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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站在那里说话已经有一会,就算他到时她们才开始说(那也意味着她们才站在那里),也已经有长长的从他上达六楼洗了个澡后又下楼来这么一段时间,而她们现在还在说,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并排而立,面向着同一方向即他将再次从她们眼前经过,一个长一个矮,矮的那个显得老,她确实也比另一个年纪大,另一个更像是个中年妇女,实际上她也是有孙子一代的人了,这他知道,他经常碰见她们尤其是年长的那个,她们都住在这里、和他一个小区,也听他母亲说到过那个看上去年轻的,她说的正是那人显得年轻这一点,带着一种羡慕感叹的口气,因为她觉得自己老多了而她们的年龄相差无几,母亲经常作这样的比较,似乎这里的大部分老女人都比她要年轻保养得好,也许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影响了判断,有好些他并不这么认为,“是吗”,母亲说,而一旁的父亲对此总是不以为然,明白父亲的想法就好像父亲看不惯母亲老是想买新衣服穿,“都老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打扮的”,父亲从鼻孔里发出了“哼”的一声,于是母亲说,“老东西,怎么了你”,父亲很少还嘴的,实在听不下去了就会捧着饭碗走开,这样的谈话总是发生在一家人吃饭时,在他们将近四十年的共同生活中,他们自然已经磨合出了一套相安无事的模式,其间难免也经过了若干阶段(每一对男女的情感都会是具体复杂的,就如同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无非如此但毕竟各有各难以概括的微妙之处),不会缺少动荡不安(记得小时候,父母经常吵架,互摔家中的物品,茶杯、碗盏,看得他和弟弟又是惊怕又是心痛,有时,一架过后,母亲就会逃往远方的娘家,一去一年半载——父亲也不是没有去叫过但无功而返,据说受尽了母亲娘家人的白眼,无论如何不肯再去第二次——使他们的童年常常有爸没娘,要说有多难受也未必,但说是快活自在也刻意了,回想起来已然模糊),肯定也有过患难与共、齐心协力的时刻,为的是把这个家经营好经营得不比别人家差把儿子们养活养大养出山,等等,总之到了今天就是这么一副样子,或者他的父亲当即扒拉完走人,他向外走去了,母亲也不穷追猛打,嘀咕一句,“老东西,真难看”,对此他也已习惯,仿佛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想像着有一天,父亲突然像他小时候那样拍桌打凳,母亲肯定莫名其妙,一点点委屈,更多的是气愤,因她从来不是个低声下气的女人、他就没看到她在他父亲面前低声下气过,此时,对方的这种反常的行为不会不让她回到以前的某一模式中,她会从那里找出相应的应对方式,虽然已经过去了有些年头,但她对它们根本不陌生,它们扎根于她的本能深处,她手到擒来,或许这一次更为激烈,因为是对方不遵从,打破了久已养成的默契,属于无理取闹,当然,也有可能一时反应不过来,老了,迟钝了,也或者没想到,噎住了,只能冲着她男人远去的背影开骂,“老东西,发什么神经你”,这还算是温和的,想像着到时她会怎么对待,他也感觉有趣,摇了摇头,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呆。
不过眼前的这个女人确实年轻得多,关于她他曾不止一次听母亲说起,你会有个感觉,由于她的年轻她在这个新村的老女人中享受着一种威望。或许父亲,后来他又想到,父亲对母亲和这女人作比较还另有想法,父亲不仅看不惯母亲已经老成这样了还比较来比较去的,他不屑还因为他觉得母亲这么比较不自量力、很可笑,就好像是在拿野鸡跟天鹅比。母亲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层,在她的反应中有着意识到这一层的不快。他一开始是低估了他们的反应,在他们的关系中无疑有些东西是一个旁人(即便是儿子)所一时不能察觉体会的。
大概,不,应该是肯定,肯定,父亲也听说过并且看到过这个女的。他曾经有一次听他母亲说到,别看父亲老实本分,实际上外面也有过女人;母亲还告诉他,父亲向来有女人缘,在他打工过的厂子里,他身边那些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女工待他都非常好。母亲说这些时并无气恼醋意,似乎其潜台词正是“年轻时谁不风流过呢”。这里固然有时过境迁的原因,但他认为就算是在当时对此她也不应反应过激,她的这种平静和她自己在那一方面的经历是相称的。他多少也有了解,有些是道听途说,有些则是亲眼所见(小时候),他知道母亲外遇的次数要多于父亲而且应该是母亲先有外遇(要说是对不起那是母亲对不起父亲)。一度,他还怀疑他是不是父亲所生,他明确知道有一个和他母亲有过关系的男人绰号叫作“弯手”,那大概是在他读小学三或四年级的时候,不清楚别人是不是这样,他偷偷地一再看过,发现当他手掌朝下前伸手臂时,他的手臂臂背以肘关节为分界点的两部分不在一条直线上,他怀疑这就是所谓的“弯手”,怀疑他是那光棍的儿子。而他根本就不喜欢那人,就算是过了这么多年他也不愿碰到他(只从初中毕业后,他就不太呆在老家确实也很少见到他,记得刚参加工作时有一次看到,那时这人早已和母亲断了关系[他有察觉],狭路相逢,他装作坦然地和他点了个头打了个招呼,当即别头走人,从对方那顿时变化的神色感觉得到后者也有尴尬以及——压迫正是来源于此——在他小时候操过他母亲的那种资本威严但欲意表现却又底气不足便提了一下衣服的领子让他觉得对方可怜巴巴的),在他小时候这人经常和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在父亲外出打工的日子里,来时常常为他们兄弟俩带来一点零食以讨好笼络,家里就只有一张床,夜里他曾经醒来明了此人就压在母亲身上,他睁开眼睛因他背对着他们不会被他们看到,他看到的是月光下放在床头的两张大饼和熟睡中的还不懂事的弟弟,他很想舔舔那饼上的芝麻,听到了母亲在不好气地说“快点,快点,别吵醒了孩子”,他盼望着父亲快点回来,希望此人下次不会再来,睁大了眼睛想哭上一顿,为了忍住而浑身打颤,终于沉沉睡去。这么些年来,他想他一直是站在父亲这一边的,除了那传统的想法(男人可以在外面胡搞,女人不行)在起作用外,还因为在内心深处他觉得在父母的关系中父亲处于弱势,他知道他的女人曾经背着他被人搞吗?
既然如母亲所说父亲在那方面也并非他一向以为的那么鲁钝(他有点要对他父亲刮目相看了,他知道父亲有女人缘,但他以为那样一种基于他父亲人老实好相处的女人缘是不可能发展成性关系的,像那种女人缘只会导致所有的女人都和他不错、但没有一个会和他搞在一起),看到那个风韵犹存的老女人,那他也会对她有兴趣吧?或者说父亲已经过了对女人有想法的年纪,又或者,就像他对母亲不以为然的那样,他因为清楚自己的分量,断不会对一个那样的城里女人抱有想望?他认为父亲是不会对那女人感兴趣的,但不是因为已经过了年纪,他相信父亲在他这个年纪还不那么无力,关键在于后一点,作为一个务实的中国农民,既然那女人对他来说高不可攀,他就不会对她有想法。那他会觉得她好看吗?这也不一定,也许在他眼里她不过如此无非就是看上去年轻了点。这么说来,他可能对她毫无感觉喽?是的,他不一定欣赏得了这种美,还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这真的是她吗?母亲从没有确切向他指出过,他也没想过要去求证落实,他听过也就听过,就有可能是他以为错了,但是想想(不是回想这个小区里别的年轻的老女人而是想想眼前这位的风采),还能有谁呢?只能是她了,他确信是她,绝无可能是别人,他就是这么确信。
现在,他将再次从她们眼前经过。可能是因为这女人的关系他第一次留意上了当前的这一情景,可是这情景本身与这女人与这两个女人具体的世界无关,她们就是此刻他将经过的两个站在室外聊天的人,其中一个在说一个在听,听的那个不时回应,表现为语言常见的是一些语气助词,有时也有一句半句,身体动作则以看一下对方和点头为主,似乎遵从了某种规定使得她不会喧宾夺主颠倒主次滔滔不绝,规规矩矩地呆在她自己的地位中,倾听和将她在倾听这一状态表现出来是她的职责所在,甚至于这才是惟一重要的,听则不一定真听进去了,因而她并不那么专注,是她先看着他从她面前走过也就可以理解,不过她也有可能和在说的那位有着同等的专注,但她还是会来看他,就像在说的那位也会看他而不是由于听的那位在看他使得她的目光落空便顺着听的那位的视线也看了看他,就是说,当有东西经过两个在谈话的人的面前时,这两人她们都会去看一看,一只狗经过她们也会去看,也会这样去看,目光里没有任何表情,司空见惯,不会看到她们的心里去,不会干扰了她们的谈话,就算是从天而降了什么怪物,由于她们的整个心思还处在谈话的情势中,一时也会无动于衷,继而被吓上一跳,吓晕过去或是拔脚就逃,然而怪物这没有可能,就一直无动于衷,继续她们的谈话,而目光尤其是在听的那位的目光如果她不那么专注它就肯定会随着来者的移动而移动,直至他消失在她视野的尽头,然后这目光被收回,似乎是在为刚才的走神作出补偿,这次它着重地看了看在说的那位,四目相对,但这还不够同时她还点着头嗯嗯着。
当她点着头嗯嗯时,因为她要比在说的那位矮一个头,居高临下,在说的那位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她的头底心上。突然,注意力穿透了某层薄雾,作为注意力的窗口目光被这头底心抓住。注意力原本在说话上,这话有前因有后果,一脉相承,每一句都如其所是,仿佛这话早已写好而说的那位只是照着写好了的说上一遍表演了一遍。就像是一个职业演员,此前她就一心在这表演上。那时目光也有所视,但这目光只是停留在所视之物的表面,并不和所视之物真正有接触,不会被其所影响。看着他从她面前经过就是一例。惟一的例外针对听她说话的那位,这目光带着使命,欲意从对方那里获得理解支持,如果目光落空,情绪便有可能波动,从而造成说话的困难中断。而现在她看着这头底心,心里想这个人的头底心好奇怪哦。她随之感到不解的是此刻她分心但却没有影响她说话,她的话仿佛是自动地从她嘴里出来。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好不真实。在她那个小小的脑子里这时出现了一个她独自在那里说话的场景。她开始感到了不安,怕自己停不下来,喋喋不休,根本不管别人是不是在听又是不是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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