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an style="font-family:新宋体;mso-bidi-font-size:10.5pt"><span lang="EN-US"><p></p></span></span><p align="center"> <font size="4"> 北方牲灵<br /></font> <br /> </p><p align="right"><font face="仿宋_GB2312">献给我的少年英雄主义<br /> ——作者<br /></font> </p><p align="left"><span style="font-family:新宋体;mso-bidi-font-size:10.5pt">如果你能赏光,亲临我们县城,作一次跨越省份的秋游,便会在经历了无数次改朝换代的南城门楼子底下,看到一只兔子的石雕。它前腿搭在胸前,后腿平贴于黄土地面,睁着一双大眼,朝蓝天望去,好像等待黑夜的降临,随即腾身而去。提醒一下,最好算准行程,以便中秋节那天抵达:夜空,繁星点点,天际悬挂一盘北方最圆的月亮,几丝薄云从中抽过,一行大雁鼓动翅膀,朝你来的那个方向飞去;擦身而过那个五官僵硬的人,尽管额头皱纹里落满黄尘,可你依然能够从他带起的风中,捕捉到绵土一样的温情。你知道的,有时候,远离妻儿,在一些荒芜、贫瘠的陌生地,领悟一只大羝角山羊,如何自由地跳跃在布满石块的坡头上,体会那里埋头爬山的人们,怎样虔诚而享乐地对待生活的细节,那时候,你会觉得,距离,不再是一个首要的问题,亲情,终究是一条牵你回家的小牛皮腰带,尤其在这样一个令人想家的季节。当然,这谨是一愿之邀,你完全可以拒绝我的盛情,我能理解:一衣带水,你那里清晨升起的,是我日薄西山的残阳。所以,较为礼貌、公平的请笺,最应该一同随我前去的方向,当是梦一样久远的过去。这样说,是因为有些记忆,已成肋骨,生长在你我离心最近的左胸上了。</span><br /> 说起来,我这辈子也做过几个好梦。印象比较深,对我影响比较大的,算起来也就两回。一回是童年的一个节气,惊蛰那晚的子夜时分,那梦后来让我当了一世英雄。另一回是两年后,我儿子出生那天,当晚,我梦见三老舅天牛豁着嘴唇,噙了一口青草,是个兔儿爷。<br /> 回忆惊蛰的梦,凌晨醒来后,我在微亮中睁大双眼,盯着窑顶模糊的石缝,为梦中之事勾勒出一条大致的走向。我梦到自己是匹儿马,身披数尺长的鬃毛,站在沙丘顶上,后腿直立,前蹄指向空中,而后仰天嘶鸣。这是个很带劲的梦,足以使一个想长大的人,双脚离开地面,身体腾空而起。按照奶奶的说法,做这种梦是个好兆头,说明前世是头有修行的牲灵。我摸索着拾起登落地下的荞麦皮枕头,垫在小腹下,趴在温热的土炕上,脚尖抵住黍秸炕席(褥子短了一截),心里感到踏实多了:既然上辈子辛辛苦苦做了几十年牛马,那今生今世岂不光剩下享福了?这样一想,我就感到有盼头了,未来的日子将会一片光明,等着瞧吧,太阳一出来,属于我的青少年时代就要来到了。<br /> 记得头晚临睡前,在15W灯泡的昏暗中,我伏在祖父单传我的小炕桌上,零零碎碎读了几段老人家留存下来的线装书。那只藏书的柜子也很旧了,用一块城墙砖替代缺损的那条腿,就在后院正窑靠住侧壁斜立着,上面的桐油,在碳烟和柴火的烤灸下,凝结成扁豆大小的硬痂,跟我外婆冬天冻皴的手背一样,柜面上更多的地方,露出槐木,或者是桑木底料的本色。<br /> 1967年清明节那天,往北方运送救济粮的卡车顶上,坐着五名高中生,全是男的,比我大三四岁,装着稻黍和玉米的麻袋散发霉变后酒糟的味道,被他几个骑到屁股底下,他们肩并肩念着词句,离开守候在南方的父母,天兵天将,一夜间就把红旗插到沙漠边我们县城的南城门楼子上了。<br /> 那天清晨,我从下面走过,感到城门洞里的穿堂风特别大,迎面刮过来的纸片贴在脸上,让我闻到一股子艾蒿叶子的清香。我抬头看看天,太阳出来了。<br /> 高中生在教室里喧啸和争闹的声浪,暂且没有波及到我们这个班。不过,掏出书本后,我还是拉了一把凳子,将身体朝过道这边挪了挪,把直尺摆在课桌正中间,眼珠子斜过去瞟了一下,以正襟危坐的神态,提醒同桌有那么条界线的存在。教务处发给我们一堆很薄很粗糙的课本,单张打开对准窗口,可以读出纸里夹杂的木屑或是头发丝。其中常识课本的封面右上角,画了一朵云彩,几条斜短线代表雨滴,射向对角线,有个人举着伞在短线下面走,我们班同学用了一个学期的时间,也没分清打伞那人是不是个女的。这门功课囊括了我和同学们除过学习以外所有生活的实质性内容,比如生理、卫生、地理、自然、社会。在这门课里,我的生命微妙的起源和恢宏的过程忽略不计,一带而过,被编课本的人比喻成燃烧在腹腔中的一团火种。作为常识课代表,我不太操心这种小事情,我的心中,更多关注的是北边那片沙子,和盐碱地上被老北风吹弯腰的红柳、柠条、旱芦苇,还有,前腿长着两个膝关节,跑起来比公马还要快的骆驼。爷爷的老书里说,北面有片出大侠的沙漠。<br /> 坐在粮食上来的那几个高中生,分插了两个班,扎稳架势不走了。他们根本不上常识课,就连语文数学也不理睬,还让物理老师手里掂一根木棍,捅进操场的碾轱辘里,又在木棍下支一块石头,让老师使劲往起撬,说是做关于“杠杆作用”的实验示范。女老师脸上流着汗,他几个仰面大笑。在校长办公室门前,他们将书本一页一页撕开,捧了几捧操场的黄绵土,背转身一人在上面尿了一泡,把土和成温和的泥,那个胖墩子分别从上衣和下衣口袋里掏出十来只麻雀,有两个好像已经死了,裹进冒着热气的泥巴里揉成团,脸很白,个子很高,说话慢声细气那个,划着火柴,点燃扯成单张纸片的政治课本。等我们下课围过去后,他们打着饱嗝,盘腿坐成一圈,玩起了扑克牌。脸很白那人没和他四个升级,靠在胖墩子宽厚的脊背上,不知啃一本什么书,硬皮,很厚,津津有味,根本没把教导主任放进眼里。<br /> 在教室玻璃窗看过去,我觉得很英俊,蒙上几块黑布,他们就是沙漠里杀出来的一群大侠。<br /> 如今回想起来,往事与绵羊身上的绒毛混杂在一起,有些不可挑剔了,唯独那些事如同龟裂地里长出的几株青苗,让人在一片苍茫中记忆犹新。每当我站在沙漠深处的海子边,站在波状沙丘顶上,呼唤同我当年一样大小的几个少年,从高草里头赶出一群牛羊,老远跑过来,站在沙枣树下,喊一嗓子大侠爷爷,我必定会吞下一串喜悦的泪水。<br /> <br /> 那些事,发生在四十年前那枯黄灰褐的春季,加上一个漫长,炎热,不安但让人兴奋的夏天、一个遍地红旗代替高梁穗子的秋天、一个没飘过两瓣儿雪花的冬天。<br /> 我有一个会跳很多种舞蹈的姐姐,尤其是蒙古舞。那阵子,每次当她耸动肩头,抖得混身的关节跟脱落下来一样,在马蹄奔腾的节奏中单膝点地,做出一连串挤牛奶的形体动作,然后一松劲,软绵绵地站定时,舞台就会变得无比宽阔广大,真像一片草原。而我,准会咂吧几下嘴,觉得唇齿间涌出汩汩润美的甘甜。后台小门上挂了一个牌子,上写:闲杂人等严禁入内。可我能。姐姐对把门那小子一笑,我就进去了。我站在一旁,帮她换戏服。其演出顺序一般是:一套军服,五角星帽子,两面红旗领章,一条人造革宽腰带,黄胶鞋,一杆木制54式冲锋枪;疙瘩绊扣大扯襟土布褂子,肘子那块还有个洞,一条宽裆肥腿裤,膝盖有补丁,一双大拇指顶在外面的千层底鞋,白羊肚子手巾;最漂亮的是一袭蒙古袍,真皮马靴,哈达当腰带,头巾,乔其纱长裤。要是哪天换了行头,突然在中场有人递上来一条布拉吉(双排扣连衣裙),姐姐也能一笑纳之,临场发挥总会搏个满堂彩。<br /> 姐姐家的院落很大,在我们那一带,算是有些气派了。异族风格的庭院,蒙汉文化的建筑结构,在她祖父祖母的融洽中得以十足体现。三株白杨间隔一块草地,两排大丽花,一条青砖小径,照壁、厅子、瓦房一应俱全,这在窑洞居多的西北并不多见。姐姐的双亲也在省城,和几个高中生的父辈是同事。大约五个人的娘老子怕他们惹事,就打发到我们这个边远小城避乱来了。姐姐独居北房,四人分住东西厦房,胖墩子一人呆在南间,把守大院,俨然是尊山门罗汉。<br /> 那几个高中生在一起真热闹,可算教我开眼界了。我连饭都吃不进肚子里了,半饱不饱没感觉,只要隔壁姐姐院子里歌声一起,我撂下老碗就过去了。我翻墙。如今我可以不出二门不迈大门,端直跃过我家和姐姐家隔邻那堵墙。他们三三俩俩坐在草坪上,给我介绍情况,从他几个嘴里,我知道了不少县城以外正在发生的事。这中间,我注意到一个现象,他几个说着说着,就有人在月光中把身子摆平,在地上打几个滚,趴在那里亲着小草叶子半天不动弹。尔后,悠悠呵出一股闷气,很累人的乏样子。我弄不懂这些让人别扭的举动。但我肯定,起由是姐姐裸露在草丛中的小腿肚子。因为,有时候,我也感到身上所有的筋骨嘣嘣作响,也想把憋着的劲,找个关节给发泄出去。我便从厅子里弹射出去,跑到白杨树下,跳起,抓住一根枝杆,作几个引体向上,然后,立在当院的青砖小径正中间,朝他几个笑过去。<br /> 尽管坐了一卡车稻黍来,吃饭仍然是个大问题。距今四十年了,很多细节没法详尽回忆了,但饥饿的感觉,恐怕到入沙以前,我都能够准确地从身体随便那个部位捕捉到。那种感受促使我当时在乱作一团的人群里,像拨开一地红高粱,钻进去寻找混杂在里面大辩论的农民,真想喊他们赶紧回去种庄稼去,否则明年开春又得吞糠咽菜了。还是胖墩子有种,一天没见着人面,太阳落山前背个破麻袋赶回来了,从里面掏出两只兔子,白毛红眼圈,活的。那年头山上草不多,野物也不好找,不知他跑到乡下把谁家养的家兔给逮住了。姐姐不让吃,说太漂亮了,白脸也不依。争吵了好一阵,结果证明,胖墩子说到底是个老实人,他憨厚地笑了笑,就把一对兔子撂进院墙角的地窖里了。从此以后,一有空,姐姐就坐在小凳上看草尖,白脸背靠树杆读那本厚书,另两个上院扑到下院,练摔跤,而胖墩子,则跑到后山打兔草去了。记得四十天后,我爬在窖口向里张望,加上老兔,里面最起码有十四五只了。记得又四十天,就翻倍了。一开始胖墩子背一背草,撂进去后能管个两三天,后来就不行了,一天一背。后来两背也不够。胖墩子也不吭声,笑笑,又去后山了。我望着胖墩子宽敞厚实的脊梁,心想,大侠,哥哥你绝对是古书里的大侠,十座山的草也招架不住地底下那么些个东西吃啊。<br /> 我觉得打兔草这事该让三老舅去办。他叫天牛,比我大一岁,比姐姐小一岁。在我的印象里,无论在哪种情况下,他一面笑从早挂到晚,睡着了也那样。实际上,他是我八竿子也够不着的一颗挂在树梢上的干枣亲戚。奶奶常对我说,出事了,又出事了,我那本家的弟弟呀!我知道她说得是天牛。不问也知道,他整天就那几宗,掰人家地里的玉米棒子,偷刨半书包洋芋,顺手揣一件别人晾在绳上的背心回家。三老舅天性好动,比四条腿的兔子还勤快,前晌还在我眼前晃,午饭时,就被后川的农民拧住一双胳膊,像推辆胶轮车一样,架在他家的大门前骂三老舅有人养没人管。三老舅像游街一样,胸前让人给挂了一对大南瓜,我找了半天,也没能在他脚脖子粗的后颈上,寻到那根纳鞋底子的细麻绳。都憋成那样了,他还侧过通红的脸,偷偷朝我笑。我把打兔草的想法给胖墩子说起过,可他不肯,还将三老舅揽进怀里,大手抚摸着他黑瘦的脊梁,用一种我无法体味的神态对三老舅笑。看起来,打草这活还得胖墩子干,至于三老舅,吃兔子肉时喊他一声就行了。<br /> 友谊像吃饱了青草的兔子一样,显得一团和气,我们的笑闹声,常常惊飞杨树上抱窝的两只喜鹊。虽说高中生教了不少课外知识,可有些事总让人感到蹊跷。当时我文化水平低,囫囵吞枣,无法化解那些迷团。记得有天晚上月亮很明,天上地下白光光。我读完一大段爷爷的古书,心想,到时候了(我逮了几条四脚蛇,想从门缝里塞进去,吓他几个一大跳,尤其那俩练跤的)。拧灭电灯,我就翻过院墙了。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南房里的呼噜声跟磨面一样响,西厦房也有响动,还很大,其声壮如牛喘气。我还以为他俩趁着月光撂跤呢。不过,地方选得不大得当啊,巴掌大个炕,耍不开场子嘛。我悄悄摸到窗台底下,用古书上读来的法子,在麻纸窗格上舔破一个洞,一只眼望进去。不对路子呀,平时可不是这动作,这回反了,他俩前胸贴着后背,滚来滚去,分不清谁是谁。怎么会跟兔子一个架势呢?我实在想不通,这算练得那门子功?我换了另一只眼仔细辩别,他俩光溜溜地,短兵相接,显然很吃力。我靠着墙跟,蹲在房檐下的黑影里,按住腔子里直往出蹿的兔子,不知接下来该怎样想。我听到上房的门响了声。是姐姐。我赶紧蹲着往出撤,躲在山墙下的鸡窝后面。姐姐走到当院,立在那里不动了,大概也听到他俩闹腾出来的动静了。她走过去,也像我一样,在另一个窗格上弄破一个洞。只看了一眼,姐姐就退出来了,扶着白杨树杆站了一小会儿,转身回上房里去了。在鸡窝顶上的砖孔里,月光下我看到,姐姐眼眶里噙着两瓣泪珠。<br /> 文具盒里那几条四脚蛇被我遗在窗台上,我又爬过去取回来,把它们撂上房顶。有一只挣脱了,留了一截子会动的尾巴,让我捏在手中左右摇摆。<br /> 后来,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们分成几派了。练摔跤那两人撕扯在一起是敌人,一个恨不能摔烂另一个,可一旦有第三个人介入,两人随时随地停住扭打,相互将手臂勾搭在肩膀上,合伙对付别人。白脸和那人一派,他俩争辩时文诌诌的,有理有据,很有耐心,有时还会蹲下来,用粉笔在姐姐家的青砖小径上写出几大行,白脸那手硬笔字漂亮得很,然后朗声念给对方听。我能在他的书法中,读出爷爷单传给我的纸方上狼尾巴毛遒劲圆润的楷书笔锋:“家”字的宝盖、“男”字的部首、“奴”字的偏旁,最能在上面读出气势的是一个“人”字,那一撇、那一捺。尤其那一捺,真有剑侠之道欸。而胖墩子没派,就一件事,上山打兔草,没完没了,背了一捆又一捆。但,对阵的两派,在争吵后的间隙,喘着粗气,却同时会将矛头指向胖墩子。每当这种时候,胖墩子定平脸看着姐姐不说话,似向她求救。<br /> 天牛常常是他几个的出气筒。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胖墩子上山打兔草的时候,否则,那四人不会得逞。他们攥住三老舅刚跃上墙顶的脚脖子,叫他在上面单腿跳着走。他们把他摁在草坪上,扒下裤子,每人在他屁股上甩一巴掌,比谁留在上面的红印子消退得慢。然后,他们又帮三老舅提上裤子系好腰带。“要不然,胖墩子回来后,还以为我们也把你给怎样了。”白脸说。他们还逼三老舅吃草。三老舅真吃。他混身上下,就数腮帮子上的肌肉发达,我摸过,瓷实得像马大腿,他会使劲嚼几口姐姐院子里的青草,嘴唇边垂下一根绿汁,脖子一探,就香喷喷地咽下去了。最好笑的是练摔跤那两人,一人捏住脖子,另一人用剪刀给三老舅弄了个阴阳头。不过,必竟他们大几岁,耍弄完后,会递给三老舅一条兔子腿让他吃。他们几个拿三老舅出气时,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依然时不时侧过脸朝我笑。他一笑,就让我觉得亏欠他点什么,笑一回欠一回,笑得次数多了,好像把我下辈子也给笑进去了。<br /> 白脸的两面脸上也留下过巴掌印,整整一天都没消退。白脸是个窄脸盘,腮帮子了不起有我,或姐姐的手那么宽吧。所以,我分辩不出那印子的大小。但我猜想,应该是胖墩子扇上去的。不是他,还会是谁呢?<br /> 弄出大动静那次是十月的一个夜晚,秋虫不叫,树叶不动,邻院却传来阵阵嘈杂声。我被惊醒后,心想,他几个终于按捺不住,全体动粗了。我连上衣也没顾上穿就翻过去了。我过去后,首先注意到三老舅趁乱,一动不动趴在墙角的地窖口上,脑袋耷拉在里面,撅着屁股,光露出个下半个身。胖墩子好像在劝架,可他两头顾不来。姐姐站在一边不说话。白脸和那人打不过练家子,被他俩摁在草坪上。不过,上面的下面谁也不吭声,不哭不叫暗中较劲,喘息着闷头捶打。过了一阵,胶住了,上面的不打了,下面的也不挣了。又过了一阵,姐姐伏在胖墩子脊背上哭开了。练摔跤的松手了,白脸和那人拍拍身上的土,也坐起来了。忽然,他们都哭了,非常低沉,非常压抑的嗓音。现在回想起来,活了将近六十年,我再也没能听到还有谁像他们那样哭过。过了一会儿,他们不哭了,分散开,各自在院子里度来度去。沉静了好一阵子,他们又凑在一起,又哭开了。其间,我感到地窖那边有些动静,我看过去,早没影了。我心想,得手了,三老舅得手了,我以前看见过,那小子逮兔子有招,大概这会儿他钓了几只兔子偷跑了。过了很长时间,胖墩子不知从哪个旮旯里跳出来,叹了口气,回南房去了。白脸走到白杨下面,抱树听风,面朝月亮吟了一首怪诗。我只记得这一句:别了,我隐匿在腹中的神器……<br /> 临回前,我还是不太放心三老舅那小子,他不会出溜下去吧?我走到地窖边朝下看了看。其时,皓月当空,窖底疑似落了一层白霜。什么也没有啊。<br /> 躺在炕上我还在想:就白脸那瘪塌的小肚子,也能藏得住暗器?<br /> <br /> 局面相对稳定的某个间隙,南边坐在煤油火柴冰糖等日杂卡车上来的一个人捎了张纸条子,叫他们五个回去。我看见过那根条子,几行水笔大字:吾儿等人见字如父,速归,祖国需要,尔等忠孝不必两全,当务之急,参军戊边。云云。他们依旧坐上那辆空荡荡的卡车,迎着对面天空北飞的大雁,回南边去了。春寒料峭,记得那晚很清凉,不时有人打个寒战,后槽牙嗑得笃笃响。走前,他们根本没哭,兴奋得乱作一团,手拉手,将姐姐围在中间。姐姐捂着脸,一句话也没说。我恨得在一旁直咬牙,心想你们压根就不该来。但,嗓子里像含了一口盐水,必竟跟他几个身上学了不少东西。<br /> 大雁鼓动翅羽,划破夜的宁静,我成长了二十四个节气少年的心,扑打在高空。那一刻,大约只有我,才能感觉到兔子们在地下打洞的声音。<br /> 1968年春分那几天,县城的局势比较缓和,人们见面时点头哈腰,一派温良恭俭让的新气象。高中生走后,我和姐姐又有了一块发芽的草地。我比平常翻得更勤快了,一天好几回,我从这院跃至那院,如入无人之境。和大人们相比,我觉得日子就该这么个过法:一男一女,一个院子,几排瓦房,有花有草,虽说没啥好东西,可也有吃有喝,无非稀薄一点,粗糙一点。还想怎样呢?慢慢来吧,一切会好起来的。<br /> 记得那天晚上天气很明亮,我和姐姐坐在枯草上。入夜后有些凉,姐姐靠过来,把头枕到我的大腿跟。她的热吹下去,把我身上的人气给煽起来了。我把姐姐平摊在草地上,一件一件褪去她的衣裳。我觉得草尖有些扎,回过头拣起丢在一旁的上衣,垫在姐姐的屁股底下。然后,又回过头拾来她的长裤,我认为后面的事情还会用得着它。接下来三下五除二,我就成了裸体。不瞒你说,这一切,我做得相当简洁利落。我把姐姐拦腰抱起,她很轻,翻过来让她跪在我铺垫好的长裤上。那样,她的双膝就不会被硬草枝儿划破了。姐姐很听话,一切由我摆布。<br /> 姐姐背上那一排骨头豆豆,不用下巴壳顶住使劲感觉的话,根本就看不出来。不像三老舅,一身酱紫色皮肤,脊梁骨像条民兵的武装带,疙疙瘩瘩,沉掂掂地背在后面,看起来好像装着真子弹。不过,那小子屁股蛋子倒不算太黑,大河里耍水时,我轻轻抹一把,就显出几根红指头印子。<br /> 当我像地窖里的兔子一样,伏在姐姐背上,用下巴尖比住,至上而下数那些脊椎骨时,感到无比自豪,确信这是个壮举,尤如爷爷老书里的说法:红尘英雄。姐姐双膝跪在软和的青草上,回过头看了我好几次。我没亲姐姐的嘴,那样双方都得扭脖子,太难受了。贴着她的耳朵跟,我轻声说道:“姐,你放心,你尽管放心好啦。”听了这话,姐姐果真放心了,驮着我,平展展地趴进柔草里,把脸埋在双臂中。没说得,我终于成为一个正式男人了。<br /> 搂住姐姐的后腰,脸贴着冰凉的脊背,在习习夜风中,我思考了很多件事。比如,爷爷书柜上被奶奶擦得铮亮的铜扣、北面沙漠里大侠平端着一杆红缨枪、姐姐家影壁正中悬挂在四楞铁钉上的银马镫,还有秋西瓜、春蔓菁、糜子地里一株孤独削瘦的高杆作物,等等,这些东西。我甚至还想过一种叫沙打旺的高草。老实说,想得最多的,还是地下那窝兔子。这群兔子,被我给糟贱坏了,三天两头,记起了,我才打一半捆草丢进去。它们饿得在地下乱蹦,一听到上面有响动,就在窖底搭起前腿站立着,排成几排,一声不吭,粉红眼圈,似笑着朝我讨草吃。<br /> 那事过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起码有一个星期的样子,我感到有些后怕——那晚上,姐姐怎么一句话也没说,笑也没笑出声过?过了一向,姐姐趴在墙头喊我过去。这回是她主动的。她让我摸额头,摸脖子、肩膀、肋骨一路下去。最后,自然而然,又回到小腹上。她让我的手停在那里不要动弹。我并没有脱衣服,仰面躺在拱出嫩芽的草地上,数星星,然后一一对应,把明的暗的,眨眼的闪光的分别安装在姐姐的身体上。<br /> “好像在动,”姐姐说。<br /> “启明星露头啦。”<br /> “哦,是在动啊。”姐姐摁住我的掌心,贴在肚脐眼儿下面一点。<br /> “是呀,北斗的勺把子开始倾斜了。”<br /> 过了个把月,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头了。月光之下,姐姐的腰明显变粗了。我忽然间给明白过来了:火种,那是我的火种啊。我喜得一蹦老高,恨不能一弹弓把织女星给射下来点在姐姐的小腹上。那一刻,我觉得自个儿才是大侠,其他人等统统是个陪衬,你能背草也好,能念诗也好,那怕你还会撂跤。而我就不一样了,能点燃起一团火种。这可不是一般人敢想敢干的事哪。此后一段日子,我让姐姐坐在她祖父留传下来的鹿皮椅子上,晒太阳,早晚各一回。我知道这样做对姐姐好,对她肚子里我们的子女好。我七老舅衔草落地前,七老舅他妈就是那样做的,头上还缠块毛巾,说不能着风。什么事我都替姐姐给做了,一切有我。不消说。<br /> 好景不长,外面又大乱了。学校在十字街头贴出一张海报,说暑假过后要复课闹革命。就是说,姐姐的肥腰眼看藏不住了。我灵机一动,跑到大礼堂,撬开后门,扭坏箱锁,取出那套军装。走前,还是将蒙古袍给留下了,好是好,可穿上它是不是太扎眼了?我要得就是那根硬朗紧凑的人造革宽腰带。穿上军装,把它系在姐姐腰间,勒紧,混进学生堆里,大家一模一样,都是假卫兵。<br /> 姐姐的胃口越来越大了,可她说啥也不吃兔子肉。最近忙乱的一塌糊涂,根本顾不上别的事,很有几天没打草了。前些日子我注意到,地下那些小兔子经过两个四十来天就懂人事了,腹腔中明显又燃起着兔子们的火种了。我概略计算了下,不得了,几乎是个天文数。照这样下去,不出一年,地下会有数不清个生灵蹿来蹿去。我探头看下去,窖底被兔子们打出了无数个洞,在黑暗中,每个洞口都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红光。它们吃什么呢?它们在下面悉悉簌簌地?它们还会是白毛红眼圈吗?我感到姐姐家院子底下,洞套洞,横七竖八不知有几里路长。极有可能,饥饿会迫使它们啃断草根树根,可能还会吃蚂蚁们下出来的蛋,然后,与老鼠蝎子青蛇为伍。每当我踩着青砖,从姐姐家上面走过时,就觉得脚板底下会有阵阵蠕动,透过掌心传遍全身。我害怕极了,挑了几担土,把地窖给填平了。<br /> 说实话,兴奋之余,更多的还是担心。姐姐怀孕这事连奶奶都不知道,更不敢对其他人讲了,唯一能想一想,觉得有可能帮上点忙的,就是三老舅。他毛病固然很多,人无完人,从小一起长大,他的那些缺点,对于姐姐这事而言,我反而感到十分可靠:经打,嘴严,三五棒子别想撬开他的牙。就算他爱摸别人乳房的事总让家里大人操心,那也是个喂肚皮的问题呀,我在身子饿得飘飘荡荡的时候,不也动过嘬那么几下子的念头嘛。可那小子有几个月不见了,谁晓得他哪儿去了?会不会嫌七老舅八老舅把他那份甜菜叶子南瓜稀饭给喝光了,一气之下,跟在一群绵羊后头,上山吃好草去了?有可能。我知道,三老舅认识很多种草。他对我说起过,说羊能吃的人就能吃,有些草甜有些草苦,苦草养人,是好草。“就是屙的时候特别难受,得鼓劲,像羊一样,一蛋儿一蛋儿硬往出挤。”三老舅这样形容吃草的后果。看起来,姐姐这事算是指望不上那小子了。<br /> 那一阵子我就没睡过几个完整觉,连梦都来不及做,一闭眼满脑子就是那孩子,长什么样,男的女的,男的像我?女的像姐姐?想得最多的,也是最没着落的事,就是,出来以后该怎么办?可一翻过院墙,一看到姐姐平静安详的神态,就什么也不想了,一头扎进姐姐肚子里,一门心思扑在过日子的事情上。<br /> 给姐姐上腰带的过程比较麻烦,花费了我俩不少时间。从倒数第三个眼儿开始,我勒紧一次,姐姐倒吸一回气,别好后,我后退两步,上上下下打量一会儿,说不行,还能看出来,姐姐就又吸一回气,直到我说这下好了,姐呀,你能穿布拉吉啦。比划在恰当的那个眼儿上后,认进去别住不再松动了。这真是个好办法,随姐姐的小腹怎么往胖长,里面我子女也只能朝上,向下挤过去了,而姐姐的腰身,依然窈窕。不过,显然我越来越抱不动姐姐了。<br /> 接下来的事我就一概不知怎样搞了。前年,七老舅出生时,我和三老舅正为一本线装书讨价还价,不知他抄谁家抄得来的,想换我两个白面馍馍吃,我只认他半个。因为,奶奶一共才蒸了两个,小的她吃了。我咬了一大口,把剩余的大半个递给三老舅,从他手里夺过书时,他家后窑里传出来响亮的哭声——我七老舅跌落尘埃了。我后悔极了,那时,真不该为一本破书跟半拉馍馍较劲,我应该冲进去,详细了解七老舅那娃娃掉到土炕上的全过程。<br /> <br /> 我和姐姐,大概是全城起得最早的人。我们不等闲,需要应付各种各样的麻烦。同学的来访、大串联小子们的不约而至、居委会登门发送通知、民政局干部慰问军烈属、讨吃的乞丐,四邻八舍的往来,等等这些搔扰,防不胜防,终日不得安宁,总让人提心吊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仰面躺在被窝里,脚后跟蹭着糜软的毛毡(我从后院的旧窑里找到一条有无数个破洞的老毡,剪了一块,弥在短褥子下面),终于在冥想了几天的众多的点子里,筛选出一个相对可行的法子。我觉得不错,实现它并不难。<br /> 我决计挖一条地洞,避开地面上来自各方面的打搅。这真是个高招,一般人绝对想不到有人会在地底下坐月子。可当我在后院铲进去第一锨时,就被一疙瘩土给难住了。这些灰褐色的东西,搬运到什么地方才合适呢?那可不是胖墩子们捏出的几团尿泥,随意摆放在人多处,很劲炫耀一番。之前,我在地面上步测过,从这至那,少说也有二十一、二米,加上洞宽,以我两个臀围的周长算,那得多少土啊。不过,我仍然有主意。后院三孔窑,奶奶从来不去那一孔。那孔窑掌放了一口棺材,给她老人家预备的,四整块榆木料,大头紫柏做档,小头青冈木条子,结实得很,支在一根大青石上面。那我还有啥可愁的,这么大孔窑,还怕挖出来的土没处放?离棺木二尺远的地方,起掉几块青砖,我挖出第一筐陈旧的窑土。<br /> 那孔窑的土堆积了约摸有五十担的时候,我遇上个大麻烦。计算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在五尺深的地下,碰到了一堵石墙?我家院子是祖传的,砌窑的石块碎归碎,可起码矗立了将近二百年了,难道我祖先和姐姐的老辈结过仇,打过仗?难道我爷爷的父亲或爷爷,在脸上抹过一把碳黑,用这法子,往我家后窑里倒腾过姐姐祖上的宝贝?要不就是,我先人里的某一位,也有过类似我俩现在的情形,钻过去,偷会姐姐家一名漂亮的女祖宗?不然你们为啥把隔邻的院墙打造得这般结实,摆明了用来对付强盗行径的嘛。不过,这种赖名声可别往我往身上栽。我可不一样,按爷爷老书里的教诲,我这是行侠仗义,岂能同人而语。还好,稍微往下掘了几铁锨,就拱过去了。“那是你们的事,”我举着小煤油灯盏,瞅着爬在洞壁上那条五短身材的白胖虫子,对它说:“没关系,一笔勾销,你们结下儿女亲家了。这不,你们的后人也有下一代了。”<br /> 我很勤奋。这些日子的课,有一堂没一堂,说不准哪门课的老师,在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况下,就被揪出去批斗去了。这势态很有利,你们一班一班结队游行喊口号去,我呢,安安稳稳转入地下,起劲挖掘我的洞子。干累了,我还能坐在姐姐家的厅子里,读几页爷爷的古书。<br /> 期间,地面上一些人比我还会折腾。校长被撵下台了,取代他的是平起平坐的两个壮汉:贫宣队和工宣队队长。尽管各类通知在俩人的姓名后面,用括弧注着“名次不分先后,按姓氏笔划排列”的字眼,可同学们心里都明白,像我们这样的农业小县,只管一个机械厂、一个面粉场的工宣队长,在农民眼里头,根本没把他当成一瓣子蒜。所以,每次训话,工宣队那人,站在操场的台子上,对着麦克风“噗、噗”吹两口气,让我们听个响,知道有他这么个“校长”的存在,便离开训话的位置,拱手把形势让给农民伯伯。伯伯是个实诚人,一整天没几句话说,“吭、吭、吭”吼几嗓子,朝脚下吐一口浓痰,就把全校师生带进糜子地里了。在他的率领下,我们掌握了一些简单的农业知识。这方面他很有一套,什么“土、肥、水、种”啦,什么“密、保、工、管”啦。伯伯说,这可是农业的“八字纲领”哪,当紧的很。其实,我们很乐意这么干,每次上山收庄稼时,就跟过节一样热闹,大家有吃有喝的。问题是姐姐。她可不好过这一关,那会让她吃不消的。好在农宣队长算起来还是门亲戚,是我妗子的表哥(我的确该叫他伯伯),趁人少时,我偷偷塞给他一半包父亲探亲时留下的好烟,或者一小袋茉莉花茶,就能给姐姐请来病假,留在家里不去受那份洋罪了。<br /> 十来天功夫,我身上掉了大概五六斤肉。我在吃二茬苦,受二茬罪。除过收庄稼,我还得掏地洞。那些天我混身是劲,一心一意往深里挖。我做得很隐蔽,就连姐姐也没让知道。我打算用两个星期的时间(1.5米/天),完成这项工程。我都想好了,在最后一刻,用脑门心顶开几块姐姐床下的砖,抖擞掉身上的灰土,然后,点燃奶奶给她自个儿预备的,放在棺材顶上,那支照亮茫茫夜路的白蜡烛,告诉床上发愣的姐姐:下去看看,我们的孩子有地方出生了。参照学校大洞的原型,我巧妙地转换思路,利用那堵石墙,顺根部横向掘进去两个拐洞,大点儿的给姐姐和孩子,对面小的当然留给自己用。我横横竖竖躺着试了好几回,足够了,盛三几个人没一点儿问题。我还在洞壁半中腰,分散着掏了不少小洞,好在里面摆放火柴啊灯啊这类零碎东西。我找遍了后院的几孔窑,凡是比洞口小的,尽量往里面塞:一指头就能捅透的旧毛粘、三条腿的炕桌、绵絮、纸张、红糖、干枣,我还积攒了五六颗山鸡蛋。这类东西用得上,我三老舅他妈坐月子时用它们补过身子。<br /> 川道里的西瓜有拳头大小的那个月份,我的地下工程,快见天日了。<br /> 在地下的日子里,最累的时候,好几次我想到过天牛那小子。这种活要是交给他干的话,根本用不着我费多大劲,一碗小米干饭,就能使唤他挖进去五米深。可关键时刻,他却跑得无影无踪了,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三老舅家大娃五娃一共七娃,加上肚子里的老八,疼大的亲小的,怎着也轮不上关照他小子。我打听过,有人说去北面沙漠了,有人说就在邻县,也有人说过黄河了。我还问过大老舅,他说不晓得,管球他呢,丢他一个,少操好几份心!<br /> 在下面,我已经听到姐姐出出进进沉重的脚步声了。我估摸,该挖至姐姐门槛底下那个位置了吧。我歇了一天工,重新布置了大小两个拐洞。很像个样子了,就是潮气大些。我顺着后院的墙角、石缝这些隐蔽处,引进去一条电线。<br /> 我选择在白天惯通洞子,担心吓着姐姐,她的身体最近虚弱的很,一旦动了胎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我得感谢几何老师,她那把木制三角尺,使我从姐姐的床下,精准地探出一颗灰扑扑的脑袋。那天下午,爬出来后,姐姐没在床上,房门大开着。我满身黄土迈出门槛,看见姐姐躺在小亭的长椅子上。她朝我欠欠身子,算是打个招呼。我从门槛起,一件又一件拾起姐姐的衣服,抱在怀里朝她走去。她给自己松了绑,只穿一条短裤头,双手垫在后脑勺下面。我走过去,在她脚边坐下。她的肚皮隆起很高,上面凸显几条淡紫色线段,有的粗,有的细,像蚯蚓一样在透明的皮肤里蠕动。<br /> 我儿子会不会靠那些红血养活自己?我觉得,顺着隐没进皮肤里那根粗线,走下去,就能看到那小子了。<br /> “放下吧。”姐姐说。<br /> “什么?”<br /> “还抱着干嘛?”<br /> “啊?好。”我把衣服放在一边,人造革宽腰带的钢制扣子碰在地面上,响声很大。我手中这根带子比以前柔软了很多。<br /> “我挖了条地洞。”<br /> “噢,”姐姐的光脚丫子抵在我的膝盖上,“我早就趴在墙头上看到了,你奶那口棺材真漂亮啊。”她的脚指头动了动:“你说,里面舒服吗?”<br /> “还行吧,就是潮湿的问题没法解决。”<br /> “太硬了,脊背会疼。”<br /> “不会的,我铺了一条毛粘。再说,底下全是绵土。”<br /> “窄了些,会喘不过气,也没法翻身。”<br /> “那里呀,我试过了,大洞里折跟头都绰绰有余。”<br /> “嗯。”<br /> “就是啊。”<br /> 我握住她的脚背,感到它比以前软多了。低下头凑近看,肿了。用拇指摁了一下,一个白窝窝,好一阵没消退。“疼吗,姐?”<br /> “不疼。就是腰眼以下很痒,痒得让人心烦,”姐姐把另一只脚也搁在我的膝盖上,让我挠,“胸口也憋的慌,有时真想大叫一气。”<br /> “那我给你挠吧。”把姐姐的双腿抬高,屁股挪过去,紧挨她的大腿跟,然后把她的小腿摆在我的大腿面上。<br /> “千万别动胳肢窝。”姐姐把小背心捋至胸口下面,拍了拍我的后背。<br /> 双手贴在小腹上,多留了一会儿。什么也感觉不到。我鼓起勇气,试着使了一把劲。姐姐“嗯”了一声,我赶紧松手。<br /> “摁呀!”<br /> 不敢,我怕出事。一不小心,把娃娃给挤出来可怎办。我想我收拾不了那种局面。<br /> 姐姐伸出一只胳脖,搂着我的脖子,捏住耳垂。我想再次把姐姐掀翻过去,让她趴在长条椅子上。可是不行,那不是把儿子垫到最底下了吗,压出来就更麻烦了。<br /> 我分开姐姐的腿,把胸膛压在她的小腹上。觉得这个姿势也不对劲,我的体重会让儿子承受不了。我便撑住椅子,架空身体,把耳朵贴在透明的肚皮上。却听到一声鸟鸣。白扬树梢上的小喜鹊长出翅膀了,但它飞不远,落在院子里,短尾巴在草丛里扫来扫去,惊起几只蚂蚱,小喜鹊却不知道那东西能吃。<br /> 我的手始终以肚脐眼儿为中心划圈圈,没移开一巴掌远的距离。姐姐的乳房不归我管,这点我十分清楚,那是儿子的地盘。说老实话,我不是没想过,小背心上洇出来那两团濡湿,味道很诱人,比新谷米稀饭那层薄皮儿还清香。还有,略小于兔子眼睛的两个嘬口子,太熟悉了,我离开它才七八年,至今仍有感觉。动不得,我一个大人,岂能抢夺儿子的饭碗?<br /> “帮我穿好衣服。”姐姐拉下背心,坐起来,靠在柱子上。<br /> 穿戴整齐后,姐姐对我说:“原旧勒上去吧。”她手里握着腰带,上下摇晃。人造革发出清脆的响声。<br /> “姐,睡觉时你也扎着?”我使劲往原先那个眼儿的位置上拽。<br /> “你以为呢。”<br /> 往松让了一个眼儿,才把姐姐的肚子捆绑好。<br /> “只好这样了,”放下姐姐的衣襟,我说:“回不到老眼儿里去了。”<br /> “我累了,明儿再参观你挖的洞吧。”姐姐回过头说:“找块石板,把那口子给盖上,黑慎慎的,我害怕。”<br /> 第二天后晌,我又将拐洞整理了一番。接好电线,挂好灯泡,准备出去通电。在煤油灯的昏暗中,看见昨天带进洞里剥掉的一张糖纸,向我幽幽荡荡飘过来。我吓了一大跳,觉得洞子里窜进来一股冷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我混身冰凉,后脖颈子一阵阵发紧。真是见鬼了,会不会是我家,或姐姐家的祖先找上门来了?<br /> 等我感到自个儿也要飘起来的时候,情况才有了转机。亏我身子灵便,拖泥带水爬得快,否则,恐怕被那场暴雨给淹没进五尺深的地下了。后院的地势高,窖口四周,爷爷以前用砖块砌离地面少说也有尺把许,雨水根本淌不进去。出来后我翻过去,见姐姐坐在小厅里,笑看雨过天晴的云彩。她家的院子平平展展,草长莺飞,没见哪儿有雨水扯开的口子啊。奇怪了,那股水从哪里钻进去的呢,平白无故的?这份罪,我算是白遭了。<br /> 我妗子家的伯伯好对付,工宣队那人可不是只吃草的兔子。那家伙一天到晚阴霾着脸,好像是人就得瞄你一个什么背运的成份出来。不过,他这人也有笑的时候。他盯上姐姐的腰了。打斗过一阵子后,县里的几个派别,又重新想起占领文艺舞台这块阵地的事了。自然,师生们的目光,便齐唰唰地投在姐姐身上了。前后打量一番,工宣队长叹了口气,对姐姐说,你啥时候把那对大辫子给剪掉了?姐姐倒没太在意,笑着问她们班主任,说吧,准备要我跳哪一段?<br /> 练功时我就感觉到了,姐姐分腿起跳和正面劈叉的狠劲,一点儿也不比以前小。照这样发展下去,姐姐势必重蹈三老舅他妈的老路。大前年,我三老舅他爸前院追到后院,紧紧抱住我三老舅他妈,死活不让她上下蹦哒,我看出来了,三老舅他妈不想要肚子里的七老舅了,她说实在受不了了,自从踏这家的门,一年也没让歇息过,跟兔子一样,一窝接着一窝生。我觉得姐姐也在想这事。我没有任何理由阻止这种行为,孩子捆在她的肚子里,我够不着,我也没勇气站到工宣队面前,吼那人几嗓子,叫他立即住手。我眼巴巴看着姐姐,怀中揣着我的子女,在练功房里起跳腾越。</p> [此帖子已经被作者于[lastedittime]1187614293[/lastedittime]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