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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被施洗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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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8:1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被施洗的河文/ 山鬼                      血，使我们洗去罪恶——题记            闹钟炸响，像坦克轰隆隆地压过来，把张成成的梦想碾得粉碎，不得不中断酣睡。    唉——他睁开眼，长叹一声，望着墙壁发呆，还想多赖上几分钟，一边幻想：要是中了一个彩票大奖，就不用这么痛苦了。谁都知道种田挖土的农民痛苦，哪晓得贩卖文字的记者也悲哀。都说记者是无冕之王，呸，自欺欺人哟，这种说法，跟宣扬“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一样好玩。记者是什么东西？跟妓女差不多：记者——妓也。一个出卖肉体，一个贩卖文字，大同小异，都是“给钱就上，欢迎来搞（稿）。”甚至，记者还不如妓女，妓女是公益产业，新闻是污染行业，人们避之不及，防火防盗防记者……    唉，不能再叹气了，叹气命不长。张成成把枕边的《边城》整了整（昨夜压折了几页），又塞进枕头下。这是他最喜爱的小说，每晚睡前都要读几页，也不知到底读了好多遍。总之，没有纸上这个翠翠的陪伴，他会更加无聊，孤枕难眠。    开始穿衣套裤，张成成一边告诫自己，老子才三十岁，婆娘没得，还没传宗接代，背井离乡到这个别人的城市，人一个卵一条，凭一支笔一本稿纸，才没饿死。哪天才翻身得解放呢。    室内一片狼藉，烟味呛喉。又熬了夜，先完成新闻，后写作长篇小说《最后的村寨》，每晚三千字，沈从文式叙述腔调。所有的激情、孤独、哀伤与希望，都将倾注在这一个文本上。记者是卑微的，不能为新闻采访跑一辈子的腿，还是要回归精神创造，漂泊的灵魂，迟早得有一个栖息的家园。为难的是，这个新翠翠的原型，一直摇摆不定，她肯定已经存在，问题是，怎样才能把她捕捉住？    匆匆在路上买了两个包子，边走边吃，上公交车，朝“乌托邦传媒公司”奔命。最近，公司强化了纪律管理，稍有触犯即罚款扣钱，解聘踢人。每个月，张成成都被扣被罚。连烟也不准抽啦，说是怕影响电脑等设备的使用寿命。实在熬不住，只好跑去卫生间抽闷烟，好在抽的是劣质品，浪又浪费点。    准时到达，进“信息港”办公室签名点卯。    喝了一杯纯净水，张成成打开电脑，录入昨夜修定的材料。其中一份是市教育局送来的文件，规定：从2008年1月1日起，本市男教师一律不准调戏和强奸女学生。张成成一边录，一边愤愤不平，那么女教师就可以任意地为非作歹啦？真是这样，老子就要去变性。    主任进来，布置一项重要而紧急的任务：命令张成成立即下乡去采访，地点是夜郎县的梅花村。据线人报告，那里出现了一个离奇事件，已引起相当的关注，正四处扩散。更让人吃惊的是，官方的报纸和电视台，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竟集体保持沉默。这个事件的基本信息是：一个女人污染了一条河。    “她开工厂？”张成成问，“造纸还是炼矿？”    “什么也不开不炼，她只是光着屁股在河里不停地洗澡。”主任似笑非笑，“问题是，她一洗，就把一条大河洗脏了，造成了可怕的污染，并且每天还在扩散。”    “主任，你在开玩笑哦。”张成成觉得老板在讲笑话，或者在摆“天方夜谈”。    “张开你的耳朵听讲。”主任大怒，“现在是上班时间，我是在严肃地跟你谈工作。喂，我什么时候在办公室跟你们开过玩笑？”    这时，门吱呀地被推开，冒出一颗小脑袋。张成成一瞟，认出是送报纸的小叶，就招呼，“喂，送进来。”    是个小女孩，穿得有点窝囊，来送《夜郎都市报》。    “谁要你的报？”主任凶小女孩。    “是我自己掏钱订的。”张成成解释，“不要公司报销。”    主任不快，“我们搞的就是信息产业，还要去看别人的报纸？这不是舍本求末？我看这小姑娘不要再来了，这里是工作重地，闲人免入。”    小女孩为难地，站着不动。    张成成说，“小妹妹，你走吧，报纸我不要了，你可以拿去卖给别人。”    她才默默走了。    主任继续布置，“这是一个异类事件，开发得好，可以炒作成一条爆炸性新闻，吸引无数的眼球，增加商业卖点，提升公司的人气及知名度。小张啊，在公司，你也是个资深职员了，有的是经验，就是差点文凭，再努力一把，很有前途。昨天，经理特别为此召开高层会议，就是想使劲炒作。所以，把这个重任委派给你，希望你不惜一切代价把材料整好，不要让我们失望。”    张成成见老板如此地语重心长，就回答，“既是这样，我就立下军令状吧，办砸了，提头来见。”    主任大喜，“好，你放心，当你去卧底，时间不限，经费保证。”    拎上手提电脑和数码相机，回去住处收拾一番，装入小说《边城》，马上出发，要坐7个小时的客车，才到夜郎县。    每次下乡，都是又喜又忧，喜的是有酒喝有钱捞有女人有面子，忧的是伤胃伤肾。这个鸟记者身份，在城市，达官贵人把你当卵搓，溜到乡下，却可以吃香喝辣，像个假钦差大臣。每个县都有一笔款，专门用来买红色新闻。这块大蛋糕，官方的电视台切得大块，日报次之，民营的网络是新兴媒体，才尝到一砣。即使如此，也肥得流油。    下午到达夜郎县，张成成打电话到宣传部找孔部长。    孔部长安排在老地方“楚楚”酒店接风，作陪的是文广局雷局长，没外人。    喝茅台，吃黑山羊。    “噫——怎么不见‘水底羊’了？”张成成奇怪，原来吃的一直是那种黑不溜秋的大鱼，夜郎县著名的特产，凡有外来贵宾，必上这一道名菜。    孔部长叹气，“对不住了，老弟。‘水底羊’再也吃不到，快要绝迹了。”    张成成吃惊，“半年前我还吃过两条，这么快就吃光了？莫非你们的计划生育搞到了河里？再说，清水河是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水底羊’怎会绝代？部长，你莫小气呀白，不是我嘴馋非要吃它，而是不敢浪费你们这茅台。好马配好鞍，好酒配好菜，是不是哥子？”    见孔部长只是摇头叹气，雷局长插话，“张记者啊，孔部长说的是事实，为这事，全县上下烦恼不已，正不知如何插手处理呢。”    张成成自斟自饮，全不把这些县级官员放进眼里，因为全是他们求他，一条新闻，可以送他们上天堂，也可以打发下地狱。中国的官员，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负面新闻。    斜着眼，张成成不客气地讽剌，“莫弄个谦虚呀白，她一个弱女子洗脏了河水，你们这些父母官，轻则去批评教育，重则依法处理嘛，环保局可以罚款，公安局可以抓人，法院可以判刑。政府无动于衷，就是不作为的渎职。”    孔部长猛地狂笑，把一口好酒喷成一团雾气。喘了一下，才回话，“毛主席讲，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老弟，你来得正好，会发现很多怪事。不过，我以个人朋友的名义提醒你一句：言多必失。”    张成成惊愕，醉意消了一半，“此话怎讲？当哥的，能不能把话讲明点？我保证，当成私房话来听。”    孔部长才敛起笑意，“好吧，凭我们的交情，我就多说一句。你这回来，与宣传部和文广局无关，现在我俩为你接风，完全是以私人身份出于朋友交情。现在讲的这些，也全是闲话，当不得真，决不能外传上报。否则，我俩不认账，吃亏的是你哟……”    “我发誓，乱讲全家死绝。“张成成忙诅咒。    “全家就免了，我只赌你那宝贝话儿。”雷局长嘻笑，“你小子光棍一个，别和大官人赌空档。”    孔部长也笑，“妈的，讲正经的。话说这个惹事生非的案犯，人叫唐蜜。唐伯虎的唐，甜蜜的蜜，美女，家住梅花村，清水河边。本来，她一直在外打工，广东那边。去年，突然回来，在夜郎县城待了待，然后就悄悄躲到家乡梅花村。”    “大家都晓得，我们这个边远省，很多人就是靠外出打工谋生求生，夜郎县出去的人有小半，在乡村，姑娘差不多跑光了。梅花村最严重，没有谁回来，除开一个唐蜜。怪就怪在，唐蜜为什么要回来？那里盛产美女，她是村里最漂亮的，也是夜郎县公认的县花，交际花。按道理，她完全应该留在外面的花花世界。她回到家乡，带回三个小孩，二女一男，男孩有点傻，全甩送父母哥嫂养，当然也给了家人一大笔钱，砌了砖房子。然后，她竟然买了一艘崭新的大木船，装修一番，搬上一批日常用品，一个人钻了进去，解了锚，任船只在水面上飘来荡去，过着孤零零的隐居生活。”    “怪事，从不见她的船上冒烟。也就是说，她从不在船上升火煮饭炒菜，据猜测，她大概只吃水果饼干罐头牛奶之类。当然这些东西都是买的，每个星期，有机动船从下游开来，专门卖给她一批。更绝的是，她在船上安装了手提电脑，又有手机，凭这两样与外界保持联系，就是绝不下船上岸，似乎她有的是钱，不怕坐吃山空。”    “当然，如果她只是这样诗情画意，肯定与他人相安无事。好像，有两个色鬼游水过去想讨便宜，被她用高压电棍击得抽筋，差点淹死。”    “一天之中，她只露面一次。傍晚，残阳如血，映在水面，河流也如血。她就钻出舱，站在船头，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和裤子，毫无羞耻，像一个人体模特儿，全然不顾其他船上和岸上那些贪婪的眼光，好像与她无关。脱完脱光，她取出一个青花罐子，倒出几滴腥红的颜色，往身体上涂抹，就跳下水，使劲搓，把身上的皮肤当成了一件肮脏的衣服洗来洗去，同时流露出一种厌恶而绝望的表情。洗了很久很久，天快黑了，才爬上船，抱着衣服钻进舱里。一切，又恢复了寂静，偶尔几只白鹤的鸣叫，才划破这单调的氛围。”    “不管天晴下雨，她都要下水洗澡。人们估计，哪怕下雪，她也会如此。很快，她的爱好成了一大自然和人文交汇的景观，吸引了很多游客跑来观光，竟拉动了夜郎县的旅游业。害得旅游局长高兴得要命，祈祷她一直洗下去，洗到地老天荒。”    “可怕的事终于发生。慢慢地，河水发出一股怪味，河水变浊，泛起白沫，把良好的生态破坏，出现了死鱼死虾，连‘水底羊’这样生命力强悍的大鱼都忍受不住，繁殖不起。”    “村民怀疑是她污染，但又拿不出证据。是啊，一个女人洗洗澡，就指责她污染了一条大河，这哪有理论依据，讲得过去么？村民又不甘心，只好试验一下，是不是另有原因。于是禁航禁渔，把所有的船只拖到岸边，也不准任何人倒垃圾和靠近水边。结果，仍旧一样，状态并未改善。这下，只好认定是她了——女人就是祸水。于是，大家求她不要再下河洗澡了，最好回到岸上来，他们愿意挑山泉水来给她洗，甚至造一座庙来供养成活菩萨也行。然而，她理都不理，几个村民气不过，强行去拖拉，被她的高压电棍击得晕死。从此无人敢动粗了，她的那根电棍，威力大得恐怖。”    “村民们只好上访，跑到夜郎县，请父母官出面作主。哪晓得，都不肯管，还大骂村民们是妒嫉，造谣中伤，侵犯了人权。有的村民忍受不了，只好逃亡……”    听到这，张成成毛骨悚然，不信都不行了，急切地打断孔部长，“天哪，可以让医生去检查化验一下嘛。”    孔部长冷笑，“你以为女人的身体是一块奶酪，想动就动？不出钱，屁都不让你嗅一个。何况，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人家是‘夜郎之花’。”    张成成笑了，“美女的屁也是香的，昂贵得很，有拍卖的价格。请问孔部长，你收藏过一个没？”    孔部长不好意思，“妈的，去年60周年县庆远远地闻过一回，级别不够呀。”    雷局长赶忙解围，“唉，怪卵，我就想不通，一个打工妹，怎么会这样香？变成明星了，连父母官都当了她的粉丝。唉，这个世道一言难尽，来，喝酒。为了避嫌，明天我们不开车送你下乡了，你自己保重哟，不要也被污染成了一条死鱼。”    最后，张成成问孔部长，怎样才能顺利地通过政治考试？他每次去日报社竞聘考试，都栽在时事政治上，有没有什么捷径奥妙？    乘着酒兴，孔部长授一秘诀：“好办，你只要在试卷填上这六颗字即可——伟大、光荣、正确。”    喝完两瓶，互相告辞，张成成就上楼开房去睡。电话响了，传来快活的声音，要服务不？张成成还想拟一份采访提纲，便谢绝。    坐了个把小时的客车，到达梅花村。沿途风光古朴，杉木楠竹随处可见。    售票员问，“喂，你是来参观美女洗澡的吧？”    张成成惊奇，“你怎么晓得？”    “嘿嘿，我这都成专车了。”售票员哼道，“城里人来我们这里，会有哪样好事？还不是来偷看那船上的烂货？”    张成成忙表白，“哦，是这样，我不是什么无聊的游客，我是记者，专来搞采访的，麻烦你能不能带我去找找村长和支书，介绍一下，我可以帮你们调查调查，也许，这河水不是她打涴的。”    “哼，不是她是哪个？”售票员领路上前，“她卖了这么多年的肉，养活养好了一家人，现在又吸引了大批的外地佬，你想想，她有多脏？我敢打赌，就凭这一条清水河，也难以帮她把身体洗干净。我看，要把她丢进太平洋去。”    张成成无话可答，也许，是这么回事呢。不过，周作人也讲过相反的意思：“观念的不洁远远大于身体的疾患”。妈的，肉体与观念，到底哪个统治哪个呢？要是翠翠不住在遥远的《边城》，而是活在当下这个时代招摇过市，会不会也要恶臭逼人？女人不是水做的么？怎么也要用水来清洗？佛不是说：“水不洗水，尘不染尘”么？    村长和支书正在一起，好像预感到了记者的到来。客套几句，村长突然提了个要求，“记者啊，万一你以后上报这事，顺便也提一提唐蜜做的一件好事吧，这妹崽，给村小学捐了八万块钱。免得别个读报纸，全部是吐口水。说实话，我们都有妹崽在外打工，有的一分钱也没寄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唉，唐蜜这妹崽，是不是染了一种怪病，非要下河去洗澡才得救啊。我们在岸上扯破喉咙问她，又不说，好像成了一个哑巴，再也不肯开口讲话，是不是人在外面，中了毒中了邪？”    张成成点点头，安慰几句，提出要去唐蜜的家看看，也许可找点线索出来。    在整个梅花村，只有唐蜜父母的房子是窨子屋（砖瓦房），其他都是传统的木楼人家。在青山绿水的背景里，贴着白瓷的砖房太刺眼，极不和谐。当然，也可以认为是与众不同，在乡下，与众不同就是高人一等。    唐蜜的父母都七老八十，与大儿子儿媳住，其他三个子女都外出打工，下落不明，只有唐蜜赚饱了钱回来。不过，还带回三个孩子，长相不同，方音各一，每人分别有一张银行卡，每月会有一笔奇怪的钱打上账来。这一切都由唐蜜的哥嫂来当监护人，管理一切，自然，他们也就不用辛苦劳动了。    连家人也不知道唐蜜的手机号码。反正，她谁都不再联系。她发过誓，她余下的人生，只在那只木船上耗尽。    张成成不甘心，决意冒险行事。他租了一只小打鱼船，亲自划浆，在中午，悄悄地靠上去。估计这个时辰，唐蜜可能在睡觉休息吧。妈的，只要贴近跳上去，摸进她的舱内，他就有可能把生米煮成熟饭，饱餐一顿。他深信人性的弱点：面临强奸，反抗不了，就会闭眼享受。生活就是强奸与被强奸。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与她应该有一种神秘的缘份，只要打通障碍。甚至，他有一种冲动，如果她接纳了他，他愿意抛弃一切，留在船上陪她一生一世，陪她一起裸泳，荡污涤垢，一同淹死水葬……    就在他想入非非之际，一群白鹤从礁石上冲天而起，啸出凄厉的警报。    木船霍地钻出一个女人，正是赤身裸体的唐蜜，她居然捏着一张弓，箭在弦上，正对准前来偷袭的张成成。    张成成呆住，停止划桨，指着身上挂着的摄像机相机笔记本电脑等，解释自己是个记者，并无恶意。    见对方不理，张成成又说，“不接受采访，交流一下也行。”    对方仍在戒备，怒目而视了。    不想被射死，张成成只好仰天长叹一气，朝后退却，直到靠岸，那张弓搭箭的唐蜜才缩回舱内，放下帘子。    走，还是留，让张成成左右为难。想了一夜，他决定待下来，像他敬佩的梭罗那样，造一栋木屋，面水而居，白天，靠打猎钓鱼为生，还能瞻仰河中洗澡的女人，晚上，又可以写作，借此心境，把那本《最后的村寨》完成。在网上，有一首诗让他过目不忘，是陈小三的《一个人游泳》：    一个人去游泳/像投河/太孤独/多年以后的投河者/水鬼/一条鱼/想重新变成人/在暮色里扑腾    天哪，这不正是对眼前唐蜜的生动描绘吗？好久好久，“乌托邦传媒公司”一直联系不上职员张成成，怀疑他失踪了。主任去检查他桌面上的台式电脑，无意中闯入他的个人博客——“失乐园”，见那挂上了最新的一则日志：     《我们的姐，我们的妹》我从未到过南方 / 但我的姐妹涌向了发廊 / 她们成群结队，手挽手 / 闭着眼睛去摸幸福 / 站在城市欲望的橱窗 / 等待罪恶的镰刀来收割 主任看不懂，骂道：“呸——诗人就是疯子。” 2007、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