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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遍地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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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7:3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半月后，将军在临时营寨里给白雪和青梅下了一道密令。那时正是黄昏，光线被枝枝叶叶遮蔽了，林子里有了浅浅的夜色。将军一个人坐在一块石头上，他的背后是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我十八岁那年追随先王，南征北战，大小战役不下百余起，从未遭遇过今日这样惨痛的失败，无颜面见先王啊。将军长吐了一口气，声音里有了从未有过的感慨和沧桑。此乃天意也。将军又叹息了一声，接下来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只有归鸟在叽叽喳喳叫个不休。沉默过后，将军交给白雪一块布片，说，此次清军突袭同一个叛贼的告密有关，雪儿，青儿，你们的任务就是诛杀此贼，哪怕他逃到了天涯海角，你们也要追而杀之，没完成任务就不要回来。你们，去吧。将军挥挥手，示意白雪他们退下。这种时候，如果不是执行这么特殊的任务，白雪死也不会离开将军。白雪是一个孤儿，很小的时候就随了一对老叫化子讨生活，那年冬天女叫化病死了，男叫化又掉进河里淹死了，连尸体都没捞上来，扔下白雪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恰巧将军路过，就将白雪捡了去，因是雪地里捡的，将军便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白雪。将军没成过家，没儿没女，对待白雪就像对待自己亲儿子一般，一身武艺全传给了白雪。从那年开始，白雪寸步不离将军，同将军一样在马背上安上了家。十八岁的时候，将军给他说过一门亲事，白雪拒绝了，他要像将军一样，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呢。这一次遭遇突袭，白雪护着将军左冲右突，奋力拼杀，才寻着机会侥幸从包围圈里脱出来，可五千人马死的死，散的散，留在将军身边的不过三五十人。从将军的营帐里出来，白雪和青梅就出发了。这是幕阜山的一个山谷，草深林茂，地形复杂，极为隐蔽。不过他们依然小心翼翼，并未选择进山的道路出山，而是翻过左侧的一道山梁，落入左边的山谷，再翻过另一道山梁，再落入另一个山谷，然后从那里出山。白雪抱剑在前，青梅紧追其后，左绕右拐，两个人蛇一样在密林中潜行。他们没说话，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窸窸窣窣拂动草叶的声音，还有偶尔被惊飞的夜鸟扑动翅膀的声音。白雪不是第一次执行这么特殊的任务。有几次，将军被清军围困的时候，都是白雪一个人潜入敌军的营帐，取了敌将的首级，将军才化险为夷。虽然同在一个军营，同青梅一块执行任务却是头一回，白雪感觉怪怪的，像有什么束缚了他的手脚。白雪暗暗加快了步伐，想将女人甩开一截距离，可没想到他快女人更快，好几次差点越过他，窜到前面去了。后来，青梅虽然没跑到前面去，但也不至于落单，就那么不紧不慢咬着他的脚后跟。白雪终究没能将女人捺下一段距离。天亮之前，他们潜入了幕阜山口的一个小镇。在镇子的另一头，他们找到了暗中资助过将军的一户大户人家，姓李名臣，其曾祖父是朝庭的一名官员，清军入关后他们全家就迁离京城隐居到了这里。白雪他们绕过前院，翻越后墙进入了院子。后院像是一个小花园，有花有草，还有小池塘，他们摸索着近了一扇门，白雪用指头在门上轻叩了几声，屋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响动。白雪皱了皱眉，指头上暗暗加了点劲道，声音响了许多。谁呀？屋内有了一声苍老的回音，接着像有人起了床，房间里灯也亮了起来。开门的是一个驼背老头，脸上的皱纹比胡子还多，见了白雪他们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变化。我想见你家主人。白雪说。驼背老头没答话，转身端了灯盏，径直朝另一扇门走了去。半晌后，他们才看见一个中年人，披了一件长衫，跟在驼背老头灯后急匆匆走了来。不知贵客光临寒舍有何紧要事？中年人的话语里还夹着京城口音。白雪没说话，拱了拱手，从腰间摸出将军的一块玉佩，交给了中年人。中年人接过玉佩，就着灯火瞧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做了一个手势，将他们迎进了屋。那个中年人就是李臣，他在后院安排了两间房，白雪一间，青梅一间，两间房紧靠院墙，一个蹦跶就能跳出去。临进房门的时候，白雪才发现青梅背了一个包袱，用一块蓝色的布裹着，里面像是有一个盒子，硬硬的，现出了轮廓。一定要让她弃了它，至少暂时要寄存在一个地方。白雪想。但青梅头也没回，一扭身就进了房，那个蓝色包裹一晃不见了，因为门很快合拢了。他们在李臣家住了两天。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画了一张叛徒的头像。原来没想到要画头像，当他们向李臣打听情况时，却怎么也说不清叛徒的相貌，要是有张头像事情就简单多了。叛徒他们都见过，是跟随将军多年的一员副将，还教过白雪武功呢。相貌平平的一个人，没什么突出的特点，是混进人堆里一眨眼就没法区分的那种人。白雪有点不敢相信他就是叛徒，可将军的话又说得斩钉截铁，不让人有什么疑虑，将军也从未说过什么谎话，他也从来没怀疑过将军什么。头像开始是由白雪画的，画了三张，没一张中意的，连他自己看着都觉得不像。后来改由青梅来画，她仅画了一张就有三分像了，只是耳朵稍大了一点。叛徒是双小耳朵，比刚长出的两只木耳大不了多少。青梅重画了一张，将耳朵缩小了许多。李臣看了头像，沉思了许久，最后点了点头，说，这人我见过，三年前他到过寒舍，将军派他来取走了五万两银票。那最近你见过他没有？没见过。李臣摇了摇头，我听下人说，这两天镇子里常有陌生人走动，我怀疑是清军的探子，白将军，你们要小心些。白雪他们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去镇子里探听消息。这次出来白雪多留了个心眼，除了追杀叛徒外，还想摸清清军的动向。白雪向李臣要了一身衣衫，乔装成李府的下人，挑了两只箩筐，箩筐里放了一把油纸伞，他的剑就藏在伞中间。而青梅呢，也要了一身厨娘的服装，挎了一只大横篮，她使的是柄软剑，像带子一样绕在腰间。临出门时，白雪挡住了青梅的去路，他看到青梅仍旧背着那个蓝色包裹。你放下背上那个包裹。白雪说。青梅没做声，扁过身子，想从他旁边的空隙里穿过去。白雪将扁担一横，再次阻挡了青梅的去路。不管你身上背的是什么宝贝，哪怕是皇上的玉玺，你也要放下来。白雪说。青梅立住脚，两只眼睛冷剑一样盯着白雪，脸上有了薄薄的青色。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青姑娘，要不暂时将包裹寄存寒舍，完事后再来取，李臣用性命担保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损失。李臣见状赶紧跑了过来。但青梅没理睬他的劝说，依旧寒目而视。将你的剑亮出来，十招之内我要是夺了你的剑，你就乖乖地将包裹放下来。白雪将箩筐往旁边一扔，从伞中抽出剑，剑尖直指青梅。嗡的一声响，青梅的剑也从腰间弹了出来。拼到第九招，白雪的剑尖突然直刺青梅背后的包裹，青梅正要扭身回救，白雪一手磕在青梅的手腕上，软剑脱手而出，像根草叶一样弯曲着斜插在地上。白雪的剑尖顶住了青梅的下巴。你杀了我吧，我死了就不会再背那个包裹了。青梅扬了扬下巴，闭上了眼睛。院子里突然静寂了，有几只鸟雀从墙外飞了进来，落在一旁的草地上，叽叽喳喳叫着。白雪的剑没有刺出去，也没有收回来，两个人就那么缰持着，两尊石像一般。半个时辰过去了。白雪锵然一声将剑插回了剑鞘里，然后挑起箩筐头也不回出了门，只留下青梅一个人愣在那里。这个镇子叫黄龙镇，是进出幕阜山的交通要道，很是热闹。碰巧是一个赶集的日子，人比平常又多了许多。牵猪的，赶羊的，钢叉上挑着野兔野鸡的，将原本并不十分宽敞的街道挤得雍雍肿肿，白雪的两只箩筐不是碰着这个人的屁股，就是撞在那个人的腰上。白雪被裹挟在人流里，挤挤挨挨朝前走。他的两只眼睛却没闲着，溜过来转过去，就是没发现一张熟悉的脸孔。转过一条街，又转过一条街，白雪依然一无所获。左拐右转，白雪来到了另一条街上，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比先前走过的那些街道阔了许多，中间铺着一溜花岗石，上面走着一串独轮车，推车的都是清一色的汉子。独轮车上绑的大都是柴草物什野物毛皮一类的东西。街道两边照样挤满了人。白雪随着人流慢慢向前蠕动，费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了街道的西端。那里有一片平坦的场地，不过早变成了人的海洋。卖柴的，扎竹刷把削竹筷子的，箍水桶挖木勺的，每个人都占据了一小块地盘，破了嗓子招揽生意。场地周边还扎了好多棚垛，草苫的，布蒙的，篾扎的，有卖各种零食小吃的，也有卖干茹木耳笋干等山货的。还有一个耍猴的，将鞭子甩得噼噼叭叭响，几只猴子慑于耍猴人的淫威，一个个打拱作揖，向围观的人讨要银子。白雪绕着场子转了一圈，胡乱买了些山货扔在箩筐里。想再绕一圈又觉得不妥，便找了个棚垛，要了一碗羊肉汤坐着慢慢喝，一边拿眼睛在人堆里搜索。临近中午了，场子里一片人声鼎沸。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子在人堆穿来钻去的嬉闹声，父母怕孩子走失的呼儿唤女声，喧喧嚷嚷乱成了一锅粥。白雪发现有几个穿着特别的人散落在人群里，袖着手这儿瞧瞧，那儿看看，细一琢磨，才知是收山货的客商。还有在人隙里像泥鳅一样溜来钻去的，却是几个偷儿，若是无事，白雪肯定会教训一下这几个尖嘴猴腮的家伙，但现在白雪不想暴露自己，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也许叛徒正躲在某个角落等着白雪出现呢。一碗羊肉汤很快喝干了，白雪没要第二碗，他的肚子盛不下。而且等着喝羊肉汤的人也很多，他不能占着位子妨碍别人的生意。再说白雪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坐着，必须换一个地方。从棚垛里出来，白雪正好碰着了青梅，她挎着那只篮子，背上仍然背了那个蓝色包裹。她也看到了他，眼睛向他身后一闪一闪的，好像暗示着什么。白雪回过头，棚垛里是些喝羊肉汤的人，并没有什么异样，那些人他早就察看过了。青梅又闪了一下眼睛。这一回白雪看出来了，青梅要他留意的是棚垛背后。白雪假装小解的样子绕到了棚垛后面，发现不远处有一片草地，草地上拢着一大群牛马，有一些人影散落在牛马群中。白雪挑了两只箩筐晃晃荡荡走了过去。有人问他，要牛，要马？白雪说，随便看看。问的人落了无趣，闪到了一边。白雪便转悠到牛马群里去了。牛是农家耕地常见的牛，马也是农家的马，用来背东西的，性情很温顺，没一点骠悍的气势。白雪的眼睛懒得落在它们身上了，只溜着身旁的人影。牛看过了，马也摸过了，依旧没发现一张熟悉的脸孔。白雪心里隐隐有些沮丧，也许追踪叛徒的路线错了，很有可能清军和叛徒还没察觉他们的行踪，尚未跟踪过来。必须找到偷袭将军的那支清军。白雪想。第三天上午，白雪他们就离开了黄龙镇。他们没有朝南走，而是折而向北，越过南通岭，进入湖北地界。将军当时就是沿着这条线路潜入幕阜山的。李臣给了他们两匹马，马不是普通的马，却有些老态龙钟了，一鞭子下去跑不到里把路，脚步又慢了，比徒步行走快不了多少。白雪心里急，可急也没用，他不能弃了马匹，将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他们得保存体力，叛徒是一个很强劲的敌手，何况还有那么多的清兵。这一路，白雪依然走在前面，青梅紧随其后。走一走，停一停，遇着有茶亭的地方，就坐下来喝一碗，绕着圈子打听一下附近是否有清兵。青梅也不多话，每次都由着白雪，他下马她也跟着下马，他喝茶她也喝茶，一张脸始终紧绷着，看那样子像是一对刚闹了别扭的小夫妻。走过了一个村子，又走过了一个村子，他们没有打听到任何有价值的消息，青梅的脸上渐渐有了愠色，白雪再下马的时候，她鞭了马一个劲地往前冲，将白雪一个人抛在后面。待白雪追上来时，青梅又在不远处的一个路口候着，横着马，样子有点像截道的强盗。有几次，白雪想叫青梅回去，不要撵着他的屁股走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是将军安排的，白雪不能违抗，青梅也不会回去，说了也是白说。七天后的黄昏，白雪他们到了一个小镇，这儿距离将军被偷袭的战场不远了，不过五六天的路程。这镇子不比黄龙镇小，就是街道没一点头绪，七扭八拐的，像是堆弯弯肠子。白雪牵着马，踢踢踏踏在石板路上走着。镇子里的人见了他们也不躲闪，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有几个小孩子好像没见过马，追在他们屁股后面大呼小叫的，马，快看，马，好大的马哟。有个大一点的男孩，甚至还跑到白雪面前央求着，让他扶他到马背上，骑一段路。那孩子上了马，嘴巴不停地嘘嘘着，一脸的得意。一伙人就这么喧喧嚷嚷的，将白雪他们送进了镇子一头的旅店里。那孩子下了马并不走，朝白雪深深鞠了一躬，说，你是好人，鸡翅关有马，可他们就是不让骑，还打人呢。孩子的话让白雪一惊，青梅也转了脸，目光罩在孩子脸上。长大了，你肯定是条好汉。白雪在孩子肩头拍了一掌，问，你说哪儿有马？鸡翅关，真的，好人，我不会骗你的。好汉，鸡翅关在哪呢？往东走，要走大半天呢，明天我带你去看吧，上次我脚都走起了泡，好大好大的一个血泡。那孩子撩起袖子，在鼻子上抹了一把，扬起头，两只眼睛晶晶亮亮地盯着白雪，生怕他不答应。白雪他们在旅店里住了下来。是东头的两间客房，推开后窗，是一条小巷子，顺着巷子往东走，不到百米远就出了镇子，拐上了一条路。听那小孩的话，鸡翅关离镇子并不远，一个小孩能走多远呢，他半天的路程白雪顶多一个时辰就到了。先填饱肚子再说。白雪叫了些吃食，尽是些牛羊肉，还有鸡块。青梅也不见女人家的斯文，同白雪一样狼吞虎咽着。这些天，餐风露宿，饥一顿饱一顿，他们确实需要补充一点营养了。说不定，晚上就有一场恶战呢。二更天后，镇子里静寂了，偶尔听得见一两声狗叫。哪家的孩子像是从梦里惊醒了，咿咿呀呀哭了两声，很快又安静了。白雪用指头在间墙上轻弹了几声，墙是木板的，声音很脆。墙那边立刻回了两声。白雪推开窗，窗外是水一样的月色，四野里一片澄明。白雪脚尖轻轻一点，纵身跳出了窗口，落地时足音并不大，但巷子里还是撞出了空旷的回响。路是曲曲折折的，幸好没有岔道。半个时辰后，白雪的眼前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它们像只鸟巢一样簇在一团。慢慢近了火光，便可看见三五十座小营帐，像群蘑菇一样挤在一起。有巡夜的兵丁扛了枪，在营帐间来来回回走动。白雪藏在一处地势较高的杂草里，偷偷注视着军营。而青梅呢，一闪身上了一棵树，她好像仍然背着那个令人讨厌的包裹。白雪在草丛里观察了半晌，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他瞄准了正中间的那座营帐，门口立了两个兵，帐内还有微弱的灯火，睡在里面的肯定是他们的头。白雪钻出草丛，朝青梅藏身的树上挥了一下手，然后猫腰向营帐摸了去。还没走出三五步远，白雪的袖子叫什么给绊住了。白雪扭过头，看见的却是青梅的一张脸，她的手捏住了他的衣袖，另一只手正指向不远处的一个土坎。那儿有一个暗哨。青梅说。白雪顺着青梅的手指看去，那里除了一簇乱草，好像什么都没有。你等着。白雪从青梅指间缩回了衣袖，蹑手蹑脚摸向了土坎。不过眨眼的工夫，白雪就处理了暗哨，穿了一身兵丁的衣服，从土坎下转了出来。他回过头，又朝青梅打了一下手势。青梅很快靠了上去，他们一前一后，左躲右闪，避开巡夜的清兵，慢慢接近了中央的那座营帐。在距离哨兵七八步远的地方，白雪和青梅停住了，他们猴紧身子，萎缩在另一座营帐的阴影里。他们在等待机会。过了许久，一个哨兵也许是尿急了，朝另一个方向走开了。趁着这个空档，白雪冲了上去，双手扣住哨兵的脑袋，左一扭右一拧，那个哨兵没来得及吭一声便被他结果了。之后，青梅守在了门口，白雪闪身进了营帐。营帐里很空荡，一个人坐在帐中间的矮案前喝酒，他的左脸上长了一颗痣，痣上有一撮毛。一撮毛见了白雪说了句什么，白雪没听明白。一撮毛直起了身，可身子又不听他使唤，像一棵被风吹着的草一样摇摇摆摆的，特别是他的上半身晃得尤其厉害。他的左手紧扣着酒杯，右手伸了伸，想去拿案几上的剑。可他的手还没触到剑柄，白雪的剑早顶在他的喉咙上了。别出声，不然小心你的狗命。白雪说。一撮毛颓然回到了座位上。见过这人没有？白雪从衣袋里摸出那张画像，展开在案几上。一撮毛晃了晃脑袋，像是要将酒意晃了去，又像是想躲开白雪的剑尖。白雪手头暗暗添了点力，有血从一撮毛的下巴那流了出来，像蚯蚓一样弯弯曲曲往下爬。没见过……见……见过。一撮毛的脸白了，话也说得结结巴巴的。到底是见过还是没见过？白雪又紧了紧剑身，声音沉得像块冰冷的石头。一撮毛的嘴哆嗦了一下，脸上的那撮毛也跟着颤颤地抖动。一撮毛说，见——过，见——过。他人现在哪？在呼……呼将军的营寨里。距这儿多远？往东走三百里。一撮毛的话音刚落，白雪的剑就直刺刺地扎在了他的喉咙上，一撮毛哼都没哼一声，腿一软便歪倒在案几上。从营帐里出来，他们又拐到马棚，挑了两匹马拉了出来，挑马时出了点小意外，有匹马极为骠悍，却见不得生人，白雪靠近它时差点让它踢了一脚，只得放弃了。幸好它不叫，否则他们脱身就得费一番手脚了。趁着夜色，他们马不停蹄向东奔了去，黎明时分，他们抵达了一条河，河是自北向南流的，河面不是很宽敞，水流湍急的很，摸不清它的深处。他们不得不在河边打住了脚步。有一个早起挑水的汉子告诉白雪，沿河而下不到五里路的地方有一个渡口，南来北往的人都从那里过河。越往南走，河面越见宽阔，水流也平缓多了。渡口在一小块平原上，沿河砌了千工陂，陂上还开了几家小店铺，有酒幡子在招展。陂下泊了船，渡人的是那种敞口船，一次载得下二三十个客。周围还有一些捕鱼用的小梭子，船头用竹篾苫了一个雨棚。有一只小梭子的尾巴上坐着一个老汉，罩了一顶斗笠，细长的杆子像一道虹一样弯在水面上。他们在千工陂下了马，牵了马向渡船走去。渡船上早坐了三五个客，船家并不急着开船，似乎还在等人。白雪拉了马往船上走，马却死活不肯上船，踢腿子尥蹶子的，同白雪唱上了对头戏。白雪恼了，在它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它乖乖地立住了，再拉它上船，又是踢腿子尥蹶子的，比刚开始还要闹腾得欢。青梅系了马，跑过来帮忙，两个人前拉后鞭，马依然不愿靠近船儿半步。这一番闹腾惹来了一些围观者，指指点点的，笑声不断。白雪泄气了，想弃了马，再说马屁股上烙了印，到哪儿别人都看得见。白雪不想再浪费心思了，三步两脚上了船，在船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刚落座，就被青梅的一声娇喝惊起了。叛贼，哪里走。等白雪弹起身，青梅的人早在半空里，像只鹰儿一样向垂钓的老头扑了去。她的软剑也从腰间弹了出来，划出一弯弧光。垂钓的老头用鱼竿反手一磕，挡过了青梅的软剑。白雪的足尖在船舷上一点，身体像箭一样射了去。老头的剑也在这一瞬间亮了出来。刀来剑往的，三个人在一只蚱蜢小舟上撕杀开了。白雪的剑凶狠，迅疾，剑剑直指老头的要害。老头呢，能挡则挡，能躲则躲，蹦跳腾挪，身子骨也是灵巧异常。觑着空子，青梅不时在斜刺里穿上一剑，荡出一片嗡嗡的响声。一剑刺空之后，老头趁青梅无法回顾，一掌拍向了她的后背，快贴近脊背时却又变了方向，拍在了青梅肩头。白雪见状，整个身子朝前一扑，身随剑动，也盯上了老头的脊背。老头无暇回击，单腿一蹬，窜上了岸。那船受了力量，颠簸了几下，差点翻了。青梅受了掌力，没法收住脚步，身子朝前一倾，扑通一声落下了水。叛徒上岸后抢过白雪的那匹马，策马向西遁了去。白雪紧跟着纵身上了岸，飞身上了青梅的那匹马，在屁股上狠命地拍了一剑，那马受了痛拼命往前奔。青梅不会水性，在水里忽上忽下扑腾了好几个来回，后来是撑船的汉子下了水，才将青梅捞上来，放在船头颠簸了一阵子，青梅吐尽了肚里的黄水，才缓缓爬起身。那时，太阳早升上来了，白雪也没了影子。青梅从背上解下包裹，拆开了，原来里面是一个精致的木头盒子，还有几件女人的旧衣衫。她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将盒子放在了石头上。那些旧衣衫被她一件一件抖开，晾在河边的树枝上，红红绿绿的，占了好大一片风景。白雪向西追了一天一夜。刚开始，他还能咬住叛徒的马屁股，慢慢地，距离就拉开了，远了，叛徒的背影也模糊了。他只能辨着马蹄印往前追，后来马蹄印也渐渐模糊了，没法辨认了。白雪仍然向西追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遇着一个岔道口的时候，白雪真的弄不清自己该往哪边追了。他夹着马，在那个路口走了好几个来回，地面上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白雪下了马，又仔细找寻了一回，还是没发现一点迹象。白雪有些疑惑，清军的营寨在东边，叛徒却往西边逃遁，莫非叛徒有意将白雪引到西边，而他自己早绕道潜回军营了？犹豫过后，白雪勒住马，折身回了东边。青梅还捺在那儿呢，他没理由抛下她不管。返回的路上，白雪发现一处山坡上有打斗的痕迹。草乱成了一片，有树齐腰斩断了。现场还丢下了几具清兵的尸体，有的被剑断了喉，有的被刺中前胸。还有的身上什么伤痛也没有，尸体却软软地瘫在一边。白雪细细察看了一遍尸体，那表面上没伤痛的肯定是受了内伤而毙命的。白雪又勘察了一次现场，希望能找到一些什么。后来，他搜索到了一块石头，那块石头是昂首立着的，顶端硬生生被削去了一角。那是被一只手掌削去的。那只手掌的力量是骇人的。叛徒就有那样的掌力，白雪曾亲眼看过他的表演，一块石头一掌下去，就像桔瓣一样散开了。后来他还在草丛里捡到了一个破裂的酒葫芦，那个酒葫芦也是白雪熟悉的，他曾经用它替叛徒灌过酒。放在鼻子边嗅一嗅，里面还有淡淡的酒香。白雪挺纳闷的，叛徒投靠了清军，怎么还会受到清军的围攻呢。从现场看，搏斗是异常惨烈的，不然叛徒不会连酒葫芦都丢下了。要知道，从白雪来到将军身边开始，那只酒葫芦从来就没离开过叛徒的腰间。也许他不是叛徒？白雪想。但是，将军——白雪猜想不下去了。他鞭了一下马屁股，继续往回赶。经过一天一夜连续奔跑，那马也受了累，没跑到三里路，前腿一软，栽倒在地。白雪拉它，却怎么也拉不起来了。白雪只得弃了马，徒步往回走。一路上却没有遇着青梅。回到渡口，也不见她的影踪。千工陂上一个卖汤面的老人告诉他，同他一起的那个姑娘被一个长者带走了，往南走三十里，有一座古庙，他们在那儿等他。白雪左寻右找，终于在一个村子的后山找到了那座古庙。庙已是一座破庙了，墙头上长了半人高的蒿草。庙门紧闭，庙内隐隐有刀剑相击的声音。白雪在庙门口立了半晌，正要敲门时里面却有人说话了，进来吧。声音极为耳熟，很像是将军。白雪怔住了，停在半道里的手怎么也缩不回来。后来，是青梅过来开的门，果真是将军，他正提剑立在一棵石榴树旁，一张冷脸对着白雪。白雪跑过去拜见他时，将军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应答了。小时候，白雪做错了什么事，将军就是这样子。白雪垂着手，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立在了将军身边。将军却不再理会白雪，转脸对准青梅，说，刚才那遍地梅花十三式记住了？青梅嗯了一声。到一旁练习去吧。将军又说。青梅应声走了。将军再也没有说话，而是独自舞起了剑。他的剑时疾时缓，疾时有如风走电闪，挟带隐隐的风雷之声，缓时有如白雪飘飞，一招一式，干净利落。舞到后来，将军的人影倏忽不见，只剩下一片银羽雪光。白雪顿感寒气袭身，不自觉后退了几步。以前将军传授他武功时，从未见过如此凌厉而凶狠的招式，他第一次感觉将军的剑招有些陌生。将军见他呆在一边，瞪了他一眼，说，站着发愣干什么，还不赶快过来练习。白雪受了呵斥，半晌才醒过来，慌忙提了剑，同将军一起一招一式演练起来。后来，白雪从青梅嘴边了解到，将军传授给他的这套剑法叫漫天飞雪。授了剑法，将军当晚就离开了古庙。青梅执意挽留，将军却不肯，只是叮嘱他们勤加练习，至少要在古庙里苦练七天，才能离开。多余的话，将军一句也没说。七天时间，足够他们悟透一套剑法了。七天后，他们去哪，再去追杀叛徒，或者返回幕阜山，将军没说。而且将军为什么要亲自出山传授剑法给他们，他也没说。白雪感觉将军肚子里藏了许多话，可将军没说，他只能暗地里猜想。七天后，白雪和青梅又出发了，青梅仍旧背了蓝色包裹，他们从那个渡口过了河，向东追了去。二天后的黄昏，白雪他们找到了一撮毛所说的军营。百余座营盘驻扎在一列山岭下，绵延十余里。营寨前面是村庄，河流，还有成片的庄稼地。他们潜伏在一个村子里，村子已是人去楼空，不见鸡飞狗跳了，死寂一片。白雪猜想，除了将军，还有谁值得清军如此大动干戈呢。白雪想不出这个答案，他对将军以外的人物知道得极少。营寨像个天宽地阔的菜园，四周扎了密密的栅栏，还有耸立的哨楼。巡哨的兵丁往来频繁，让人根本无法靠近。白雪看中了后山，那里离营寨近，而且山上草木繁茂，便于躲藏。清军肯定在山上放了暗哨了，但他们只是两个人，目标小，不用担心被发现，就是发现了，也容易脱身。进入后山，天完全黑透了，军营里早亮起了灯火。白雪和青梅匍匐在一簇葛藤叶中，宽大的叶片将他们彻底覆盖了。他们面对的正是营寨没有栅栏的那一段，从这里进出要方便多了。有一个小解的兵丁溜出了营寨，白雪摸上去，悄然将他处理了。又一个士兵走了出来，白雪又将他干掉了。然后，他们换上了兵丁的服装，混进了军营。避过巡夜的兵丁后，他们就近进了一座营帐，大部分兵丁都已睡熟了，鼾声此起彼伏，只有几个兵丁在小声说着话。白雪想扣住一个兵丁问话，但又无从下手，只得从另一角退了出来。他们连续进了三四座营帐，碰着的情形都差不多，好像都是普通兵丁睡的营帐，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转了几座营帐，时间已是后半夜，巡夜的兵丁换了岗，灯火也灭了许多。趁着黑暗，他们又摸了几座营帐，仍是一无所获。在接近北边一座营帐时，白雪突然一脚踩空，身子随之往下一沉，情急之中他扭身朝后一扑，双手扣紧陷阱边缘，才没有掉下去。青梅赶过来抓住他的右手，猛地朝上一提，白雪借了力量腾身飞了上来，重新回到了地面上。白雪刚站稳脚跟，就有无数的火把亮了起来，将他和青梅团团围住。他们落入了清军设计的陷阱。不等清兵靠近，他们就先发制人，逮住一个力量相对薄弱的地方冲了过去，立刻有几个清兵被他们放倒在地。但很快有清兵堵住了缺口。要速战速决，不然就麻烦了。白雪想。而且清兵的火把如影随形，他们杀到哪火把就追到哪。得先灭了火把。白雪的剑直取火光，有几只手被他砍了下来，火光黑了一片。青梅像是受了启发，突施杀手，围住她的那一面火光瞬间灭了大半。漫天飞雪。白雪长啸了一声，整个身子像狂风一样卷向了黑暗。青梅的遍地梅花十三式很快从他背后贴了上来。混战中不断传来清兵的惨叫，有的毙命于他们的剑下，有的是被清军自己误伤。将军遭了暗算，快保护将军。白雪故意高叫了一声，清兵的阵脚立刻乱了，士兵们纷纷后撤。别走了叛贼。有人破了嗓子喊叫，后面又有无数的火把追了过来。快走。白雪叫喊了一声，见青梅没答应，赶忙跳了过去，攥住青梅的另一只手直往圈外冲去。黑暗中青梅哎呀了一声，她的身体像是受了什么重击，猛地朝前飞了去，差点将白雪扯翻在地。白雪一个趔趄，向前窜了几步，才收住脚步。他顺势一手弯住了青梅的腰身，她背上包裹里的盒子却顶住了他的身体，硌得他生痛，白雪顾不上这些，也丝毫不敢停留，慌忙挟了她往后山遁去。进了山林，清兵就没法追踪了。可白雪仍旧不敢怠慢，背了青梅直往山深处走，翻了一座山，又翻了一座山，将搜查的清兵远远甩开了。天色渐渐亮了。青梅的身子软绵绵的，像根面条一样粘在白雪背上，什么动静也没有。她的伤势一定不轻。在快要出山的路口，白雪将青梅放在一处草丛中，又折了些树枝草叶做了伪装，然后独自出了山。他必须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给青梅疗伤。白雪进了山脚下的一个村子，叩响了一户人家的门扉。开门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一脸狐疑地盯着白雪。白雪说明了来意，老头的脑袋拨浪鼓似的摇开了，嘴上不停地说，不可以，不可以。白雪走了三四户人家，没一个愿意的。在一户人家门口，白雪还没转身门就关上了，另一家干脆不开门，任凭他怎么敲门里面就是没人答应。最后一家的门本来就没关上，接待白雪的是个中年女人，满脸悲寂。她说，你愿意住下就住下吧。白雪进了门，却是漆黑的两间房，养了大大小小三四个孩子，乱七八糟的，根本没下脚的地方。白雪只得退了出来。临出门时那女人突然叫住了白雪，她说，好汉，村子东边有幢房子空着，那家的人都死了，你要是不怕就上那儿住去。白雪谢过女人，便往村东边寻去。那幢房子原来在一个小山窝里，一个小小的院落，堂前屋后都长了草，连房间透风的地方也满是青蒿，看迹象很少有人来这里。白雪草草清扫了一间房，找了些稻草铺了床，然后将青梅驮下了山。青梅的眼始终紧闭着，脸白得像张纸，试试她的呼吸，若有若无的，很微弱。她的胳膊上中了一剑，有个三指宽的伤口，血已经凝固了。白雪倒了些刀伤药，撕根布条，将青梅的胳膊裹了。她的伤好像不只这些，白雪顾不上男女之别，解了青梅的衣衫，那个包裹也被他拆了下来，里面的盒子好像有一个角塌了。在青梅的背部，白雪找到了一个青色的掌印，整个手掌全印在白色的肌肤上，五根手指历历可见，显然她受了内伤。按照村里人的指点，白雪去了三十里外的一个小镇，那里有一个老中医，专门治疗跌打损伤的。他在镇子的繁华地段找到了那家中药铺，坐堂的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可无论白雪好说歹说，死活就是不愿出诊。白雪狠了心，拔了剑抵在老头的脖子上，老头的脖子才软了，答应随同白雪前往。老头在青梅背部扎了许多银针，拔了，又在她肚皮上扎了一遍，后来又在她人中上扎了几针。过了大半个时辰，青梅才幽然醒过来，一张脸依然白得像雪。老头开了个药单，一剂五帖药，七七连服四十九天，好转了再去复单。老头又开了些草药，一些敷在青梅背部的，一些捶了汁，口服。草药铺子里没有卖，老头拿了些标本，让白雪自己上山去挖。接下来的时间，白雪整天忙于采药，煎药，院子里满是浓郁的药香。他似乎将他们此行的任务忘记了。青梅呢，一直卧在草铺上，连抬手的气力也没有。白雪到村子里想找个女人帮忙，寻来找去，无论他出多少银子，都没人愿意来。后来还是那个一脸悲寂的女人来了，替青梅端茶递水，洗洗涮涮。女人很细心，做什么都轻手轻脚的，就是没一句话。白雪倒落得清静了，闲下来时就在院子里练剑，漫天飞雪又进了一重天地。有一次，趁着青梅昏睡的时候，他偷偷拆开了那个蓝色包裹，里面是一个木头盒子，不知是什么木质的，有水浪一样的花纹。盒子被钉死了，那个塌了的角并没有裂开，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包裹里还有几件衣衫，都是女人的，颜色很陈旧了，从未见青梅穿过。他想不透青梅为什么老是背着这么一个包裹。他依照原来的样子整理了包裹，放回了原地。一个月后，青梅的身体有了些起色，靠着女人的帮助，能下床了。阳光满地的日子，女人便扶她到院子里坐坐。这期间，白雪借口采药，一个人到清军的营寨那边跑了几回。第三次，他在那个空无一人的村子里逮住了一个清兵，逼问他见过画像上的人没有，清兵说没见过，白雪气恼了，一剑挑破了清兵的喉咙。后来他将清兵弃下的马匹牵了回来。另天再去，营寨却不见了，一夜之间那支清军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白雪在废弃的营寨里走了一个来回，又走了一个来回，他不知他们下一步该往哪里走。白雪沿着清军的印迹追去了百余里，依旧没见着清军的影子。清军的马蹄印，车辙印，脚板印，毫不犹豫地向北方退了去。白雪不敢再追下去了，青梅还等着他去挖草药呢。二天后，白雪备足了青梅的药草，又跨上马向北赶了去。这一回他追踪到了长江边上，依然没见到清军的一兵一卒，他们早过了长江了。也许叛徒并不在那支队伍里吧，那个清兵不是说没见过么。白雪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后来的日子，白雪骑了马，环绕那个村庄转起了圈，周围五六百里的地方全走遍了，也没找到叛徒的任何影踪，叛徒像是彻底消失了。这中间，他碰到过一个官员，带了并不多的人马，好像要到一个地方赴任。晚间的时候，白雪潜入了官员的客房，掀开了他的被子，将他拽到了烛光下。那官员是个瘦子，个头也不高，压根就是一只猴子。瘦猴却一点也不惧他的利剑，甚至用手拂了一下剑尖，将它撇到了他的肩头。他迎着白雪的眼睛说，他们去了北方戍边去了。你敢肯定？！好汉若是不信本官，只管取了本官项上人头。瘦猴缓缓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理会白雪的问话了。白雪锵然一声收回了剑，第一次放过了一个清军的官员。二个月后，青梅能随便走动了。她换了衣衫，拿起了剑，又在练习她的遍地梅花十三式了。他们出发是在三个月后，青梅完全恢复到了往日的神情，身体甚至比以前还要丰盈了。他们共骑了一匹马，一直往北走。过了长江，又渡了黄河，经过了这些曲折后，他们的性子也没那么急切了，走一走，停一停，出发的时候是秋天，抵达北方却是树叶落尽山冷水枯的冬天了。途中，他们找遍了数十座军营，杀了近百名清兵，可就是没一人见过叛徒的模样。渡口一战后，叛徒似乎从人间蒸发了，任何影迹都没有留下。他们只有依了瘦猴的话，一直往北走。也许在北方的某个军营里，叛徒正过着逍遥的日子呢。北方的冬天冷得比南方凌厉多了。他们添了许多衣，身子笨重得像根玉米棒子。甚至他们还戴上了皮帽子，皮手套，一身的兽皮包裹着。进入那片森林后的第二天，那匹马就死了，它是因为饥饿和寒冷而死的。他们只能靠自己的脚板前行。北方的森林不同于南方的森林，它好像根本没有边际，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刚开始，走个二三十里路还能碰到一户人家，后来是人烟也没有了。白雪怀疑，森林那边真的会有军营么。他们在森林里走了七天七夜，身上的干粮也吃完了。白雪用树杆做了一张弓，削了些竹箭头，居然猎到了一些野物。靠了它们充饥，他们继续前行了。又走了三四天，一天傍晚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座小木屋，屋子是用原木垒成的，很简陋，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那个晚上他们就宿在小木屋里。也就是这个晚上他们被雪困住了。雪下了整整一夜，待他们醒来，屋外的积雪将门都堵死了。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弄开门，雪足有二尺厚了，而且还在下。这样的天气没法出门了，他们只有在屋子里等着。也幸好有一间屋子，如果没有它，也许他们早被雪埋葬了。他们等了三天，这三天里雪时停时落，总也落不尽。屋外的雪又厚了许多。他们不能等待了。如果再等下去，他们肯定会困死在屋子里。往回走的路也不是很顺利，雪有些像南方的泥淖，死死缠住了他们的脚步，一天才走了不到十里路，照这样的速度，进山时一天走的路，出山时七八天也走不完。晚上他们宿在一棵树底下。白雪挖了一个雪洞，两个人坐在雪洞里，开始还坐得有些距离，后来不得不相互搂在一起。一个晚上过去了。第二天他们不敢再往回走了，只得折回了小木屋。他们只有等待。几天后，他们捕获到的猎物也吃完了。这样的天气，连野物也好像被雪掩埋了。他们饿了三天。那天早上，白雪从昏睡中睁开眼，突然发现屋门口立了一只羊不像羊马不像马的活物，身子有头小牛犊那样大，头上长了树枝一样的角，腿细长细长的。白雪悄悄推醒了青梅，又悄悄拔出了剑。那活物也许察觉了他们的动静，纵身一跳，往雪地里逃了去。几乎在同一瞬间，白雪和青梅同时跃了起来，向活物扑了去。但雪地太深了，那活物没跳出几步远，就被白雪一剑刺中了身子。那一天他们饱餐了一顿，连那活物的血他们都没浪费。那个晚上，白雪和青梅睡在了一块。三个月后，雪渐渐消融了。白雪又计划往森林深处寻去，但青梅的肚子已不允许他前行了。得找个地方安顿了青梅。白雪想。折回来的路上，他们遇到了一个猎人，那人说，我在这狩了一辈子猎，除了野兽，森林，雪，那边还有什么军营呀，连鬼毛都没有。那个狗网在骗你们呀。你们别枉费力气了，回去吧，回去吧，从哪里就回哪里去吧。那人的话音未落，白雪的手一甩，剑狠狠地插在地上了，剑身大半入了土，只留下剑柄像截树茬一样蹲在那里。青梅也捂住脸，嘤嘤泣泣哭了。五个月后，白雪他们又回到了幕阜山。经过黄龙镇时，他们去了李臣家，可那幢院子不见了，只剩下几堵断壁残墙，茅草长势汹涌，高的已过了头顶。白雪想找个人问个究竟，可镇子里的人见他问的是李臣家，一个个都低着头远远避开了。有一个搓棕绳的偷偷告诉他，李臣家早让清军给烧了，一家人不知去向，不知是被清军抓去杀了头，还是躲到别的地方去了。总之再也没在镇子里出现过。那人还说，你没事最好别去那地方，二个月前还有人在那里被抓走了呢。白雪本不会再去那地方了，可听搓棕绳的这么一提醒，他们退了回去，守在了那里。他们希望能碰见来抓他们的人。他们在那片废墟上守了三天，连清军的影子都没看到，第三天的黄昏，白雪看到一堵断墙后有一个人影闪了一下，之后便迅速朝镇子外逃了去。等他们追过去时，才发现那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他亡命似的向前奔跑着，腰间有一只酒葫芦晃来荡去。白雪是在一个山沟里追上叛徒的。叛徒靠在一块石头边吐气的时候，白雪的剑毫不犹豫出鞘了。叛徒左闪右避，躲过了一轮攻击，藏到了一棵树后。叛徒说，等一等，我有话要对你们说。白雪没答话，他的剑蛇一样绕过那棵树，直指叛徒的胸口。这时候，青梅也赶了上来，她的软剑早不缠在腰上了，而是像闪电一样在手中游走。将军传授的那两套剑法终于派上了用场。白雪的剑搅起了漫天飞雪，青梅剑柄后的那点红绸绽出了万朵梅花，两个人一前一后夹击叛徒。叛徒手忙脚乱了，七八招后腰间的酒葫芦被白雪一剑挑破了，几乎在同一瞬间，青梅的软剑从背后刺入了他的身体，叛徒颓然跌坐在地上。等一等，我有话要对你们说。叛徒说。叛贼，你想拖延时间，等清军来陪葬？白雪的剑直顶在叛徒胸口上，他的话像剑光一样冷冷的。我不是叛徒。叛徒一手捂住胸口，他的嘴歪了歪，有血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像蚯蚓一样弯弯曲曲朝下爬。你们别着急，我跑不了了，听我把话……说完，再杀我也不晚。如果我不说出来，我死也不会瞑目。叛贼，你说吧，看你还能编造什么谎言来。我真的不是……叛—徒。我和将军是从小一块长大的铁……铁哥们，一起光着屁股下河摸……过鱼，砍过柴，烧过炭，将军从军，我……也从军，蛤蟆岭那一战，还是我将他……将他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我背叛谁，也不可能背叛将军。兵败的时候，将军突然心灰意冷了，想当年，追随他的人……不下十万之众，可死的死，伤的伤，留在他身边的……不过三五十人。将军同我说过，那么多好弟兄，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命就丢了。将军说……他有罪呀。我劝将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可以效仿越王……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重振旗鼓，再杀他个回……回马枪。可好劝歹劝都没用，将军已痛恨沙场了，也厌倦沙场了。他的去意已决。他说……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你们，两个苦命的孩子。他了解你们的性格，你们都是……好孩子，如果哪一天将军去了，你们……你们肯定会替他报仇的。这是将军不愿看到的结果。所以他设下了一个圈套，令我佯装成……叛—徒，然后命你们全力追杀。他希望你们……经历了生死与共的患难后，能够像普通人一样……过着普通的生活。你们走后，将军又担心你们……会出事，又亲自传授了两套剑法给你们。假如将军……将军看到你们现在的样子，他一定会含笑九泉的。梅儿，选个地方……安葬了你娘吧，不要再背着她四处颠波了，也不要再让她……担惊受怕。不要……不要再去找将军了，他已……已入了空门。走吧，走吧，好好地……过你们的生活去吧。白雪的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将军——白雪长嚎了一声，双腿一曲，面朝幕阜群山跪下了。青梅也笃的一声跪倒在地上，有泪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滚落，一滴一滴，跌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湿了好大一片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