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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梦花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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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3:0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春梦花籽》1 人们说，只要你踏进糖果修道院，你就能分得一粒糖果，不论何时。人们说得没错。我每天早上把一天的新信件塞进修道院门口的邮箱时，都能看到一个面庞清瘦的修女站在铁门的里面，给人们分糖果。很多人都没有睡醒，梦游一样伸出前一天还没来得及洗的手，可一握到糖果，嘴角都会有笑意泛起，像是做着一个香甜的梦。我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噩梦都离我远去了。我只知道成天在路上奔波，把信件从一个地方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晚上躺下腿都像蛛丝一样，飘飘忽忽的。我以前做过一个腿和胳膊错位的梦。肩膀上长着两根蛛丝一样细的腿，它们从云端垂下来，我必须用胯下的两条胳膊走动，将它们扯来扯去。总有那么多的人想要得到一粒糖果。我就不想。我只想做一个与糖果有关的梦。我想用糖果梦消除腿和胳膊错位的梦。一双敏捷的手和两条健壮的腿对一个邮差很重要。我不希望它们出问题，即使是在梦里。可你知道，要做一个自己想做到的梦有多难。有一阵子我一直念叨着糖果这两个字入睡，有一阵子我把收集到的糖纸拼在一起枕在枕头下入睡，甚至后来含着一嘴巴的糖入睡我都没有成功。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做到过与糖果有关的梦。如果他们能匀一个给我就好了。我从不白白接受别人的东西。我会告诉他们，以后有信或包裹要寄，无需去邮局，直接交给我就行了。不论多远我都一定送到。我想过去修道院排队去领一枚糖果，可它对我能有多大帮助呢？我突然想把自己的苦恼说给分糖果的修女听。我没做到的梦很有可能她已经做到了。她可是这儿接触糖果最多的人。 2 修道院只有七名修女，我是最小的一位。我们周一到周六按年龄大小值班，负责把糖果分发给来的人。糖果修道院从建成的第一天起，就开始给人们发糖果，虽然每个人只能分到一粒，但他们都很快活。倒是那个送信的年轻人，一连好几周都见他眉头紧皱，我真想喊他过来问问出了什么麻烦事，没想到他自己就来了。被噩梦缠住的人的确可怜。我答应匀一个美梦给他。我收集了许多美梦。我先是把它们一个一个放进有许多格子的梳妆盒里，然后用锁锁紧，并在日记中分别标明各个梦的内容。两个月前我才开始像农夫播种一样将它们一个一个地埋进后院的土里。这样，不仅解决了它们的呼吸问题，也使我在做新美梦时不至于被它们的抱怨声打断。开始我还担心它们会从泥土中溜掉，乘着夜风四处游荡，担心它们会被蚯蚓偷去作可口的美味，后来才知道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它们已经在自己的那一小块土里扎了根发了芽，不用多久，它们就会长成一株一株的美梦草。第一株，看来要送给那个可怜的邮差了。但愿他能借它做到自己要做的梦。 3 守墓人想要一捧春梦花籽。他说这些年在墓地做的都是与腐尸有关的噩梦，他想在有生之年借助春梦花籽再拥抱一次少年时的春梦。我削了削冰蹄马的马蹄，就出发了。泪枕湖畔总有成群结队的旅人整夜整夜枕着恋人的眼泪入睡。现在的旅人似乎都有收集眼泪的癖好。出发之前把收藏多年的眼泪一滴不剩地转移进扁扁的酒壶一样的容器，随身带着，行路时揣在怀里，入睡时贴着脸庞，似乎成了约定俗成的事。他们钟情于泪枕湖畔的睡眠，一如钟情于不在身旁的恋人们。或许这是万千种睡眠中最惬意的一种，但我不能把它推荐给哀伤的守墓人。离开的时候，我又轻手轻脚地削了削冰蹄马的马蹄，以免马蹄声打扰湖畔那些幽幽的甜梦。晨雾散开的时候，我到了枯柳亭。过去无数的人们曾在这个亭子下面因为折不到一枝碧柳而抱憾多年，如今柳条依依折柳的习惯却在人们的手指上消失了。我要柳树下的马背上睡了午觉。也依稀听到几声远远的手持枯柳的失声恸哭。冰蹄马嚼着柳叶，头也不回地把那亭子甩在身后。细雨镇的荷花的清香通常很远就能感觉到。头顶荷叶把腰插进荷塘的采莲女看上去像是为了逃避什么有意伪装起来的藏匿者。真想掀开所有的荷叶冲每个人大喊一声啊。 4 铁匠急需一小块铁为即将过生日的妻子打一副耳环，他带着锄头去山上采矿采了一天都没有收获。世界上到处都是劣质的铁。回来的路上他发现农夫那头行将就木的驴子身上一块社会的马蹄铁，他找到农夫，农夫无论如何都不肯卖，说是祖传下来的，驴子一死还准备给新驴子钉上呢。铁匠空手而归，恰好有个过路和黑衣刺客要借他的磨刀石一用。铁匠说借可以，但你得帮我刺杀一头驴子。刺客不干，觉得有辱刺客身份。他说我怎么会去刺杀一头牲口呢？不过我可以帮你把驴子的主人干掉。铁匠听了直冒冷汗，正要把刺客打发走时，他的妻子出来了。她一眼就看到刺客身上那件又脏又臭的夜行衣。她对刺客说让我帮你把衣服洗洗吧，我今天还没洗过衣服呢，如果我没有衣服洗，我会死的。铁匠说她是个洗衣工，刚失业不久。邻居们的衣服都被她洗遍了。如果你愿意让她洗的话，我不会反对。刺客说也好，我顺便也可以把刀磨一磨。我的刀杀人都杀钝了，人肉比什么都耗刀刃。 接生婆总在回忆自己的婴儿时代。她时不时就幻想自己是一个婴儿，脐带把她和母亲的身体联接在一起。但她的生活还是每周至少要剪断一根脐带。她越来越痛恨自己的职业。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村里就她一个人是接生婆，为什么世上的接生婆越来越少。原来她们都得了强迫症。 5 傍晚，暗伤湖阴云密布的时候，东南方向的铁钩城已经飘起蒙蒙细雨。 剑士在酒馆喝闷酒。 喝一口就掉一颗眼泪。 眼睛跌在红木桌面上，却不溅开，而是像晶莹的小球，一下一下地在桌面上弹跳。 媚香淡淡的老板娘走过来，就地打造了一把红木小板凳，坐在剑士对面说：又失手了？ 剑士摇摇长长的褐发。 那就是失恋了。老板娘叹口气，微笑着。 剑士拨刀在桌面上砍出一条口子。 口子很锋利，眼泪小球一碰到口子，就化成液体，汇在一起，顺着口子滴下去。一接触地板，又恢复成小球，一弹一跳地跳出酒馆后门。 6 枯柳亭的柳枯了多年却还在生长。原来的三五棵现在已经变成三十多棵，弯曲交错的枯枝把个亭子包裹得密不透风，像个焦黄的茧，茧的里面终年不见阳光，生了许多绿苔藓，苔藓上送别的脚印重重叠叠，一层一层，却都被它旺盛的生命力水解了。我今天在这里送你远行，我备了从后院的深土里挖出的酒，还有眼角的一点点乡愁，你都带上吧。我不再陪你饮了。我的袖口和你和衣角都已酒痕满布，你不要忘了我就好。从今往后，我也许会碰到另一个你这样的书生，与他两情相悦，柴米油盐，也可能一直单独下去。不论怎样的结果你都不要介意，我不是哀怨满腹的女子，起码对你。今天饮了这么多酒，又和了这么多曲，我几乎不能支撑。你走吧，我也回去了。 7 刺客总是抱怨自己活得太久。他说，一个人选错了职业，活得越久反而觉得越没意思。下辈子他宁愿当个酒鬼，或是赌徒，也不想再提这把刀。不停地杀人，不停地接过雇主的银子，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一个人头和银子的中转站。一些人想让另一些人死，而他又正好为下一顿饭发愁，他就走过去，拔出刀给人家舞一通，顺便劈只苍蝇蚊子什么的，让人家知道自己的能力，把银子掏给他。得了银子也就得了行动的时间，他必须在那个时间提了人头返回雇主身边，说办了或者结了。这分明就是一只被指派去叼一根骨头的狗。信用遭到强暴，成了忠诚。 刺客酒量不大，心情的原因，每次都喝得很醉。他说不要以为杀一个人很容易，临死的人一般都会向你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还都是让你无法拒绝的。年长的说是想回老家一趟，你就得陪他回老家一趟，装模作样地扮一回他的朋友或随从，年轻的说想再去趟妓院，说是舍不下某某姑娘，你陪他去了才得知那个某某姑娘几年前就从良了，被赎走了，他又拉你去找赎她的人，你说不了，路远又不好走，一趟回来怕误了期限，都来了你就将就着随便找一个吧，他就向你吹胡子瞪眼，说那个某某姑娘对他如何如何温柔，他对她又如何痴心，这些年没找她自己又如何如何不得已，这段情缘不了根本就没法儿死。他跟你闹，跟你哭，抱你的腿，死也不肯再回住处挨那一刀。你总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他砍了吧，你只能哄哄他，说好吧我们先回去收拾下行礼明天就出发。可怜的死期将至的人就信了。又回到他的住处。趁他收拾包袱时你想动手，刀都拔出来了却又停住。你想解释一下，你想说其实并没准备陪他去找那赎某某姑娘的人，你只是想找个人少的地方把他给砍了。你没说。你不忍心让他知道被骗，你知道他快要死了。你怎么可以伤一个就要死掉的人的心呢？你不能。你只能偷偷地给他一刀。你还得瞅准位置，不能让他有转过头的力气，免得他死盯着你咽最后一口气，眼睛瞪得老大，把满腔的怨气都瞪给你。刺杀一个人太容易了，但目标毙命后你还能有一副好心情，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成就感，或者满足感，谈何容易。 所以刺客总来我的酒馆喝酒。一喝多就唠叨个不休。 8 人们坐在铁皮箱里，望着铁皮窗外整日整夜流动的荒原，不由地赞叹失神海太远了，远到每个人都不得不开始担心，这趟车还能不能回去，能回去还要多久？铁皮车这样没日没夜地开也不是办法呀，铁皮车主为什么就不能给大家一个确切的答复呢？一个时间，只要一个确切的时间，我们就能把快要飞掉的魂儿给勾回来。 可事实仍是，铁皮乘务员礼貌地走到你身边，当着你的面把铁制头盔用双手吃力地捧着调整调整，调整到她确信弯下腰还能站起来的那么一个程度，就弯腰给你倒开水。不要指望你的杯子能够顺利地注满一杯水。铁皮乘务员总是不能控制好她的铁制手套，不是用力过轻，杯子掉下去摔个粉碎，就是用力过猛，杯子在她手中化为齑粉。你永远不要指望递出去的水杯能被顺利注满安全归还。否则，将一辆装满水杯的售货车推来推去的铁皮售货员会举报的。她会轻轻摁下售货车把手上一小块方糖似的按纽，铁皮警卫就会荷枪实弹将你包围。他们会质问你为什么破坏铁皮售货员的生意，为什么无视铁皮车上的规定拉拢训练有素的铁皮乘务员犯罪，为铁皮车主造成损失？ 9 今天是情人下葬的日子。你大老远地从战场上跑回来，不吃不喝地坐在院子里，也不去她的灵堂看一看，是太累了吗，一边要打仗，一边还要照顾到回忆，你要是真的累了，我就不打扰你了。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说。她是念叨着你的名字死的。念叨到最后，眼皮怎么也闭不上，我们几个在场的老婆子可着了慌，刚开始我们还带着对死者特有的礼貌轻轻地用手指肚抚她的眼皮，可怎么抚也抚不上，可能是我们的手太粗糙了吧，把她的眼皮抚得红红的，甚至都抚破了还是没抚上，她的皮肤真好啊，只是眼皮那小小的一块皮肤就能让人顿生怜爱之心，后来有人发现她眼睛一直在淌泪，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死人淌泪呐，明明呼吸都没了，泪腺还那么发达，就说赶快帮她擦一擦，哭哭啼啼地阴间路上肯定没人愿意和她搭伴儿走，她们就给她擦眼泪，擦了这只那只又湿了，擦了那只这只又要再擦，就像小孩撒尿一样，怎么也撒不净，没办法，我们只好用一条毛巾把她眼睛盖住，这样的话，不管哪只眼睛流泪都能马上被毛巾吸干，可一条毛巾明显不够用，湿透后没有替换的，我就吩咐一个老妹子去商店买条新的回来。那老妹子我今天还抱怨她呢，她嘴不牢，几句话商店的老板就知道了，那天晚上老板就跟着老妹子回来，说是想看看我们怎么用两条毛巾替换着给死人擦眼泪。要不是我还欠他前年的二十块钱,我早一句话把那死胖子给轰走了。他和我那老妹子是一种人，嘴都不牢，逮什么说什么，他前年贩了一批猪仔在小商店卖，我那时刚好缺二十块钱，又急着养头猪仔，就说先欠着吧，当时他答应得挺快，可没过两天就跑我家来要帐了。我说有了就马上还你，左邻右舍的我还赖你不成，他就走了，没过两天就又来了，他就是那种人，我现在都还没还他那二十块钱，就因为他到处给人说我欠他多少多少钱愣是不想还，谁不想还呀，他要是嘴牢一点不到处说我的闲话说不准我早还他了。不过死胖子还有个优点就是不爱生气不大记仇，那二十块钱我到现在还在生他的气呢，可他呢，你看，他不但没为这事儿生过气，估计现在都忘得差不多了，现在见了我也不要唠叨他那二十块了。我还是想早点儿还给他。他那种人，借他钱不还还生一肚子气，世上还有这样的事儿呀。死胖子一会儿把手指伸到那姑娘鼻子下试试有没有呼吸，一会儿又撩开眼睛上的毛巾看看眼皮合上没，一晚上他都像个小孩一样好奇，最后要走了，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哇哇哇地哭起来。一个老男人我还没见过这么哭的呐。我和几个老姐妹又傻了眼，都觉得莫明其妙，好好的哭什么啊都那么大的人。 10 女人站在码头的小板凳上。海风吹着。海鸥像纸屑一样，漫天飞舞。海被群山环绕着，站在云上看，像一口蓝色的井。海太大了，人们看不到更远处的山，更别说山那边的沙漠了。女人能看到。她站在码头的小板凳上，望着海那边的沙漠。仿佛再过一会儿，她就会长出翅膀，扑地一声飞走。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2-16 20:05:30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