,顶着烈日收割早稻。我的裤腿上,头发上,脸颊上,都是泥浆,像一尊街头雕塑,煞是好看。当然,我遗传了父母勤劳的基因,不像街头雕塑那样懒惰,一动不动,我依然奋不顾身……把打谷机踩得响彻云霄。日落时分,我们提前把当天的任务干掉了。父亲坐在田埂上,抽一种叫赣州桥的卷烟,下巴上挂着汗水。母亲摘下草帽,拿了点农具回家。我的小不点妹妹在稻田里抓蚱蜢,装满了一塑料袋,带回去喂母鸡,母鸡吃了蚱蜢,就有了营养,每天生好几个蛋……给哥哥吃。<br />  我站在田埂上,吹着凉风,什么也没想。就在那时,五间房响起了辱骂声,那个叫魏庆年的女人,她站在自家厨房后面的那块空地上,手指点点,唾沫横飞。从天骂到地,从地骂到山,从山骂到水,骂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水绕山环。<br />  她在骂谁呢。我问父亲。<br />  管她呢。父亲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事实上,他和我一样好奇……谁让他是我父亲。只是我家和郭长寿家吵过架了,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一九九○年,村民小组重新分田的时候结下的冤家。要是不重新分田,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父亲依然只能去山里破坏森林,砍树,卖了买米。而像魏庆年他们家那么山和田的人家,经常挑着谷子往街上跑,不,她从来不挑担子,最多就提三两斤木梓油。<br />  两家结怨后,我也很少去她家了,偶尔叫一句,庆年娘娘。但她理也不理我,只顾走自己的路。秋天的时候,我和邹现有曾在她家屋后的山上,采摘一种叫咪咪沙的野果。我们没做其他任何肮脏的勾当,拉屎,撒尿,朝她屋顶上扔石头。采摘完了,我们就离开了。但她骂了我们一下午,说我们扔石头打了她家的瓦片。她的大儿子郭世龙,甚至扬言,要送我们去派出所坐牢。<br />  郭世龙此时多少岁,十九,还是二十。正跟着他的准姐夫,招弟的未婚夫学做油漆。据说他天分过人,有希望成为一代巨匠。<br />  郭长寿仍是每天放牛,割草,砍柴。上学或放学的路上碰见他,叫他一声,长寿哥哥。他浅浅一笑,给我让开一条,也许会说一句,要认真读书哦。他来过我们家玩吗,没来过,路过的时候,偶尔会和我母亲说一会儿话。他一直夸我,说我聪明,读书厉害,将来肯定很有出息。说完了,沉默一会儿,有点漠然,背着背篓离开了。<br />  魏庆年从空地上骂到了桐子坪,边走边骂,骂向山外。<br />  邹现有家的狗跟在她后面,欢快地跑着。<br />  我的二伯父,从一条田坎上探出一个脑袋,接着,是一张笑脸,向我父亲要了一枝烟。点了烟,说,小兰跟人家走掉了。父亲喔了一声,继续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好久,问一句,男的哪的啊。二伯父摇了摇头,笑着说,谁晓得。<br />  夏天将近结束的时候,枝头的蝉,叫得越发疯狂。我又在桐子坪爬竹子,邹现有和我比赛看谁爬得快,他根本不是我对手。我的小不点妹妹,穿着绿纱裙,在竹底下,仰头看着。我们在竹子上跳来跳去,她在地面上跳来跳去,乐呵呵地笑着。<br />  忽然,郭长寿从那扇钉着“五好家庭”牌子的大门里蹿了出来,跑向山外。紧跟着,郭世龙也蹿了出来,追了上去。魏庆年从厨房门走了出来,右手抓着一把镰刀,一言不发,走向山外。到他们家牛棚的位置,她出声了,龙崽,你归去,等我来。她的声音很冷,听得我心里一沉,赶紧从竹子上滑了下来。我们三个站在竹底下,互相看了看,面面相觑。<br />  哎呦。一声惨叫,从牛棚那边传了过来。<br />  我们赶紧跑了过去,只见魏庆年捂着左脸,鲜血爬满了脸颊,顺流下来,落在地上。旁边是一块小石头,两根手指大小。郭长寿愣了一下,在路边的一棵杉树下……迟疑着,想上前来,但又不敢。郭世龙一个箭步跃了过去,拧住郭长寿的右手,再朝他膝腕处横扫一脚,郭长寿顺势跪了下去。没等他反应过来,郭世龙拎起一拳,猛地打在他后脑勺上。郭长寿沉闷地喊了一声,趴在地上,晕了过去。殷红的鲜血,从他鼻孔里涌出。<br />  魏庆年早已捂着左脸,回家去了。郭世龙用左脚膝盖顶着郭长寿的脊背,半蹲在地上,又是一阵拳头。我妹妹,邹现有,以及我,都不知所措,只在旁边一个劲地哭。郭长寿的奶奶闻声走了过来,拄着拐杖。郭世龙直起身,拍了一下巴掌,绕到牛棚后面,回家去了。郭长寿的奶奶看见郭长寿了,她扔掉拐杖,跪在地上,抱起郭长寿,仰天痛哭。她哭喊了什么,一点都没印象了。晶莹的泪水在她皱纹之间,不停地滑动,滑动,滑动。<br />  郭长寿醒了过来,看着他奶奶,笑了一下。<br />  枝头的蝉,仍在肆意地喊着。阳光穿过树叶的空隙,散落在地上。郭长寿家的牛,在牛棚里长哞一声,像在哭泣。<br />  <br />  秋风起的时候,邹现有背着书包,在我家门口等我。一起等我的,还有用竹竿赶过我们的……我表叔的儿子。我吃过早饭,我们三个一起去大涵赖良田家,等他二儿子小京。小京是我们片区的老大,读五年级。他答应过我,等他读初中了,就把位置传给我。<br />  太阳天空照,小京带着我们杀向学校。见山开路,遇水搭桥,见狗蹲下找石头,狗见势不妙,夹着尾巴逃跑了。哈哈哈,我们仰天大笑。赶到学校的时候,第一节课早下了,第二节课正在上。老师问,怎么迟到那么久。答之,我家的牛放风。牛放风,怎么解释呢,即牛不老实,疯狂乱跑。说来有点巧,我们几个家的牛老放风,日子还一样。<br />  放学了,小京又带着我们杀回故乡。撞开家门,扔掉书包,喊道,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抓过茶壶,仰着脖子,咕噜咕噜灌一阵。母亲在山排上唤我,让我去接她的班放牛,她要去菜园里种菜。我磨蹭一会儿,说要去大伯父家看电视。看江西卫视的《西楚霸王》,里面的项羽有一句非常有水平的台词,哈哈哈,想当年诸葛亮也不过如此。<br />  母亲在山排上威胁我,只好极不甘心地去接班。<br />  路过井水田的时候,时断时续的哽咽声,让我停住了脚步。<br />  我爬上田埂,循声而去,在第二泅田的田坎上,我看见了郭长寿。<br />  他蜷缩在斜坡处,藏着脸,泣不成声。<br />  长寿哥哥。我叫了他一声。<br />  他坐了起来,看了我一眼,背转身,拭着眼泪。<br />  他没说话,也没哭了,挥起镰刀继续割草。我走出好远,听见他说了一句,放学啦。<br />  事情发生在一九九三年的初夏。再过两个月,小京就从小学毕业,我将登上片区老大的宝座。上台之后,我会封邹现有为护国大将军,封表叔的儿子为中南海保镖。其他人,不论男女,都是朕的爱将,寡人要靠他们灭六国,一统天下。<br />  稻穗渐黄,阳光炙烤大地,远山冒着青烟。学生都趴在课桌上睡午觉,教室外面,不时有值日生走过,带着红袖章。高年级的我们,不再胆小,躲在教室后面玩石子。那也是女孩子玩的游戏,男的一会儿就烦了,只想偷偷溜下河去游泳。衣服放在岸边,光着屁股跳下去,游一阵,回头看岸上,衣服却不见了。在烈日下追赶拿衣服的王八蛋,王八蛋却跑向学校,结果可想而知……拿跑衣服的人受到表彰,下河游泳的被老师罚跪。跪在五星红旗下,忏悔,反省,写保证书。<br />  我从不下河游泳,因为,我怕廖柏。<br />  谁知道他有没找到替死鬼。<br />  星期六,中午放学。顶着烈日,奔跑在回家的路上。跑到荫凉处,躲进去,等后面的来了,跳出来大喊一声,吓他一跳。两个躲进去,等后面的来了,跳出来大喊一声,吓他一跳。躲进去的人越来越多,跳出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后面来的人老远就看见我们了,但我们跳出来大喊一声的时候,他还是装作被吓了一跳。<br />  到了湖边,捡起一块小石片,弯腰,用力甩出去。石片在湖面上,打起一个接一个的水漂。邹现有总是比我厉害,他扔出的石片,在水面上经常比我的多跳动一两次。我很不服气,表叔的儿子就一个劲替我找石片,我一个劲扔。但最后,我们不得不承认,邹现有在打水漂上是比我有天赋的。<br />  我扔完最后一块石片,撒腿就跑,还喊着,廖柏来了,廖柏来了。<br />  表叔的儿子也跟着一起跑,一起喊。邹现有当时还在找石片,见我们跑了,心里很怕,却不愿让我们知道他在怕。他丢下石片,嘴里喊着壮胆,白天没鬼,出来会被晒掉三魂七魄……白天没鬼,我妈说的,出来会被晒掉三魂七魄……但他走路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简直比跑还快。<br />  在红枫树下,我们撞见了郭长寿。<br />  他打一双赤脚,穿一件橙色背心,一条的确良裤子。没掩着脸,但在哭,哭声和那个夜晚一样,像狼在吼。他径直朝外面走去,走得很快。我和邹现有喊他,长寿哥哥。他没理我们,也许没听见。表叔的儿子问,他怎么了。我和邹现有互相看了看,不知说什么好。<br />  一天后,郭长寿回来了。<br />  听见过他的人说,那天郭长寿一路哭到小镇。之后,沿着那条标号为105的国道……一九九三年,不是国道,只是一条柏油路。郭长寿打着赤脚,沿着柏油路,一路向前。有人说,他是去五云找他二姑。也有人说,是去找他二姐小兰。村庄早有人传言,说在五云见到了小兰。<br />  或许,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br />  回家以后,他依旧是放牛,割草,砍柴,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吃早饭的时候,魏庆年意外地站在厨房后面的空地上,对着郭长寿放牛的地方,放开嗓子,喊,长寿,回来吃饭啦。我和邹现有背着书包,路过她家门前,她的左脸上挂着一把刀。<br />  放暑假了,又开学了。<br />  一九九三年,九月。毫无悬念,我当上了片区老大,率领着众多将士所向披靡。回家的路上,偶尔会碰见郭长寿。他牵着一头牛,背着一背篓草,看见我们来了,远远地让开一条路。一如既往地,我会叫他一声,长寿哥哥。他仍是笑一笑,也许说一句,认真读书噢。我们还说了什么,什么也没说。我得赶去我大伯父家看电视,邹现有也去。<br />  表叔的儿子得回家,他家比较远。要是晚了,山路上有鬼。丢沙鬼,棺材鬼,迷路鬼,什么鬼都有。<br />  过了中秋,晚稻抽穗了。<br />  湖水一天比一天浅,一天比一天浅……不,一九九三年,雨水富足。都农历十月了,北风吹起,湖面碧波荡漾。姓梁的移民划着小船,披着苍茫的暮色,消失在远处。放眼望去,堤坝上围着好些人,三两个来回走动着。风起的时候,能听见那伙人在说着什么,辨不清内容。谁家的录音机在风里哼唱,隐约能听见,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br />  表叔的儿子建议去看看,不知怎么,我和邹现有都在迟疑。最后我们没去,表叔的儿子和他两个邻居跑去了。在那棵红枫树下,我遇见了我的妈妈,她挑着一担柴火。我喊她,妈——我回来啦。她应了一声,说,长寿死了。<br />  吃过午饭,看水闸的萧东庆,打着口哨来到堤坝上。顺着一道道的水泥台阶,向湖面走去。水下一水位的水闸不见了,水却不怎么流动。萧东庆跑前一看,涵洞上卡着一个人,一个死人。高举着双手,背对他,看不见脸……但左手腕上,有一颗拇指大小的黑痣。<br />  萧东庆跑上堤坝,喊,魏庆年,你家小儿子被水撑死了噢!……在我的故乡,未满花甲的人死掉了,是短命鬼,撞见的人非常忌讳。他喊完,骂道,真他妈倒霉,又碰到个廖柏。接着,掏出鸡巴,向那个方位撒了一泡尿,算是辟邪。<br />  ……<br />  魏庆年请了几个人,在堤坝的斜对面,一座叫羊脂峒的矮山,打了一条沟。<br />  那一年,郭长寿十九岁,走出了赖布衣的预言。<br />  他过了十八,却过不了十九。<br />  很长一段时间,萧东庆向村庄的人说起着当时的情景,绘声绘色,唾沫横飞。他的跟前,经常晃动着很多脑袋,黑的,白的,黑白混杂的。我的大伯父看见了,非常不屑,忍不住出言奚落。接着,众人竖起耳朵,听我大伯父讲。郭长寿死后,落的是人道,回家掐人……在我的故乡,人死后会落道,天道,人道,鸡道,三道必有一道。天道,死掉的人腾云驾雾,在天上跑,一直跑,跑,跑。人道,即回到家里,去掐活着的亲人。鸡道,就去抓自家的鸡,大半夜的,鸡在栅栏里扑扑乱飞,叫个不停。郭长寿落的人道,夜半三更,月黑风高,厨房的后门滴答一声响……死在外面的,只能进后门。之后,悄然无声,他进了他哥哥郭世龙的房间,床的外面躺着他哥哥,里面躺着他大姐夫。郭长寿笑了一下,抬起双手,扑了上去……我大伯父却不讲了,他直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回家去了。<br />  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又一年也过去了。<br />  我的故乡,五间房,离我越来越远。故乡的定义,也越来越大,甚至大得没了概念。小学时候,我的故乡是下芫组。中学时候,我的故乡是银溪村。高中时候,我的故乡是沙地镇。上了大学,整个赣州地区都是我的故乡。现如今,偌大一个江西省,也成了我的故乡。<br />  沙地镇是我故乡的时候,一个学期,才能回五间房一次。<br />  学校放暑假了,拎个背包,赶上了末班车。三个小时的路程,到了小镇,天早就黑了。中学的死党让我去他们家住,在街道附近,等第二天再回家。当时我正处于喜欢冒险的年龄,而且,刚学了唯物论。我背着背包,披星戴月,想着我暗恋的女生,穿行在狭窄的山路上。什么丢沙鬼,棺材鬼,迷路鬼,全他妈扯淡,迷信。<br />  走到堤坝上的时候,月色朦胧。不小心看了一眼羊脂峒,双腿抖了一下,加快了脚步。在菩萨沟的山坡上,那里扔着一张凉椅,一张草席,两根竹竿。我心生疑惑,但不敢多想。走到山的屁股上,我大伯父家。那条黑狗叫了两声,堂姐从厨房走了出来,说,呦,书生回来啦。我笑了一声,问,菩萨沟那山坡上……我的话没说完,堂姐说话了,魏庆年死掉了。我冲进大伯父家,什么也不想说,直冒冷汗。<br />  我家距离大伯父家,约八百米,但不敢回家。因为,是山路,弯曲的山路,两边长满了树。最要命的是,得经过魏庆年家的牛棚,她家大门前,厨房门前,厨房后面的空地。当然,还有我肚子饿了,大伯父家的饭桌上,摆着我喜欢的啤酒鸭。<br />  吃过晚饭,父亲来接我了,打着个手电筒。<br />  我在前面,父亲在后面。和父亲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和父亲一路聊着,聊很多内容,也包括魏庆年的死。<br />  她怎么呢。我问。<br />  和郭世龙老婆吵架,气不过,就喝农药了。父亲说。前天下午,我还在田里呢,郭世龙就哭着喊,说他妈妈喝药了,帮忙抬去医院……还能怎么,救人一命嘛,但她吃的速杀神,没到板鸭厂就断气了。<br />  两年后,郭世龙在一座山的嘴巴上,建了一栋红砖楼,搬离了五间房,没拆老房子。现在的五间房,仍是五间房,但只有四户人家。<br />  <br />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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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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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8 17:17:04 |只看该作者
果然,农村题材小说必要死人!
未到六十已古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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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窜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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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8 17:43:18 |只看该作者
<p>我也不想死人,可谁让她死了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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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9 17:21:37 |只看该作者
短打文字,灵性涌动。阅读后不免吃了一惊,好的出乎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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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1 15:31:28 |只看该作者
<p>没看完</p><p>先顶个帖子</p><p></p>
其实,我是一个诗人。 http://blog.sina.com.cn/zuokans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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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沁可人首席饭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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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2 16:39:56 |只看该作者
&nbsp;&nbsp;&nbsp; 对不起秦惑了,我看不完。我很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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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3 08:43:30 |只看该作者
死个把人不算什么,没野合才是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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