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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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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8:1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这是午后，你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头靠着椅背，一只脚搭在跟前的茶几上。今天不用上班，是个难得的休息日，整个屋子里就你一个人,你坐在阳台上抽烟，翻翻书。儿子的玩具还堆在阳台上，你不看书的时候，就看看那些玩具，枪、宝剑、小汽车。那些东西都是从商店搬回来的，儿子最初得到它们的时候，很愉快，但渐渐地就玩腻了，他将它们往地上砸，或拆散了架子，当然，现在儿子都已上初中了，这些都用不着了。　　你捧起茶杯，呷了一口。你习惯在抽烟的时候喝茶，当然没烟抽的时候，你也喝。　　你的目光落在房间的窗玻璃上，那儿映出蓝天的一角，厚厚地堆得象棉絮一般的白云。天气真好，晴空万里，这让你想到了许多年前住院的情景，也是这样慵懒的时光，在医院的病房里，同住的还有一个上了点年纪的男人，呵呵，现在你也是一个快上了年纪的男人，只是那时，你那么小，十二岁左右的样子。你生病了，但你决心要做个勇敢、坚强的人，你也确实做到了。在护士为你打针的时候，你表现勇敢，不哭喊一声，不掉一滴眼泪。你同身边的人友好相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你对病房里的人说，其实住院一点也不可怕，而且医院的饭菜很合你的口味。你这样说得时候，大人们向你投来赞许的目光，于是你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点满足，而且是真心实意地感到了点喜悦。回想起来，那真是段美好的时光，不用上课、写作业，有大段的时光让你发呆、空想。你趴在病房的窗口看天空，你以前从没有好好地看过天空，那天你抬头时，看到一架飞机象只大鸟一样从你头顶上飞过，天空是那么地安静，当那架飞机过去时，你发现天空象鼓满了气的帆布，忽然地抖了一下，你的心也跟着抖了一下。然后你在一笔小本子上，歪歪斜斜地写下了，你生平的第一首诗。你还会在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里散步。那是个更安静的地方，只偶尔地有几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走过，他们走过去了，匆匆的，都没停留一下，你有点为他们可惜，那么好的地方，他们看都不看一眼。你那时正站在一棵棵枝繁叶茂的树中间，阳光在树叶间跳跃，你抬着头，看树上的叶子，还有地上的，铺了厚厚的一层，绿色的，黄色的。你弯腰捡起了一枚黄色的心形的叶子，你觉得好看，打算把它夹到自己最喜欢的那本书中去。那本书，自你住院来，就一直压在你的枕头底下，它的名字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想起这本书，你就有点心潮澎湃了，你把书背后的那段著名的话，背熟了，那时，走在路上，你也背。背到最后一句“我把生命献给人类最壮丽的事业时……”你小小的身子，在阳光中抖动了一下，你的心忽然地被照亮，身体在一瞬间蓄满了力量，你是那样欢喜与自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本书的原故，你那几天行走在病房与小花园间，总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得了绝症的人，你的生命即将结束，而面对死神，毫无畏惧，你那么乐观、勇敢。你死后，你的亲人、朋友还有这个医院的医生都将为你流下悲痛的眼泪，这是多么感人的场景。有点可惜的是，你得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肺炎，住院不到一星期，就将出院。不过，对于那本书，你也有难以启齿的地方，你最喜欢的那些章节并不是保尔参加革命斗争的场景，而是同冬妮亚在一起的时光，你的眼前老晃动着穿着蓝色海魂衫的冬妮亚，晃荡着好看的腿，高高地坐在树枝上。你在心里暗暗自责，不应该这样的，这有点不太好，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想到这里，你的脸有点红了，但你不得不承认，看那些章节时，你的心变得快活而甜蜜。 茶杯里的水不多了，你起身去房里续了点水，亮着红灯的饮水机在你把杯口凑上去的时候，忽然间发出轰轰的鸣叫声。这声音突兀而空洞，象电波一般，一圈圈地扩大着，穿透了墙壁。你在一瞬间陷入了虚幻中，房间里的家具都晃动起来，电视机、柜子、床，你的身体离开你，漂浮了起来。你好象一下子没了力气，你把自己丢在了床上，象丢一件旧旧的衣服，没有去掉鞋，脚斜伸出外面。这会，你是完全放松了。你想象着自己是躺在一块草地上，
空气是懒洋洋的，天上飘着白云，这是个有着微风的春天午后，在你的身旁，黄色的油菜花开得轰轰烈烈。一朵云移过来了，你闻到了一种气息，这种气息令你身体的某部分慢慢苏醒。你看到她了，衣袂飘飘地向你走来了，迎着风，明眸皓齿的样子，年轻而蓬勃，就象一道阳光，你低下了头，不敢看她，那么明亮，美丽。你那时还是个小小的孩子，相信永远，你以为可以永远抬着头坐在教室里，听她上课。“深蓝色的夜空下，……”她的声音如清风，似有似无地，在教室里悠然穿行。她那样念着的时候，你就仿佛变成了拿着叉的闰土，狠狠地向一头猹刺去，你必须及时而准确地刺中它。你一天天地长大着，你的身体不由你控制地长着、发生着变化，大人们用惊喜地目光望着你，你已长成一个小伙了，下巴有了毛茸茸的胡须，头颈处滚动着鼓鼓的喉节，身材是高高的。没有人知道，你会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你一点也不想长大，你的心在８０年代初期的时候停止了，那种蓬勃、令人激动的东西再也不会有了。最后一次遇到女老师，是在初中毕业后的暑假里，你与几个同伴走在去电影院的马路上，女老师走在马路的另一边，她与她的女伴走在一起，还是轻轻地，很好看地笑着，穿着件蓝色的连衣裙，露出白色的小腿。她从你身边经过时，中间隔着车辆、行人。但你的心忽然地跳得很厉害，并且羞涩地低了头，你的身体开始莫名地激动起来，你又闻到了那种气息，蓬勃、美好的，如春天里的微风。她已走过去了，你站在马路一端，忽然一动不动，你在细细地体味，你担心一走动，那种气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如今，你已是中年人了，再过一个月，你将过４１岁的生日，你已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男孩的父亲。你想到了你的儿子，他今年刚上了初中。那是个内向的男孩，在小学快毕业那年的暑假里，忽然疯了一般地长着，骨骼都还没做好准备，他就长得很高了，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其实，你一直希望有个女儿的。在妻子怀孕的时候，你曾无数次地设想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的到来，她有着美丽的大眼睛，象剥了壳的皮蛋一样光滑的小脸，她会将那小脸蹭到你的胡子上来。你哈哈地笑着，用粗大的关节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可是在那个黄昏的产房门口，护士却将一个脸蛋皱巴巴的小孩交到你怀里，她笑着对你说，恭喜生了个大胖小子。你那会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那个在你手中还在沉睡的皱巴巴的小人，他与你有什么关系？你都还没弄明明白，你就当上了他的爸爸，而且是永远的爸爸。你显得有点茫然，还有点悲凉，你抬头看向窗外，在这个落日的黄昏，那个你想象了无数次的小女孩就这样被另一个小男孩取代了。那个皱巴巴的小孩子，在你眼皮底下一天天地长大着。当然，也有愉快的时候，只是一直以来，你同儿子的关系都是陌生、紧张的。你也试图去接近他，当你想着努力的时候，小家伙已长到十来岁了。你们同在一间屋里，但没有话说。你看着报纸，他看电视，他的脸上变幻着各种丰富的表情，当然这些都是因为电视。对着你，他总习惯低了头，很少与你对视，你也不习惯同他单独呆在一起。当然，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也会找点话说，比如天气，报上的某条新闻，但这些说了等于没说。 这是个适合冥想的午后。窗外，晴空万里，有着很好的阳光，拉上点窗帘，屋里又是阴凉了。你就躺在床上，你的身体还在远处漂游着。现在是五月，一个介于春天与夏天之间的季节，花儿纷纷盛开，大地一派繁荣。这样的季节，适合外出，最好是一个人，离开妻子、儿子、熟悉的家，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你喜欢走在陌生的人流中，感觉那样安全，你同那些人之间彼此陌生，谁也不知谁的底细，你们可以相对着微笑，也可以视而不见。你曾经在一个夜里，独自驾了车，从城市的东边绕到了西边，你坐在幽暗的车厢里，手握方向盘，脸上有种抑制不住地快乐。你的车晃过一条条街道，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你漫无目的地开着，最后车子在一条江边停下。你摇下车窗，夜色涌了进来。你的心里是欢喜的，这样的夜晚，静静的，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夜晚。这个时候，你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口琴，把嘴凑上去，颤颤微微的调子出来了，很快，那调子就变得顺滑起来，在冰凉的夜里滑行，贴着你的肌肤。你吹得是《山楂树下》，那抒情熟悉的调子出来时，你感觉周围的空气一寸寸地复活了，那个年代的气息朝着你扑来，纯净、明亮的。你的心一点点地往下坠着，迷醉而幸福。没有人知道，你会在那个夜里，在江边独自吹着口琴。你的妻子，以为你去跟一帮朋友去应酬了，她在过了十点后，不停地打你的电话。她就是这个样子，恨不得你一刻也不离开她。你把口琴塞到了车座底下，然后点上了支烟，你开着车的时候，手上的烟头，还一明一灭。 现在，你是一个体态微胖，外表平和的中年男人。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当然偶尔也有点应酬，但是不多。你是一个好男人，在单位与同事和睦相处，在家里，做一个尽职的好丈夫。你的生活，今天就是明天，波澜不惊，一眼可以望到底。退了休后，你还可拿稳定的退休金，衣食不愁。可是有一天夜里，躺在床上，你忽然地害怕起来，你想到了死亡，一种恐惧的感觉紧紧地抓住了你。你不甘心，你似乎还没有做过自己想做的事，还来得及吗？你的额头沁出了细细的汗。无法再入眠了，你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到书房里，捻亮台灯，你的心绪又平复了许多，你开始抽烟。你在书屋呆了十来分钟，就听到隔壁房间床板的转动了。妻子睡意朦胧的声音传来，“在干什么呀？这么晚了。”你叹了口气，轻轻地灭了烟头，重新爬回床上。你剩下的可以好好利用的时间不多了，你难以想象当你满头白发，掉了牙的样子，你会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晒着太阳，或者拉着你妻子的手，在公园里散步。你们手拉着手，步履蹒跚。有年轻人，走在你们背后，指着你们的背影，说多么感人的情景呀。 你有过艳遇吗？好象没有。你仔细想了想，又好象是有的，但你更愿意用另外一个词来替代它，邂逅。那是几年前了，在一次单位组织的旅游中，你遇到了个女孩，二十出头，单纯美好的样子。你们同在一个团，当她转头，同你说话时，你竟微微地害羞起来，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你记得那天夜里，你们坐着艘渡轮，去一个海岛。晚上，船舱里很是闷热。你一个人踱到了楼上的甲板上，你的脚跨过一根根粗细不一的绳缆。当你朝着最里端的位置走去时，你看到了白天对你说话的女孩子，她也站在那儿，红衬衣，白裙子。你有点犹豫了，不知道要不要过去，这个时候她转过头来了，她在对着你微笑，这样，你不得不走过去了，其实这正是你乐意的。你刚从潮湿的满是汽油味的船舱里爬出来，这会即将吹吹海风，同一个美好的姑娘说说话，这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正如你所想的，你们扶着栏杆，在黑夜里说着话。远处幽暗的灯光，为着你们点缀，忽明忽暗的。夜色、有风、轻轻的话语，偶尔夹带点笑声，如此美妙。那是个你陌生的女孩，你不了解她的底细，你甚至还没很好地看清她的模样，但这都不防碍你们在这个夜晚愉快地交谈、相处。有那么一刻，你甚至感觉自己爱上了她，你的表情变得生动起来，一种久违的蓬勃的力量在你体内慢慢滋长。你的手紧紧地抓住船杆，在夜色里几乎要落下泪来。当然，你也知道，当第二天天明，离开渡轮，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你仍夹着公文包回家，慢腾腾地走在路上，穿过一条又一条马路。 你从床上爬起来了，拉开窗帘，日头已转西了，天边挂着点云彩。底下，街上，匆匆的行人、车辆，象小河一样，从你家门口淌过。你听到了楼下门锁转动的声，啪搭地换鞋声，她走上楼梯了。“我买了条鲫鱼，快帮我弄点葱。”门开了，伸进来妻子热腾腾的脸。你哦了一声，站在那儿，有点抱歉地冲着进来的女人笑。你的身体又回来了，他尾随在妻子身后，走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