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万字)<br/> 1<br/> 黄——杏——枝。<br/> 刘昆在沙丘顶上默诵这个名字的时候,太阳正要从西边的戈壁尽头落下去。一股旋风卷走身边的沙子,带起一条灰黄色的尾巴朝远处滚去。<br/> 一只兔子被惊动,钻出红柳丛,没头没脑撞进那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胡杨林里。小岚骑着骆驼,让蒙古人牵着横切过沙丘,擦过胡杨林,驼蹄划了一个弧,朝不远处停在蒙古包边的越野车走去,手中那几支芦苇花穗,扫在脸颊上,白絮扑面,她打了个喷嚏。转过身,她问刘昆:“在沙包子在上发了一个下午呆,还不回去?”刘昆跃过那簇红柳,跑过去让小岚下来,小岚不下来。刘昆抚摸了几下骆驼的脖子,骆驼扭过脸看了刘昆几眼,鼻孔里喷出一团白雾,刘昆挥手扇开两股很腥的热气。<br/> 小岚说:“突!”骆驼将原本错开的后腿并齐,小岚又说:“突、突!”骆驼走开了。走到沙丘上,小岚拍了一下驼峰说:“突、突、突!”一团灰褐色的影子带起一股沙尘,裹进胡杨林。<br/> “她骑过骆驼?”那蒙古人问。<br/> “没有吧,”刘昆说:“据我所知,她好像在城市里长大。”<br/> “神了,我都没她骑得好!”<br/> “你说她不会跑迷了吧?”<br/> “不会,那是峰头驼,转个弯它就回来了。”<br/> “嗯。”<br/> 蒙古包那个方向的天空还很黄亮,东边的胡杨林风吹叶落。<br/> “今晚肯定走不了了!”王维放下引擎盖,对刘昆说:“我算没招了!”他踢了一脚前轮胎。<br/> “吃过饭我来修。”<br/> “这家有好几个骆驼,”小岚说:“要不,咱们改坐骆驼?”<br/> “峰!骆驼论峰,不论个也不论匹!”王维纠正小岚的计量单位。<br/> “论辆,”刘昆说:“这辆车非修好不可!”<br/> 晚饭后,王维搬来一具马鞍,放在一个木墩子上面,让小岚坐上去,又给她找来一条牛皮鞭子,小岚看着月亮甩着玩,声音不算太响,很脆,一下子就被风飘到很远的戈壁去了。夜空中满天星斗,风很凉爽。蒙古人提了一壶茶放到小桌子上,没说话就离开了,事实上他并没回蒙古包去,站在不远处那堆柴火后面,看着他们三人。尽管刘昆仰面躺在车底下,看不见外面,可他感觉到了:王维背靠着蒙古包的某根木柱,似乎在吸烟,喝茶是当然的,茶水滚进喉咙的动静很大;那蒙古人的眼睛其实很亮,应该像正午戈壁滩里两粒发光的火山石,但他的身子却是黝黑的;至于小岚,她的坐相肯定很有意思,像幼儿园的孩子骑在木马上一样,用那种架势甩鞭子,能给人什么臆想呢? <br/> “给我倒杯茶。”刘昆从车底下探出头说。他把手提电筒从车底取出来,朝四周晃了晃。和他感觉到的一样,外面的三个人各属其位,只不过小岚不甩鞭子玩了,而是将它系在脖子上,让手柄在胸前晃悠。<br/> 蒙古人咳嗽了一声,没动。王维大概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小岚跳下马鞍,倒了杯茶递给刘昆。<br/> 她蹲在车边问刘昆:“你还会修车?真是不简单呀!”<br/> “嗯,懂一点儿!”刘昆将头缩回车底盘,躲开小岚挂在胸前的鞭梢。那东西扫在脸上很痒。他主要是想躲开她的小背心还有短裤。<br/> “呸、呸呸,”刘昆吐了一口沙子说:“以前我们老往乡下跑,那时候都是破车,不会修两下车不行的。那比现在……呸!”<br/> “以前你骑过骆驼?” 刘昆问小岚。<br/> “没有啊。”小岚坐下伸直腿,双手撑在身后的沙地上,说道。<br/> “那你……” 有45度吧?刘昆想,这女子老能把腿摆到45度的刻划上,训练过一样,坐在车里面那样,骑骆驼和马鞍时也是,现在,坐在沙地上,仍然那样。刘昆没看小岚,对着车底盘说:“它咋那么听你的?”<br/> “嗯,”小岚说:“我觉得也是,它很听我的话。”<br/> “嗯。”<br/> 第二天的早餐很丰盛。刘昆刀刃向内,拇指摁住那根绵羊脖子,切下一片肉送进嘴,嚼了几口连声说好吃。小岚没动手,坐在毛毯上盯着一桌子吃的问刘昆:“这就是早饭吗?一大早起来就吃肉?”<br/> “有馍馍,”刘昆说:“这不,还有奶茶嘛。”他抓了一把熟米泡进奶茶里,晃了几下对小岚说:“吃不惯羊肉,你泡熟米吃也行啊。”<br/> 蒙古人的祖先,大概是在羊皮大氅里揣上两根羊脖子,背上一袋子熟米,就能踏平天下草原。刘昆想,当然还有马,或者骆驼?<br/> 他又割了一片肉,很宽的一条,热呼呼,软溜溜地,很肥,不要咀嚼就能顺着喉管滑下去。他对王维说:“戈壁滩里的路不太好找,一会儿给那个蒙古人说说,让他给咱当向导。”他喝了一口奶茶,把盛羊脖子的木盘子推到小岚面前说:“不吃也得吃,以后天天吃这个!”<br/> “才不吃呢。”小岚终于没动羊脖子一下。<br/> 刘昆觉得小岚很有意思,她竟然不吃一口羊肉。她敢把牛皮鞭当作纱巾系在脖子上,那得有多丰富的想象力!那时她一定把自个儿当牛仔了。不过,她的脖子太长,太纤细了。<br/> 见王维坐在地毯上不动,刘昆蹬了一下他的屁股说:“快去呀,咱不白用人家,管吃管喝一天给他100元,这几顿的饭钱另算!”<br/> “有人掏钱我就去说,”王维站起来,走到门口穿好鞋说:“还是你们局有钱!”<br/> 小岚不想坐在后排。刘昆或许知道这个原因。那蒙古人味道很大,没人能确定它们从哪里钻出来,衣服上?头发里?还是骨髓中?刘昆心想,就算小岚你坐在前排,它们也照样能弥漫你。早着呢,从今以后,我们每时每刻都会被浸泡到那里面去的,跑不脱的,那怕你走出去,到车外去,那也不行,因为整个戈壁滩到处都是这种味道。因为这里是这种味道的天下。<br/> 刘昆认为小岚的脖子故意挺起老高,不把炫耀当回事。他坐在后面总也躲不开。也好,看她的脖子总比车外满眼的灰色要舒坦些。信许是中和的作用,鼻子好受多了,小岚头发或是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远比车窗外钻进来的沙枣花香要激烈得多。刘昆把身子往车门上靠了靠,伸手点一下王维的肩膀说:“你就不能开快些?”<br/> “到底有多远。啊?”小岚的脖子并没有转过来。<br/> “骑快马得走三天。”蒙古人也没看小岚,脸冲着窗外说。<br/> “汽车开一天等于骑马走几天?”<br/> 蒙古人没回答。<br/> 车猛地颠了一下,王维点了一脚刹车,一股黄尘立刻从后面卷过来,把车裹进灰暗中。王维骂了声说:“这路平平展展,一眼望不到边,怎么突然就有道渠横在中间?”<br/> “问你呢!”小岚撩起纱巾蒙住嘴。<br/> “不知道。”蒙古人四平八稳,双手平放在大腿面上,在灰暗里眨着火石一样的眼睛。<br/> 灰尘散去后,几匹骆驼擦着汽车的左侧,晃悠悠地迈过去。<br/> “要是骑它们的话,一天就等于一天。”蒙古人看着走在最后的一峰小骆驼说。<br/> “不会吧?”小岚又扭过脸。这次她面对的是蒙古人:“它有那么历害吗?”<br/> “有!”刘昆说:“有,我肯定有!”<br/> 蒙古人忽然向小岚的脸伸出一只大手,小岚想躲,可来不及了,头顶被蒙古人死死摁住,她扭着脖子,双腮绯红。<br/> 车又颠了一下。<br/> 刘昆还没来得及抓住车顶的把手,就飞到半空中了。接着,头被车顶撞了一下,屁股又被座位弹起来,而后头又撞向车顶,来回几下,刘昆就晕了。不过他感到,蒙古人没动,依然那样四平八稳,咧开嘴笑着,牙齿在灰暗中发出白瓷的光辉,眼睛更明亮了。<br/> “你的手掌可真厚呀!”小岚老老实实坐回去,摸摸头顶,拍打着身上的沙尘,低声说道。<br/> “解开!”蒙古人说着,把手伸向小岚的脸。<br/> 王维打了一把方向,将车子开到路边,警惕着蒙古人的举动。越野车在他的疑惑中慢下来了。<br/> “解开啊,快点!”蒙古人那只手搭在小岚的肩上,另一只挥舞着,驱开车里的灰尘。<br/> “啊?”小岚躲避着,她的脸几乎贴在前车玻璃上了。<br/> 蒙古人倾起身子,双手伸向小岚胸前。<br/> 王维松了一口气。他明白了。“纱巾。小岚,你把纱巾解开给他”王维把脊背放回靠背上,一脸轻松地说道。他又把油门踩到底。<br/> “哦!”小岚解开纱巾,举在手中却不知接下来该怎办。<br/> “给我!”蒙古人接过纱巾对角折好,对小岚说:“过来。”小岚把头歪在王维和她的座椅间隙中。蒙古人将折成三角形的纱巾那条底边朝上,蒙在小岚脸上,见它遮住了小岚的双眼,就往下移了一点。小岚眨着很长的睫毛,没说话。蒙古人说你把脸转过去。小岚很听话。蒙古人在小岚的后额系了一个结。小岚说有些紧。蒙古人松了一下又重新系好。小岚侧过脸对王维说:“你看我,像不像个楼兰姑娘?”她吹了一下紧贴着嘴唇的纱巾,朝蒙古人笑了笑。纱巾飘了起来。她的脖子依然那么白洁。<br/> “今晚到哈珠。”蒙古人没笑,也没看小岚,对着王维的后脑勺说道。<br/> “哈珠是啥呀?”小岚问。<br/> “是个地名,”刘昆替那蒙古人答道:“我看过地图。”<br/> 越野车拉起一条几公里长的黄龙,在戈壁滩上急速地奔驰。车前很远处的天边,总像有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水,里面还有几个小岛被雾气蒸腾地笼罩着,在地平线上时隐时现,闪烁着不明朗的轮廓。<br/> “没想到这里还有信号。”王维说了上车后的第一句话。他打开手机听了一会,随即“啊”了一声,又嗯、嗯地应承着,然后平静地把手机递给小岚:“他让你接听。”小岚也嗯了几声,就擅自作主关掉手机,还给王维。<br/> “该死的巴音美仁!”小岚舒展双臂,打了个哈欠,将一只光臂搭在王维的椅背上。“这么说,我们明天晚上才能赶到巴音美仁,无论开车还是骑骆驼?”<br/> 在刘昆看来,小岚那只光臂足以与车外沙丘的曲线媲美,它混圆而绵长,尤其是肩胛处,车外的阳光被耀眼的戈壁折射后照在那上面,细碎的体毛如同沙丘顶端的沙砾,熠熠生辉。<br/> “只有我那峰公驼才能赶到。”蒙古人的嘴角咧了好几下。<br/> 他在笑,刘昆想,他肯定在笑。<br/> 刘昆觉得,天黑前赶到那个叫作哈珠的地方,应该不成问题。哈珠它总归是个地方吧,有吃有喝有人家,还能洗个澡。他又睁开眼,盯着小岚的光臂看了一会儿,在越野车的颠簸中睡着了。<br/> 薄暮时分,他们赶到那个叫哈珠的地方了。<br/> “只有一户人家?”刘昆站在蒙古包前问道:“哈珠只有一顶蒙古包?”<br/> “是啊,我们蒙古人的天大!”<br/> “哈哈,”小岚跳下车,绕着蒙古包跑了一圈,背靠在院子中央的拴马桩上,身体呈“大”字展开,仰起脸说:“咱们跑了整整两天,总共才遇到过两顶蒙古包。”转过脸她对蒙古人说,“是啊,你们的家可真够大啊!”<br/> 蒙古人得意地笑了下。拔下别在门闩上的一根小木棍,他就把蒙古包的门打开了,撩起门帘挂在一边,又提了一桶水放在马槽边,然后站在门边,好像他就是这里的主人,请刘昆他们洗净后才能进门。<br/> “喂,是你家亲戚?”刘昆问。<br/> “不是。别‘喂’我,我叫莫日根,”蒙古人找了个塑料脸盆,倒进水,很仔细地洗了洗盆子里面还有盆沿,递给小岚说:“我们蒙古人没有把家门锁起来的习惯。”他抱了一捆柴火,站在当院说:“我们蒙古人一生下来就知道有几件事非做不可,敞开蒙古包,递给过路人一块肉,喂饱他的马,”他走到刘昆面前,眼睛里闪烁着火石的光亮,盯着刘昆说:“还有,守住草原,闭紧自己的嘴,看好自家的马。”<br/> “对,看好他。”王维突然低声跟了一句。<br/> “嗯,看好……”刘昆一愣,看了看王维,又看了看小岚,端起小岚洗过脸的水,倒掉后说:“王维你先洗吧。”<br/> 王维脱去上衣,解开系在胸前的手枪,递给小岚说:“拿好,热死我了!”他走到井边,打了一桶水举过头顶浇下来。“爽,真爽啊!”他的双臂还有胸前的肌肉,在暮色中滚动着胡杨木的颜色。<br/> 刘昆以前打过这种9毫米口径的大手枪。那天,他在摆放着5.8和9.0毫米口径两种手枪的桌子前,毫不犹豫地拎起一把大的,照准30米开外的胸靶,一口气打完弹夹里所有的子弹,事后他才知道,一共14发。他握住那东西时,感觉很趁手,沉甸甸的。当时他就想,它打在人身上一定能扯开一个大口子。<br/> “小岚大概也带着枪。”刘昆在心里琢磨着:是把小号手枪,比王维那把小多了,轻轻俏俏被她掩进那个手袋里,和唇膏防晒霜这些女人用品们挤在一起叮当作响,要不,她怎穿着小背心还把那个包包斜挂在肩上?<br/> 小岚没吃主人给做的晚饭。从莫日根肯定的语气中,得知那种黄呼呼的稠东西,是骆驼母乳酿成的酸奶子后,她说我还是泡一包方便面吃吧。<br/> 在蒙古包里,人夜后各人的铺位是这样被王维安排的:主人靠边门睡(这不是王维的安排,主人说门口不能睡客人,要防畜生),其后是莫日根,再就是小岚,挨着她是王维自己,最靠里才是刘昆。按王维的说法,蒙古人的习惯,要将尊贵的客人让在最尊贵的位置上,也就是正对着门的那面。王维说,你是处长,理所当然很尊贵。<br/> “王维没有安排小岚睡在我和他中间,”黑暗中刘昆大睁着眼,心想,“说明这小子有事背着我。”刘昆转身背对着王维,躲开他呼出的热气。他的手枪会放在什么地方?被他裹进衣服中当枕头枕着?还是夹在腋下?那该多凉啊,不硌吗?<br/> 大约凌晨三四点钟,刘昆醒来后觉得身边好像空荡荡的。他竖起耳朵倾听门外的动静。显然,王维和小岚在蒙古包外低声说着话。“难道他俩接听的那个电话,和巴音美仁的事没有关系?肯定是,要不我怎没有接到局长的电话呢?”等到王维他俩进来躺下,允称地传来呼吸声,刘昆仍然不能入睡。<br/> 2<br/> 在荒凉的戈壁滩上,巴音美仁还算是个美丽的小镇,除过野狗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耷拉着尾巴,垂下头嗅着地面上一堆又一堆的脏东西之外。在小镇任何一座土坯房的墙角,可以瞭望到东边的一汪湖水。大概,小镇因此就可以说它美丽。此外,街面白灰粉过的墙壁上,还残留有十来年前一些歪斜的字体,全是汉字,“煤”、“水泥”、“大盘鸡”、“棕子凉皮”,几家看起来有些意思的门脸,褪色的广告灯箱仍未拆去,“美发厅”的字样蒙了一层很厚的灰。小镇北面就不一样了,是一片很大的黑土地,那里原来是个囤煤场,巴音美仁曾因它而一度灯红酒绿。十年前,巴音美仁的确和它的名字一样,让人打老远就能嗅出它温馨和亮丽的招牌。那时候,湖边散落着十几顶蒙古包,天鹅像家养的一样在湖边搭窝下蛋,牧民们在草长莺飞的季节,把家里的羊群放到蓝天上去喂养,人们从四面八方,骑上走马,让一群骆驼驮上全部家当,架着勒勒车,让女人和小孩们坐进去,在海市蜃楼里面走上三天三夜,赶到巴音美仁汇聚起来,他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将短上衣的下摆掖进肥大的裤腰里,扎上一根很宽的牛屁股皮腰带,那上面至少镶着亮晶晶的十几枚铜扣,要不就是白银,在酒后比赛摔跤,比赛跑马,还比赛拉马头琴唱歌,看比到最后,谁能把最美丽的少女,用勒勒车带回海市蜃楼那边自个儿家的蒙古包里。后来来了两三个汉人,在蒙古人家里为尊贵的客人铺好的猩红地毯上,交头接耳了好几个晚上,给主人商量说,要借北面那块不长草的戈壁滩用一阵子,主人说天大,地大,蒙古人的心更大,给你们用吧。汉人拉煤,从外蒙古运进来囤积在那块地里,再倒腾出去。他们给蒙古人说赚不了多少,顶多能把卡车的旧轮胎跑一阵子换成新的。后来汉人越聚越多,卡车们不但换了一根又一根的新轮胎,连样子也变了,大红的,橙黄的,墨绿的,十吨,二十吨,四十吨越跑越大;汉人的女人们也进来了,白色的,水色的,粉色的,俊的,一般的,很丑的,像绵羊一样涌进来。住在湖边的蒙古人,终于在某个挤羊奶的清晨发现,那奶水变颜色了,他们还闻到湖水的味道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没有从前那么清醇甘甜了,揭不起奶皮子了,也酿不成奶酪了,南边湿地上的青草蒙了一层煤灰,就连绵羊的毛皮也被染成灰褐色的了,它们骨瘦嶙峋地挤在一起,站在草场的四周,不去啃那些黑地里长出的黑草。几个蒙古老人把人们聚集在西边那座很高的沙丘上面,在飘诵着经文的敖包顶,背对着西边将要落山的太阳,对年轻的蒙古男人和女人们说,我们留下看着这片水草,你们跟着天鹅飞去的方向上路吧,我的雄鹰一样的孩子们哪,没关系的,我们蒙古人的天很大,放开你们的马儿跟着飞鸟奔吧。又过了几年,世道变了,边境贸易的几款项目里,能源这块对方不给提供了,已经被男人染成紫色的女人们,在一个弯弓一样的下弦月夜,分别坐上大红和橙黄色的卡车,轰隆隆让它们给拉走了。一时间,这里只留下了两种颜色,黑色的煤堆、灰色的沙丘。在余下的日子里,蒙古老人从眯缝着双眼的昏暗中,一只眼善良而本份地打量着偶尔经过巴音美仁那片废墟的路人,而另一只,则明亮深邃地盯着立在蒙古包前的铁叉。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跑卡车的大道不再畅通了,蜥蜴在铺满砾石的路面上闭上眼睛,摆出一付悠闲的神态,让子女们排成纵队跨过原先的车道,东边的湖面日渐清澈,五月的沙葱又见翠绿。有那么几个被卡车遗落下来的人依然赖着不走,言下之意,这是他们能够养老送终的一片土地。他们还带来了侄子外甥,这些残腿断臂的人,在荒芜的戈壁滩上,施展不开种庄稼的本领,他们不懂得怎样驾驭马匹在草原上飞驰,他们的体内却有无数头牲口在奔腾。<br/> 小慧在那批女人们大溃退后,才来到巴音美仁,有两年零几个月了。她已经适应了不同以往的生活,早就忘却了青山绿水。据说,她的男人只比她大两三岁,可从外表看来,就不是那回事了,成天萎靡不振的样子,好像让人抽去了什么地方的一根筋,佝偻着背,还是个瘸子,加之深度近视。所以,小慧的丈夫,没有能力十分确定,自己的一双儿女,在长相上有哪些差异。和儿子相比,小慧的公公反倒显得十分强硕,看起来顶多四十出头,况且,那双鹞子一样敏锐的眼睛,常常盯着孙子思量,打探他俩的相貌,似乎要在孙子的眉宇间,或是鼻梁骨上找出一些破绽。小慧的男人从不离开巴音美仁,最远跑到西边沙丘的敖包底下,坐在那棵枯死了一半的胡杨树下,双手撑在沙地上面,一坐老半天,远远地观望自家院墙的大门。他爸就不同了,一年中至少有三个季度跑外地,呆在巴音美仁的那两三个月,是能冻死人的冬天。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带着一个痴傻儿子跑到这里,更没人知道,离开戈壁滩的那些日子里,他在外面以何为业。总之,他看起来很有钱。和其他几家汉人一样,他们家也占据了戈壁滩上一块很大的地盘作为院落,不同的是,巴音美仁就他一家用湖边的湿泥,皱巴巴地砌了三面围墙,所以很抢眼。泥巴上面留有手掌印的围墙很抢眼。儿子虽傻,却很有股子蛮劲。有天中午,相中了镇子北面一大块花花绿绿的铁皮,是个十几座客车车箱,大溃退时不知谁丢在那里,车箱两侧隐约可辫其完好时的行驶路径:巴音美仁——哪儿——哪儿,还有“豪华航空椅、VCD录像”等一些显其身份的字样。车箱里的座椅,大都剩了一付铁架子,锈迹斑斑,唯一蒙着一块人造革的,是驾驶员那个座椅,方向盘还能动几下,顺时针转至九点钟那个地方就被卡住了。傻子在相中它的当天晚上,就把它给弄回院子了,搁在正中央,调整好,让前窗对着湖面。第二天早上,他爸吃了一惊,没问儿子用什么办法把这个铁家伙给拽进来,走过去抬起车箱的一角试了试劲说,嗯,看样子得给你找个媳妇了。从此以后,傻儿子必定要在每天早晨的太阳刚探出东边的地平线时,和傍晚西沙一派霞光灿烂时,坐上那车,挺直腰板,顺时针搬动方向盘,当被九点钟位置卡住时,再退回来,再搬到九点钟,反复好几次才住手。他坐在那上面不比平时的痴傻样,神态安然,表情凝重,眼到手来,好像非要把车开进大湖里不肯。他开着那车不出三个月,他爸就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孩,对他说,这是你的老婆,今晚就当。傻儿子笑了笑,拉起女孩子的手带进车箱,又找来一块胡杨木墩子让她坐在身边,随后搬动方向盘。小慧约摸在来到巴音美仁当晚的九点钟左右,就成了傻子的老婆——公公站在车箱正前方,对端坐在正驾位置上的傻儿子和副驾木墩上的小慧宣布,你们结婚了,成俩口子了。不出一年,小慧就生了个儿子,再过一年,又生了个女儿。傻子他爸给第一个孙子起名时,挑了一大堆好听的词,有两个字的,也有一个的,傻子说不,就叫车娃,第二个生下来后,他爸没再找词,对傻儿子说,你看着起吧。傻子为此整整沉默了一个下午。<br/> 小慧来到巴音美仁八个月后,挺着大肚子,对岱森达日老人说:“岱森达日爷爷,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 岱森达日老人说:“孩子,我叫你塔娜,你愿不愿意?”小慧说行,您叫我啥都行。“珍珠,”岱森达日老人原本浑浊灰暗的眼睛,突然间像湖水一样清亮起来:“孩子,塔娜是珍珠的意思。”随后他站起来,让小慧扶着他的胳膊走到门前,望着东边的湖水说:“我有个孙子,叫阿日斯兰,像雄狮一样健壮!”<br/> “他去哪儿了?”<br/> “很远,南边很远的草原,跟着他阿爸放马去了。”<br/> “哦,很远的南边。”<br/> “是啊,快马要跑几好几天,还得翻过几座大雪山。”<br/> “哪里一定也有湖,爷爷?”<br/> “大湖,很大一个湖,我年轻时去过,七八月的时候,遍地开满了油菜花。”<br/> “真美,爷爷,那会很美。”<br/> 岱森达日老人告诉小慧,他已经在第一头大雁南飞的那天,给孙子捎去口信,让他赶那只头雁再次飞回巴音美仁的来年春天回来看我这个当爷爷的,帮他清理堆积在蒙古包前的沙子,老人说湖边的草场比前几年宽阔了许多,北边那片戈壁上的煤灰,被刮了几个冬天的沙子遮盖住了,渐渐长出了几株骆驼刺。老人问小慧:“你认识那种草吗?”小慧说认得,西边那棵胡杨树下就有一丛。老人说:“对,就是那种草,母驼最爱啃那东西了,吃了就有奶水。”小慧抚摸着隆起的肚子问老人:“爷爷,您说是个男孩还是女孩?”老人说没关系,一样的,女孩最好。小慧说:“不,我要生个男孩,让他叫您老爷爷。”<br/> 阿日斯兰果然在第二年开春骑着一匹快马回来了。当时小慧正在湖边,阿日斯兰的马蹄踩在湖边泛青的绒草上,并没有惊动她洗衣服时的娴静。跨在黑马背上看了好一阵,阿日斯兰说:“喂,姑娘,你像颗珍珠。”小慧吓了一跳,转身问他:“你就是阿日斯兰大哥吧?”她站起来笑着说:“你赶回来几峰骆驼?巴音美仁的草场太小了,怕不够它们吃。”阿日斯兰让那匹黑色的儿马围着小慧转了几圈,没再说话。他松开缰绳,让儿马跑起来,在几丈远的地方转身对小慧说:“我不走了,留在巴音美仁照顾爷爷。”<br/> 从见到阿日斯兰的第一眼起,小慧就打消了原来那个踢开横穿公路的那些蜥蜴,沿着不太清晰的路面,奔回南方去的念头。巴音美仁只有两条腿的鸡鸭,还有两只翅膀的天鹅,小慧不长翅膀,飞不过几百里的戈壁。岱森达日老人不止一次看出过小慧的心思,曾多次提醒她,不但要学会狐狸奔跑的办法,还要学会沙鸡在沙漠里觅水的法子。老人说你们汉人有句话,叫草木一秋,人生一世,塔娜呀,你还很小啊。“塔娜,我问你,你准备把你漂亮的羊羔子怎么办?想过没有?”小慧拍着怀里吃奶的儿子,流着泪对老人点点头。“塔娜,只要敖包顶上的经幡还在飘,只要东边的湖水干不了,你的小羊羔子就能长大。”小慧说:“爷爷,我听您的,我要把儿子养大。”等到阿日斯兰回来后,见他整天骑马绕着湖边转圈,黑马的四个白蹄子无声地踩在松软的草地上,小慧觉得马蹄像踩在心口上一样,嗵嗵直响。<br/> 那段日子,芨芨草绿色的嫩尖,在小慧心里疯了一样抽长。阿日斯兰回来的第十天头上,小慧在湖边抱起两个月大的儿子,跳上黑马,坐在阿日斯兰的怀里,让他搂着她们母子,顺着湖边,慢悠悠地踱到南边。他俩找了一块开着几株格桑花的草坪,让儿子躺在芦苇叶子铺成的褥子上,那孩子咯咯地笑着,以为蓝天上真有绵羊在奔跑。<br/> “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不管吧,阿日斯兰?”<br/> “不会的。我要留下来照顾你和爷爷。”<br/> “真的?”<br/> “真的,”阿日斯兰从小慧的怀里仰起脸,面对湖水中的太阳说:“真的。”<br/> “嗯,”小慧闭上眼睛说:“那我就放心了。”<br/> 帮助阿日斯兰成长的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塔娜姑姑,她把阿日斯兰从马背的摇篮里,一路夸奖成为能够穿越沙海的大男孩,另一个女人则把他从马背上召唤下来,将他从一个男孩赞扬成一峰厉害的公骆驼。<br/> 九个月二十天后,小慧生了第二胎。就是女儿马娃。<br/> 在女儿出生后第三天,赶回巴音美仁猫冬的公公,在院墙外就听到了孙女的哭声,也看到了拴在岱森达日老人蒙古包前的黑儿马。他想,几年了,巴音美仁第一次跑回来骑马的年轻蒙古人。他推开大门,见傻儿子一反常态,正午时分就坐在车箱里,在九点钟那个位置,使劲搬动方向盘,好像不把它搞到十二点钟的方向绝不罢手。小慧的公公把两个硕大的提包放到车箱外,爬上车,坐在本该小慧坐的那个胡杨木墩子上面,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他在车上抽了整整一包烟。然后他对儿子说,孩子的名你看着起吧,我在这儿等着,我就坐在车箱里等着。直到黄昏时分,傻子终于把方向盘搬至十二点钟的位置了。然后他跳下车,站在当院高声喊道:“叫马娃,骑马的马,马驹的马。”小慧公公叹了口气,让儿子提了一个包送给小慧,说那里面全是过冬的衣服,有你老婆的,也有我孙子的。走到门口他又说,我只买了一套小孩的衣服啊。第二天,小慧公公抱了一大堆礼物,敲开岱森达日老人家的蒙古包。他没有喝阿日斯兰倒给他的奶茶。他对岱森达日老人说:“你的眼睛能看到湖那边的草场吗?我给你带来了上好的眼药水。”转过身他又对阿日斯兰说:“年轻人,看好自己的家,拴好自家的儿马,不要让它踩踏别人家草场里的格桑花!” 岱森达日老人说:“谢谢你,湖水开始清亮了,我的眼早就好了,自打孙子阿日斯兰回来的那天起,我就看见西沙敖包顶上的经堆了。放心吧,蓝天在上,我的心跟湖水一样清楚。呵呵。”<br/> 小慧公公再也没离开过巴音美仁。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原来的“美发厅”的一堆破烂里,从那几张破旧的沙发床上,撕下几块花花绿绿的布,又在那几张床上找到枕头,撕破后掏出散发臭味的泡沫塑料芯子,重新填进去芦苇花穗上的白絮子,套上一块花布,放到座椅上当坐垫用,照原样他又做了个靠背,让傻儿子坐上去后舒服些。他还在临街的铺面里卸了一块还算整齐的玻璃,镶嵌在车箱前窗,用红油漆写了几个南方沿海的城市名,那意思是想让儿子坐上去后,能找到一些几年前的感觉。没想到,等这个工程完工后,傻儿子坐上去搬了几圈方向盘,一拳就砸碎了他老子费尽心机,花了一天时间捣鼓上去的那块风挡玻璃。小慧的公公从湖边运来黑泥,修补了院墙上几个残破的缺口,顶着风沙,锯倒西边沙丘底下那棵胡杨,做了一扇很厚的大门,又在街面上原来修车的小铺子里,找到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链子,拴在门框上挂了一把大锁。站在车箱顶上,小慧公公看着湖边的几顶蒙古包,对脚底下搬动方向盘的儿子说:“没人能进来了。”他转过身,朝院子里晒太阳的小慧和一双孙子说道:“你们也别想出去了。”他鹞子一样的眼,盯着小慧怀里睡觉的孙女,嗬嗬笑着,心想,等你稍稍大一些,我就能分辫出你是不是一匹蒙古种的母骡子。<br/> 3<br/> “莫日根!”<br/> “没睡着,有话就说!”<br/> “想你也睡不着,这烂松路。我问你,”刘昆双手紧紧扶着小岚的靠背,扭过脸说道。<br/> “问啊!”莫日根依然闭着眼。<br/> “你去过巴音美仁?熟吗?”<br/> “熟?哼,十年前那里就是我的家。”莫日根睁开眼说。<br/> “那你为啥跑出来?”<br/> “我为啥跑出来?哈!我‘跑’了吗?”莫日根把一块灰色的头巾递给小岚,示意她把头发包起来,免得沙土钻进去。他转过脸,正对着刘昆,鼻孔里呼出的热气很粗很旺,喷在刘昆的额头上,使他觉得和骆驼对话一样。“你问我为啥跑出来?”莫日根说:“到巴音美仁你就知道了!”说完他“哼”了一声,双手抱臂,眼一闭,躺在靠背上,不理睬刘昆了。<br/> “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刘昆在心里琢磨巴音美仁:“戈壁、沙漠、几株胡杨、一个湛蓝色的海子、一串扬起脖子的骆驼?当然了,还有蒙古包。”他觉得车外的戈壁滩太大了,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这路太不好走了,不知被流沙截成多少段了。<br/> 小岚干脆连眼睛也蒙上了,身子被颠得上来下去也不管,王维能在这种路面上把持住方向盘就不错了,莫日根还那样闭着眼,刘昆倾身看着前方。车箱里的几个人,各用各的姿势维持着沉闷的局面。<br/> 越野车钻进一片红柳林,坚硬的枝条划在车身上,吱吱作响,又弹进车窗里,抽在脸上生疼。<br/> “快到了!”莫日根睁开眼说道。<br/> 小岚拉下纱巾,朝车外吐了一口口水说:“嘴里全是沙子,碜死人了!”<br/> “爬上这个坡,就能看到一大片灰色的蒙气,”莫日根说:“巴音美仁就在海市蜃楼里头。”<br/> “怎么会呢,”王维让小岚给他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说:“巴音美仁怎么可能在那里头嘛。”<br/> “是在那里头。”莫日根说。<br/> “那里头是黑的?啥也看不见?”小岚问。<br/> 莫日根连想也没想就说:“嗯,黑的。”<br/> 王维说:“小岚,不可能的。”他又问莫日根:“那里头有没信号?”<br/> “什么?”<br/> “能打手机吗?”小岚问。<br/> “原来扯进去一根电话线,早就断成几十截子了。”莫日根说。<br/> “啊?”小岚回过头来,一脸惊讶。<br/> “打不成手机。”莫日根说<br/> “早说呀!”王维也回过头看了一眼莫日根。<br/> “早问呀!”莫日根“哼”了声,把眼一闭,又不理人了。<br/> 天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们赶到了。莫日根让王维把车往湖边开,停在最靠西的那顶蒙古包前。他说:“我要去看望阿爸。”<br/> 刘昆他们几个人,在灰暗的蒙古包里,渐渐看清了发生在身边的情况:老人端坐在正面,似乎紧闭双眼;老人身后站着的那人,从身体的轮廓来判断,是个结实硕壮的小伙子;莫日根跪在地上,双手蒙面,肩头急剧地耸动着,鼻腔中发出低沉、压抑的哀鸣。刘昆有些后悔,不该跟着莫日根走进这顶黑呼呼的蒙古包。显然,他们不明就里地被卷进了一宗类似家庭之间的纠葛中了。眼下该怎办呢?莫日根已经在黑暗中,一言不发地跪了至少有十分钟了,被他唤作“阿爸”的那位老人,仍然看不出他接下来会有一个结束这种局面的举动。刘昆几乎可以确定,这位“阿爸”应该不是莫日根的亲阿爸,似乎是仅仅是个长辈,了不起是莫日根父亲的好朋友,能够称兄道弟的好朋友,就像古时候换过生辰帖,歃血誓盟一样。刘昆捅了捅身边的王维,脸朝门口摆了一下,示意他,咱们还是出去吧。<br/> 小岚没有一点儿要离开的意思。她把手提电筒冲向地面打开,走到老人身边坐下,扶着他的胳膊轻唤了声“爷爷”,然后对小伙子说:“弟弟,你去把灯点着,我找不到它在哪儿。”老人睁开眼,看着小岚,目光一瞬间柔和起来了。“阿日斯兰,把马灯点着!”老人命令道。接着他又说:“起来,当着客人的面下跪,你还是个蒙古男人吗?”莫日根站起来,拉着王维朝蒙古包外走去。刘昆孤零零地站在门口,没人理睬,好像他不存在一样。刘昆含笑朝阿日斯兰点点头,小伙子黑着脸,没有回应他的热情,刘昆又向老人笑,老人说坐下吧,坐在我家的羊毛地毯上。<br/> 这件事令刘昆茫然。他惊讶地发现,在荒凉的戈壁上奔驰了两天,越野车后箱里居然让莫日根装进去了那么多的东西。莫日根和王维的手里还有肩上背上,全是大大小小的食物和用具,卸在地毯上一大堆,摆明了莫日根把他的家当全搬到巴音美仁了,除过那顶蒙古包,好像接下来的日子,莫日根要在这里过下去一样。<br/> 王维是不是了解一些这里面的情况?至少,他知道这些东西怎样被装上车的,或许,他还参于了莫日根的“搬家”行动,帮他一起整理那些物品。还有小岚,她竟然可以不慌不忙,收放自如地穿梭在老人和莫日根不和谐的态度之中。她也了解一些其中的原因?刘昆觉得,在老人的蒙古包里,在这些人中间,仅仅他是个局外人,其他人都能和巴音美仁发生一些关系,直接的,连带的,永久的,短暂的。而自己不能。没有一点感觉。<br/> 至于莫日根和老人之间,其关系,显然不仅仅像自己先前理解的那么简单了。或者干脆,老人就是莫日根的亲阿爸?刘昆挺直腰杆坐在那里,表面上做出一付很轻松的样子,其实他很累,很想躺下来歇会儿,让颠簸了一天的身体能够在羊毛地毯上舒展开,释放出一些疲劳,其它的,先不去理会,到哪儿说哪儿的话,该怎怎去。<br/> 小岚在岱森达日老人面前表现出的娴淑和温顺,让刘昆重新拾起了这几天丢弃在戈壁滩上的烦恼。渐行渐远的路程,几乎使他忘却了妻儿,忘却了被他安顿在另一个温馨香甜的“小家”里的甄妮。刘昆想,能和莫日根一样就好了,能把甄妮和我俩的“小家”,一背背到巴音美仁过日子就好了。这里多好呀,看样子,只要岱森达日老人能容得下我,巴音美仁就能,那怕像莫日根那样跪十分钟,那怕二十分,一个小时,也值得。下午路过红柳林时,莫日根突然睁开眼说,到了,巴音美仁到了,那神态显然表明这里是个好地方,要不,那一刻他怎么会那样神情庄重,像羔羊见了母亲一样?这里是好,没有电话,没有电灯,太阳落下去后,四处一片黑暗,按照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不出二年,通向外面公路也该断了,那就更好了,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孤岛,与世隔绝的孤岛。能在巴音美仁盖一院大房子该有多好啊。就盖成土坯房,不过卧室、厨房这些女人关注的地方要好好布置一下,得按甄妮的意思办,铺几块地毯,纯羊毛的,不用岱森达日老人蒙古包里这种颜色,太俗气了,用浅棕底色,配深咖啡栽绒,用这种颜色织上几峰骆驼,上面种一棵枝繁叶茂的胡杨树,金黄色的,还有,在毯子的左下角处搞一团绿色,就是那湖,还有白色的芦苇花穗。至于院墙,那还得有,好弄,就地取材,就用湖泥最好,听说那些泥巴是黑的,那最好了,很有个性。垒墙这活得玩点创意出来,不用四四方方打成土坯块,就用手捧着一把一把往上垒,没干透以前留下手印最好,让甄妮也在墙上抹几下,她掌心的纹络很清晰,留在上面一定会很美,就像美国好莱坞明星大道上的做法一样。院子里又怎样规划呢?偌大一个场地,总不能空荡荡的啥也没有啊!有了,设计一个小厅子,想办法搞一个超前的概念出来,车,对了,概念车,甄妮喜欢小车。好,厅子就按这思路办,不要太高,也不要很大,能坐下两人就行,厅子顶用铁皮做,拿木榔头敲打成小车外壳的形状,做好后顶起来架在高头……厅子下面就好办了,摆上两把很舒适的椅子,能把靠背放平展的那种,再把茶几修理成方向盘的样子,还能转,正对着湖面那一泓水,那样就会显得很有生机了。还有大门,那得用结实的木料做框子,把胡杨木解成厚厚的板条钉上去,拴一根不锈钢铁链子,挂上一把大铜锁。哈,好,谁也别想进来了,我也不想出去了。<br/> 刘昆觉得大腿跟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很疼,不禁大叫了一声。他睁开眼见是王维。这小子直接踩着大腿就过去了。<br/> “你走路不长眼?”<br/> “瞧你睡那地方,好狗…..”王维看也不看刘昆,边往里走边说。<br/> “你!”刘昆有火了:“王维,你小子接着往下说!”<br/> “我没说啥呀,你挡住别人的道了!”<br/> “这么大个蒙古包,你非要走我这边。找事啊你?”<br/> 王维哼了声,正准备开口,被小岚堵回去了。小岚说:“刘处长,你打呼噜了嘛。”她用肩膀顶了一下王维。<br/> 刘昆见蒙古包里只有他们三人,就问小岚:“他们到哪儿去了?”<br/> “阿日斯兰杀羊,莫日根劈柴火,爷爷在收拾那个土炉子,说要给咱烤全羊吃。爷爷还……”<br/> “就你一人在睡觉!”王维说。<br/> 刘昆没理王维,对小岚说:“那正好,趁他们不在,咱们商量一下以后的事。”他想,“这个小岚真来事,这还没怎呢,就爷爷、弟弟套起近了。这女子行,还真行。”<br/> 王维站在里面,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双腿交叉在一起晃着。<br/> “王维,”小岚说:“听刘处长的。”她走过去斜靠在他身上。<br/> “我听着呢,请处长大人安排。”王维把手搭在小岚的肩上说道。<br/> “你俩也太把我当外人看了。”刘昆看着他俩亲密的样子,心里想。<br/> 在红柳林的时候,刘昆找了个借口,让车停了好一阵子,他想等天全黑下去后,再赶到巴音美仁,目的很明确,不要惊动更多的人。王维当时也看出了刘昆的想法,很配合地打开引擎盖,说是让车凉快一下。从目前的情况看,岱森达日老人热情待客的响动太大了,不惊动别人根本不可能了。不过,反过来分析一下,这样大张其鼓的阵势,反而能造成一种假象,让人觉得岱森达日老人他家,的确来了很尊贵的客人,这样也就稳住巴音美仁的阵脚了,稳住一些人的心了。问题是,明天该怎办呢?<br/> “处长大人放心,莫日根的工作我早就做过了。”王维一下子就猜透了刘昆的心思。<br/> “你怎么给他说的?”刘昆问。<br/> “我侧面提了一下,莫日根说,‘我们蒙古人不爱打听别人的事,不会在外人面前多嘴’。”<br/> “嗯,那再好不过了。不过……”<br/> “莫日根说了,说权当咱们是他带来了解地矿资源的,看能不能帮他勘查出一口油井。放心了吧,处长……”<br/> “哈,王维,没看出来,你还行啊。”小岚拍了王维一下。<br/> “这算啥,小事一件。”<br/> 刘昆说:“蒙古人说话办事牢靠的很,这点我相信。不过,岱森达日大叔,还有他那个毛头小孙子,总得让他们统一一下这个口径呀,我就担心这事。你们感觉到没有?莫日根和岱森达日大叔那架势,好像有问题,他俩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和解,咱又不太好掺和他们之间的事……”<br/> “这事我去办,还有阿日斯兰,我跟他们说。我有把握。”小岚说着就要出去。<br/> “等会儿小岚,咱们明确一下分工再说。”刘昆说。<br/> 如果早几年赶回巴音美仁,莫日根就不会像今晚这样跪在老人脚下了,那会很风光的,何止越野车后箱那点小东西。他会选定一个天上有彩虹的日子,提前在红柳林里,让妻子和女儿打扮得像格桑花一样美丽,然后赶起那群骆驼,驮上小山一样大小的礼品,摆在老人家的面前,然后骑着那峰公驼,绕着湖边转一圈,让巴音美仁所有的大人小孩站到蒙古包外面,然后奔上西沙顶的敖包,站在最高处大声告诉他们,我莫日根回来了!<br/> 回想起来,几年前的日子,像脚下劈开的柴火一样爆裂开来,露出簇新的纹路。塔娜那时候才18岁,岱森达日大叔像守护小天鹅一样对待她,莫日根家的蒙古包离巴音美仁很远,骑骆驼得走一整天。有一次,莫日根在赛马会上第一个绕着湖边跑回来,在摔跤时,又一连撂倒了五个对手,得了个双料巴特尔。当他裸着胸膛被人抛在半空时,一眼就看到站在场外含笑的塔娜姑娘,莫日根拔开人群跑过去,想和塔娜说几句话,可塔娜姑娘红着脸跑开了,莫日根本打算第二天就回家去,这下子就再也不想走了。他整天骑在马背上绕着湖边唱歌。他家的一群骆驼,在那峰公驼的带领下,也在第三天头上找到主人了。这下好了,莫日根干脆不走了,他决心要把塔娜唱到自个儿的马背上去。他让那峰公驼领着同伴去西沙那边找骆驼刺吃,自个儿骑着马,在岱森达日大叔家的蒙古包前溜哒,想逮个机会,一家伙把塔娜给扛上马背奔出去老远。岱森达日大叔可不给莫日根空子钻,他手里的那条马鞭子,向来就不是吃素的。莫日根没办法,就来到“美发厅”,找新结识的汉人朋友出主意。那人是个司机,当时正在小房子叫了一大堆吃得,和一个小女孩逗乐子玩,女孩见莫日根进来了,拉住他的手坐在她身边,说她还没跟蒙古男人玩过,一直想找个机会,这下好了,大哥你送上门了,咱们三一起玩儿吧!莫日根甩开手说不干,你长得难看死了。那女孩一听就笑了,说大哥呀,再怎说我也比一头绵羊强吧?汉人朋友听了莫日根的说法后,让那女孩先出去一下,不叫别进来。汉人朋友说,好,我帮你,你看这样看不好?就给莫日根出了个好主意。莫日根想了好半天,问汉人朋友,那能行吗?汉人朋友说没问题,我用过多少次了,灵得很。莫日根说,那件事呢,可靠吗?汉人朋友拍着胸膛说我保证,咱俩合伙干,准能赚钱,不会骗你的。莫日根说好吧,给我。汉人朋友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粒药片,白色的,递给莫日根说,我在路上常用这个,这家伙,厉害的很,女孩儿们我只给她下四分之一片就够了,能睡死大半天,你说得那人年龄很大吧?还是男人,那就下上大半片吧,唉,给你我算把好东西糟踏了。莫日根在第二天早上,偷偷把一片药全丢进岱森达日大叔蒙古包前的茶壶里了,他骑在马背上,藏在一片芦苇里观望动静。塔娜姑娘热好奶茶后,先让阿爸喝了一碗,给自己也倒了一碗,刚喝了一口,就被莫日根跑过去给夺下了。岱森达日大叔睁着眼摇晃了几下,就在蒙古包前睡过去了。莫日根把塔娜抱上马背,一口气跑到红柳林。还好,塔娜只喝了一小口,摇了几下就醒过来了。莫日根说,我不勉强你,由你决定,跟不跟我走?塔娜伸出手,在莫日根的胸脯上抓出了几条血道子。她说不。莫日根说,我再问你一遍,跟我走不?塔娜还说不。莫日根将塔娜扶上马背,把缰绳递给她说,塔娜呀,我想抢你的心,不能抢你的人。说完他拍了一下马屁股,让马跑起来又说,塔娜你回去吧。塔娜打马朝巴音美仁的方向狂奔了一气,在一个很高的沙丘上停下来,跳下马后跪倒,额头触到黄沙上,给那个方向连着叩了三个头,然后跑到莫日根身边说,你骑那峰公驼,咱走吧。<br/> 要说汉人朋友还真够义气,和莫日根在几百公里开外的公路边,合伙开了一个加油站,生意很不错,塔娜很勤快,又在加油站对面开了一个小饭馆,专卖手抓羊肉。不出一年,塔娜就给莫日根生了个女儿。几年下来,赚了不少钱。有人看着眼红,也在对面开了一家加油站,可就是没有莫日根家的生意好。可能那人的心被钱给烫坏了,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放了一把火后跑掉了。等莫日根在第二天早上从沙漠里赶回那群骆驼时,加油站早成一把灰了。<br/> 莫日根把劈开的柴火归拢起来,整整齐齐码在蒙古包前。他想,戈壁滩里的秋天可是经不住一场风,说凉就凉,这些木头足够老人家烧一个冬天了。<br/> 4<br/> 对于王维来说,在灰褐色的戈壁滩里,回忆太白山顶3767米的海拔高程,算是对简单色彩的一种补偿和安慰。得知小岚主动要求支队把她也派往西部,协同市民政局办理这起贩卖人口案件后,王维在一间小茶室,在蓝调音乐的轻柔缠绵中,对小岚阐述了这种轻妄举动的不必要性,并列举了种种可能的不良后果。王维说,小岚,你还真把这趟差事当成公费旅游了?小岚坚持要来。她说,我不想让人家把我当个花瓶,整天摆在办公桌上,烦死人了。王维呀,如果以后我们谈成了,成两口子了,希望你也不要那样对待我。王维不记得对小岚有过多少次妥协,这次也不例外。他说,小岚,那你答应我,去了后不许乱来,可得听我的。小岚说那当然,有你在,我啥也不怕了。<br/> 实际上,昨晚临睡前,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检查完手枪后,王维摸黑爬上岱森达日老人蒙古包前那棵酸枣树,对巴音美仁的地形做了一番侦察,在灰暗的夜色中,确定了一些特征点。王维有理由在六七间土坯房中,识辨出张拨子的家,就是唯一被围墙圈起来的那个院子。在戈壁滩上,没有任何可以说服朋友的借口,把自家孤独地隔绝在信任和援助的领地之外。<br/> 王维按照昨晚商议的分工,挂了一个帆布工具袋,把小榔头的木手柄露出很长一截,夹着一个本子,佯装地质队员,走出岱森达日家的蒙古包。昨晚的酒劲还没有全消退,他感到太阳穴有些轻微弹跳的疼痛。莫日根真能喝,抱住一瓶六十五度老白干当水灌。刘昆劝他说,王维,你想喝就点吧,不耽误明早的事就行,咱搞地质的喝酒怕过谁?小岚也喝了几口,没吃烤肉,说她嫌羊们和马们的膻气太大了。王维喝得最多,以致在清晨通往湖边的小路上,脚步还有些零乱。湖水碧绿,没有水草,芦苇倒是很茂盛,几只灰色的鸟儿,眨着很圆的红眼圈,小红爪子抓住芦苇白亮的管状杆子,悄无声息憩歇在深绿色的苇叶间。那边有个简易的小木桥,一头搭在岸上,另一头架在深水中,上面铺了几片凌散的木板子,放了一只系着牛毛绳子的木水桶。王维回望了一眼张拨子家的院墙,心想,不就是几块破泥巴嘛,我一脚就能把它给踹倒了,值得刘昆刘大处长那样颤颤惊惊吗?他把帆布袋放到岸边,走上桥,提起木桶想打水洗脸。小桥忽然垮塌了,王维掉进水中了。水挺深,没过头顶好一截子。他在湖水里适应了一下,还好,不算太凉,不过真倒霉,一出门就落水,这要让刘昆晓得了还不丢死人,主要是小岚,她会笑我,说咱俩这算谁保卫谁呀!王维蹬了一脚湖底,向水面浮上去。<br/> 王维刚露出水面,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头顶就被什么东西给砸了一下。<br/> 他又沉到水底了。<br/> 这案子摆在民政局的桌头上有两年多了。一个星期前,公安局那边终于说逮住了,人贩子李某押回来了。从接手这宗案件的第一天起,刘昆就在心里挂上了一坨铅。他太熟悉这起案件里的一些人了。人贩子李某几年中过手不下二十名少女儿童的照片、发疯一样跑遍全国,寻找幼儿的年轻夫妇,这都让刘昆的心口时常发痛。把李某缉拿归案后,据他交待,买人那人叫张拨子,以前没见过,办事很守信誉。李某说张拨子这人看起来很老实,不太爱说话,一说话就脸红。李某还说,这种人他见得多了,别看蔫不拉叽,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其实这种人很变态。唉,那女子落到这人手里还能有好?不知被张拨子遭贱成啥样子了,怕是给他做小了也有可能。刘昆当时就忍不住朝李某脸上吐了口痰,骂道:“你以为你就是个好东西,就是个人?畜牲不如啊,你!” <br/> 这次来巴音美仁的分工很明确,行政上刘昆是领导,业务上王维说了算,换句话说,一旦进入案件的实质性阶段,刘昆必须无条件服从王维的指挥。其实,王维早从莫日根家的蒙古包起就那样做了,这从他安排三人的虚拟身份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来,只不过,昨晚王维留了个面子给刘昆,让他最后做一次会议的召集人。<br/> 刘昆紧贴着芦苇丛,踩着龟裂的黑泥块,朝西沙顶的敖包走去。他感到有必要在太阳升起前,对整个巴音美仁作一个全盘的了解。如果可能,他还想绘制一幅草图,概略标出房屋、街区、小路、植被、这些人文社会和地理地形要素,以便在两个小时后的碰头会上,给王维提供一份切实可行的行动资料。<br/> “张拨子你算个啥东西嘛,你也配!”刘昆站在敖包边上,一眼就辨认出了张拨子的家。他简直就要骂出声了:“瞧你家的院墙,居然敢动用我的念头,用黑泥巴垒起来,用胡杨木做大门,当院还真摆了一辆破车。你该不会也用铁链子当门闩,上面还挂了把大锁吧?” <br/> 刘昆后悔没有把小望远镜带来。那样,他就能详尽地张望围墙里的一切:张拨子有没有其他的家人?是怎样的组成结构?真像人贩子李某说的那样,那女孩给张拨子做了“小”?那“大”的呢,也在这里?他们有子女吗,几个?多大了?他们一般在戈壁的清晨,会做些什么样的事情呢?<br/> 在刘昆看来,小望远镜可能比他买给甄妮的钻戒,都具有某种,比如情感见证的意义。刘昆和妻儿作为嘉宾,被下属的一个贫困县局,邀请去参加脱贫汇报时,在主人递给他的小望远镜里,第一次看到了甄妮。那年她才十六岁,叫作黄妮。那天,她被本地人当作摆脱贫困以后的形象代言人,脸蛋像苹果一样红,散花天女般站在头一辆盛满硕果的彩车上。当时刘昆就对主人说,把小望远镜送给我吧。主人说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后来,刘昆掏钱,让这孩子到市里读了二年技校,还帮她起了甄妮这个新名字,说黄妮这名太土气了。毕业后在公司里干了不到一个月,甄妮就对刘昆说,叔,那老板真黑,净拣重活让我干。又找了一家,没几个月又说她干不下去了。干了不到一年,离开最后一家时,甄妮说,哥,谁定的非要上8小时班不可?哥呀,累死人了!刘昆说好,不干了,哥想办法给咱弄套房子,里面铺上地毯,纯羊毛的,上面织上几峰骆驼,我俩躺上去就跟坐在驼峰里一样美气。他把十八岁的甄妮搂在怀中说:“没人舍得让你再回老家去,涂一身泥巴,脏兮兮的跟黄脸婆一样。”<br/> 实际上,妻子早就成黄脸婆了。和娘俩在一起的日子,永远会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将是今天的重复。刘昆厌烦了妻子的里里外外,烦她对自个儿的知冷知热:还没给眼色呢,她就把茶水给沏好了;无凭无故过来在额头上用手背贴一下,像对待儿子一样安顿他过马路时要小心;还有他早已熟知的她的身体。他觉得自个儿和妻子一个是相片一个是底板,夜里在床上往住一贴,简直里里外外息息相关,连脉络走向都一式一样。他极想有个怎样的举动,从挂在床头的那张婚照上剥离出来,立即跑脱。妻子出国考察那两次,他甚至期盼她突然从国外寄一封函件回来,说她已委托某律师,说咱俩离吧,离了算了。他留恋与妻子相对陌生的那段日子。那时候,刘昆小心翼翼地碰触一下她的某个身体部位,找个借口把手伸给她或把她给拽进怀里来,过河时把她端起来放到大石头上,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潜出去老远,丢她一人站在上面大声哭喊。可一旦十指穿过心脾,熟知了她的里面,一段日子后,她的陌生就被流水冲走了,留下的仅是滚瓜烂熟的重复。把黄妮的名字改叫甄妮,就是怕过一半年后,嫌它每天重过来复过去。<br/> 这个名字还行,相处一年多的时间里,在很多地方留下了它新鲜的印记。刘昆站在敖包旁,甚至想好了下一个,下下一个的名字,在巴音美仁这四个字中取两个:“音美”或“仁美”。后一个多像日本女孩子啊。过一二年原旧改回去,不过不能叫甄妮,也不叫黄妮了,比这还得土,土得要掉渣,干脆就叫枣花杏枝麦穗,只要不叫樱花就行,否则和上一年的叫法有点重复了。对了,还是叫成杏枝好。<br/> 黄——杏——枝。<br/> 刘昆在西沙顶上像朗诵诗句一样,在晨风中念出这个名字。那一刻,他忽然感到眼前不再灰暗阴沉了,四周的戈壁金光灿灿,地平线上的半轮太阳无比璀璨。他甚至想,回去就给甄妮改名,等到明年杏子挂果那个季节,把她带回自己的老家去,扶她上树,坐在小时候他坐过的那个树杈上,让她摘几枚酸杏子下来。<br/> 刘昆把绘制好的草图装进上衣口袋,拍了拍,好像怕不慎给它蹦出来弄丢了。走下沙丘前,他瞄准最近的一个破房子,把自己和破房子、张拨子家串在一条线上。刘昆走在这条延伸线上,心中十分笃定:谅他张拨子不长透视眼。<br/> 刘昆在破房子的掩护下,一路朝岱森达日老人的蒙古包走去。接近破房子时,他想再找一个隐蔽点,用同样的方法躲过张拨子闯过江湖的那双贼眼。他慢慢靠近破房子,从开着一条缝的门口绕过去。<br/> 一如刘昆所想,小岚的确给岱森达日爷爷和莫日根作了一些调解。她的方法说起来很简单。小岚比如是个小孩,比如她是个抬起头才能看到大人脸色那样大小的孩子,这样大小的孩子,一般会伸出左手递给左边的大人,然后扭过脸,拉一下右边大人的衣襟,把右手放进他的手掌心里让他捏住,不要说话,身子往前倾,拽起俩人,朝她心中的花园或是什么地方去就是了。<br/> 小岚对岱森达日老人说:“爷爷,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讲。”<br/> “只有不会说话的骆驼,没有张不开嘴的百灵。孩子,你说吧。”<br/> “爷爷,我们人生地不熟,想请您帮个忙。”小岚说:“以您看,我们下一步该怎办好?”<br/> 岱森达日老人想了想说:“这样,我让阿日斯兰招呼牲口去……”<br/> “对对对,”莫日根抢着说:“我也那样想,把巴音美仁所有的牲口全赶到一起……”<br/> “我晓得了。”小岚笑着说:“莫日根大哥你真厉害,一下子就和爷爷想到一起了。”<br/> 岱森达日老人看了莫日根一眼。莫日根也回敬了一眼。<br/> “这样的话,张拨子就死活跑不出戈壁滩了。”小岚说。<br/> “那还不快去?”岱森达日老人说。<br/> “就去,阿爸我这就去。”莫日根对站在一边的阿日斯兰说:“走,咱俩先把牲口赶到巴素梁背后去,那里地势低,没人能看得见。”<br/> “你俩小心点。”岱森达日老人走到前面,把立在门口的铁叉子递给莫日根。<br/> 莫日根他们出门走了。<br/> 小岚说:“爷爷,那我俩留在家里又该干些啥呢?”<br/> “磨刀,我有一把刀子,好长时间不用,生锈了。是把好刀。”<br/> “不会吧?爷爷,对付张拨子还用得上您老人家?”<br/> “还是防备着点好。”<br/> “那您磨吧,我帮您提水去!”<br/> “不用,我手上的老茧就能把它擦亮。”<br/> “那我呢?总不能坐在您家的羊毛毯子上,看着大家工作吧。爷爷?”<br/> “你喝奶茶去,还有奶酪。”<br/> “那我还是坐在羊毛毯子上看您磨刀好一些。”<br/> “吃不惯蒙古人的马奶子,孩子?”岱森达日老人用拇指比住刀刃,试了试锋口,笑着说道:“呵呵,孩子,是不是有些着急了,走来走去的?”<br/> “没有啊。”<br/> “可我觉得有些不对头了。孩子。”<br/> 小岚的确很着急。超过约定时间快半个小时了,王维和刘昆还没回来,是不太对头了。小岚走到木柜旁,从上面取下手袋,拉开拉链,取出手抢,将77式手枪的枪机扳至击发的位置上,又放回手袋。<br/> 像有人把岱森达日老人蒙古包前的酸枣树,用很细的木棍子敲了一下差不多,不远处传来的枪响,让小岚确定,那是从92式手枪枪膛里喷发出来的声音。划过岱森达日老人蒙古包低空的子弹,发出短促的,撕裂空气的啸叫声。<br/> “鸣枪警告,王维按惯例开始执行公务了。他动手了。”小岚想。她掏出枪,准备出门去。岱森达日老人拦住她说:“孩子,我先出去,看看动静再说。”见小岚仍然跟在身后,他又说:“我是当地人,不会引起张拨子的注意。” 他把刀掖进腰带,掀开门走了。<br/> “爷爷,”小岚在背后说:“您小心点。”<br/> 刘昆没想到,还没和张拨子那畜生打过照面,却被一群野狗追得到处乱跑。走过破房时,那扇门“哐当、哐当”响了几声,几只不知饿了多少天的野狗,从那里面冲出来,疯了一样狂吠着,想要扯住刘昆的脚后根。这群畜牲根本不管刘昆的死活,一蹦老高,刘昆甚至被一条狗甩了一脸哈啦子。他觉得野狗是奔着喉管去的。他顾不上谁长没长透视眼了,死命朝岱森达日老人的蒙古包跑去。他还是没能跑过领头的那只大狼狗,别看这头畜牲瘦得和刚开春的山羊一样。刘昆终于被它追上在脚后根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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