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trong>灵车</strong></p><p><br/><strong>一 他死了</strong></p><p>五月。<br/>到处是白花花热烘烘的阳光，到处是歌咏比赛，到处飘满了让人过敏的花粉，而现在又到处都藏着看不见的死神的五月……</p><p>2002年底，广州出现了一种致命的肺炎病例。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这种被称为“非典”的传染性肺炎开始在全国蔓延。<br/>北京，这座每天都有近两千万人共同呼吸吐纳的肮脏的城市，也成为了这种传染病的疫灾区。短短几个月时间里，这座繁荣、混乱、几乎每天都在超负荷运转的大都市，每当傍晚降临后，却几乎变成了一座寂静的空城。这种场景，对于一个已经习惯了在下班高峰时间永远被堵在高架桥上的人而言，的确是一种不祥的象征。</p><p>在“非典”疫情最严重的数周时间里，城里大部分的公司都改为在家办公了，我的工作单位也不例外——除了必要的排版出片工作之外。那些整天风尘仆仆混迹在外的记者们也有了些空闲的时候。而终年通宵达旦亮着灯的办公室，也有那么几天变得漆黑冷清了。<br/>但是5月1日这天傍晚，我还是来到了单位——不是为盯排版，也不是来参加每周一次的干部例会，而是因为……就在我正准备吃晚饭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同事的电话，他告诉我老刘死了。<br/>我的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的人在恶作剧。可事实是，没有人会开这么“大”的玩笑。<br/>老刘死了么？这个消息让一贯冷静过头的我也感到愕然。因为就在几天前，老刘还和我通过电话，他说他有急事，要和我借两万块钱（但并没有告诉我是什么事，我找借口拒绝了他）。<br/>老刘，虽然我们都叫他老刘，可其实他并不老，今年35岁，正是男人做事的年纪。他不修边幅，嗜烟嗜酒，但是有那么点本事，人际关系上也有一套。他曾是我的直属上级，后来升任了产品中心的总经理。也许是事情来的太突然，在驱车赶往单位的路上，我混乱的脑子里想到了很多我和他之间的事，我不太敢相信，老刘真的已经死了。<br/>到单位楼下后，我反复揉了几把轮才把车停好。我是新手，缺少经验。我在两个月前才买的车，1.3升的手动档羚羊。这是我通过客户关系，以当时最优惠的价格买到的。车虽不算好，但起码可以使我避免在非典期间搭乘公共交通工具。我自从1998年考下车本后就没摸过车，手很生。但是非典对于练车的人却是个好时期，毕竟所有的外地人都滚蛋了。停好车，我匆忙上楼赶往办公室。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br/>办公室外的走廊里特别安静，因为没有开灯，所以显得凄惨昏暗。进到办公室里，才听到几个同事在低声交谈。编辑部的几个老人都来了。他们正站在窗边说着什么，听到我的进屋都同时回过头来。<br/>老李告诉我，警察和老刘的家属都已经走了，老刘的遗体也运到医院去了。是和我同级的编辑部主任苏华今天中午最先发现了老刘的尸体。他早上一进办公室就看到老刘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姿势就像是平时熬夜睡着了那样。苏华在附近他自己的的办公桌旁呆了很久都没有感觉到异常，当他走过去向老刘要烟时，才发现他已经去世了。<br/>我又走到苏华身边问他当时的情况，他微微皱着眉，脸色白得像纸，一副晕车者的难过神态。老李冲我使使眼色，意思是让我不要多问了。苏华只是告诉我老刘死时身上没有血，他发现他不行时身体已经凉了。警察对他录了简单的口供，明天还要去警察局一趟。其他的事看起来他也不愿再说。但还能有什么其他的事呢？我有很多疑惑，可也不好多问。<br/>我走到老刘的办公桌旁。他的一切都痕迹都还在——肮脏的电脑显示器还开着，屏幕里显示着新浪体育频道的首页。显示器上面和周围堆满了稿件、废报纸和旧杂志，冒尖的烟蒂从烟灰缸里撒出来。一些炒葵花子散落在键盘周围，在桌面上围出一个弧形的范围——好象那正是他趴在桌上留下的痕迹。</p><p>离开单位前，我从大会议室门口走过，望见房间里亮光光的会议桌桌面，脑子里不禁又浮现出老刘坐在里面抽烟时的样子。不了解他的人都认为他为人讲义气，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心思极深。说心里话我讨厌他那时的样子，我有点瞧不起他身上的那种江湖气。可现在那种讨厌变得微不足道了。回想起他每个晚上坐在这里聚众喝酒，费尽力气搞关系网的样子，而现在这一切全成了一片虚空，这使我颇为感慨。实际上自从他升迁之后，我们两人的关系就开始变得微妙了。我承认，虽然他早期对我有过知遇之恩，可我也知道，如果他还在这个单位呆一天，我就没法再向上走一步。在这个问题上我也一直对他抱有怀疑。如果他真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把我看作“自己人”，那么他上调后，内容中心副总经理的位置为什么不是我的呢？这本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啊。现在他竟然出了这样的意外，他的位置又会由谁来顶呢？</p><p>第二天夜里，老刘的葬礼在八宝山公墓的傧仪馆举行。虽然这时正是“非典”的高发期，可还是有很多人为了给这个毫无用处的人形冻肉鞠躬而聚集到一起来——葬礼如同所有可笑的人类仪式一样，都是活人做给彼此看的。我犹豫再三，还是不得不冒着疫情风险而出席葬礼仪式——毕竟大家都彼此看着呢。我的选择是对的，单位的一把手王总也来参加了这次葬礼（老刘真会做人啊）。我不仅去对了，还很“荣幸”地被临时推举为悼词的朗诵者。<br/>我赶到灵堂时，老刘的尸体已经被抬出来了。我特意多穿了件外套，但是到了灵堂里，还是觉得冷，昨晚降温了，灵堂的后门似乎没有关，冷风不断从灵堂背后灌进来，再从敞开的前门吹出去。房间里外都站了一些人——有我的同事，还有他的家人和几个朋友，可不知怎么在灵堂里还是觉得非常空旷。有人搀着老刘的父母进来了——是两位非常普通的老人。两位老人一开始表情都很平静，看样子好象是来参加一个远房外甥的婚礼，他的父亲还扭过头不断对身边人嘱咐着什么。可是当他们靠近老刘的遗体时，那个土气的老头儿突然嚎啕着瘫倒了。接着老刘的妈妈、姐姐和其他女性亲属也都抹起泪水来，灵堂内的气氛一下变得阴阴惨惨。老刘呢，他躺在灵堂正中的棺材里，表情就像睡熟了一样安详……只是那张经常叼着烟屁股、露出玩世不恭笑容的嘴上现在却非常滑稽地衔着一枚玉钱。这场葬礼秀使他经常吹嘘的官宦家世背景的谎言也暴露无疑！<br/>在开始念悼词前，我环视现场，发现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外衣——惟独我穿了一件浅米色的夹克。这种孤立和古怪感更使我加深了对生命可笑无常的感慨。我已不记得那份用Word软件敲出来的悼词里写了些什么，只记得全文是以他父亲的口吻写就的，由我来念很有些古怪。可是导致我忘记那篇悼词内容的，却是另外一个原因。<br/>就在我面对着所有人念悼词的过程里，我偶然间瞟了老刘一眼（我就站在他的遗体边），我突然看到他半睁着一只眼睛在盯着我看！是不是在太平间冰柜冻得太久了以至眼皮被冻开了？还是傧仪师为他整妆时疏忽了？<br/>我再次侧过头看他。我确信那只半睁的缺乏光泽的眼睛在盯着我，眼球似乎还在追随着我的目光移动！我在读悼词时，先后两次用眼睛余光瞟他，都给我留下这样的感觉，我确信这不是错觉。几乎在念完悼词全文的那一瞬间，我又侧过头去看他，结果看到可怕的一幕。他看着我，突然像木偶那样张开嘴巴！嘴唇上衔着的玉钱一下掉到他喉咙里去了，之后他立刻闭上了嘴，眼皮也合上了。这整个事情发生的过程不超过两秒钟！我敢打赌周围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他的这个举动。他半闭着眼睛张开嘴时的样子，好象一个霸道的孩子张大嘴在等着别人喂吃的给他。我吓坏了！我差点失控了，我差点冲那些低着头的同事和哭哭啼啼的家属大声喊：“你们难道没看到老刘嘴巴在动？他没死！他诈尸了！”我站在那儿望着他，他闭着眼，好象从来没张开过嘴。我真的想知道，他嘴巴上一开始到底有没有衔着那枚玉钱？难道是我眼花了？可是这时哀乐声响起，遗体告别接下来的仪式已经开始了，有人从后面捅了我一下，我才从老刘的遗体边走开。<br/>在对老刘的遗体默哀后，同事们和一些他生前的朋友绕过他的棺材（我想大概每个人都想尽早离开这鬼地方），依次走到死者的家人身边与他们握手。他们穿着黑色衣服，站成一排。他们当中有的人在低声啜泣。这其中我只认出了老刘的父母，可我也不敢去看他们的脸。我低着头，逐一和死者家属握手，并道保重（几乎每个人的手都是冰凉的）。可是当我走到其中一个人那里时，对方并没有对我伸出的手作出回应。我发现他衣服的两只袖管里都是空的！他是个没有双臂的残疾人！<br/>在那死者亲属呜咽着的啜泣声里，在那被日光灯映着的凄惨的房间里，我一下感到莫名恐惧，我没敢抬头，在走向下一个亲属时我突然失去平衡， 一个趔趄摔倒下去！</p><p>我全身猛地抖了一下，连我的女友都被我的动作弄醒了。我从床上坐起身，我吓坏了。我从来没做过这样清晰的噩梦，太可怕了！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为什么老刘死了还阴魂不散？我一闭上眼就看见老刘躺在棺材里突然张开嘴仿佛等待喂食的样子——有时是半睁着眼的，有时是闭着眼的。我再也睡不着，从床上下来，到走廊里点了根烟。我把百叶窗拉开条缝，我看到外面空荡荡的街上，只是偶尔有一辆大货车驶过。我看了看表，时间还不到3点。我有种不祥的寒冷感。只有我自己内心深处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我很清楚。</p><p><br/><strong>二 运尸车</strong></p><p>5月4号，星期6，我和单位里几位主要的干部去医院的太平间看了老刘的遗体。<br/>当医院的工人把盛着他尸体的床屉从冰柜里拖出来时，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表情说是狰狞也不过分！他双目紧闭，嘴巴却大张着，好象被一双无形的手猛力扒开，张到好象已经脱臼的程度，一眼可以望见他所有的牙齿和已经变成黄色的牙龈和上颌。那种样子活着的人是做不出的。他的表情使人以为他在临死前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喊，或者……用嘴死命咬着个什么东西……比如某个人的脑袋。<br/>我只看了他一眼，就离开了太平间。我感到全身毛孔收缩，头脑眩晕。我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我以为这样的巧合只会在小说里出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刘的遗体，之前也从没有人对我提起过他死亡时的表情，可是在梦里我却得到了暗示。现在我知道第一个发现他死去的苏华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了……从医院出来，同事的表情都很沉重，可是让我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个人开口提起老刘那副只有见过地狱的人才有的可怕表情。<br/>听说警方建议老刘的家属做尸检，但是老刘的父母不同意，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子能留个全尸。这个可怜的人，他最终被认为是心率衰竭导致的自然死亡。遗体告别仪式被定在“五·一”假期之后。<br/>“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老陶这几句诗写得很明白了。其实中国有很多古诗都隐藏着非常阴森的一面，只是人们注意不到罢了。如果你像我一样诚实的话，你会承认这件事对于你自己的生活是无关大碍的。只是和单位的老同事在一起聊起来，才会彼此唏嘘两句，回到家该看电视看电视，该打麻将打麻将，还是各玩各的。而对于来单位没两年的新人而言，此事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种刺激的猎奇。<br/>关于老刘的死因也还有几种版本的说法，除了心脏停跳外，还有死于肾功能衰竭的说法，甚至还有自杀的流言。但这对你我而言又有什么重要呢？这个人已经死了。</p><p>5月7号，星期3。<br/>下午，内容中心的同事打电话给我，说五一前赶制的增刊出了点问题，叫我来单位一趟。我临时打电话叫来几名编辑和美工，一同赶到单位。处理完增刊的工作后，时间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我和几个小孩下楼吃了晚餐，10点多吃完饭，我又回到楼上取我的公文包和车钥匙。为了多抽两根烟，我坐在电脑前上了会儿网。我把和老刘之间合作和经手过的工作都细细地回忆了一遍，我在想我们之间的一些事情，除了我们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知情者。<br/>当我锁门离开单位时竟已是夜里12点了。<br/>我开车行驶在城市宽阔的三环主路上。路上车很少，我觉得有点困。为了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我打开收音机，在这个时间段里广播电台基本是保健药品推销节目的天下。一个号称是主任医生的女人正在为某位拨打热线电话的男性患者答疑。在所有这类令人可笑的节目里，我最喜欢这个女人的节目。因为她的嗓音清脆而稚嫩，还带着东北口音，提起中药时，总把“几克”说成“几棵”，使听者误会。而那些男性听众的声音则一率低俗浑浊，普通话同样不标准。这类节目里推销的多一半是壮阳药，这个女人的节目也不例外。<br/>“……那您感觉用过这个疗程之后效果怎么样？”<br/>“我感觉呢（嗽嗓子声），吃了这个疗程以后呢，夫妻生活时间比以前长了……”<br/>“嗯。”她发出这个不自然的声音时最有挑逗意味。<br/>“……而且呢，长度也增加了。原来勃起时只有11厘米，现在，我量了量差不多有13厘米了。”<br/>“嗯嗯，这就是说明药效在您的体内已经产生初步的作用了，体内的经络已经打通了。接下来，如果您再吃上两个疗程的话呢……”<br/>我常常微笑着，想象这些卖药女人的相貌、身材胖瘦、生活习惯、手指的粗细……甚至她们阴毛的样子，我把这种想象当作是难得的头脑休息。关于医学她们到底懂多少？我敢肯定的是她们大都保养不好，土里土气。但那是平时，这天晚上我却完全没有心思听下去。我困得出奇，眼皮变得很重，有一刻几乎就闭上眼睛了。不知怎么，在那些药品推销节目的广告间歇，我隐约听到广播里传出低回的哀乐声……</p><p>就在我驾车驶入南三环时，道路前方迎面出现了一辆巨大的车辆，我的车几乎差一点就和它追尾。<br/>我急踩刹车，轿车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我的身体也重重地前倾，大脑像被钢针扎了似的瞬间清醒。车在停住的同时熄火了。<br/>我低声咒骂着，用发抖的手重新把车打着，我这时看到，前面的那辆车其实是在行驶着的，只是太慢了。那辆车大得可怕，从我的车窗里望过去，几乎望不到它的顶。那是辆集装箱车。根据我的估计，那辆车的载重量绝对超过正常的15吨！而且那辆车的挂斗上装的并不是集装箱——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它是个黑色的长方型箱体，体积比集装箱大3到4倍，非常高，整个都被一张巨大的白布所遮盖着。那白布被人用很粗的麻绳和箱体捆牢在一起——我看出来了，换了谁也能看出来，那黑色箱体是一口棺材。那绝对是一口棺材，一口大到可以盛下一头死鲸鱼的棺材！<br/>这辆巨大的“灵车”就这样在离我不远的前方行驶着，没有被绳子捆住的白布的边角在行驶中随风翻飞。奇怪的是，体积如此庞大的车辆，在行驶中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的车身太庞大，在行驶中差不多占据了两条车道。<br/>我想超车过去，当时我的车速保持在40-50公里，和这辆可怕的运棺车保持着不到100米的距离。它在三条车道中间左右摇摆，而且它似乎具有某种神秘的力场，当我的车靠近它准备从内侧车道超车时，方向盘就有些失控。我有种感觉，就是那辆车似乎想要把我的车整个吸进它的车轮下面去。我再也不敢超车了。而当我放慢车速时，它也开得慢了。<br/>我觉得周身发冷，那是一种由下而上的冰冷。它又是怎么上到主路上来的？有没有人发现它？有没有人报过警？那棺材里装的是什么？我觉得它绝对是一辆有灵魂的车！<br/>我尾随着那辆运棺车走了不久，它突然停了下来——前面是一座行人过街天桥。棺材的高度远远超过了它的高度，无法过去——那是在草桥附近的三环主路上。<br/>我再一次踩刹车，我觉得刹车系统是那么绵软，当我的车彻底停稳后，离那辆鬼车距离还不到50米。</p><p>我该怎么办？</p><p>时间在这死一样的黑夜中无声流过，我觉得足足有5分钟过去了。到现在为止，什么也没有发生。那辆车不动了，它就停在那里，我也不敢动。一切都是那么不祥。<br/>“首先呢，它能使体内的毒素排出，促进血液的清洁循环，同时促进体内的放射性物质的排出。更重要的是什么呢，就是这种药还能促进阴茎对于雄性激素的吸收，它使得海棉体细胞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地生长，以达到增大阴茎长度的效果……”我才注意到收音机并没有关，里面仍传出那个女人不紧不慢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就好象她对我今晚遭遇的一切全部知情。<br/>那辆车就那么不正不斜地停在过街天桥下面，挡住了所有的车道。没有司机下来，也不开灯，后面拖着那口巨大的棺材。<br/>我掏出手机拨打112（那时北京的交通事故电话和报警电话还没有合二为一）。不知为什么，我打了三遍，听筒里都是占线的声音。我希望后面能有别的汽车开过来，和我一同被挡在这里，以证实并不是我疯了。那些司机都比我容易发火，我真希望一个喝多了的粗鲁中年人从他自己的车上下来，去前面探个究竟。之后我又觉得这是个多么可笑的想法——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死寂。不仅公路上一片空旷，连周围的建筑里也一律都是黑洞洞的，好象整个城市都不可能有任何活人了。<br/>就在这时，我身后的公路上有光束闪动。我转过头——看来我想错了！有一辆车正朝这边开过来！这使我觉得胸口有了热气。我不害怕了。我从车上下来，冲那辆车挥了挥手。可奇怪的是那辆车已经离我很近了仍然没有减速的征兆。转眼间它从我身边开了过去，它保持着均匀的速度，一直向前。那是辆黑色的轿车，当它从我身边开过时我看到它前后座位都坐了人。<br/>它没有停，保持着60哩的匀速撞进了那辆运棺车的尾部。<br/>刺破耳膜的金属的爆裂声，地面猛地震颤，一些细小的硬碎渣打在你脸上、腿上和鞋帮上。接下来是令人一生难忘的场面——轿车的车身完全插入那运棺车的车下，车头几乎被车后的拖斗铲平了——轿车里的几个人肯定已经身首异处。轿车的尾灯彻底熄灭。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好象连路灯也熄灭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那是因为有一股黑烟弥漫出来遮蔽了视线。伴随着那黑烟，一股发甜的但却令人作呕的类似烤橡胶皮的味道弥漫出来。这是一种我从没闻到过的味道，它是那么使人想要呕吐！我拖着自己的双腿，回到自己的羚羊里。我尽可能集中精力，在失败了几次之后，终于挂上倒档。我掉转车头，在三环主路上逆向而行。离开这里！尽一切可能离开这里——这便是此时我唯一的念头。</p><p>在我逆向而行时，对面又有一辆正常行驶的出租车过来，它不满地对我闪动着远光灯，长时间地按动喇叭——这行为我不仅不使我觉得有危险，反而使我感到心里踏实了许多。我根本顾不上理睬对方，更不打算去提醒他，我竟带着一丝颤抖的幸灾乐祸的情绪任由他的车与我反向而行！</p><p>逆行到了第一个岔路口，我从那里拐上附路。</p><p>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我的车开进了自家所在的公寓大院里。门卫室还亮着灯，车开进院后，门卫室里的老头将大院的电动门重新关上，我这时才感觉到两腿是那么软，软得连离合器都踩不动了。<br/>我把车在路边停好后，趴在方向盘上，静静呆了一会儿。我觉得很冷，全身都冷。<br/>我定了定神，从车里出来。院子里静悄悄的，所有的空地上都停满了车，它们都安静地趴卧着，黑亮亮的车顶上映着路灯惨白的光。我穿过那个摆满了健身器械的小花园，向自己家走去。<br/>就在我走到公寓楼门口时，我觉得不远处有人在看我。我侧过头。<br/>是老刘。<br/>我猜到是他了。<br/>那辆运棺车早已停在院子另一头的甬道边，和那些甲虫般的轿车并排停在一起，高得瘆人。车头朝向我，黑着灯，车上好象没有人。车窗下挂着一幅一人多高的像框。像框上搭着黑纱。像框里面是老刘的黑白半身照片。<br/>他表情很木纳，眼睛似乎微微向下斜睨着，可又似乎在盯着你看，每当你想起这个夜晚，都会重新看到照片里他的那副表情……表面是如此呆滞，而眼睛深处却藏着深不见底的仇恨、恶毒和轻蔑——那仿佛是我们当代社会中城市人的标准肖像。</p><p>我不能和他对视，我低下头，一步步迈上楼梯，当我进入公寓大门后，我却几乎是爬着向楼上跑。我跑回在4层的家，我关上门，把门反锁。之后我又几乎是跳起来，把衣架拉过来顶在门上，我进到客厅里，将我能推得动的矮柜推出来，用力顶住衣架。<br/>我不敢开灯。我坐在矮柜旁，浑身大汗，我从没出过那么多汗。<br/>家里没人，我女友今天回父母家了。可是即使她在，也解决不了我的那种彻骨的恐怖和绝望感——而且还有可能使一切变得更糟糕。<br/>我的喉咙发紧，疼得厉害。走廊这个黑暗而狭小的空间，使我感到有一点暂时的安全感。我警惕地聆听着……周遭发出各种细微的声音……挂钟、窗户、墙壁里的下水管道还有楼道和公寓外面的各种只在黑暗中才能留心到的响动……<br/>我渐渐闭上了眼睛。</p><p><br/><strong>三 同事情谊</strong></p><p>我坐在单位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窗外一片漆黑。<br/>我看见老刘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座位上，背对着我，正在抽烟。在我俩之间的会议桌上，摆着厚厚几摞钱，看起来大概有十几、二十几万的样子。<br/>老刘吸了一口烟，身体前倾，猛烈地咳嗽了几声。他一只胳臂搭在会议桌的桌沿上，手指里夹着已经抽了半截的香烟。他停了一会儿，又把手举到自己面前，很快，白色的烟雾从他头顶周围飘出来。他夹着烟的手臂又搭回到桌上。<br/>“你跟我，也有几年了吧？”他突然开口说话了，“我就要走了。以后，我的位置就是你的。我今天跟几个领导都打过招呼了，你放心。”<br/>他抬手挠挠头顶。<br/>“老刘，这话怎么说？你要去哪？”我对他的话感到奇怪。<br/>“我观察你，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以这么说，我对你，还是了解的。”<br/>他从没用这种口气和我讲过话，从来没有。<br/>“你能力是有的，这一点，我，包括其他领导，都不担心。”<br/>我看到桌上那包烟，是老刘的，我拿过那包烟，抽出一根点着。<br/>“可是，你在作人上……怎么说呢……我不在了，无所谓了。这些事与我是无关了。可是，别的人，怎么想？他们怎么看你，你有没有想过？”<br/>“你什么意思，老刘？”<br/>他偏过头，使我能看到他的一点侧脸。那样子好象一个耳背的人在用一只耳朵来对着你用力听，他这样侧了一会儿头，又转回脸去。<br/>“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这个人，每天都要问别人十遍什么意思么？我什么意思，我想你应该明白。”他在“应该”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br/>我不知该说什么，一瞬间觉得非常滑稽，竟发出了几声连自己都觉得假的笑声。<br/>“就算我想把这个位置给你，我不管了，可你想，别的领导会答应么？”<br/>“老刘，这个，我对你今天说的话不是很明白。你说我作人上有什么问题？”<br/>“有什么问题……以前别的人来跟我谈起你时，我也常这么问自己。你有什么问题？”<br/>他快速地搔着头皮，我厌恶他这个动作。<br/>“我今天不和别的领导谈，我都不知道，真的。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他摇了摇头，突然好象哽咽了，“太失望了……”他说。<br/>“你知道了什么？”<br/>“你盼着我死。”他低下头去。<br/>“你说什么？”<br/>“我说：知道你盼着我死！”他声音都变了，他用夹着烟的手指在桌面上用力敲了敲，烟灰都弹落在桌上。<br/>“这是谁说的？”我完全惊呆了。<br/>老刘很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声调恢复了正常，“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和各个领导都谈过了，我还留了份遗嘱给律师。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再往上走一步。我把你所有的事都说了，把你的事都告诉领导了！我都留了录音了。我给所有人都群发了邮件了！”<br/>“我的什么事？”<br/>“你黑公司钱的事。”<br/>“什么黑钱？”我觉得脸颊突然发热，我忍不住站起来，“你还敢跟我提这个？”我就知道他会和我谈起这个，现在他终于要跟我摊牌了！<br/>就在我站起来的时候，老刘突然从椅子上转过身来面向我。他的样子很平静，不过他的五官好象显得有点陌生。“你以为我真的缺那几万块钱要恬着脸跟你借么？你真以为我连这点钱都没有么？你错了，我是在考验你。”他看着我，用手指指桌上的几摞钱，“这个钱，认得么？都是我和你这两年做东西留下的。今天我从银行把它们都提出来了。”<br/>我很奇怪，存折在我这里，他怎么可能提得出来？<br/>他继续说：“它们是怎么来、怎么去的，只有你和我知道。如果我走了，我知道你会把它们全贪掉。所以这笔钱，你得让我带走。”<br/>老刘说着就伸出胳臂把桌上那一摞钱拢到他面前，然后他一面背过身去，一面开始将一叠叠钱往嘴里塞。我看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冲过去从他背后去阻拦他，可他吞得好快，钱好象一进他嘴就被他生吞下去。我想阻止他，可就这当老刘已经把钱吃掉多有一半了！剩下的都被他扒拉到自己怀里。我蹿到他面前去，从正面抢。他一边搪避我，一边从塞满钞票的嘴里发出放肆的哈哈大笑。这笑声激怒了我。我上前去扒他的嘴，他低缩着下巴，两手抵挡着，好象怕痒似的仍在吃吃笑个不停。他在抵抗时夹在他右手指上的烟头烫到了我的胳臂，我本能地缩回双臂。这时我看到他斜靠在椅子上，好象喝多了似的仰过头去。他嘴里已经没有钱了，嘴角却露着笑意，半眯着眼睛望着我——那副表情给人一种奇特而强烈的被蔑视感。我感到小臂奇痒，抬手就给了他脸颊一拳，左手又一拳，也不知是他的鼻涕还是唾液沾在我拳头上。他比我想的要虚弱，他的脑袋被我打得无谓地摇晃着，最后低垂下去，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呼噜噜的声音，两只脏手好象在保护自己又好象在投降似的茫然地挥来挥去，我一拳拳打过去，他汗津津的脑袋却向我怀里扎过来。他抓住我的腰，死死抱住我，我重心不稳，和他一起倒在地上，他后脑勺“咚”地一声碰在大理石地面上。看着他两眼浮肿、掺着血丝的黄鼻涕流了一下巴的那副醉鬼的样子离我的脸那么近，恶心、愤恨、憎恶、害怕等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就在这时，他居然还冲我张开了嘴巴！他张大嘴，给我看他空空如也的口腔，还像面对医生检查那样发出低哑的“啊——”声，我连想都没想，就伸出双手用力扒在他的上下牙床上，用尽力气向两边掰。“我让你啊我让你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好象完全变了。老刘的脑袋就像咬住毛巾一头不放的狗脑袋那样扭动着，舌头在我的两手间无望地吧嗒吧嗒地弹动着，喉咙里发出狗一样的呜咽声。<br/>“给我吐出来！你把钱给我吐出来！你他妈吐出来给我！”我用尽全身力气扒着他的嘴，几乎是对着他的口腔大喊，同时又朝他嘴里啐进一口吐沫。可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撕裂声，和我双臂对抗着的力突然撤空，我紧抠住老刘下颌的右手猛地向外甩出，手指也从他的下牙床滑脱。<br/>我赶紧松开手，定睛再看老刘——他两眼反白，头向上一抬、一抬，可是下巴却已经耷拉到锁骨的位置——他的嘴已经无法闭上了，他的下巴被我掰掉了！可是奇怪的是他面颊两侧的皮肤却没有被撕裂，而是像被拉坏的塑料袋那样抻长了。他的下巴颏被那些皮肤连接着，在他脖子上摆来摆去，最后耷拉到颈窝处。我的整个胃一阵紧抽，我立刻从他身上爬起来。我看着他仰面躺在地上，身体蠕动着……正在我犹豫着该怎么办时，老刘突然侧过身，用上牙床勾住我的小腿——他是想咬我，可是他的下巴却耷拉在下面使不上力。大概是由于害怕，我赶紧抽回自己的那条腿，接着顺势飞起一脚猛踢在老刘头颅右侧。他的脑袋毫无防备地甩向另一侧，脱落的下巴也被连带着甩过去又弹回来——这样一来，老刘的头颅彻底地歪向左侧，而下巴却重新耷拉在脖子右侧。这使他的嘴变成了一种从来没人见过的奇怪形状。而他的眼睛却还在狰狞地斜睨着我。<br/>我像罚点球那样大喊着再次抬起脚去踢他的头！一脚，两脚，三脚，四脚，五脚……恐惧很快转变成出离的愤怒。我预感到老刘他再也不能在这个月底的世界无烟日大喷其烟了。</p><p>他躺在地上不动了。头和下巴都朝着左边。他右边的面颊瘪进去一大块，看起来很奇怪。也不知是从他的鼻子还是嘴里，有一点血开始淌出来，溅在了会议室淡黄色的大理石地面上……<br/>由于刚才用力过猛，我的左手手指被他的坏门牙硌掉了一块皮，出血了。可我感觉不到疼。我脑子里空洞洞的。我在老刘的身体边站了一会儿，我从他丢在会议桌上的皱巴巴的烟盒里又取出一支烟，可现场一片狼籍，我怎么也没找到打火机，于是把那根烟掐在烟缸里。我弯下腰，在老刘的外衣上抹了抹手上的血，之后我把从他左脚上脱落的皮鞋给他重新穿上（他的脚恶臭，可我这会儿却并不想屏住呼吸）。做完这事后，我把他翻了个身，让他趴在地上——我不敢看他的脸——然后拉着他的两个脚腕，拖着这具曾经是我同事的无比沉重的死尸，一步一步地，穿过长长的漆黑的走廊，向办公室的方向挪去。</p><p></p><p></p><p><br/>2006.10-12</p><p></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1-25 18:15:51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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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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